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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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贞,中国四大民间故事之一《白蛇传》的女主角,以与许仙的悲恋闻名于世,因佛门的偏见而被拆散,最终达成和丈夫、儿子圆满团聚的Happy end,冥顽不化的秃驴则背负上了「不懂爱」的骂名遭到唾弃——然而,那并非是传说的真貌,只不过是经由美化而产生的虚伪之物罢了。

虽然学者们大都将「人蛇婚恋」这一神话母题的源头追溯至人首蛇身的神祖——创立八卦的「伏羲」与融石补天「女娲」,亦或是认为白青二蛇的姐妹关系来自于印度神话中的蛇神——协助搅海的「婆苏吉」(Vāsuki)和象征生育的「摩纳娑」(Manasha),更有甚者牵强地附会到「图腾崇拜」上,但是,「白蛇」的传承与那些都毫无瓜葛。

在汉魏两晋时期,中国盛行着基于「物久成魅」观念的神怪故事,自然界的动物与植物,以及人类自己所造的器物,皆可化作魅人的精怪,其种类包括而不限于狐、狸、鹿、蚱蜢、蝎子、鼍、龟、鳖、鼋、鲤鱼、獭、树、猪、鸡、犬、枕、屐(1)——本文剖析的「蛇」,正是它们的一员。

在成书于魏晋时期的《列异传》里,描述「鲁少千」与「寿光侯」这两个方士的传说的部分中,有着关于「蛇魅」最早的几则记录。在鲁少千的故事里,楚王的女儿「英」由于蛇魅作祟而染上疾病,鲁少千被楚王请来除魅,蛇魅宴请鲁少千,想用钱贿赂他,鲁少千收了钱之后反手就是背刺,蛇魅连同成百上千的小蛇全都死绝;而在寿光侯的故事中,他先后审判的两个蛇魅,一个导致了妇女染上疾病,另一个则是会让经过其所栖身的大树的生物死亡。

在这些记载里,虽然还未产生「婚恋」的情节,却已经具备了颇为重要的三个要素,其一是「蛇魅具有人性,能化作人形与人类沟通」,其二是「蛇魅所针对的人类性别为女」,其三是「蛇魅会寄宿于树木之中」。

在与《列异传》时间相近、由刘敬叔(公元417年为骠骑将军,公元426年为给事黄门郎)所著的《异苑》中,被命名为「姑苏男子」的一则故事里,首次出现了「白蛇化作人形时身穿白色衣饰」这一重要情节。这位姑苏男子,穿白衣,戴白冠,带着六七个鼋、鼍化作的从者招摇过市,祸害百姓,呼风唤雨,即使是军队也无法奈何它们,最后,术士赵晃出手,将这伙妖物尽数斩杀。
与同样是物久成魅的狐精类似,蛇魅的作祟,从最初的使人生病死亡,渐渐地染上了「性」(Sex)的色彩,它们——「蛇郎」——迎娶人类女性,或者是引诱有夫之妇红杏出墙。于《续搜神记》中,一位晋朝太元年间的士人将女儿嫁到了临近的村子,到了晚上,乳母惊恐地发现这位士人之女因被一条大蛇缠住而无声地哭泣,守灯的婢子则全是小蛇,灯笼就是蛇的眼睛;在《潇湘录》与《幽冥录》里,华阴县令王真与会稽郡吏薛重都被蛇郎戴了绿帽,前者撞破了奸夫淫妇的奸|情,结果妻子与蛇郎一起变成了蛇,遁入山中,后者在回家时听到男人打呼的声音,搜寻无果,只找到有很重酒臭的一条蛇,将其杀掉后没几天便突然暴毙,见到了管理鬼魂的地府官寮——「府君」,府君查明真相,原来是蛇郎以杀人罪告讼薛重,使其被地府勾魂,于是把蛇郎缉拿判罪,而薛重则还阳复活;《三吴记》中记录的一则故事,便是从前文所提及的《列异传》里的「姑苏男子」稍加改动而来,其中多了一句「遍历人家,奸通妇女」的描写。

