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殇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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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天空
1943年冯喆兄妹在上海桃源村合影
文/冯琳
我的二哥冯喆,又名冯贻喆,小名二毛,1920年出生于天津。大哥冯贻善,小名大毛,比二哥大五岁。我最小,原名冯贻美,小名小妹,比二哥小五岁,也生在天津。我们兄妹成长在一个中西文化交融的知识分子家庭。 
童年冯喆在汉口中山公园
我们的父亲冯建统是广东南海(今佛山)人。冯家是一个世代相传的官宦人家,曾被清朝皇帝赐予三代红顶花翎,出过战功赫赫的武将,也出过被光绪皇帝赐封的孝子,并被列入《孝子传》。我父亲年幼时先就读于家馆,熟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左传春秋,因他天资聪颖,智商过人,又勤奋好学,小小年级就能写诗词,所以有渊博的古文基础。
随着祖父弃官经商,定居于武汉,父亲便入读了教会办的博文中学,开始接触西式文化的影响,17岁高中毕业考入上海美国人办的上海圣约翰大学。21岁毕业后又考入北京清华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后,考取清朝政府出洋留学的官费,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外交。
适逢当时清朝政府对外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卖国条约,他认为“弱国无外交”便退学转读哈佛大学商务管理和铁路管理学两个博士学位。因学习速度快,成绩又卓越拔群,毕业时间较官费提供的时间提前不少,便又选读了体育的硕士学位。他回国以后便以所学的先进铁路管理学识报效国家,一生从事中国铁路管理工作,直到退休。
 
我们的母亲韦瑶珊是武汉大茶商韦捷成的女儿,从小受西方教育,就读于上海教会学校圣玛丽女校,是学校的女低音组歌者。这两个受过西方新思想的青年男女,即在我父亲出洋留学前奉双方父母之命,按照传统的包办婚姻结为连理,双双出洋留学,母亲在美先学音乐,后因生了大哥改学家政,他们回国时,大哥已经五岁。
我的父母亲的性格迥然不同,父亲严肃,刚正,耿直,好学不倦;母亲则温柔,善良,和蔼热情。也许他们的性格相辅相成,使他们相敬相亲,我们得以有一个温暖和谐的幸福家庭。        
由于父亲是做铁路管理工作的,决定了他工作的流动性。我们的家也跟着他的工作调动,沿着中国铁路主管线上的城市不断迁徙。每次搬家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多个用铁皮包角的大木箱,母亲总是对下人千叮万嘱要重点保护,成为我们家贵重财物的这些有着各种版套的古籍书,大厚本洋装书,在书房只允许儿子们去翻动的。
冯喆与家人
父亲对子女的管教是严厉的,重礼仪讲规矩。比如要我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还教我们念:“立如松,坐似钟,卧如弓”。听到父母叫自己要立刻走过去问:“有什么吩咐?”分食物时给我们读孔融让梨的故事。所以“融能四岁让梨”早已印进我们的小脑瓜。饭桌上规矩也不少,不管吃中餐西餐,刀叉、筷子碗都得轻拿轻放,嘴里不能嚼出声音,桌上不准掉米粒,饭碗里更不允许有剩底。因为我们都背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日常生活也有洋礼:父亲每次出差离家一定会和母亲拥吻告别,也要拍拍我们的头稳我的额头。回来时候也一样,还会给我一个小礼物。
虽然当时家里仆人不少,但父亲规定两个哥哥要自己铺床叠被,自己盛饭。他认为男孩子不能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要养成独立生活的能力。当我们最后定居武汉的时候,两个哥哥就被送进一家教会学校去住读了。
父亲也有随和的时候,有时休息日他也会在花园里教哥哥们打网球,有时会在书房指着地图给哥哥们一张张讲珍藏邮票的常识,引得哥哥们集邮的兴趣。后来母亲有时晚饭后安排全家听音乐唱片。父亲高兴起来会邀请母亲和他一起翩翩起舞,我们大家哈哈大笑,都跟着跳。        
