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 涡》:这里没有河,但这里有漩涡,漩涡不在河里,在人心里



“这里没有河,但这里有漩涡,
漩涡不在河里,在人心里。”
——《漩 涡》

作者简介:
贺熠暄,湖南娄底人,就读于人文学院2021级汉语言文学一班,晨光文学社创作部成员。喜欢落日晚霞,也接受大雨滂沱,以欢喜之心,慢度平常生活。
作品刊登于铜仁学院《晨光》期刊
2023年第一期

漩 涡
她是个疯女人,我见她第一眼便知道了。
同这世间大多疯女人一样,她的头发灰白毛躁,打着卷儿,直往外冒,让我想起家里洗碗用的钢丝球。她的衣服破旧而脏污,原本呈粉色的衣裳已变为褐色,整个人被一层重重的油污和灰尘蒙住,像擦桌子时用的抹布。她的裤子很单薄,在寒冷无比的季节显得有些突兀,破得像流苏似的裤腿里藏着两条“竹竿”,枯瘦又蜡黄。
当然她还有疯女人的一个标配——手里攥着东西,一个人在路上自言自语。我初见她时,她手里攥着一条天蓝色的手绢,一个人在路上低着头神神叨叨,像中了邪似的,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仿佛她一人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怪的是,这个疯女人全身上下都又脏又破,倒是那条毛巾干干净净,几乎没有污染,在太阳下泛着耀眼的光,倒显得和她格格不入。
“你从哪儿来?”这个话题是我发起的,但说完我就开始后悔了,因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个疯了的女人。这个女人突然停了下来,猛地抬起头睁开双眼,她睁得很使劲,感觉下一秒眼角就得裂开了,她原本闭紧的嘴巴张开,露出两排咬紧的牙齿。我被这怪异的反应吓着了,后退了两步,女人一手紧紧攥着毛巾,一手猛地抓住我的小臂,她的手很瘦,力气却很大,坚硬的骨头抵在我的肉上,疼得我呲牙咧嘴。
“我的小霜死了,掉进漩涡里死了。”