在唐朝,根据「蛇魅会寄宿于树木之中」、「白蛇化作人形时身穿白色衣饰」、「蛇郎勾引人类女性」这几个要素改编出的「蛇郎故事」,被薛用弱(公元821~824年担任光州刺史,公元828年自仪曹郎出守弋阳)收录于《集异记》之中。斩除蛇魅的人物不是鲁少千、寿光侯、赵晃这样掌握术法的奇人异士,而是和薛重一样的普通人,一位名为朱觐的游侠;他在汝南旅游的时候,寄居于女儿被蛇郎蛊惑的邓全宾的家中,一天夜里,与友人喝完酒,回到邓宅,在庭中休息,发现有一身穿白衣的少年被邓全宾的女儿接入房中,相谈甚欢;朱觐拿上一副弓箭,埋伏起来,等到雄鸡打鸣,白衣少年出来,射中了他两箭,却失去了其踪影;朱觐叫上邓全宾,追寻血迹来到五里外的一棵大枯树前,将树伐开,发现了其中的白蛇尸体;邓女自此恢复了正常,被嫁给了朱觐。
在与《集异记》大致为同一时期、成书于公元842年之后的《博异志》里,记载了两篇基于前者中的蛇郎故事文本改编扩写而成的首则「蛇女故事」,被现代的学者们视为《白蛇传》的雏形。两个故事的主人公分别名为李黄与李听,他们都被变作美丽女性、身穿白衣的白蛇勾引上床,结果一个身体化成水,只剩下了脑袋,另一个则头裂而死,而在这两条白蛇盘踞的庭院中,都发现了一棵作为它们栖身之所的树。此外,害死李黄的白蛇伪造的身份为寡妇,身边还有一个穿青色衣服的老女郎,这两个情节被后来的「白蛇传说」所继承,青衣老女郎大抵便是「青蛇」的原型。与《集异记》以及过去的其他所有版本相比,逆转的只有人与蛇的性别,「男死女活」的结局并未改动,而残害人类的蛇魅其本身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自《博异志》伊始,作祟的蛇魅便不再局限于雄性的蛇郎,用美色惑人的蛇女也开始流行了起来。在由洪迈(公元1123~1202年)编著的《夷坚志》中,收录有十五篇关于蛇精的故事,其中八篇为蛇郎,七篇为蛇女,后者又有四篇是蛇女并未存心害人、正常地嫁给男人为妻的「蛇妻故事」。在由冯梦龙(公元1574~1646年)编著的《情史》里,有蛇妻故事一篇,蛇女故事两篇,蛇郎故事两篇(2)。不止蛇女演变出了本性善良的「蛇妻」形象,蛇郎也有着类似的发展,它与遍布世界的「天鹅处女」母题的变体故事相融合,诞生了因受到诅咒而变成蛇的外形,与善良的女主人公结婚从而能够蜕下蛇皮的蛇郎的故事。

