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悲喜倾余年



文章来源于网络,对原作者表示感谢,内容仅做公益性分享,若有侵权,请告知删除
五颜六色的天空
谢晋曾导演过一部电影叫《舞台姐妹》,近年又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剧中梅婷饰演的女一号竺春花,原型就是袁雪芬。春花有句经典台词:“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其实正是袁雪芬一生的写照。
有人说袁雪芬虽然姓袁,但生平为人处世一点也不“圆”。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知道,袁雪芬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单纯、刚烈,永远是父亲眼中那个倔强的“芬郎”。
洁身自好,一生受父亲影响最大
袁雪芬1922年出生于浙江绍兴地区嵊县农村,虽没读过太多书,但身为乡村私塾教书先生的父亲从小就教导她:“女孩与男子一样都是有用的,都可以自食其力,你将来一不靠爹,二不靠娘,三不靠丈夫,要做到人穷志不穷……”父亲的此番教导,让袁雪芬打小便产生了朦胧的自立意识。
袁雪芬11岁那年,村里来了个叫四季春科班的戏班子。听说主角一个月可以挣30块钱,袁雪芬便不顾父亲反对,自作主张进了这个长年在绍兴、诸暨、杭州、宁波和上海等地,流动演出的戏班。自此开始了为期8年的科班学徒和演出生活。
谈到之所以当初离家出走学戏,袁雪芬曾说,那是由于当时家贫,单靠父亲教书难以为生,同时感到最痛苦的是身为女儿的不幸,“眼看着妈妈痛苦无奈地背着爸爸把刚出生的妹妹送去育婴堂,隔年又把出生只有40多天的妹妹送给本村刘家做了接奶媳,生活的现实迫使我下决心,宁愿苦了自己一人,也不让妹妹们遭灾,爸妈受苦”。
起先父亲知道袁雪芬要当“戏子”,差点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在袁雪芬偷偷跑到戏班跟着学戏一个月后,父亲发现女儿心意已决,加之考虑到“当时浙江的女孩子,不是去当童养媳,就是去工厂打工,唱戏是一条不坏的出路”,也就不再坚持反对。但他仍不忘时时提醒她说,不要她成名,只望她好好做人,“人自轻而后人必轻之”。
袁雪芬一生谨记父亲的教诲,始终洁身自好,即便当年生逢“浊世”,依然不忘保持“自清”的警醒。
在戏班里,师傅教她唱名段《坐楼杀惜》,因为有咬手绢抛媚眼的动作,她坚拒不学,大哭大闹,发誓“坚决不做勾引男人的下流动作”。鉴于袁雪芬聪明秀丽,天赋非凡,自1936年她第一次跟随四季春科班到上海演出,就以14岁的年纪在上海滩小有名气,师傅只好对她令眼相看,允许她“挑肥拣瘦”。8年科班生涯,袁雪芬没学过一出“花旦戏”,整个戏班只有她一人有这样的特权。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戏曲演员流行给权贵唱堂会、拜干爹干娘来帮自己站稳脚跟。袁雪芬却十分厌恶这些应酬,并立誓“过房娘”、“过房爷”一律不拜,堂会不唱,礼物不收,请客不去。为拒绝应酬,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在台下永远只穿蓝灰布衫,十七八岁的名旦打扮得像个中年妇女。她甚至坚持10年不沾荤腥,因为这一习惯很倒生意人的胃口:素服素斋冲财气。后来果然少有人来纠缠她了。

抗战时期,上海被称作“孤岛”。袁雪芬与小生演员马樟花合演3年余,曾对《梁祝哀史》作了初步的去芜荐菁。后又演出《恒娘》等新戏,并上电台演唱,扩大了越剧影响,在艺术上崭露头角,被誉为越剧“新后”。
越剧在沪上最火时,1946年6月,宋美龄来到上海,点名要听越剧“新后”袁雪芬演唱,袁雪芬却不予买账。她让来人转告宋美龄:“袁雪芬从来不唱堂会,不管是什么人,谁要看我唱戏,请到剧场里来。”此事经《联合晚报》头版头条报道,轰动一时。
1947年5月5日,《文汇报》上刊登了一封写给编辑的信,题目叫作《越剧女演员,满纸伤心语》。信中写道:“学戏时,受班长师傅的支配,随他们高兴,有时一两年学不到一个戏,打骂倒是有你的份。候场、拉琴、敲鼓、值台、大衣,也会用不同手段欺侮你。长得好看一点的,他们就对你很照顾,目的是把你当玩物。即便唱红了,妒忌、破坏,都会来摧残你。戏子,不但要请客,还要拜客。可怜我们这些唱戏的人,要奉养父母弟妹,还要置办戏服,哪有钱送礼?”信的最后写道:“我们这小圈子里,尽多一些卑鄙无耻的人,我们敢怒不敢言。请编辑先生把这一段披露出来,我们许多姐妹会感谢你的。”最后署名:“一个小演员”。而这个敢以一己之力,揭露圈内暗黑角落的“小演员”,就是袁雪芬。
不仅如此,离开戏院,即便在社会这个万分的真实大舞台上,她既不流俗,也始终不肯妥协半步。
1947年底,以袁雪芬为首的“越剧十姐妹”演出《山河恋》,却被当局勒令停演。
当时的上海大亨杜月笙过生日正需要戏班唱堂会。有人向袁雪芬建议:“你到杜月笙那里唱一次堂会,然后请杜月笙向当局说一下,事情不就解决了?”袁雪芬想都没想,开口便道“我不去!”
袁雪芬一生受父亲影响最大。在以越剧姐妹亲身经历为素材而编写的电影《舞台姐妹》中,有句台词是“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袁雪芬曾说,这就是从父亲给她的话里提炼出来的。