她对着我,有气无力地吐出了这么一句。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掰开她的手,突然,手背上一阵冰凉,一滴不知从哪儿来的水珠落在了手背上,我抬头一看,她哭了。我很难用语言形容出这个令人后背发凉却又令人不禁动容的情景,她是个女人,是个疯女人,还是个正在哭的疯女人,由于所受冲击实在太大,我一下愣在原地,不知所以。
“你怎么又去抓人了,快放开人家,放开放开。”一个手里拿着漏勺的老伯快步朝我们走来,指着女人喊话。我已顾不上去想这个老头是谁,他和这个疯女人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他是来救我的,对此我已感激涕零。
老伯把女人拉到一边,问我伤着没有,我没有去看被握得发青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去我那儿吃碗面吧,我请你。”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疑惑地看向他手里的漏勺所指方向,是家面馆。还没等我看清,他就推搡着我往前走,下一秒我就已经坐在长凳上吃面了。
“她叫阿花,从谢家湾来的,来的时候就是疯的,据说她男人是个瞎子,本来有个女儿,7岁那年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河里有漩涡,没能救上来,当场就死了,自那以后就变得神神叨叨的了。”
“那老人家您跟她是什么关系呢,你知道这么多,你们以前就认识?”我不解地问道。
“不认识,这些都是她自己说的,你别看她现在这样,她好的时候跟个没事人一样,能守着你没完没了地说,我也是看她可怜,看她走到这儿了,就给她做碗面,她倒也聪明,基本上天天都来。”
女人正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吃着面,刚才的凶狠全无,倒显得乖巧柔弱。吃着吃着,她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大,黑黑的眼珠像一个漩涡,仿佛要把我卷进去。我突然想起落在手背上那滴泪来,她为什么哭呢?为什么哭得这么突然?是想她的女儿了吗?这些问题在很久很久以后会得到答案,那时我才会知道,她不是在为女儿哭,她是在为自己哭。
连上了好几天班,好不容易有三天休假,回家路上的风都变得畅快了不少。下了班,鞋子一甩,正准备躺在床上睡个三天三夜,一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睁眼一看,是老孙。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老陈,你这两天要休息了吧,能不能帮我个忙,我给我妈买了点东西,寄在你那儿了,你能不能帮我送给我妈,就在千山,你应该知道在哪儿吧,上次去过的。”
千山啊,好久没去过了,是什么样的来着,突然,天蓝色的毛巾,女人睁大的双眼,落在手背上的泪,一个个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那个疯女人就是在千山,一年多过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到千山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大片大片的橘黄混着微醺的晚风落在安静的小镇上,满是恬静与美好。镇上人不多,大多是嬉闹的小孩儿和弓背的老人。我的眼睛在人群中不断寻找,怎么找也没能找到那条天蓝色的手绢,倒是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头叫住了我,我走近一看,这不是开面馆的那老伯嘛。
我又坐在了那条长凳上,老人家没给我做面,只是坐在我的旁边,眼睛望着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个女人死了。”
“啊,哪个女人?”在我下意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那个女人,那个自言自语的女人,那个攥着天蓝色手绢的女人,那个女儿掉进漩涡里的女人,居然就这样死了。
“怎么死的?”
“走在路上,被车撞了,当场死了,那天,她没来吃面。”他说的时候很平静,但让人有种似远非近的感觉,就是他明明在你面前说话,可却会让人觉得他身处很远很远的地方。
老伯走进屋,拿出了一个箱子,里面是一块带着血污的天蓝色手绢,没有一点光泽,手绢的右下角绣了一个“霜”字。我想起第一次见它那天,浑身脏污的女人站在太阳下,手里握着一条耀眼的蓝色手绢,像握着一整片晴空万里。手绢旁有个罐子,上面贴了一张字条“谢家湾,阿花”。
“小伙子,这是她的骨灰,可惜我一把年纪了,腿脚也不好,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送到她家那边去,听说她男人还活着,这上边儿有地址,这女人可怜喔,你帮帮忙,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吧。”
我将箱子接了过来,说了声好。我为什么会答应呢,是因为老伯一片真诚?是因为女人可怜?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我应该去的。
去谢家湾的路很陡,我提心吊胆地开着车,生怕一个不小心翻悬崖下去了。走到一半时,突然被一堆石头挡住了去路,看样子,是从山上落下来的。我只好下车,抱着箱子,徒步进山。
正值盛夏,太阳十分毒辣,整个人像走在蒸笼里,不停冒着热气,豆大的汗滴在干裂的黄土上,留下一个褐色的小点,但没一会儿就被蒸发掉了。
这里的房子大多是木头制成的,村里也没有水泥马路,只有一条贯穿整个村子的土路,树木和野草在其中肆意生长,连河流都不见一条,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21世纪居然还有人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走到一个正在地里干活的老奶奶面前,问她知不知道阿花家在哪儿。奶奶放下了锄头看着我,似乎有些惊讶。
“阿花,那个疯女人阿花?”
“对,就是那个女儿掉进漩涡死了的阿花。”  
不知怎的,老太太突然笑了,她的牙齿掉了很多,因此笑起来的时候,几乎只看到上下两片嘴唇。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喏,沿着这里一直走,那个种了棵玉兰的,就是她家。”
我说了声谢谢,朝她说的方向走了过去,走得既坚定又犹豫,坚定是想快点离开这个奇怪的老太太,犹豫是不明白这老太太为什么突然笑,更可怕的是,那笑里分明透着一股看破一切的嘲讽。
一想到这儿,我更害怕了,连忙加快脚步,快速往那栋房子走去。
这栋房子和这里其他的房子一样,是用木头造的,显得古朴又厚重。我敲了敲门,屋里很安静,没听到任何声音。“请问有人在吗?”我又用力地拍了几下,里边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怎的,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抱着箱子的手也开始冒冷汗。
门开了,一个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人有的时候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直觉,这些直觉往往不明来历,却又异常精准。比如,此时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看着与常人无异,但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看不见。
“有事吗?”男人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许久未开口说过话了,他脸上的皱纹并不算多,头发却白得像个垂垂暮矣的老人。我注意到,他眼睛下有颗凸起的肉痣,不是很大,但也能一眼看见,从远处看,像一滴停留在脸庞的血泪。