在宋朝时期,《博异志》里的蛇女故事被改编为了话本小说《西湖三塔记》,象征着「白蛇传说」开始趋于成熟。小说中写到,主人公名为「奚宣赞」,因在清明节的时候到西湖游玩时救助了名为「卯奴」的少女而两度与她母亲——一位白衣美妇人结为夫妻,每次都有性命之忧,幸而被卯奴救出;白衣美妇人会嫁给接入家中的年轻男子一段时间,新的男性来了之后便会杀死丈夫,取他心肝下酒,再嫁给新人,奚宣赞两次提出回家都差点被害;最后,奚宣赞的叔叔,在龙虎山学道的奚真人出手,将卯奴、白衣美妇人以及侍奉妇人的身穿皂衣的婆婆三者缉拿,原来她们分别是乌鸡、白蛇、獭成的精怪,于是将她们封入铁罐,用化缘得到的资金于西湖中建起三座石塔,以此镇压三怪,而奚宣赞则和母亲一起在俗出家,百年而终。
到了明朝,《西湖三塔记》被洪楩(祖父洪钟于公元1475年中进士,父亲洪澄于公元1510年中举人)编入了《清平山堂话本》,所处时代比他晚上了几十年的冯梦龙,进一步地将流传于民间、基于《西湖三塔记》但又相异的白蛇戏剧加工成拟话本小说,命名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收录于其在公元1624年完成纂辑的《警世通言》之中——我们现在所熟知的「白蛇传说」,其框架至此大体定型,之后会出现改变的只有立意与部分情节。故事的主人公名为「许宣」——此时还不叫「许仙」——「许」与「奚」音相近,「宣」继承原本,「赞」被舍去;许宣在表叔家的生药铺做主管,在清明节时到保书塔给祖先烧香,回来时在船上与身穿白衣、自称是寡妇的「白娘子」相遇,她的身边跟着一位身穿青衣的丫鬟「青青」,之后二者因借伞而熟络起来,在许宣第一次被官府发配后结为夫妻,半年后有一终南山道士找上,惨遭白娘子击败;许宣因白娘子两次盗取财宝而两度被发配做工,但每一次都被白娘子忽悠过去;在第二次被发配之后,两人再续前缘,想要霸占白娘子的药铺老板李克用被她现出真身吓昏;许宣独自开了家药铺,被法海禅师告知真相,想让白娘子放过他却被其威胁要把全城的人淹死——这就是后世白蛇故事中水漫金山的雏形,擅长捉蛇的戴先生带着雄黄酒被许宣的姐夫李募事请来捉蛇,却差点被吃掉;最终,法海将钵盂借给许宣,他以之罩住白娘子,随后青青也被法海捉来,二者现出原型,分别是白蛇与青鱼;法海将她们关入钵盂,用褊衫封口,于雷峰寺前建起一塔镇压二妖;许宣出家为僧,依靠化缘将塔砌成七层。

为何镇压白蛇的人物会从道士被换成了高僧,原因不明,有人觉得可能是受到当时佛道争斗的影响,笔者以为,是由于佛教的「色即是空」理论与「淫蛇害人」故事更为契合。

在成书于公元1673年的小说集《西湖佳话》中,有一篇名为《雷峰怪迹》的短篇小说,乃是直接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增删饰润而来,细节有所舍取,人物与情节结构都直接承袭后者。又有被收录于《西湖拾遗》中的《镇妖七层建宝塔》一文,与《雷峰怪迹》几乎完全雷同,仅卷首、卷尾略有出入,其作者陈树基在公元1791年为此书作序(3)。
关于白蛇的部分,至此结束,接下来,我们换个角度,来看看中国的蛇魅故事的对外影响。

中国向外出口的蛇魅故事,除了传播到本来就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韩国、日本等东亚国家以外,就主要是在宋元时期往西北方输出了,蛇郎、蛇妻、蛇女各自有着不同的路线。

在伊朗神话中,有着操使千般魔法的三首三口之魔龙「阿兹达哈卡」(Aži Dahāka),为圣王「法里顿」(Fereydūn)的宿敌,通过伊朗人的商队,它的形象被小亚细亚、中亚细亚、哈萨克斯坦、北高加索、伏尔加河流域、西西伯利亚等地各突厥民族所接受,被他们称呼为毒龙「阿日达尔哈」(Azhdarkha)。蛇郎与阿日达尔哈被米舍尔亚克鞑靼人融合为一条火蛇,其会变成寡妇死去的丈夫的模样进入她的家里,与之同居,最后导致寡妇害病或死亡;「火蛇」(Огненный змей)这一形象经土耳其人传入了巴尔干各斯拉夫民族的神话中,变成了斯拉夫龙(Zmaj)的一种,与英雄为敌,有着魅惑女性的魔力,可以操纵火焰、飞行与变化成人类或其他动物,它与人类女性通奸生下的孩子出生时脚是黑蹄,双目没有眼皮,身体冰冷,一般情况下寿命极短。(5)