记得那是在武汉的时候,哥哥们都上了中学时,有个星期天,父亲把他俩叫到身边说,你们都长大了,现在我给你们讲讲冯家孝子的故事。听说是讲故事,我也赖在一边不走。父亲说:“你们的高祖父在清朝时做大官,因为官清廉,得罪了不少贪官。你们知道官场是十分黑暗的,就此被贪官诬害被打入监牢后发配新疆。那时交通不便是要一步步走去的。你们的曾祖,他的儿子随同前往。
到新疆后,高祖对曾祖提出要求:回去发奋读书,参加考试,等中举上榜后,再找能主持公道的人重审这起冤案。你们的曾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回到广州考中科举,当上了官,找到了可以为他父亲重审冤案的途径,终于使案情大白,洗脱了冤枉,可以平反出狱。
谁知曾祖长途跋涉把这好消息带到新疆时,高祖已经冤死狱中。他便又千里迢迢,再步行把父亲的遗体运回广东,并把父亲在狱中的诗画裱了,请名家鉴赏。这件事在当时曾引起轰动,许多著名画家为他们父子俩的无畏精神,写诗题字加以歌颂。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光绪皇帝耳中,皇上大悦,说难得本朝有这样的清官,这样的孝子,对孝子要加封,就授为孝子吧,列入《孝子传》。”这可以说是父亲的一次家训,告诫我们如何做人和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喜欢我,妈妈偏疼大哥,因为他是长子且生在国外,又和她一块回来。相比之下,二哥就受到冷落。二哥老穿大哥的旧衣服,连过年都是,可二哥一点也不计较。三个孩子偶尔出点矛盾,挨说的总是二哥,“你为什么不听大哥的话!”“你为什么没让着小妹!”……二哥挨了说从不顶嘴,憨厚地一笑了事。当时寄居在我们家由我们父亲供养读书的几位堂房姑姑,常常夸二哥最乖最懂事。
二哥喜欢狗。今天回想记忆犹新。那是九一八抗战开始,父亲的工作从唐山转移到通辽,(今属内蒙古,当时可能是察哈尔)是个很小偏僻的小城市,土匪猖狂,我们家离火车站不远,为防土匪家里养着狗。一条母狗一次生了十只小狗,我们全家每人分了一只。二哥对分给他的那只小狗不仅十分疼爱,常省下自己的糖果点心喂狗,小狗也听他的话,他竟教会了小狗许多“本领”。而我养的狗 “小胖”什么也不会,我不依不饶,哭着去告状,二哥又挨顿说,然后高高兴兴地去训练“小胖”。         
我们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就是在这个温暖和睦,无忧无虑的家中自由自在地度过,完全不识人间疾苦,不知国难已当头。      

及至“八一三”事变,抗战开始了,我们的生活就全变了。为了能使我们有个相对安全的生活环境,他在上海法租界桃园村租了一幢房屋,把两个哥哥送到他的母校圣约翰大学附中分别读高、初中,把我送到教会办的启秀女中读书。父亲应宋子良之邀去西南战区主管铁路运输线。记得临行前父亲除了要我们照顾好母亲,语长心重地对我们说了一番话:”你们现在都长大了,要有自己的志愿,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一定要做好!”
我们一直住着铁路提供的大屋,一下子住进拥挤的弄堂里,处处都是人,孩子到处跑,很不习惯,但二哥很快就和弄堂里的孩子们混熟了。周末从学校回来他们一块儿在弄堂溜冰,我也跟着去。桃源村附近有辣斐溜冰场,二哥教会我花样溜冰。后来在一次上海市花样溜冰比赛中,我们俩还分别拿了男女冠军。二哥不仅和大孩子玩得来,还经常被许多小朋友跟着、围着要他讲故事,一块玩,当时弄堂里的人都叫他“孩子王”。 
 
但是,好景不长,双重打击落到我家头上。先是大哥在学校体检时发现有肺病,父亲知道后送他去牯岭养病一年,哪知一年后回到上海发展成骨痨,从此,大哥自胸部以下被打上了石膏,石膏壳架在一个特制的钢架床上,只在下面开个洞方便排泄。当时的肺病就像今天的癌症一样可怕,为避免传染,母亲禁止我们进大哥的房间,一切由她料理。
可怜的母亲她从来没干过什么家务活,现在要照顾这么一个特殊的病人,就显得很狼狈。偏偏这时随着战事推进,战火连天,爸爸寄给我们的家用钱总是收不到,我们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没钱交学费,二哥只好辍学在家,当时才18岁的二哥突然变成了大人,为母亲分忧。每天一早他戴上大口罩、手套要去给大哥搞卫生。母亲不允,他笑嘻嘻地着举起双手说:“嘿!这不注意着吗?”