我做了个深呼吸,强压内心的紧张与不安。试探性地问道:“请问这是阿花家吗,就是那个女儿掉进漩涡里死了的阿花?”
男人的脸色突变,虽然双目无神,却又能明显地感觉到一阵狰狞与凄凉,“不是,你快滚!”他恶狠狠地从嘴里蹦出这几个字,像要把牙齿咬碎。
我被这剧烈的反应吓得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木讷地说了声:“她死了。”
听到这句话,男人突然平复了下来,嘴角微微抽搐,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上个月的事了,在千山附近被车撞死的,我是来送她的骨灰的。”
“你进来吧。”
“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惜他是个盲人,从他的瞳孔里我读不出任何关于喜怒哀乐的信息。
他邀我坐在一条木椅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十多年前,谢家湾的一个青年正到了要成婚的年纪,家里托媒人给她找了个不错的姑娘,这个姑娘模样生得好看,家里还是开面馆的,名叫阿花,青年见第一眼便很喜欢。他开始想着法儿地讨这个女孩儿欢心,每天走几公里山路去见她,带她去城里看电影,带她去公园里泛舟,在一大片花海里,他们相拥在一起,许下浪漫的誓言。
没过多久,他们就结婚了,婚后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因为正值霜降,女孩儿的名字便叫小霜。
男人能干,女人贤惠,孩子乖巧,这个本该其乐融融的家庭在他们婚后的第五年突然出现了变故。男人在工地上干活时出现了意外,伤到了眼睛,自打那儿之后就看不见了。家里为了他治病花了很多钱,公婆也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双双死去。
年幼的女儿,残疾的丈夫,生活的重担压得女人喘不过气来。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女人变了,她变得不再贤惠善良,而是整日凶狠粗暴,谩骂与拳脚也早已取代了曾经的温柔恬静。她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动不动便打骂丈夫与孩子,孩子护着爸爸,爸爸护着孩子,生活得很是痛苦。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女人开始带其他男人回家。男人虽然看不见,但听觉异常灵敏,那些深夜里低声的嬉笑与喘息无不刺痛着他的心。可他只能假装不知道这一切,原因很简单,他看不见,是个名副其实的没用的男人,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妻子的背叛。更何况他的女儿是那么的乖巧,会给他夹菜,会扶他散步,会替他读报,会在燥热的夏夜里替他扇风,在寒冷的冬天里为他洗脚。生活中很多个痛苦的瞬间都想让他一死了之,可每每听到女孩儿一声声甜甜的“爸爸”,他的心就立刻软了下来。他很爱他的女儿,因此不愿意离开她,更不愿她受到伤害。
可他对女儿无私的爱与默默忍受,终究是换来了一个悲惨的结局。那天他按村里要求去医院检查身体,因为要住一周院,女儿还要上学,所以就没有陪同父亲一同前往。说到这一段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泛白的眼眶里流下汩汩热泪,他说女孩儿那天给他准备了几个水煮鸡蛋和饼子,紧紧抱着他,让他不用担心早点回来,他笑着说好。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父女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妻子像往常一样带了一个男人回家。女孩儿半夜起床上厕所时,听到房里有声音,就推门叫了声妈妈,眼前的一幕令她无比震惊,妈妈赤身躺在床上,旁边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女孩儿很难过也很害怕,她踉踉跄跄地后退,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女人连忙套了件外衫,操起门口的竹条,一下抽在女孩儿身上,让女孩儿赶紧闭嘴。女孩儿被打得生疼,内心又极度恐惧,哭得更加大声。里屋的男人跑了出来,恶狠狠地将地上的女孩儿一把拎起来,从后门把她丢了出去,女孩儿还在不停地哭,男人见状,又一把将她抱起来,不顾女孩儿的拳打脚踢,把她扔到了后山里。
“把她扔山里会出事的吧。”女人略显担忧地问道。
“怎么会,她都这么大人了,自己会回来的,别管她了,净耽误我们好事。”
“讨厌。”女人轻轻拍了下男人的手臂,脸上满是娇羞的笑意。
可怜的小霜一个人被丢在山里,她想回家,想听爸爸给她讲那些有趣的故事,想家门口那棵开满花的玉兰,想妈妈做的饭菜。可她不知道怎么回家,也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她怕那个叔叔还在家,怕妈妈不欢迎她。
想到这儿,女孩儿心里泛起一阵委屈,把脸埋在臂弯里,轻轻抽泣。
这时候,她的母亲正在家里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而她的父亲正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默默想念自己的女儿。
那个夜晚,阴云密布,月亮被厚厚的云层盖住,小女孩儿不懂,天真地认为,那晚本就没有月亮。
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四天后了,小小的女孩儿躺在灌木丛里,浑身冰凉,嘴唇惨白,没有呼吸。她的身上有很多伤,一些是新的擦伤,一些是日积月累的旧伤。女人哭得撕心裂肺,山里不停回荡着她凄厉的叫声。
说到这儿,男人没有再说下去。他没有告诉我,他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情形,也没有告诉我他是怎样一个人在这个没有光彩的世界里度过一年又一年,他不说,是因为他不愿意提起这段痛心的过往,我不问,是因为我能猜到他有多痛心。
“所以,她根本不是掉进漩涡死的。”
“这附近连河都没有,哪儿来的什么漩涡,她是被她妈吓得不敢回家,活活饿死在山里。”
我不知道一个父亲要用尽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自己从悲痛的泥潭中抽离,向一个外人袒露出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伤疤。刹那间,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门口那棵快要枯死的玉兰,突然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那条在太阳下无比耀眼的天蓝色手绢;想到了那一滴落在手背上冰冷的泪;想到了躺在日暮里的千山镇;想到了那个开面馆的老伯;想到了接过女人骨灰的那天,老人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到了村口那个突然发笑的老太太;想到了男人初次开门时凶狠的神情。
突然,电话响了,是老孙打来的。
“老陈,你在哪儿呢,我妈说你还没去她那儿,你不会把车开河里去了吧,哈哈哈哈......”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里没有河,但这里有漩涡,漩涡不在河里,在人心里。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漩涡
撕开生活的表皮漩涡开始显现是深陷其中
迷失自己还是坚守初心
找回自己决定权在你


图片 | 来源于网络
编辑 | 蒙燕娟
初审 | 卢云婷
终审 | 庄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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