蛇妻则是被喀山鞑靼、巴什基尔、乌兹别克和土库曼等突厥民族的神话吸收,诞生了名为「尤弗哈」(Yufkha)的美丽蛇女。阿日达尔哈修炼到一百年或者一千年时,只要不被乌云带到大地边缘的卡弗山上,就能成为尤弗哈,她会嫁给人类男性,但他必须恪守「不许窥视她梳头」、「不许抚摸她的后背」、「交媾后全身沐浴」等几个条件 ,结果,丈夫违背了诺言,看见她在梳头时把头从颈腔上摘下来,还露出了背上的鳞片——这引来了尤弗哈的杀意,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丈夫将她带到没有水的地方杀害——尤弗哈是与「水」关系深厚的蛇之恶魔,只有在其碰不到水的地方才能杀死她(5)。「生物活到一定岁数时姿态会产生变化」(与现代生物学中的「变态」类似)为中国文化圈辐射范围内所特有的观念,产生并流行于两晋南北朝时期,可见于葛洪(公元284~364年)的《抱朴子》、郭璞(公元276~324年)的《玄中记》、任昉(公元460~508年)的《述异记》等文献,其中以狐与虺二者的「变态」最为著名:狐五十岁为妇人,一百岁为美女、神巫或丈夫,一千岁为天狐(或千岁为淫妇,百岁为美女);虺五百岁为蛟,一千五百岁为龙,两千岁为角龙,两千五百岁为应龙。
蛇女与蛇郎、蛇妻不同,没有与突厥民族的毒龙产生关联,而是以完整的故事的形式,先传播到印度北部,然后又呈扇形扩散至伊朗、乌兹别克、亚美尼亚和阿富汗。从印度采集到的八篇蛇女故事中,一篇具体采集地不明,而被收录于《印度口传故事类型》之中的七篇则都是从克什米尔—旁遮普地区采集到的,被命名为《国王与拉米娅》,其中一篇因与其他故事差异过大而将其排除。(6)《类型》中的六篇故事的梗概如下:

主人公是一个国王,于外出打猎时,在一头鹿的指引下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她谎称自己是中国皇帝身边的女人(侍女/公主/皇后),但实际上是一条美女蛇(或吸血的女魔)。蛇女用美貌迷住国王,把他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居住。国王虽然觉得非常幸福,身体却渐渐地日益消瘦,他认识的一位得道者(瑜伽师/瑜伽师的师父/行者)指出蛇女的真实身份。愤怒的国王接受其建议,给蛇女吃了很咸的食物并且让她找不到水喝,到了晚上,国王偷看到蛇女利用特殊方法(变成蛇/手伸长)到湖中喝水,被吓坏了的他又在得道者的指导下建了一座大炉子,在让蛇女以之烘烤面包时将她推入,蛇女挣扎无果后被烧成骨灰,里边发现了一颗点金石,国王因此得到解脱。(6)

采集地不明的版本与上述情节大体一致,只不过有些许细节相异,比如主人公不是国王而是农民,没有鹿的指引,夜中喝水时的异象是一条蛇从身体中爬出。伊朗、乌兹别克、阿富汗的蛇女故事和《国王与拉米娅》大同小异,除了都没说明蛇女的来历之外,得道者的身份也不相同,依次分别是犹太商人、大臣和伊斯兰教拖钵僧,而且都没有「指引国王的鹿」这个典型的印度文学的母题。亚美尼亚的版本中,得道者是与印度一样的行者,主人公则是一个牧羊人。(6)

