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病不应该被污名化，
不应该属于一个禁忌话题。
包爱民 · 浙江大学医学院神经生物学教授
格致论道第18期 | 2017年6月24日 上海
世界上有大约15%的人过着非常不快乐的生活，他们或悲观或沮丧或绝望，这就是抑郁症。
抑郁症已经不是一个罕见病了，屏幕上的两位演员，一位是中国香港的张国荣先生，一位是美国的电影演员罗宾·威廉姆斯先生，他们才华横溢，塑造的荧幕形象令我们难以忘怀。
比如张国荣先生在《霸王别姬》里所塑造的程蝶衣，罗宾·威廉姆斯先生演的《死亡诗社》的老师，那位激励学生去发挥自己的天赋、创造力、独立性的老师。
还有一部电影更让我难以忘怀，就是《Awakenings》，也叫《无语问苍天》，他扮演了一位我们的同行，一位神经内科大夫，平凡且默默无闻，但是他有着非常坚定的信念——坚决不向疑难的脑部疾病低头。
他观察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疾病，并且当时是多巴胺——新的一个化合物刚被认识的时候，他就大胆地去使用这个药，顶着来自权威的压力，跟患者的家属保持一个很好的沟通。这样的英雄形象其实激励了我们科学家。
但是生活中，像张国荣、罗宾·威廉姆斯都罹患了抑郁症，最后都选择了自杀。
那么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病？由于我们的科学还没有发展到能揭清它真实的疾病标志，目前医生是根据症状来诊断这些疾病的。
▲ 抑郁症的九种症状
抑郁症有上图九种症状。美食、爱情、人际关系、亲子关系，工作、创作……这些平时能给我们带来愉悦感的事物，在抑郁症患者看来都提不起兴趣。
并且抑郁症患者的活动能力下降。有的人整天呆在沙发上，有的人躺在床上，没有任何的活动力，缺乏能量；工作中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效率严重下降；失眠；他们自己也会感觉到，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不如结束。所以他们中很多人选择自杀。
上述九个症状中达到五个及以上，持续两周，就会被诊断为抑郁症。虽然都得了抑郁症，但很多病人的症状是五种不同的组合。抑郁症还有不同的类型。
比如躁狂抑郁症，也叫双向情感障碍、双向障碍。病人感觉洋洋得意，自我感觉非常好，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另外他忙忙碌碌，创造力和精力旺盛，甚至可以不用睡觉，实际上不是真的忙忙碌碌，而是一事无成。
▲ 患抑郁症的罗伯特舒曼
屏幕上的这位患者是著名的德国作曲家罗伯特舒曼，他就罹患了双向障碍。横轴显示的是他最后将近30年时间的作品数和作品号，每个数字都是他的作品号，以及作品和情绪之间的关系。
1833年他处于一个非常抑郁的状态，甚至企图自杀，这一年他只有两部作品。到了1840年，他进入轻度躁狂时期，作品数量急增。
接下来他的情绪又向抑郁走去，到了1844年他又患了严重的抑郁，在这一年他根本没有任何作品。接下来又循环向一个躁狂的状态，可以看到1849年他又有大量的作品。
这个病也很严重，像这样躁狂、抑郁、躁狂、抑郁反复循环，并且频率逐渐地增加也就是周期缩短。到了1854年，他企图自杀跳到莱茵河里，被旁人救上来，但是接下来的治疗并没有明显的效果。1856年他绝食，死在医院里。
抑郁症对病人、家庭和社会都造成了巨大的痛苦。除了刚才所说的这些，产后抑郁、围绝经期抑郁、冬季抑郁等等，都是抑郁症的亚型或者叫其他类型。
被污名化的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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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的终身发病率现在已经到了10%~15%，在所有疾病中自杀率最高。世界卫生组织预测，到2020年抑郁症可能会成为仅次于心血管疾病的人类第二大杀手，成为社会的疾病负担。
有统计数据显示，我国有八千万抑郁症患者，超过我国人口的5%，这个数字大约只是全球发病率（15%~16%）的三分之一。那么是政府、医生对抑郁症患者辨别得更清楚，治疗得更好吗？不是的。
大家知道抑郁症属于一种脑部疾病，或者叫精神障碍，它在我们国家是严重地污名化，说句不好听的话骂人神经病或者精神病。
事实上，这个病不应该被污名化，不应该属于一个禁忌话题。脑这个器官，和胃、肝脏、肾脏是一样的，发生了疾病而已，我们应该像看其他病那样的及早重视起来，及早治疗。去污名化也是我们今天站在这和大家交流的一个主要原因，这意味着这些病人根本没有得到很好的诊治。
首先，抑郁症是具有遗传性的。家族中有血缘关系的人患了抑郁症，虽然不一定会得抑郁症，但是你风险因子是增加的。
▲ 美国阿米什人的家谱分析
大家看美国的阿米什人的人群调查，右边是他们的家谱分析，黑颜色标记的都是这个家族中的抑郁症患者。
其次，童年或者是幼儿期所遭受的经历会增加患抑郁症的风险。比如说被忽略，被虐待（性虐待或者打骂），童年期的一些创伤，战争，地震等。
忽略这件事我想再强调一下，因为这在我们国家是比较严重的问题。农民工进城打工，把自己的子女丢在家乡，如果这个孩子，没有得到比如说爷爷奶奶或者其他亲戚温暖的关爱，及时的教育去激发刺激他们的大脑的话，等他们进入成年期，抑郁症发病率就会增加。
当然我们的政府已经重视到这个问题，政策现在是有解决农民工子女进城，跟父母在一起上学等这样非常明智的举措。
另外，抑郁症的发病和年龄和性别也有关系。图中显示，抑郁症在儿童期，男女没有一个明确性别差异；但是进入育龄期（女性月经期开始到绝经期前的这段时间，具有生殖能力），女性和同年龄阶段的男性相比，抑郁症的发病率是男性的两倍。这样一个性别差异到了绝经后会逐渐消失。