以后他常去大哥的房间陪伴他,还找来木板,给大哥做了个可以架在石膏壳上的小活动折叠桌,成了大哥的写字架、看书架。不知何时,二哥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弹吉他,常去给大哥弹唱表演。要不就给他放唱片,或两人一起欣赏珍藏的邮票、火花。大哥有二哥常相伴精神好多了,二哥对大哥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母亲也顾不了许多,就不再多家阻挡。
父亲的钱汇不过来,没钱给大哥买药。当时的上海物价飞涨,药品奇缺且贵。大哥的病要维持,我们也要生活,没办法,便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去变卖,典当。二哥经常陪着母亲出入当铺或旧货店。
那时还让我念书,二哥就成了我的家长,交学费,买书,检查功课一切都是二哥。大哥的病使母亲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没钱治病她便求助于神灵,开始迷信菩萨,老去城隍庙烧香许愿,祈求保佑大哥,还变得很唠叨,成天不停地说这要消毒,那没消毒。二哥听着总是耐心地按她的吩咐做,母亲说他什么从来不回嘴。
当时的话剧演员韩非是二哥的溜冰玩伴,见二哥失学在家,人长得很帅,又能讲标准的国语,就建议二哥去报考他所在的上海剧艺社当演员。二哥报考后立刻被录取,从此开始了他的演艺生涯。二哥有了工作,我就去陪大哥。这时大哥教我英文拼音法,给我的英语打下了好基础。记得大哥一边教我,手上不停地给我织毛衣,后来由母亲消毒处理后让我穿上,是一件非常漂亮的花毛衣。二哥有了点收入,对家里不无小补,从此他负起了家庭的经济重担。
上海剧艺社是由当时上海中共地下党领导的进步剧社,坚持演出爱国的进步剧目。但是由于白色恐怖,一些知名的左派戏剧家,如夏衍、于伶等人不得不转移去香港或内地,上海剧艺社宣布解散。随后又由当时留在上海的地下党员戴耘、张可、英郁、柯刚等一些进步的戏剧工作者如李伯龙、朱瑞钧、吴纫之、吴琛、吴天、章杰、李健吾、宋琪等重组了名为同茂的剧社,二哥也跟着去了。我因读不起书,便也进了同茂剧社,这时二哥已经在剧中担任主角,当时我们兄妹经常同台演戏。
二哥的工资高一点,就由他养家,我的工资就为我俩的零用钱。当时演员的工资很低,生活清苦,深夜下戏都步行走很远的路回家,半路在路边吃点夜宵。记得经常在发工资前几天,二哥会提醒我:“明天给大哥交牛奶费,今天晚上咱们买一块粢饭两人分,一人再喝碗豆浆。”到吃的时候,那块大点的粢饭糕,二哥是一定分给我的。二哥什么时候都先人后己,从小到大一贯如此。
同茂剧社是一个严肃正派的剧社,演出的剧目有曹禺规矩巴金的小说改编的《家》,杨绛的《皆大欢喜》,根据世界名著改编的《魂归离恨天》,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夏衍的《上海屋檐下》。以及记不起编剧的《八仙外传》《甜姐儿》《镀金》《富贵浮云》《结婚进行曲》等等。
剧社领导很注重对演员的培养,不定期举行戏剧讲座,讲者记得有:李健吾、宋琪等。还为演员安排基本功训练。请当时上海苏联芭蕾舞老师上芭蕾课,请国立音乐老师教演员练声。
这里还有一段插曲:为练声我一定要二哥给我租一架钢琴,二哥看了我一会儿就问我:“你能坚持吗?”我说:“怎么不能?”就这样,租来了琴。因上海房子小,只二哥的亭子间能放,钢琴没法搬上楼,只好从窗口吊进去,费了这么大劲满足了我的要求,可是我练了没多久,就再听不到声音了。二哥只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退了琴,他没有骂我,但是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做到父亲要求我们的“凡事一定要做好”。二哥的不语比骂我更有力。