虽然丁乃通(公元1915~1989年)先生在他的文章《高僧与蛇女——东西方“白蛇传”型故事比较研究》中认为,《白蛇传》源于印度的《国王与拉米娅》,最初的原型在公元前几世纪诞生于克什米尔地区(6),但是,依笔者所见,中国的蛇女故事有着更为清晰而完整的演变脉络,作为成品的故事不可能是舶来的产物,而《国王与拉米娅》却只被当地口头流传,记录于案的时间过晚,即便有其他地域的类似故事为佐证,也无法证明其时间上限能比宋朝的《西湖三塔记》更早;不仅如此,《印度口传故事类型》中的六篇故事,蛇女都出身于中国,这一点恰恰能说明,事实与丁先生的推论截然相反:印度的《国王与拉米娅》源于中国的《西湖三塔记》。
蛇魅之流变基本上讲完了,最后就说说经常被拿来与白素贞作比较、各自拥有相对独立传承的东西两位美女蛇:希腊的「拉米娅」(Lamia)和日本的「清姬」(Kiyohime)。

拉米娅,早期形象为正体与性别都无法确定、吞噬幼儿的魔物,在一些神话里,她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也是受神王宙斯宠爱的利比亚王后,被嫉妒的神后赫拉偷走了儿子,因此陷入疯狂,残忍地杀戮无辜的儿童以作复仇,面目扭曲,如同怪物般丑陋,宙斯又给予了她将自己的眼睛取下后还可以再装上的能力。词源学研究认为,「Λάμια」(Lamia)一词来自「λαιμός」(Laimos),意为「巨大的食道(或者嘴、咽喉)」,以此形容它那贪婪的食欲,又有说法称,「Lem」为其词根,含义是「夜行的精灵」。现在所要介绍的、更为人所知的拉米娅故事,与前文所述的内容没有太大的瓜葛,其最初的版本为菲落斯特拉托斯(Philostratus,生卒年约为公元170~245年)在其作品《阿波罗尼乌斯传》(简称《阿波罗尼传》)的第四卷记录的一则故事: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阿波罗尼乌斯」的学生,贫穷的美少年「孟尼普斯·里修斯」在从孙契利亚到哥林斯去的路上遇到一位自称是腓尼基人的美丽少女,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她,两人在晚上喝酒唱歌,并准备举行婚礼;阿波罗尼乌斯发现了弟子的变化,告诉他「优秀的青年应当被好女人追求,可你现在却爱着一条蛇,而蛇也爱着你」;婚宴进行时,哲学家走了进来,指出新娘是食人的拉米娅与摩尔莫利卡(Mormolykía),并使客人、厨师与奢华装饰这些幻象全部消失;妖女承认自己是一个恩颇萨(Empusa),她会将年轻俊杰养的肥壮一点,然后吃掉他们,里修斯就是这一次的目标。

这个寓言故事的雏形可能来自亚洲,被创作出的目的为宣传「俗世欢乐虚幻有害、沉思苦修产生智慧」的教义(6)。阿波罗尼乌斯称妖女是一条蛇,这兴许是由于故事开头的旁白点名了她的本质是「幽灵」(Phasma),而希腊人又有着「鬼魂会化身为蛇」的观念(7),不过,也说不定只是用蛇形容其食人的特性。摩尔莫利卡,名字的含义是「可怕的狼」,「摩尔莫」(Mormo,意为「可怖者」)的别称,一种被希腊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妖怪。恩颇萨,其词源被认为是「独脚」(έμπούς/empous),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生卒年约为公元前446~385年)在喜剧《蛙》里记录的怪兽,腿是铜或者驴粪,能随意变化成包括公牛、骡子、美女、狗在内的各种外形(8);恩颇萨也登场于《阿波罗尼传》中的其他部分,阿波罗尼乌斯在从波斯旅行到印度时遇到了它,哲学家先对其进行辱骂,然后让同伴们跟着自己逃跑,而恩颇萨则发出尖锐的叫声躲了起来。菲落斯特拉托斯将拉米娅、摩尔莫、恩颇萨混用,大抵是因为他觉得三者性质类似,都能划分到怪物(Monsters)的范畴——如果是在中国文化的语境,可称之为「牛鬼蛇神」。
如上所述,拉米娅这一称谓原本并没有与蛇画上等号,女妖也不是只有拉米娅一个名字,既然如此,那么她为何会只以拉米娅之名与人身蛇尾的形象出没在现代的各种作品中呢?

