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文学《后草地》(连载)/第1-2章




·内容提要
作品通过先辈孤身走“口外”、北徙大青山、落脚后草地的人生经历和情感故事,再现了当年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和惊心动魄的战斗情景,集中展现了新中国建设初期人民群众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和高歌猛进的时代气息,讴歌了建设者满腔热忱的奉献精神和不屈不挠的人生追求。实为一部深具家国情怀和敬业励志的文学作品。(原载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第一章
我家祖籍的传说


我的祖籍在山西崞县境南一带,本人就出生在当地一个叫“南郭下”的村子里。这是个古老的村庄,已经有数百年历史了。据说,最早在这里落脚的立村者,乃是我们任门的先人。相传,这任姓始祖,由远古妊姓衍传。它与女性妊娠有关,经考证为母系社会产生的古老姓氏之一。盖黄帝住姬水滨,以姬为姓;炎帝居姜水旁,以姜为姓,而帝王以大禹治水有功,赐姒为姓。彼时,系原始社会向氏族社会过渡的漫长阶段,各群落姓氏多以母权为尚,故史前十二姓氏为姚、姬、赢、姜、妖、妊、姥、嫱、姒、娥、要、嫦,皆依女性而来。
另据《通志 • 氏族略》记载,上古任姓一脉,出自于黄帝少子禹阳后裔,乃为天子赐姓。因禹(古代典籍亦作“禺”)阳分封于任国(今山东省济宁一带),其子孙为太昊之后,遂以封国为姓氏。至周朝时,谢、章、薛、舒、吕、祝、终、泉、毕、过等十国邑,大都属任姓后裔的封侯之地,及至汉晋仍以本姓诸侯而封地。故今人由此认为,任姓本源于黄帝后代。
我的先祖原居于原平同川一带,该地域自隋朝大业二年(公元606 年),改称为崞县后,历代一直沿用此称谓。不过,如今的“崞县”地名,已经不复存在了。因早在1958 年,经山西省人民委员会报请中央人民政府批准,将它易名为“原平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又由山西省政府报经国务院批复,实行“县”改“市”,为县级市,隶属于忻州地区管辖。
原来,自西汉置县以来,本地域一直谓之原平,曾经度过近千个春秋。而崞县之沿革,经过唐、宋、元、明各代,历清朝、民国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亦有一千余年了。大约在明末,本地同川一带,尚属初垦之地,多为丘陵山区,只能播种高粱谷物。但因气候温和,环境适宜,此地山冈四野,皆生天然梨树,以盛产果类闻名。尤以同川山梨,最负声誉,在大清乾隆年间,曾为帝王贡品。然而,由于路途崎岖,商贩进出不便,流通贸易受阻,山民生活贫穷。
据传,我的祖先为同川老户,有兄弟三人,老大为猎户,常年在这一片茂林深处狩猎谋生;老二为货郎,一年四季挑副柳箩筐,在方圆百里的村落间做生意;老三为农户,农耕之余兼营梨树山货,勉强糊口度日。而这位任老三,就是我们这支任门的老祖宗,为立祖之人。
有一年,任老二挑着货郎担儿,在联络散户生意时,突然迷失方向,贸然进入一处洼谷地带。当时,天近暮色黄昏,他环视四周,此地水草肥沃,尚属一块荒蛮之地。当他跌跌撞撞回到老家后,就兴奋地与两位兄弟相说:“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土地平坦,草木茂盛,景色优美,适宜居住。”于是,弟兄三人商议后,又经过一番实地查看,一致决定举家搬迁于此。
