北京某三甲医院，一个中年人忧心忡忡地站在诊室门外，他已等待许久，下午开诊的时间还没到。
很显然，他是焦虑的，旁边不远处即有空置的座椅，但他坐不下来。
他告诉健康界，此番前来是为了替父亲咨询，因为肿瘤以及由肿瘤引起的并发症，老爷子已经没办法来医院了。
「其实我们也知道，这个病可能就这样了，现在就是想问问医生怎么能让他减轻点痛苦，还有到底应该怎么吃药。」
中年人无奈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挂老年医学科的门诊，之前他们在专科看过很多次，心内科、消化内科、肿瘤科都去过很多遍，特别费劲不说，有时候不同专科开的药混在一起吃，老爷子还会有一些不良反应，比如恶心、呕吐。
「很无力的感觉，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中年人说，这次来也是因为在网上检索发现这里有老年医学科门诊，所以想过来看看。在此之前，他和家人都不知道还有专门的老年医学科。
这样的患者或家属，老年医学科医生可能遇到过无数个，他们带着迷茫和痛苦而来，期望在这个「新兴」科室能够获得一些帮助——从2017年到2021年，过去在我国一度「萎缩」的老年医学科建设迎来「大爆发」，开设数量翻了几倍。（见报道《医院这一科室能摆脱「没钱途+没前途」的标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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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医学科，绝不只是看老年病而已
数据显示，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人的人均预期寿命只有35岁，随着营养和环境卫生的改善、医疗护理的进步，到2021年，人均寿命已经攀升至78.2岁。
寿命越来越长，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人在年轻时，不一定能体会老年生活的种种难处。随着年龄的增长，老人身体的各个器官逐渐走向衰竭。人体内最坚硬的物质——牙齿慢慢磨损、软化，但与此同时，身体的其他部分却变硬了，血管、关节、心脏瓣膜甚至肺，由于吸取了大量的钙沉淀物，变得越来越坚硬。到40岁左右，肌肉的质量和力量开始走下坡路；到80岁时，25%—50%的肌肉将会丢失……
「当一个老年患者因为某种疾病来到医院就诊，他可能不仅仅是某个器官出问题了，他全身的器官都可能存在衰老或疾病，只是或轻或重而已。」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下称「宣武医院」）老年医学（综合）科主任、首都医科大学心血管病学系副主任李静告诉健康界。
老年人往往同时患有多种常见慢性病，如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骨质疏松和肿瘤等，并伴有老年人独有的老年综合征，包括视力障碍、听力障碍、睡眠障碍、慢性疼痛、跌倒、痴呆、尿失禁、谵妄、焦虑、抑郁、营养不良，以及多重用药等。
这样的患者该如何诊治？
「针对有多病共存或者是有多种老年综合征的患者，老年病科的目的可能并不是治愈，而是以最小损伤为原则，用最适合的治疗，来减轻患者的痛苦和控制他们的病情，并最大限度地来维护这些老年人的功能状态。」武汉协和医院综合科（老年病科）主任、老年病学教研室主任刘承云对健康界表示。
在我国，发展成熟的老年医学科，应对老年患者有一套成熟的流程——先对患者进行综合评估，再在全面评估患者病情的基础上，采用多学科团队合作模式来为其提供最佳的治疗方案。
「因为一人多病，涉及到营养，涉及到多重用药，还涉及到心理、社会等等问题，所以一个专业的医生来管理，往往是不够的。」刘承云说。
「老年科的医生都知道，在诊疗过程中，说话要慢一点，说的太快了，有些老年人听了可能理解会有偏差。还有些老年人耳背，这个时候说话声音就要大一点，让老年人能听得清清楚楚。」李静表示。
给老年人看病，绝不只是看「病」。李静解释道，医生需要考虑更多，包括如何对待病人、如何尽可能地为病人提供帮助等，既需要掌握适合老年人特点的一套诊疗技术和规范，又要懂得如何去关爱老年人。
「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在李静看来，一名合格的老年医学科医生，除了要具备丰富的多学科知识、高超的诊疗技术，更重要的是要有特别强的爱心和爱伤观念。
「实际上，很多老年病是无法根治的，衰老也没办法逆转，但是可以进行适当的干预与关怀。」
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在宣武医院老年医学科有一项传统，医生需要为患者撰写两份病历，一份是常规的格式化病历，另一份则是叙事病历（又称平行病历）。
格式化病历有其规则和模版，讲究就事论事，从病人主诉、现病史、既往史、个人史，到诊断依据、鉴别诊断、诊疗计划都需要写清楚。
在撰写格式化病历时，医生是客观冷静并且严谨的。
叙事病历则不同，其表述没有一定之规，侧重点在于以医生的视角来讲述患者的经历与感受，其间有感情的融入、有医生的共情，所体现的并不只是一份病历，而是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李静认为，通过撰写叙事病历，一方面可以让医生更深刻地体会到患者的感受，另一方面对于患者而言，也是一种很好的倾听。
叙事病历。图源：宣武医院老年医学科
「有些老年人其实是很孤独的，能有人这么耐心地来倾听他的故事，他会很满足。虽然老年人的记忆力下降了，但那些人生中的精彩经历，他们都还记着。」
实际上，对于老年患者，最渴求的也就两样东西——缓解病痛，以及别人的倾听和关心。李静表示，作为一名老年医学科医生，一定要会倾听患者，不是开完药、做完手术、查完房就完事了。
他有点骄傲地告诉健康界，自己科里有不少年轻的大夫，按理说，这些年轻大夫在家里还是个「孩子」，都属于被照顾的对象，但是来到老年医学科、接触到越来越多的老年患者之后，他们的共情能力、关爱他人的能力都获得了很大提升。