写给父亲,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袁雪芬和她父亲的感情很好。1941年父亲生病,她接到家里电报:“父病笃速归。”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笃”是什么意思,便找人去解释,“结果一听就哭起来”。戏院老板不放她回家,她就从胳膊上剪下一块肉,放在纸船里,烧了的同时暗自祷告,希望把自己的年纪加到父亲身上去。这块伤疤,后来一直留在袁雪芬的胳膊上。
不久,由于舞台好姐妹马樟花的去世,使袁雪芬心灰意冷。加之长期辛劳让她得了肺结核病,身心俱伤的她愤然离开舞台,回到了家乡。可父亲就在她回家后不久便也过世了,更令她悲痛万分。“那时候觉得世界上没一个亲人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想自己为什么演戏呢?莫非就是博观众一笑?仅仅是为了糊口,那又何必去演戏?”父亲去世后,她也不想演出了。
其间,不断有上海剧院的老板来嵊州乡下请她演出。袁雪芬那个时候已是名角,“演出的最高报酬已经是一两黄金一天”。但是钱恰恰不能说动她。她自己一向生活朴素,父亲去世后所欠下的医疗费用也都还清,负担一下减轻了不少。
见有剧院老板还是三番五次真心邀自己演出,袁雪芬便提出了要求:“回去演出可以,但必须改革,要像话剧一样有固定的剧本,有正规的舞台、布景和服装,要用油彩化妆。要聘请编导,要建立演出制度。”老板犯难道:“这样要增加很多开销,编导人员的薪金无法发给。”袁雪芬回答:“我演主角就从我的薪水里拿。”
于是,从1942年10月28日,等时年20岁的袁雪芬再回到上海,便在进步话剧影响下,开始践行她改革越剧的大胆想法。她联合尹桂芳、竺水招、筱丹桂、徐玉兰、范瑞娟、傅全香、徐天红、张桂凤、吴小楼等10位越剧名伶,在大来剧场,集资发起越剧改革。这就是在后来名动一时的“越剧十姐妹”的由来。

袁雪芬改革越剧的方式,是身价4万元的她每月只拿1000元的工资,其他的钱都用来聘请专职编剧、导演、舞美设计、舞台监督等。她主导成立剧务部主持演出活动,在越剧界首次建立起正规的编戏、排戏制度;废除幕表制,使用完整的剧本;废除衣箱制,参照古代绘画,根据人物身份设计服装;打破传统的舞台形式,采用立体布景、油彩化装、灯光、音响,逐步形成综合的艺术机制。在表演上,则博采众长,将话剧、电影重视刻画人物性格和内心活动的写实主义表演特点,与昆曲载歌载舞、重视形体动作美化的长处吸收到越剧中,并加以融化、创新。她的改革,为越剧演员和其他剧种争先仿效,并为后学者所师承。
1943年11月,由南薇编导的《香妃》一剧上演。在演到一场哭戏时,袁雪芬没有根据原来的唱腔和戏词演,而是从胸中发出一声高叫,哭出了一个长腔,在琴师周宝财的配合下,台下观众被感染得泣不成声。袁雪芬和周宝财即兴式创造的这个唱腔,后来被定为“尺调腔”,经逐步完善后,成为了越剧的主调之一,也由此形成了“袁派”艺术的鲜明特色。
袁雪芬历来主张戏曲应当对社会起有益的作用。抗战期间,除《香妃》外,她还排演出了《红粉金戈》《木兰从军》《黑暗家庭》《王昭君》等表现爱国思想、歌颂民族气节、反对封建礼教的剧目。
对于自己当初为何要进行越剧改革,袁雪芬曾表示:“我想越剧是粗俗低级的,若不改革必然会被淘汰,但如何改呢?我观摩了昆曲、京剧等其他戏曲,也一连看了几台话剧……我想,只有用话剧编、导、美、演一整套来改造越剧了。”
而1947年5月24日,袁雪芬在写给已故父亲的《一封无法投递的信》中,她则向父亲的在天之灵,比较详细地描述了她当年进行越剧改革的大致历程。她说:“‘新越剧’就在那时诞生:分幕、装置、灯光、化装、服装等新的方式都在这时候渗入我们的演出。起初演员们不习惯学戏排戏,似乎这是多此一举。观众倒是接受了,可是同行不赞成新的,喜欢保守旧的,用种种不同的方式向我们袭击。虽然给我们很多阻碍,我们还是低着头工作。这样一年半,一切都在进步中……”