据任门历代口授家传族史称:当年,这三兄弟在此地落脚后,老大占东头, 老二居西头,老三位北滩。后来,又有一家王姓耕户到此,住在南头。这样,一个村落雏形就出现了。因它位于崞县境南,故取名“南崞下”(后演变为“南郭下”)村,这便是该村名的由来。
经过老一代人的开荒拓地,起房造屋,又种植了大量的梨树,这个村子的面貌便逐渐定型了,包括居住条件,也开始好起来了。到了第二代人,连生活都变得富裕了。可是,当第三代人出生后,这村子里不断发生怪事儿:先是地里冒出一片蝗虫,后是洪水漫了全村。
任三老汉的儿子就觉得奇怪,这日,他请来一位阴阳先生给禳看了一番, 人家就点拔他说:“你上代人来此落脚时,曾给山神许过心愿,可是至今未能还愿,所以人家就来兴风作浪了。”当这人走后,任门的后人顿然醒悟。于是,任老大的儿子为求平安,在村南修了一座山神庙;任老二的后代为求风调雨顺,在村西修了一座龙王庙;我们三门子的老祖,只图人丁兴旺,在当村修建一座大庙, 台高一丈,正面为殿堂,叫“玉皇庙”。台东修一间厅堂,叫“关帝庙”,台西又修了间配屋,叫“阎王庙”,连神与鬼一齐供奉,以祈求神灵保佑。
随后,任家族人共同筹资,又在玉皇庙南面的空地上,盖起一座偌大的戏台子,还配置了耳房。又在玉皇庙前左侧,栽了一棵槐树,表示对同川老家的怀念;在其右侧栽了一苗榆树,寓意后代生活富裕。后来,这些树木长成参天大树,村落已成古庄,因那树龄约有数百年了。
村里一下子盖起来五座庙,风水果然好了起来,说来也奇怪,自然灾害竞然消停了。后来,又有张家和高家等户,从外地迁徙而来,这村里的门户便多起来了,但任家依旧是坐地大户。不过,这任门家就数三门子旺盛,人丁最多。当时, 每到逢年过节,家族里要“拜族谱”。这大门子的后人一看,由于二门子和三门子添口入丁快,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几乎把他们居于正中的位系给挤占了。于是,就提出另立家谱。结果,三户任家就闹下“两张皮”。日后,每当“拜族谱” 时,大门家的后人,只好先拜原来的族谱,再回去拜他们另立的家谱。
由于三门子这系人脉稠,人口发展快,辈分就显得小。如:我与大门子的任双文,本是同年生,可我得叫人家叔叔呢!至于大门子与二门子的人丁,比三门少的原因,村里的老人也有猜测与议论,有的人说:“三门子人的高祖盖大庙,敬神供鬼,庇荫后代了”;也有的人说:“大门子人的高祖为猎户,他们滥杀生灵,二门子人的高祖为商人,针尖削铁,这两门子先人都有损德行,便影响到后人了”。可这毕竟是一种迷信观点,谁能说清楚呢?
自从村里盖起玉皇庙来,不知哪年哪月,人们发现里面住了一位老道士,他白发髯须,麻履皂冠,容貌童颜,青布衣衫。某日晌午,他与上庙烧香的任门族长说:“如今,山神爷搬到你们村南的寨子山了。因那寨子山上有一眼宝泉,泉水里泡着块黑石头,别看它小,乃是那里的镇水宝物。另外,这村北面的金牛湾,也是一块风水之地,实为本村的门户。”
老族长听罢,开始并不相信,因村南头那座大山梁,年轻时他也曾登临过。虽说山坡较陡,可顶端却是一块约几亩大的方形平台。在中间地段,立有一块大石头,它高约丈余,阔有房屋般大小,外表光滑白洁,就像是一间寨子,人们就叫它“寨子山”。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宝泉,更没见过镇水之物——黑石头。但老道士却说,他的师父奉太上老君之命,特派他来守护这眼“宝泉”。老族长半疑半信, 就吼喊上几个族人,让老道士引去,一探究竟。
一行人爬到山顶上,抬眼面对这块大石头,从它的前面和侧面瞅端了半天,觉得根本上不去。这时,只见老道士将拂尘一甩,在这大石头的背后,出现一条缝隙,可容一人爬上去。众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地爬上了大石头,全都急于想看到哪里有宝泉?
