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天下却得民心,朱元璋的子民为何怀念败寇张士诚?



古道
作者:黄大拿
明人陆容的《菽园杂记》记载,朱元璋削平群雄,荣登帝位后,一次微服私访,碰到一个苏州老妇。
他有意提起张士诚,没想到老妇居然称念不已,这让朱皇帝大为羞愤,悻悻地对臣下说:真不知道张士诚对吴人究竟有何功德!
朱元璋这个问题问得不错。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前张士诚统治的吴地已纳入大明版图,吴地百姓现在就是俺老朱的子民,老朱的子民为什么要去怀念一个败寇张士诚?
甚至,如今吴语里仍有“讲张”一词,在方言中大概读“刚藏”音,意思是聊天,准确来说,是窃窃私语地聊天的意思。
张士诚跟苏州的渊源,为何能流传这么深?

▲张士诚画像
01
盐贩子张士诚称王,竟是为更便于和元朝做生意
元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
元至正十三年(1353年),贩盐起家的张士诚在江苏泰州发动叛乱。
第二年,张士诚称王,定国名为大周,宣布独立。
两年后,即1356年,张士诚渡过长江占据江南,定苏州为首都。
从经济的角度,张士诚的独立对蒙元王朝有着致命的影响。
根基在北方的元王朝对南方的大米等物资高度依赖,而物资的北运只有两条路径,要么河运要么海运。
反元的红巾军占据了淮河流域,意味着大运河的河运功能完全停止。
为了摆脱饥荒状态,元王朝和张士诚做起了交易。
据说元王朝把皇帝才能穿的龙锦袍都赐给了张士诚,与其达成了张氏政权向北方提供江南粮食的协议。
显然,张士诚称王不是为了统一天下。称王之后,和元王朝的地位对等,谈起生意来可以提升议价能力,这符合盐贩子的思维。
日本学者在《海与帝国:明清时代》对此有过分析。日本学者认为,消灭元朝不可能是张士诚的政治目标,“因为对于控制了富庶江南与海运路线的政权而言,元朝是他们最大的顾客,而且是容易被看透弱点的顾客”。
不能不说,日本人的分析相当精准。

▲明代画家仇英《清明上河图》局部,据说这幅作品以苏州为原型
盐贩子张士诚的算盘打得够精,但时移势变,他的对手不允许其始终这样乐呵呵地去拨弄那把老算盘。
这个对手就是朱元璋。
元末天下大乱,但最后除了元王朝,牌桌上实际只剩下了三个大玩家: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
其中,朱元璋对“渔家子”陈友谅最为忌惮。这不仅由于陈友谅实力雄厚,更关键的原因在于陈友谅是一个以命相搏的主儿。
陈友谅为什么非要和朱元璋刺刀见红?无他,陈友谅对朱元璋的了解非常透彻。
陈友谅知道,羽毛渐丰的朱元璋有“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雄心,他和朱元璋就是零和游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无双赢之可能,特定时期偶尔的双赢也是一种假象。
与陈友谅相比,张士诚不知是缺乏狠劲,还是小商人的思维根深蒂固,面对朱元璋的步步进逼,却总是贪恋一时之苟安。

▲张士诚/剧照
02
本可改写历史,商人思维却错失江山
张士诚占据的是江浙一带,自南宋后就是富庶之区。
这里的纸醉金迷似乎消磨了他的全部斗志,他更像一个发了小财的富家翁,满足于关起门来享福,除非别人硬要破门而入,要来攫夺他的财富,否则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当朱元璋势力和雄心双双膨胀,触角渐渐向张士诚的“禁脔”伸过来的时候,他居然奢望,能够靠纳币输诚去换得和平,这完全是土财主而非乱世豪强的思维方式。
看来,张士诚对天下大势全不了然。
他以为群雄割据的局面能够长久维系,而只要这种局面能够长久维系,他就还能守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地盘继续做富家翁。
殊不知分久必合乃古之常理,而在这种常理中,你不去主动消灭别人,就只有等到别人来消灭你。
因为眼光如豆,因为满足于苟且偷安,张士诚不但没有积极进取的雄心,而且在机遇寻上门的时候,还犯下了致命的失误。
陈友谅大举进攻朱元璋,事先和张士诚有联盟共举,夹攻朱元璋的协定。
可是,直至陈友谅身死国灭,张士诚都未能出苏州城一步。
假设一下,如果朱元璋和陈友谅于鄱阳湖上生死血战,在双雄都已经精疲力尽的时候,张士诚的大军浩浩荡荡开出了苏州城,那绝对是一个足以改写历史的行动。
这里有一个高度相似的例证:民国时期蒋介石和冯玉祥、阎锡山爆发中原大战,双方战事胶着,决定历史走向的却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第三方,即张学良的东北军。
本来站在张士诚的角度,面对两雄相争,自己在初期徘徊观望并非全无道理。
但在双方经过旷日持久的鏊战,均已消耗巨大实力,尤其是在一方已占先机的情况下,你这第三方还不出击,还不对风雨飘摇的另一方施以援手,那就注定只会有一个结果:胜者经过消化,积聚了更强大的力量,再来为你送终。