《祥林嫂》剧照
同年6月19日,《大公报》即全文刊登了袁雪芬写给她已故父亲的这封信。除越剧改革历程片段,袁雪芬在信中所表达的对于父亲的思念,同样令人动容:“您说会回来的,会写信给我的,可是直到现在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爸!您出门后不多几日,祖父因您单身出门不放心,他也找您‘去’了,他老人家也在您那里吗?好吗?”
可这又不是一封只向天堂里的父亲,记述越剧改革和传达个人思念的信,字里行间,也可见证袁雪芬写信之时,所处社会环境之恶浊:那是抗战胜利两年后,时代在迫害她,周围的环境在逼迫她,她孤独,而又几乎没有依靠。她写信给父亲,既是在寻求安慰,也是在竭力控诉:
“爸!这世界不允许有灵魂的人。假使你自身清白,站在自己岗位上挣扎,人家会说你固执、骄傲。唉!自然会有各种麻烦来找你。”
“爸!不幸我是个女孩,更不幸是个演戏的,只要你是个女演员,他们对付你的方式更多。在中国演戏的不是艺术家,每一个人都知道叫‘戏子’。没有保障的‘戏子’,谁都可以来欺侮你,甚至造了种种谣言来攻击你。你若开开口,就做几本书写几篇莫名其妙的文章来破坏你。你若不开口,看的人还以为你是真的默认了。你若再开口,就会把你打入深渊大海,永世不得翻身。”
“爸,这两年我要是不乐观,早被一群杀人不用刀的杀死了!爸,我常常想,一旦能见到爸,让我痛痛快快的申诉一场!”
这一段段饱蘸血和泪的文字,向我们展示了袁雪芬曾经历过怎样的俗世磨难和社会磨练。但她却始终拒不屈服,昂首向前。
袁雪芬扮演祝英台
1953年,袁雪芬与范瑞娟合作主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并拍摄了我国第一部大型彩色戏曲影片。在演出中,袁雪芬紧紧把握住祝英台的性格特点,演唱既热情主动,又含蓄内敛。在大段演唱中,她通过对气口、收音、润腔唱法的多种细致变化,表达了祝英台微妙的情感。如在“青青柳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红妆女,梁兄你愿不愿意配鸳鸯”这一唱段中,前两句曲调明朗、欢畅,后两句则转入低音区,轻吟低唱,犹如涓涓细流,表露了少女在热诚中又略带羞涩的神情。可以说,袁雪芬把祝英台彻底给演活了。
此片一经放映便风靡全国,创下新中国成立后的上座率新高。1954年,周恩来总理将这部影片带到日内瓦放映,引起轰动,被誉为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该片现已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
1978年底,在经历过“10年”后,袁雪芬重新担任上海越剧院院长。她没有专车,有公务时,单位派车来接。平时出门,有时打的,有时坐公交车。有一次,去上海大剧院看戏,回来时打不到车,也没有直达公交车,她就一路走了回来。曾经,也有好几个老板要送车给她,被她拒绝了。她说:“无钱一身轻,物质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人,要自尊自爱,不要自轻自贱。”
袁雪芬一生都在越剧院度过,但他的婚姻并不幸福。据说她和琴师周宝才是夫妻,其实,这是一种误传。袁雪芬的丈夫是郑煌,他曾经是《文汇报》的记者。他又高又有才华,曾在上海市文化宫教授文化创作,后任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袁雪芬和郑煌有三个儿子,后来因性格不合而离婚。

2006年4月3日,在第16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颁奖晚会上,最后一个奖项把首次设立的“白玉兰”表演艺术终身成就奖,颁给了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
袁雪芬一生经历了许多病痛关口,骨髓瘤、肺结核、心脏病、胃出血等,2010年年底,她因病再次被送进医院抢救,此后一直靠输液维持生命。据家人介绍,袁雪芬离世前两天已经反映出一些异常症状,如经常头倒在一侧睡觉,但她不愿意去医院,觉得还是在家里自在。下午,袁雪芬开始呼吸困难,救护车虽然及时赶到,但最终未能抢救回老人的生命。一代越剧大师,就此离开了人世。
2011年2月19日,越剧一代宗师袁雪芬辞世,享年89岁。如今,早年一直在家书中自称“芬郎”的袁雪芬,想必与她始终感念与牵挂的父亲,早已在天堂里相聚。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