说起来也奇怪,大石头上的这个宝物,原来是个椭圆形状的池子,长约二尺,宽约尺半,那里面经常有一汪清水。老道士就让众人去喝,还说喝了它能够祛病消灾。可众人谁也不敢喝。老道士就先喝了一口,众人便学他的样子,爬倒身子,将水一口一口吸到嘴里。
这盛夏酷暑里,天气非常炎热,火辣辣的骄阳当空炽烤。当这水吸进肚内, 凉盈盈、甜丝丝,沁人心脾。此时,老族长细看这一汪水,它就像一个小水窖,别看只有一桶水的容量,却好似永远也喝不完。于是,他就叫那几个族人过来,把里面的水攉干。谁料,这水位攉下去,等过上一会儿,又涨满了。原来,在水池的底部,有个上窄下粗的小圆洞。它本是个泉眼子,但被口子外边的一块黑石头遮住了。而这块神秘的黑石头,就是“镇宝石”。
大石头上这汪清泉水,谁喝上它就可消灾祛病,一下子就在全村传开了。恰巧,这日村里有个猴娃娃,在墙角搬卵石玩耍时,不小心被蝎子蜇了一下。不一会儿,那手背肿的就像个小馒头。家里人很着急,背起这娃儿,就往大石头旁跑。然后,将娃扶上去,忙往那块黑石头上,伸手去溻那伤口。接着,又让那娃儿,喝了几口石坑里的水,结果就没事儿了。
这下子,“神水”的名声传开了。每年旧历七月十五,就有周围村上的人,来本村拜庙敬神,还要爬到村南的大石头上,去喝那神泉水。这转村拜庙是因各村没有这么多、这么大的庙堂,而抢喝神泉水,只因它能消灾祛病,简直是有求必应,百事灵验。于是,叫了多少年的“寨子山”,改名叫“神泉山”了;大白石头上的那汪清泉,也被叫成“神水”了。
这金牛湾里,又会有啥奥妙呢?人们只记得:早年这里有条河,后来,先人在两岸栽了树。它的正北方,有片几十亩大的沙丘。说来也奇怪,这座大沙丘的三面都是缓平坡,唯有正南面,临近河流处,形成个月牙湾儿。远远地望去,北段那横截面,就像一堵齐刷刷的墙。当人们从后面爬到沙丘顶上,再从前面那陡峭坡顶滑下去,就会听到沙子里,发出“哞——、哞——”的牛叫声,谁都难解这个谜。故人们就把这道河湾,称作“金牛湾”了。
为证明这金牛湾是一块风水宝地,并且是本村的“门户”。这日,老道士抱了一梱干柴,领上老族长等人,来在沙丘南面作验证。他说:“不论有多大的风,永远不会刮进村里去。”说罢,就用洋火点燃了那梱干柴,一股青烟冲上天空,全被大风向北吹跑了。而南面的河湾里,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缕烟尘,更别说向南刮进村庄里,就连干柴烧成的灰,一丝都不动!
从此以后,人们对这位老道士,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老族长更是言从计听。而这位老族长,也虔诚地信奉佛教了,每逢初一十五,必到大殿来敬香火。这天,老道士对他说:“我将要驾鹤西去,死后千万不要动我的尸体。待三日后,葬在神山与金牛湾遥对的凹地内,这就是我的坟茔,也是道家人的最终归宿。但墓地不要起土圪堆,用石头压平就行了。”老族长遂照办了。老道士死后,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更不知道他姓啥?叫甚名字?
后来,每年阴历的七月十五,村里人就请来戏班子,在玉皇庙前连唱三天大戏,周围各村的人们都跑来赶庙会,小商小贩就吆喝着做生意。可更多的人们则是先去喝神水,然后才去看戏。这里的庙会吸引人,除热闹的场面外,那汪神泉的魅力,也颇令人想往啊!