甚至还有研究发现，男性老年期的抑郁症发病率似乎又高于女性，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科学家包括我们组的研究发现是因为育龄期女性外周的性激素波动。女性每月月经周期、产前产后、围绝经阶段，都有明显的性激素的波动。这些性激素会影响到大脑的功能的调节。
其实有时候我们生活中遇到压力、遇到打击，我们身体对这些是做好了一些准备的，长期进化过程中建立了应激反应调节系统（stress-response system）。当然我们还有一些情感，尤其是高级情感建立的这样一些系统。
如何更好地治疗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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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抑郁症有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呢？大家也听说了抗抑郁症药物，还有认知疗法，就是心理治疗师帮你做经过专业训练的做思想工作和辅导。
现在科学的发展已经有了一种叫经颅磁刺激，用外加的磁场改变大脑里面的神经环路运作。
还有光线治疗，用的是特殊的治疗灯或日光照射患者的眼睛。在眼睛后面的脑部的核团，它是我们的生物钟，因为抑郁症它功能紊乱了，它也是失眠和其他的节律紊乱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用光照来重置这个生物钟。
不过要注意的是所有这些治疗仅对部分患者有效，不是对所有患者都有效，为什么？因为不同的症状的组合，每位患者都患有不同类型的抑郁症。
▲ 大脑结构
我们大脑里一千亿个神经元，这些神经元被神经纤维连了起来，在我们脑中缠绕了十万公里，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结构。
举个例子，国家的高铁已经是非常精密了，但是我们人脑中的网络要比这样的网络复杂了上亿倍不止。
▲ 国家高铁脑图
有些小站，火车进出，传递着信息，扮演着很重要的功能。但是有些站，比如说上海站、北京站、杭州站，它是枢纽，具有重大意义。
假设上海站出了问题，因为它是一个枢纽，就使得所有跟它相关的区域都发生问题，而此刻你若是用修理北京站的方法来处理上海站的问题，是无效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真实的情况复杂，因此科学家该怎么研究？
科学家对啮齿类动物到灵长类动物的观察，对它们的细胞功能、分子之间作用机制的洞察，可以推测出疾病的位置。
▲ 抑郁症动物模型的缺陷
但是像研究我们人类的情感，用这些动物模型是有缺陷的。比如说啮齿类动物鼠，它的害怕、快乐、极度快乐等都是一种表情或者说没有表情。
还有人脑中抑郁症整个发生过程，包括基因、它和年龄和性别之间的互作、幼年期的经历，组合起来看，很难在一个动物的脑上反映出整个病程。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人脑上直接研究？大家知道现在医学家、神经科学家、工程学家和物理学家，已经发明出了越来越精密的脑影像技术，我们已经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抑郁症的人脑，哪些脑区发生了变化。
例如额叶，前额叶，杏仁核，缰核，下丘脑，能看到这些部位的结构发生了变化，但是它无法看到分子层面，无法看到具体的化合物改变。
我们该怎么办？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到过人脑库这个概念？人脑库也叫人脑组织库（Brain bank），听上去像脑银行，但它的目的不是收集脑来展示，而是收集去世后的个体捐献的大脑。
有抑郁症的大脑，癌症的大脑，心脏病的大脑，也有没有任何疾病的大脑，可以用这些大脑与抑郁症大脑做对比。死亡后火化前，把大脑取出来，捐献给脑库的话，脑库可以建立一个系统的诊断储存，然后发送给科学家。
脑库的具体工作很简单，其实就分三个部分。
▲ 人脑库具体工作
1.招募捐赠者，做好登记工作
2. 准备并储存好脑组织
3. 向研究人员发送脑组织标本
首先需要宣传动员，因为我们得把这样的需求告诉民众，让群众理解对于脑研究样本的需求，不断地沟通，做好登记。不可以在去世后再来讨论这件事了，那个时候家人处于极度悲伤之中，可能会拒绝，所以需要必须在捐献者生前很冷静地想一下。
脑库有工作人员做好分切，并不是把整个大脑送给科学家。科学家会根据自己的研究目标，获取需要的部分，比如要研究海马就只需要前额叶。这有助于神经病理诊断，这一点特别重要。因为神经病理学家对大脑观察，做出最后诊断，这个诊断往往可以纠正生前的误诊。比如生前以为患者得了抑郁症，最后发现其实是AD。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要以非常动力化的方式、积极的方式向科研人员发送研究标本。科学人员所获得的预期的结果可能会为抑郁症找到合理的治疗方案，征服抑郁症。我们也决不会把这么珍贵的礼物随便地送人。
建立脑库，我们已经落后西方国家三十年左右，这和民众的教育、理解以及传统习俗有关。我国是一个人口方面有优势的国家，同时我们脑部疾病高发，所以建库迫在眉睫。但是由于传统的丧葬习惯，有些地方还要保存完尸。
近年来，随着科学普及、教育水平的提高，国家对于遗体器官捐献等的宣传和支持，人们正在改变观念。我们相信通过教育，倡导，国际科学合作，虽然脑库建的晚，但我们将来的规模和标本质量会是最好的。
这个库存是非常完备的，既可以有冰冻，也可以有石蜡块，这个过程在我看来，是一个让我们大脑重生的过程。
对于已经死了的人，这项捐献的行为应的意义是何在？若是大脑能够被科学家进一步研究的话，我们也为子孙后代的健康和幸福带来了希望。所以我们常说捐献出大脑是给未来一个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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