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文华”记事(上)






EDITOR'S 
NOTE
我们来到海淀区韩家川村的文华学校支教,准备给这所打工子弟学校的孩子们开设几个月的课程。和孩子们相处的时候,他们眼睛里的光芒将我击中。可我也逐渐发觉,局外人以高姿态绘就的蓝图,落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时,就像一块拼错了的拼图,怎么摁都塞不进去,哪管你的拼图是否美妙。我们整个项目团队的一腔热血在校长女士面前就像是她随手打死的一只母蚊子拍出的血,只能隐隐期望,那群昏暗教室里的孩子们终究能明白我们的意图。
文华学校在海淀区的韩家川村,一个再往里面探就要钻进山中的偏远角落。这是一个打工子弟学校,他们拥有一小块操场,一间“L”形的平房,这就是全部的校园建筑了。如果要给这个地方挂上一块铭牌——你想象中任何小学校门口都挂着好几排的牌子——那么上面写的一定是:最佳支教承办基地。我之所以会去到这么一个地方,也是支教的缘故。我们做的是一个性教育的项目,对象是文华一至六年级的学生。其实我很赞同“短期支教不如不去”的观点,毕竟精力旺盛的大学生总是容易把小小个子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当成某种小动物,驯服小动物带给他们成就感,使他们的慈善心理得到满足,然而让小孩子去承受这么咋咋呼呼的人,半年一年地来去过往,其实是相当残忍的一件事。
提起支教,很多人总会嘴角上扬,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馨的场景:下午的阳光暖和得恰到好处,凹凸不平的操场上,一群小孩子围着来支教的志愿者,拉着他们做老鹰抓小鸡之类的游戏。在寄托了我们美好期望的镜头里,洋溢着和谐、融洽、天真、充满爱意的气氛,如果画面就此定格,这张照片一定能凭借着它的内容和立意,内敛地笑着把一个什么摄影奖项收入怀中。但这并不是我们的常态,我们从来不自我界定为那种带去关怀、支持和希望的天使,而是务实现实得多。我们只请求拿出这些孩子一节自习课的时间,来听我们讲一讲很久以来都被忽视的内容——毕竟从认识自己到防止性侵的相关知识,多少年来只能在生物课上自学。老师尴尬闭口不谈,学生窃笑一知半解,与此同时,由于缺乏了解带来的误解和伤害却在不停地增加。当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们已经结课了。你如果问这个项目有没有成功,我不能给出一个完全肯定的答案。我们不仅被迫中止了课程,而且在之前的课堂上,很多孩子们还只是把我们当作陪他们玩一节课的玩伴,很开心,很激动,很活跃,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在我们最后离开文华学校时,我回头看这所只由一层平房搭建而成的小学,然后乘着375路公车,从韩家川村返回北宫门地铁站,再坐地铁回学校。中关村霓虹闪耀,韩家川村破旧沉默,颠簸了如同两个世界这么远,竟然没出海淀区。
第一次前往文华时,我总怀疑我正坐在一辆开往北方小城镇的客运大巴上。那些招牌破旧甚至脱落的器材小店,那些桌子上永远有油渍的昏暗的小饭馆,那些小平房和摩托车,以北京秋季肃穆的颜色为大背景,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我很少见到这样的街景,下车以后经人提醒我才意识到——我们就是在一个镇上的村里啊。我又问:“文华学校在哪里?”舍友指着道路尽头一块红底白字的广告牌说:“就在前面。”
那块广告牌就像任何一个小吃店的广告牌,然而它居然是一所小学的校门标志。我就这么面色平静假装镇定地推开了那扇铁皮大门,走进了一个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水泥地,这就是操场了。一个穿着桃红色亮光羽绒服戴着袖套的女人走过来,不耐烦地拉了一下操场旁边小平房屋檐下的电铃,代表着下课。所有初次看到这样一幅场景的志愿者都叹了口气。我们充分设想过这里的环境很简陋,但当这样落后的条件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仍然感到难过——为这群从小学开始就落后在起跑线上的孩子们。我们班上有一个四年级的女孩,在课堂上特别喜欢插话,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成熟。可这并非是令人称赞或心疼的成熟,而是一种令人哀叹的成熟。在有一次我们讲到成人礼时,她突然大声说:“以后我要让我爸出十万块钱给我办成人礼!”十万块钱对她来说显然是一笔巨款,令我们惊讶的是,四年级的女孩居然对金钱的款额有了如此明确的概念。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欲望并非是对一场成人礼的——而是单纯对于金钱的。她还发表过另一句经典语录:“有钱任性,没钱认命。”这样一句消沉的话出自于她的口中,与她稚嫩的面容严重违和。我把合照发给我妈,她指着这个小姑娘说她长得挺好看的。我不知道这种早熟的心态和姣好的面容综合在她身上,究竟会为她带来什么。我曾经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专门的“打工子弟学校”,就像是给这些孩子戴了一个项圈规定他们的身份,把一群有如此相似经历的孩子放在一起,无疑会造成他们成长环境的单调,他们自然也无法获得什么很好的资源。然而从北京严苛的入学规定来看,如果没有这么一所打工子弟学校,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地方读书。这是一个无奈的在缺与滥之间的抉择。