那时,河湾里的整片树林子,全是任门家族的产业,系从祖宗那儿继承而来。本家人没有分占的私欲,外姓人更是不敢去砍伐。不过,任门里不管谁家用木材,必须经族长点头,只有经许可后,方可采伐。但必须在锯倒的大树下,再补栽一苗小树,还得保其成活,这几乎是条不成文的族内规矩。谁家若违反了,就要受到族长的责骂,以及族人的谴责。
旧时本地各村庄,多以家族为聚居群,族长在本族中具有绝对权威。他的管理手段,就是依靠等级伦理来约束族人。凡是本族男子间,一律用家谱排“字” 所占的位置,来确定其议事的权力。一般是辈分越大的人,就越有话语权,晚辈们基本没有发言的权利。
在任门家族中,长辈和晚辈、大辈与小辈的差别,平日里体现得颇为森严。即全村凡任姓即为本家人,且称谓分明:祖、爷、伯、父、叔、侄、兄、弟,序列不可颠倒。族内两辈人若是同庚,也不能直呼其名,否则就叫悖论辈分,欺大压小,有伤道德伦理。
对家族内的妇女,不论老小,只要是嫁人为妻了,一律不能称呼本人的名字。比如,任双文的老婆,只能叫“双文傢”(即其媳妇儿),这既表明了她的身份,又体现了她的地位。这完全是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身依附关系。对出娉了的闺女,只有回来住娘家时,才可呼其乳名儿。故在旧时户籍里,那些封建家庭的妇女地位低微,根本不让使用自己的名字。如任双文的妻子姓穆,就叫“任穆氏”,这个“穆”乃是她娘家的父姓。
任门支脉延续到我爷爷这一代,本家人已经超出“五服”了,那族规亦变得日益松弛下来。一姓村人除直系亲属外,也可以称名道姓了。本门户虽有辈分最大者为族长,但权威已经让位于村正(犹村长)了。本村历来民风淳朴,绝无偷盗现象,也少有斗殴者,有时邻里会因琐事发生纠纷。一旦告到村正那里,照例是各打五十板子,遂相安无事了。

第二章
 祖父“走口外”轶闻
 


我的祖爷曾留有遗言,凡任门家族后代,一不准当兵,二不入教会,三不能为官。这是因旧时穷人当兵,大都是雇佣军观念,只为吃粮而扛枪卖命,故称“丘八”;至于出仕为官,大抵是因官场险恶,勾心斗角,向来为文人所不齿;可不入教的原因,不得而知。
我祖父大名叫任義,亲弟兄三人,大哥守家种田,三弟外出经商,唯有他是手艺人。从小跟我祖爷操持山货业,专做农民耕作使用的农具,诸如耧犁、磨耙、镰枷、木锹(音:qian)和抖叉(秋天场收所用)等,平时也做些农家常用的扫把、笤帚之类的东西。
他出生于清朝光绪年间,在三十出头时,那手艺已很娴熟了,便在村子周边售卖各种农具,有时也在家里搞来料加工或修理业务,靠家庭作坊与出卖手艺来供养全家老小。后来社会动荡,连僻野乡村都不太平了,老百姓生活开始下降,他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他就挑上担子,带上当家工具,走村串户去兜揽生意,可是收入也没有多少。一家老小开始受穷,眼看连糊口都难了,急得他毫无办法。恰在此时,听人说早年从祁县、定襄等地“走口外”的人,如今个个都发财了,还用挣回来的“洋钱”,在“口里”老家盖起一簇新的大瓦房。于是,他也打起个“出口外”的调子,也想到外面闯荡一番,好挣些银两回来谋生活。
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大多数山西人走口外,一般都是隔上个十年五载,才能回一趟老家。平时就将挣下的工钱,兑换成银票寄回老家。这年入秋后,祖父便跟随邻村一个相识的人,徒步从老家来到“口外”,第一站就落脚在归绥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
一开始,他没啥本钱,只是挑着担子沿街巷转弯,一边修理些家用玩意儿, 一边出售点手头用具。待过了旧历年,就在牛桥街(今呼和浩特市回民区)租了间小门面,招揽一些上门生意。不久,局面逐渐打开了,人手显得不够用了。在其出租屋附近,刚好有个姓杨的本地人,也会点编织箩筐的手艺,就提出来与他联手,共同经营这个山杂货铺子。