答案是,现在流行的拉米娅文化,实际上源于约翰·济慈(John Keats,公元1795~1821年)的长诗《拉米娅》(创作于公元1819年6~9月之间,发表于公元1820年7月),这部作品并非直接改编自《阿波罗尼传》,而是取材于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公元1577~1640年)的《忧郁的剖析》中的故事梗概。此书的第三部第二节大致地介绍了这个故事的剧情,在描述阿波罗尼乌斯点破妖女的身份时,只用一句「凭着颇有把握的推测,发现她是一条蛇,一个拉米亚」一笔带过,故而在济慈的笔下,她仅余拉米娅一名,并且彻底地变成了一条美女蛇。

济慈将原本有着说教意义的寓言改编扩写成了一篇凄美的爱情诗歌:女主角拉米娅在久远的过去曾是一个人类,后来变成了一条七彩斑斓的蛇;它爱上了美少年里修斯,于是以林泽女神的所在为交换条件让神使赫尔墨斯予以自己恩赐,变回了美丽的少女,里修斯一见到她便坠入了爱河;美少年邀请亲友,在属于拉米娅的堂皇宏丽的庄园举行婚礼——但是,阿波罗尼乌斯的到来毁灭了这一切,在他的目光中,新娘逐渐地化作了一具枯骨,这导致里修斯在当天夜里因过于悲伤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9)

《拉米娅》是济慈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一,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公元1775~1834年)在《新时代》杂志上对其大加赞赏,珀西·比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公元1792~1822年)在意大利溺水身亡时,口袋里也装着它的手抄本,甚至连批评过济慈的杂志《布拉克伍德》都觉得该诗有许多优点(10)。作为中国现代戏剧三大奠基人之一的田寿昌(公元1898~1968年)写有一篇《女与蛇》,文中表示,《拉米娅》是完全的艺术品,而《白蛇传》空有凄艳的故事与明媚的背景,只是未经艺术化的粗制品,乃是中国艺术家的不争气——翻译了《济慈诗选》的屠岸(公元1923~2017年)先生认为,这就是促使田寿昌编创完成京剧《白蛇传》文学剧本的初衷(9)。
最后要讲的是清姬。与白娘子、拉米娅不同的是,她的起源并非是害人的精魅和怪物,从最开始就是一位痴情的蛇女。最早是《古事记》(成书于712年)中记载的故事,垂仁天皇之子,「本牟智和气」王子去出云国拜访出云大神,回家的途中与名为「肥长比卖」的少女(其被认为是「肥河」的神格化)结婚,到了第二天,本牟智和气发现她是一条蛇,便惊慌地坐船逃走了,而悲伤的肥长比卖也乘船追了上来,其鳞片反射的光照射在肥河上,更为惊恐的王子又上到陆地,这才成功逃离。