考虑到打工子弟学校这群孩子很可能家境不好,缺乏父母的陪伴与老师的开导,不能得到良好的教育和成长环境,我们一开始担心过他们会沉默寡言,导致支教的课堂氛围沉闷,事实倒是证明我们完全错了。这群孩子在课堂上的积极程度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不过他们的这种积极倒不是针对课堂的,他们的积极来自于一种原始的、难以消亡的活力。用“人话”说,他们的课堂纪律很差。他们在上课时间会满教室跑,会蹲在地上或者跳上桌子。他们高声说话,互相攻击。一年级的一个小男孩似乎有在地上爬的癖好,他经常出其不意地从自己的桌子底下窜出来,“嗖”的一声爬到教室的另一边去。我们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来维持纪律,确保他们都能待在自己的座位上。但是我们的努力完全不及他们班主任的威力。桃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拿着一根尺子径直走到最闹腾的学生面前,一句“你怎么又闹,你给我站到后面去”就使这个男孩低下了脑袋。
大多数时候,文华的教育理念(我们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有一个理念)让我们难以理解。我们自诩为受了完整义务教育并在一所知名高等学府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还是性教育项目的志愿者,我们代表的应该是文明、开放和先进。然而面对这群过分喧闹的学生,我们满脑袋装着的是“平等、尊重、维护每一个学生的自尊”,这些正确却根本不如老师的体罚来得有效。我们怀疑这里的老师受的教育本身就不全面,我们担忧这些孩子被剥夺了上正课的权利而成为了校方和志愿者交易的商品,然而如果不是这个学校和这些老师,他们又能在哪里接受教育呢?在看似正确和看似错误的矛盾中,“看似错误”从某种层面而言可能是更合适的解决方式,这让我们感到迷茫。局外人以高姿态绘就的蓝图,落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时,就像一块拼错了的拼图,怎么摁都塞不进去,哪管你的拼图是否美妙,是否光荣,是否伟大,是否正确,是否甜蜜,是否充满了崭新的希望,是否充满了你一腔犯傻的热情。
文华缓解了“缺”的问题,似乎已经是一个大功臣了,在教育水平和教育理念方面存在的问题,暂时没人打算去强求解决。由于这里缺乏专业的教师,只能大量招募志愿者。每当下课我们踏进校门,一群一群的小学生便从小平房里涌出来,花花绿绿的一大片,有的自己结成小团体开始玩游戏,还有的见到来支教的志愿者就扑上来:“哥哥姐姐你们教几年级啊?”除了一年级以外,这所学校的其他年级都只有一个班,如果你教的不是他们年级,他们就会立马放开你的裤子离开。他们的目的性很明确,就是要找到一个陪他们玩的人,如果你办不到,那么也不用在你身上浪费表情。当初我就好奇过,按理来说不论在什么小学,普及性教育都不是易事,很多老师对此还是谈之色变的,我也好奇过这样一所设备很不全面的学校为什么会答应让我们上课。负责这个项目的舍友说:“这个学校的校长基本对志愿团体来者不拒的,就问你上什么,什么时候上,拿一个本子记下,你就能来上课了。”学校的铁门旁边挂着好几个“志愿基地”的牌子,之前几乎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志愿团体来这里播撒爱心。最后一天我们走出校门时,正好和外面几个一看也是学生的人撞了个正着,大家相互审视着,像在比谁更充满大爱。之前上课也碰到过两队人马冲撞了时间和教室,找到校长那里,校长大手一挥:“那你们以后别来了。”从此我们失去了六年级的课堂。不过校长也不总是如此态度差劲,有一次刚好教室里有老师在讲课,校长给的答复是:“把老师拉出来,你们去上课就好了。”
换句话说,文华对于我们的接纳,并不是由于校长女士或是谁认可了我们这个性教育的项目,而是由于他们长久以来的习惯,我们正好填补了一个空缺罢了。可惜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是项目结束后了,我们愤愤不平地坐在回程的公车上,胸中一股年轻人壮志未酬的怒气与遗憾在横冲直撞,中午赶着吃完的半个油腻的手抓饼也在胃里翻腾,于是人就被裹在一颗情绪复杂的茧里面,抽光了所有力气。
我们这才意识到,尽管有些孩子闹腾的本领极大,专门擅长不配合,与他们相处了这么多节课后,我们已经把心力和愿望倾注在他们身上了。思及此,失落的嘴角总算略微上扬,呈一个颇有人情味的新角度。还记得第一次站在文华下课的操场上时,我是僵立的,像一小截冻坏了的老树干,因为我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通常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也不怎么会跟小孩子相处。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在北京寒冷的街道上,经过叶子掉光的树和宽阔的大马路,经过下午四点的太阳照射的一群追逐打闹的小孩子,我只是想着,这样真好啊。然而即使有一个小女孩,大眼睛白皮肤的,拿着两片叶子撞在我身上,抬头看我,她的甜美的笑容和调皮的吐舌都不能激发我想早点生个这样的孩子出来玩的欲望。也许是年纪未到,然而不可否认,我身边挺多女孩儿都有一个给自己的女儿编辫子的梦想,我没有,我从来不想这件事。我——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在想起“我的孩子”这件事情时,只担心他或者她这个东西会不会长得很丑,那要怎么办呢。于是我深刻地反省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确缺乏那种看到小朋友就能愉快地蹲下去陪他们玩老鹰抓小鸡的能力。那我只是站在满操场活蹦乱跳的小学生中间看着,看着他们有一点脏的脸,看着这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心想着这块简陋的操场,还不如十年前我们小学的器材区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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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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