自从两人合伙后,生意越做越好,一年忙碌下来,每人可分到三十块现洋。这对普通手艺人来说,就算是不错了。然而,好景不长,次年开春,在牛桥街上, 又开张了一家山货铺,门面字号叫“集义祥”。不过,在刚开始时,他们销售的价格高,生意并不好。
“集义祥”商号的大掌柜,姓刘,也是“口里”人。一天,他主动找上门来, 与我祖父商议:一条街上两个山货铺,一大一小,价格不同,反而闹得双方都不好做买卖,不妨联起手来,共占市场。结果,两家商议出一项协议:即刘掌柜将我祖父所有的山货,以略低于市面的价格,全部予以包销。但我祖父的对外生意, 一律用“集义祥”的名号。我祖父觉得也不吃亏,就试着经营一段时间。当算下总账来,是比原来强些,就继续做下去。
挨到年底,我祖父就把租来的商铺退了,除使用的专业工具不能变卖外,其余货物全部被刘掌柜按照市价收购了,这实际上等于被人家兼并了。等转过年来,由于我祖父所有的产业全没了,他就和杨师傅搬进后院的作坊里,从事开了货物加工。按照当初商定的条件,我祖父可住在后院的厢房里,还可享受老师傅的待遇,掌柜子不能收取他的吃住费。
当时的经营是由柜上进料,我祖父他们承揽加工,每月按照加工物品的等级给工钱。这样一来,柜上供来好货,老师傅们给做上乘品;若供来半成品,作坊里只能出三等品;若原料质量不好,最后只能出残次品。结果,时间一长,生意不好,效益就下滑了。
刘掌柜急忙来找老师傅们商议,怎么才能扭转这个被动局面呢?我祖父就说:“这个必须从货源上把关,一定要保证质量,再不能收购半成品和二等原料了。”刘掌柜为难地说:“若按照你说的去做,供货的来源不足,还会影响你们的加工数量。”我祖父便给他出主意:“要想生意好,你就得进原货,从今以后,我们买原料就到原产地,它来源广、质量好、可选择,我们做出来的上乘品,价格也高。这样的好东西,市面上人们才会喜欢。”
刘掌柜听罢,叹了一口气,有点担心地说:“你这个办法我也曾想过,一旦有了好原料,可我们有好技术吗?”我祖父说:“这个难题我包了,不过你得给我雇上四个徒工。”刘掌柜略作思考后说:“任师傅,你这主意好赖,也算个补救办法,等我明天回话。”
次日一早,刘掌柜找到我祖父说:“我与二掌柜商量过了,咱们就招收上几个徒工吧。如果手艺好的可以给工钱,没手艺的只管个吃喝,就由你来给店里踅摸人哇。”我祖父一听,满脸高兴,他趁此机会,向刘掌柜请了半个月假,在离别数年后,头一趟回家。
原来,他是看准这里的钱好挣,也是个养家糊口的好地方,就想举家搬迁过来。当他把情况与家里人一说,我祖母第一个反对,她坚决不愿意搬家,还表示至死也不愿离开老家。我祖父只好去动员他那两个儿子,他仍想带上后代外出谋生,这样可多赚点钱。
我祖父的大儿子,乳名叫大丑,大名叫任明星,出生于清朝光绪末年;老二乳名叫二丑,大名叫任丑云,出生于宣统二年。这弟兄两个人,虽是一娘所生,性格大不相同。老大爱学文,老二喜习武。一听说让“走口外”,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去。但老大曾经上过几年私塾,比老二听话。经过其父一番劝导,这才勉强答应了。这一年,他只有十六岁。
可老二是个犟驴,给他说上好的也不听,仍不同意去。实在没办法了,我祖父只好去动员外甥子,这个后生决定与舅父做伴儿,答应去。临行前,一个本家侄儿子跑来说,说也想“走口外”。这样,几天内正好凑齐三个年轻人,与我祖父一行四人徒步出关。
来到归绥后,我祖父与杨师傅一会面,杨师傅就问:“任義啊,这不对呀,刘掌柜让你招收四个人,你怎只领回来三个呢?”我祖父说:“我是尽力了,请你想法子吧!”杨师傅无奈,当天就去城郊,动员他表妹,答应把外甥子,送来当学徒工,才凑足了数。
次日一早,听说我祖父回来了,刘掌柜就过来面试这几个人。并且说:“看外表都还行,等明天再看看他们的手工活?”这里边只有祖父的大儿子和侄儿子, 从小跟他学过手艺,其他两个人就是手里空有力气。不过这种测试也无难度,只是查看一下心灵手巧罢了。
翌日前晌,测试在商铺后院的场地上举行。当时的商号里,除了大、二掌柜子外,还有柜头、账房先生、内外采办和大小店员,加上作坊里的老师傅们,差不多有二十个人,一齐涌过来观看。二掌柜李仁因赶过来主持徒工测试,商铺的门面便推迟开一个时辰。