▲张士诚/剧照
和陈友谅一样,张士诚的用人也很不得法。
在事业刚刚有了一定基础的时候,他就委政于其弟张士信,而这个弟弟又很不争气,进用的要么是不知大计的迂阔书生,要么是贪渎之辈,史称“士诚亡国,亡于其弟士信,又亡于聚敛臣”。
委政于他人后,张士诚自己则深居宫中享乐去了。
在这种局面下,张氏的将帅也上行下效,以富贵行乐为要务,一到打仗的时候,就推说有病,非厚赐官爵田宅不出兵。
出兵是准备打仗的,而这些将官老爷,还把婢妾乐器都带到了前线,战斗力如何还用得着问吗?
在群雄逐鹿的关键时刻,张士诚“深居于内,败一军不知,失一地不闻,纵知亦不问”,就这样“上下嬉娱,以至于亡。”
朱元璋曾经分析过张士诚亡国的原因,感慨地说:“我诸事无不经心,法不轻恕,尚且人瞒我。张九四(张士诚的小名)终岁不出门,不理政事,岂不着人瞒?”此话颇有道理。

▲电视剧《朱元璋》/剧照
03
吴人怀念张士诚,实为隐形的反抗
毫无疑问,如果用争天下的能力这个标杆来衡量,朱元璋无疑大大强于陈友谅和张士诚。
然而这里有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如果评价优劣的是普通百姓,他们不懂套用高深的理论,只是完全以形而下的切身感受为依据,他们对元末的三个大玩家又会有何观感?
陈友谅凶暴,姑且不论,这里只说张士诚。
一个苏州老妇怀念张士诚,虽然让明太祖又惊又怒,但从史料上分析,这并非一时个案。
清人所著的《吴郡岁华纪丽》中,提到吴人于七月三十日“点地灯”的一种风俗,说这一天系张士诚的生日,“点地灯”实际上就是祭吊他的。

▲吴人用点地灯来表达对张士诚的纪念
那么吴人为什么会怀念张士诚?
从史籍上看,张士诚在其辖区实行的是比较宽厚的政策。
首先从这一政策里得到实惠的是文人。
张士诚虽然是盐贩子出身,却不知是真爱文人还是附庸风雅,对文人相当优容,投奔他的绝不会空手而归。
即使是拒绝与他合作的,如元末文豪杨维祯,不但不理其征召,还写信斥责他,张士诚也置之不问。
在元末乱世中,在文人眼里,张士诚占据的江浙地带,简直就是可以让他们末路狂欢的一处世外桃源。
除了江南文士,其次得到实惠的当然是百姓。
乱世之中人们要求极低,对张士诚治下的百姓来说,只要张士诚能够保境安民,赋税稍轻一点,简直就是太平盛世。
而张士诚显然是做到了这一点的。
朱元璋的大军猛攻苏州,民风向来被指为柔弱的苏州人,居然抵挡了近一年之久,当时,“城中木石俱尽,至拆祠庙、民居为石包具”,向攻城者投掷,其中未必不能透露一点信息。

▲仇英《清明上河图》局部
吴人怀念张士诚,还是对明太祖高压政策的一种隐性的反抗。
苏州城破,朱元璋为了彻底动摇张士诚政权的统治根基,将大批富民强制性地迁移到外地,又对江浙地区实行一种歧视性的经济和文化政策,绮丽的苏州不可思议地走向了衰败。
虽然历史学家们声称明太祖的主要打击对象是富人和豪强,但显而易见,一个民生凋敝的城市,对任何一个阶层而言都不可能是一块乐土。

▲被绳子捆绑、强制赶散的老苏州。《洪武赶散》(局部)美术报
吴中百姓在盘剥之下,纷纷逃离故园,明初著名诗人高启在他的诗文中有很多触目惊心的记载,有一首题为《江上见逃民家》的五绝是这么写的: 
清时无虐政,何事竟抛家? 
邻叟收饥犬,途人折好花。 
林空烟不起,门掩日将斜。 
四海今安在,归来早种麻。
“林空烟不起,门掩日将斜”,这还是自南宋以后就逐渐成为中国经济和文化中心的江南吗?诗人首句“何事竟抛家”仿佛有些明知故问,而“清时无虐政”更是辛辣的讽刺!
在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下,吴人偶尔怀念一下那个窝囊的“败寇”张士诚,难道不是一种势所必至、理有固然?
朱元璋消灭张士诚,苏州归到了他的治下,今人会很轻松地说“推动了历史前进”云云,但置身于历史现场的苏州百姓持何观感?
我们今天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对像那个老妇这样的普通百姓的感受,也许不应再完全忽略了。
吴人怀念“败寇”张士诚,还不能不让我们慨叹一句:中国老百姓的愿望真的是太容易满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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