「非常会照顾病人，非常会关心病人，这是我们科室的特点。」
罗鸿宇就是李静所说的年轻大夫之一，她告诉健康界，当她还是初出茅庐的实习医生时，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作为医生，最常做的是安慰患者而不是治愈疾病，但是到老年科之后，渐渐领悟了其中蕴含的道理。
「对于一些高龄、病情复杂的患者来说，想要完全治愈疾病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在我们的帮助、安慰与鼓励下，病人能够重新建立生活的信心，积极配合治疗，也是极为难得的。」罗鸿宇表示。
2020年9月，罗鸿宇接诊了一位高龄患者——王老，经年累月的冠心病、钙化性心脏瓣膜病、主动脉瓣狭窄、肥厚型心肌病、低蛋白血症等，让王老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心力衰竭、胸腔积液。
在吸氧、利尿、改善心功能、胸腔闭式引流等一番治疗下，王老的病情逐步好转。但在治疗过程中，王老总是传达出一种极为悲观的情绪，反复对自己的主管医生罗鸿宇诉说，「儿子已经成才，自己此生已无遗憾，即便突然离开，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每一次听到这番话，我总是会忍不住鼓励他要对自己充满信心，要积极配合治疗，通过治疗，症状可以缓解，病情也能够改善。」罗鸿宇说道。
王老开始变得没那么悲观，也更加愿意和医护人员分享他曾经的故事。不久后，王老顺利出院。
「我是真把你当好朋友呀，你就是我健康的保护神！」罗鸿宇对健康界回忆，当王老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有一种很奇妙的心情，开心、激动都难以形容。
那天她深刻地感觉到，「通过用心认真聆听病人的述说，感悟病人的心情，知晓病人的需求，然后给予他们鼓励、帮助，让他们用积极的心态继续生活下去，或许也是我们作为医生非常重要且有意义的职责。」
落实老年科医生护士的待遇保障
李静从事心血管疾病的诊疗和研究已有20余年，但到老年医学科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2021年之前我一直都在心内科。」李静说。事实上，很多医院的老年医学科医生也都是从心内科、神经内科等其他专科转岗引入的。
虽然20世纪50年代中期起，老年医学的概念就已在我国萌芽，但真正获得发展，是在中国的老龄化进程加速之后。
因为社会需求，因为医院要大力发展老年医学，很多专家转而从事老年医学事业，李静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要从其他科室转岗引进人才？为何不直接吸纳老年医学专家？
一方面，这是因为心脑血管疾病是老年人的高发疾病，所以老年医学科需要心内科、神经内科领域的专家。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则与我国的老年医学人才培养体制有关。
「到现在为止，医学院校里并没有在本科阶段设置专门的老年医学专业。」李静对健康界解释道。
在我国，老年医学属于临床二级学科，老年科医生的培养主要通过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住院医师和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完成。在本科阶段，老年医学专业尚未被纳入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老年医学课程目前只是临床医学的选修课，而非必修课。
「像内科学、外科学、妇产科学、儿科学，这些都是本科医学生必须要学的，但老年医学不是。」李静说。
老龄化趋势之下，卫健委、学会等医管部门和组织陆续启动了老年医学人才的培训项目，也大多都是自愿报名参加。
问题是：在自愿的前提下，愿意选择老年医学学习并将其作为一生事业的人又有多少呢？
在《最好的告别》一书中，美国作家（也是外科医生）阿图 · 葛文德写道：「主流的医生会避开老年病……」
1996年到2010年间，美国老年人口迅速增加，但医学专业投入临床的合格老年病医生数量实际上下降了25%。申请参加成人初级保健医学培训项目的人数骤然减少，而申请整形外科和放射科的人数则突破了历史纪录。
葛文德认为，部分原因是因为金钱——老年病医生和成人初级保健医生是医学领域中收入最低的；「除此之外，无论我们承认与否，很多医生不愿意投身于照料老年人的行列。」
在美国是如此，在中国，情况也相差无几。
「从专业上来讲，老年医学科医生的成就感不是很大，再加上这个科室的工作比较辛苦，好多医生都吃不好、睡不好，另外科室奖金也都不高，晋升机制也有待完善，因此医生的积极性都不太高。」国家老年医学中心主任、北京医院原院长王建业对健康界表示。
也正因如此，人才问题一直是制约老年医学发展的核心问题之一。相关数据显示，2016年，我国老年相关执业医师和注册护士总数仅2.5万人，存在巨大的缺口。
「夕阳专业，朝阳事业！」谈及老年医学科的未来，王建业如是说道。那如何吸引更多优秀人才加入到老年医学事业中来？
李静认为，一方面，应该进一步完善老年医学人才的教育和培训体系；另一方面，要提高参加培训的医生的待遇保障。
「未来，社会老龄化程度会持续加剧，我们需要更多的老年科医生，因此必须建立相应的配套保障措施，让更多的人才愿意选择老年医学科，为老年医学事业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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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申梦霞
监制｜章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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