头一个测试项目是做叉头子,先由杨师傅做示范,即在一条木档的四个眼儿,合铆对窍的固定进四股叉头。由于这四根股子棱角不同,角度也不一致,各有各的位置。若插对了,有鱼胶吻合,绝对拔不出来。若插错了,一是铆窍不合, 二是缝隙不粘,三是一拽就掉。大约一袋烟的工夫,这四个年轻人就把叉头安插完了。此时,大、二掌柜坐在空地的椅子上,让后院做饭的两个伙夫当即登场, 在几位掌柜子面前做检验。这俩人平日里吃得好,身强体壮,气力也大,他们检验起来,完全是破坏性的。可当他们抓起第一个叉子头,怎么也拽不开,第一个合格了;第二个两人奋力互拽,也没拽开。第三个掉了两股,第四个干脆给插反了,把叉股子的尖圆头儿,倒着插进有棱角的把眼里。最终,后来两个叉头不合格。
掌柜们喝过一碗水后,第二轮又开始了,这回是由我祖父做示范,用栽撅做枳芨扫帚。我祖父做这是行家里手,不一会就表演结束。这个营生比插叉头难度大,耗费的时间也长。第一步是选择好扫帚把子粗细,第二步是挑选好铁环箍子的大小,第三步是往进一圈儿、一圈儿包裹枳芨,第四步要在石头墩上起蹲, 第五步用铲刀修边,把扫帚剪圆削齐。只因做起来工序多,还需手脚并用,几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更急得满头大汗。不一会儿,我祖父大儿子和侄儿子把活做好了。过了约一炷香的工夫,那两个后生也勉强完工了。接着,大掌柜又让那两个伙夫,一个人揪住扫帚把子,一个人拽住扫帚头,使劲儿往下拔枳芨。
结果,我祖父大儿子做的扫帚夺得头筹,因逢年过节,他要跟上父亲做几百把扫帚,既得到真传,又掌握了内中技巧,那铁箍子选择的不粗不细,与扫帚把的尖子,留有恰当间隙,将枳芨牢牢钳住。那两人拽了半天,却没有揪出一根枳芨,当场宣布为合格品。
最后,全部结果出来了,我祖父大儿子两项合格,夺得第一,其本家兄弟夺得第二。因为他俩毕竟学过这门手艺。另外两人均有一项不合格,名次也就排在落后位置。这时,大掌柜当场宣布:招收任明星为本商号店员,每月工钱大洋一元,一年以后另加薪金;任明亮(即我祖父侄儿子)为实习工,月工钱白银五角;其他两位为学徒工,包吃住不管薪酬。
这样,我祖父就给亲儿子和侄儿子以及外甥子当了师父,杨师傅则收了他外甥子为徒弟。他们每月按上乘品做计件活儿,店里不仅负担每个人的吃住, 凡是老师傅级别的还给一匹粗棉布,就等于包穿了。每到月底发工钱时,我祖父最为高兴,一是不用再去操做买卖的闲心了,二是由一人赚钱,变成父子俩挣钱了。每年平稳进账,还不用愁吃、愁穿、愁住。
我祖父最大的特点就是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当年,杨师傅与他联手时,他的股份虽大,可他这人心不贪,收入是两人对半分;后来,当“集义祥”与他合作时,他也没有存私心。再后来,当刘掌柜把他的山货铺兼并后,他也没有计较得失多少,更没有怨天尤人。在当了驻店老师傅后,他和东家从来没有心存芥蒂, 而是把大家当成共患难的利益整体。
当他将大儿子带到店里,知道儿子喜欢学文,为了稳住他的心,能够当个好店员,以求安稳。一有时间,他就开导儿子:“现在社会上不稳定,找活难,挣钱更难。老年人常说,当个县长,不如学个工匠。你看那当官的,今天在台上指手画脚,明天他那靠山一垮台,不是让清算,就是被罢免。而工匠有手艺就有饭吃,一辈子安安稳稳,有力气就能养家糊口。”他儿子也还听话,每天除去干活儿外,就是看闲书,练习珠算,从不招惹是非。
其实,“集义祥”商号最大的股东,本是二掌柜李仁。可他觉得自己年龄偏大、体力也不济了,就推举头脑灵活、能说会道的刘智出任大掌柜,自己甘当二掌柜,在背后出谋划策。可平日里,众人都知道他是大股东,全称呼他“老掌柜”。那柜头名叫王举,掌管柜上(相当于如今商家的财务部门)的事儿,人们习惯称呼他“三掌柜”。他也乐于这样答应,并以为这是众人在抬举他。在平日里,这几个人各管一摊子事务,配合得还算默契。