在公元十一世纪,「悲伤的蛇女追逐逃走的恋人」这一故事模板被佛教吸收,改造成用以宣扬佛法的寓言。最初的版本被收录于《大日本国法华经验记》(成书于公元1040~1044年之间),名为《纪伊国牟娄郡恶女》,主人公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僧人,跟着师父前往熊野拜佛,途中在牟娄郡的一位寡妇家中住了一夜;睡觉时,寡妇悄然出现在僧人的房间,向他倾诉爱意,后者惊愕地拒绝,但其仍然纠缠不休,实在没办法只好承诺自己从熊野回来就会与她结合;师徒离开数日,到了应该回来的时间,寡妇却等不到心上人,恰好有一个从熊野来的另一个僧人,他却说那两人早就走了;明白师徒两人是从别的路绕过了这里的寡妇回到房中,化作了一条大蛇冲了出去,追向负心汉,见到了它的人将此事告诉两僧,他们当即明白蛇就是寡妇,便赶往道成寺,让年轻的僧人躲入大钟里;追到了道成寺的大蛇用尾巴砸开了门,缠在钟上,流着血泪用毒火将钟里的僧人烧成灰烬,随后就从来的方向离开了;几天后,道成寺的一位老僧梦见更大的一条蛇,原来它就是被烧死的僧人,死后变成了蛇,成为了寡妇大蛇的丈夫,在它的请求下,老僧以法华经将夫妻二蛇超度,一个升入忉利天,另一个升入了兜率天。

几十年后,《纪伊国牟娄郡恶女》被换汤不换药的改编成《纪伊国道成寺僧人写法华经救蛇》,收录于《今昔物语集》(成书于公元1081年或者公元1120年前后)之中。公元1427年,根据这则传说绘制成的画卷《道成寺缘起》诞生,被视为镇寺之宝。道成寺的故事一开始以能乐与白拍子这两种艺术形式传播,在公元1741年被改编成了净琉璃剧,男女主至此才有了正式的名字,之后又产生了歌舞伎剧《娘道成寺》,——「安珍」与「清姬」,道成寺因而开始香火繁盛,甚至解决了废寺的危机。(为了拯救寺庙而出道成为偶像……?)

日本江户时代的著名作家上田秋成(うえだあきなり,公元1734~1809年)的作品中,有一本小说集《雨月物语》,完成于公元1768年,经过八年的修改在公元1776年出版,取材于中国文学,涉及的书目有《古今小说》、《古今说海》、《三言》、《剪灯新话》(11),其中有一篇小说名为《蛇性之淫》,正是改编自上文提及过的《雷峰怪迹》。隐瞒身份的蛇女「真女儿」与美少年「丰雄」相遇,对彼此一见钟情,前者盗走神社的宝刀赠予后者,结果丰雄的哥哥发现是赃物,便举报了弟弟,丰雄为了家人而远走他乡,与随他一起离开的真女儿结为夫妻,但是一个捉蛇人点破了真女儿的身份,两人因此分道扬镳,随后丰雄入赘庄官家,迎娶庄官的女儿富子为妻,不甘心当败犬的真女儿附身于富子身上,折磨负心汉丰雄,他向道成寺的高僧法海求助,法海将真女儿的本体镇压于道成寺的地下,富子受惊而死,而丰雄则安度余生。真女儿登场的地点「伊纪三轮崎纲元」位于熊野,镇压蛇女的地方是道成寺,可以看出《蛇性之淫》也吸取了本土蛇女故事的特点(12)。
余谈,我国有不少的学者,带着极强的目的性,用白蛇传解读出了有着极强政治性的结论,可谓是屁股决定脑子,甚谬矣。
参考文献:
1.杨清虎,《“魅”与“非魅”特点辨析》

2.章细玲,《魏晋至明代小说人蛇婚恋母题研究》

3.苗霖,《存本白蛇传故事演变体系的研究》

4.盛况,《雷峰塔传奇与民间文学的关系》

5.《世界神话辞典》

6.丁乃通,《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

7.《希腊宗教研究导论》

8.阿里斯托芬(著)、罗念生(译)《阿里斯托芬喜剧六种》

9.济慈(著)、屠岸(译),《济慈诗选》

10.《论济慈长诗〈拉米亚〉对希腊神话颠覆性改写》

11.纪婉清,《从〈剪灯新话〉到〈雨月物语〉——中日文学的比较研究》

12.张振会,《〈蛇性之淫〉中的日本特色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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