一日,李仁对刘掌柜说:“我观察了好久啦,任明星这个小后生,凡做事有毅力,日后定会有出息。”刘掌柜也说:“在咱们店里,我看靠他办点事儿,还挺有能力。”原来,这个小店员,人老实、守规矩,每日除跟上他爹研习手艺外,从不在外闲逛。近些日子里,一直坚持学习打算盘,一会儿是“凤凰双展翅”,一会儿是“唐王乱点兵”(这些都是练习珠算的方式)。每天早晨起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遂引起了掌柜子们的注意。
有道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他下功夫学本领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机会。商铺坐柜(即账房)的于先生,家父不幸病逝了,按照当地丧俗,需要回家守孝。由是,他就去向大掌柜请年假。不料,大掌柜只准许三个月。可按照他的意思,最少也得守够半年。结果双方谈不拢,他就提出辞职申请。大掌柜一看没招了,二掌柜也没办法,只得准给一年假。
然而,这两个掌柜子店上店下踅摸了半天,却没寻下一个可靠而合适的人选。最后,他俩商定,让任明星来顶替账房先生,并且尽快上柜台接替往来业务。可任明星犯愁了,因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账目,更不会记账,心里没底儿,担心干不好,误了大事儿。这时候,他老父亲出面了,这个老汉找见大掌柜子,言辞诚恳地对他说:“刘掌柜,我说句心里话,不是我儿子不想干,也不是我不愿让他去干,实在是怕干不了,一旦出事儿不好办!”
不料,刘掌柜却说:“任师傅,你别担心。这件事儿,我心中有数。经过我们长期观察,你儿子爱看书,算盘也打得好,记账不成问题。先让他边学边干,有我们的帮助,出不了大事儿。一旦有个闪失,我会负责的。再说啦,不经过磨炼,谁也无法进步的。”
这位刘掌柜,为人灵巧,能言善辩。经过他这番劝导,任家父子放下心来。没等几天,任明星就上岗了。然而,这个机遇虽好,可时间点不对。此时,农节临近冬至,还没等他熟悉业务,已到年终码账的关键时期。往年每逢店铺年关结账, 伙计们就留心起全年的劳资分配,那些老店员们,还盼望能从收益里配点股份。由此,这年的结账就愈发紧要了。(未完,待续)

                                      
      · 作者简介
刘洋,本名刘玉昌,内蒙古察右中旗人,毕业于内蒙古师大汉语言文学系,中共党员,新闻高级编辑职称,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大后山》(200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长篇纪实文学《灰腾梁下》(与人合作,2018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长篇纪实小说《后草地》(2022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以及散文集《圆,吻别曲线》等著作。
个人成长经历,先后在察右中旗化肥厂、察右中旗旗委宣传部工作,曾任《察右中旗报》社首任社长兼总编辑,1993年调入中央直属企业准格尔能源公司,担任《准能报》总编辑,后任新闻中心副主任,2003调入神华集团公司总部从事新闻策划与党务工作,2007年下派神华集团包头煤基制烯烃科技公司任企业高管,2019年在国家能源集团(即神华与国电合并)退休于北京。现致力于本地(以察右中旗为主)文史资料收集整理与研究等工作,目前,正在创作以陶林地区辛亥革命为题材的长篇历史小说《回望西草地》。


               
              本期编辑: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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