当时我们后台的学习空气很浓,不急于后场的演员都是手上一本书,好几个人参加了俄语老师柯希乌洛夫组织的俄语学习班。柯准备培养一批能用俄语演出的班子去苏联演《雷雨》。有人读乐谱,如卫禹平和我二哥都在学大提琴,卫禹平是随俄国老师学,二哥则考进上海国立音专。
一本《演员自我修养》被大家传阅得快散了,刚出版不久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更是传阅的热门书。大家比、看、背诵罗曼罗兰名句,总之文学气氛极浓。同茂剧社俨然是一个灌输革命思想的根据地,二哥可能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由戴耘介绍加入了地下党。 
1944年抗战即将胜利,家人团聚指日可待。可就在此时,与疾病相持了七年的大哥却不幸去世了,没有等到见父亲一面。在他临终前我们被禁止接近他,只有母亲一人为他送终。那些天,二哥心情悲痛、沉重,一句话也不说。大哥和二哥从小到大一直形影不离,手足之情极深。大哥患病后,二哥体贴入微地照顾他,帮助他。后来只是为了生活计不得已成天奔波,不能多陪伴他,我想二哥是为此而内疚。大哥去世对母亲打击最大,求神拜佛仍不断,样样消毒习惯仍不改,人则成了一位头发花白,身心憔悴神神叨叨的老太。二哥对母亲更是百依百顺,嘘寒问暖,尽量宽慰。 
抗战胜利后,内地重庆的艺术工作者纷纷返回上海,使得上海的文艺事业得以复兴,同茂剧社解散,重组了新的上海剧艺社,又接收了敌伪的电影公司。二哥这时已颇有名气,成为三栖演员,搞话剧、搞电影、搞广播剧,就此开始了电影事业的征途。
这时我父亲由云南直接调去粤汉铁路局任铁路专员,工作在广州。多年离别念女心切,便把我接去广州。在此期间,从家信中知道二哥转至电影业为主,与上海柳中浩和柳中亮所创办的国泰电影公司签约为基本演员了,拍摄了《鸾凤怨》与顾兰君合演的《十步芳草》。由屠光啟导演与陈燕燕合演的《龙凤花烛》,由田汉编剧,应云卫导演与周旋合演的《忆江南》,由岳枫导演与王丹凤合演的《爱情,爱情》等影片。 
1948年,二哥被党组织派去香港工作,他和母亲来到香港后,恰好父亲也退休来到香港定居,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劫后重逢又得团聚,只是少了大哥。 
二哥在香港左派电影圈里十分活跃,除了拍电影,有他和舒绣文、顾而已合演由欧阳予倩导演的《恋爱之道》,与王莘、戴耘合演由章泯导演的《结亲》,又与李丽华、王元龙合演由章泯导演的《冬去春来》。平时则组织参加“读书会”,广泛联系、团结各界群众。这时我们又常同出同入同工作,令人难忘的是1949年9月间为准备庆祝新中国成立,左派电影界要排练演出腰鼓大秧歌,组织编导的是从来未接触过腰鼓秧歌的二哥。
由于他的努力,大家热情高涨,我们的演出有声有色十分精彩。后来我们全班节目返回祖国在穗为劳军演出。不过二哥在香港做了他一生中第一次违背父母意愿的决定,错误地和一个不被父母接受他并不十分了解的一位女演员结婚。结婚当天,父亲勉强地只是在主婚人必得出席的盖章仪式的一刹那到现场,旋即离去。

1950年,二哥又被召回上海,从此和家人天各一方,关山远隔,我只能从宣传中及他的家信知道一些点滴情况。但二哥家信中从来不吐露他的困难,只是报喜不报忧,怕给家人增添麻烦,甚至连拍《淮上人家》时,他在淮河农村被传染了血吸虫病险些丢掉性命一事,也瞒着家里。那时,对血吸虫病医学还没找到有效的防治方法。
我想二哥当时不会不知道跳进河水里的危险,但忠于艺术的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跳下河去拍摄。不幸的是他和另外两位解放军战士被传染上了,血吸虫对人体的杀伤力极大,在血液里游走滋生,急性的会水泻不止致死,慢性的则会腹部肿胀,面黄肌瘦如活死人。
后来得知当时对他们的抢救方法是将水银注射进血管以杀死病菌,当然也对身体内脏造成损伤。不幸中的大幸是二哥被侥幸救活,而另外两名战士都不治身亡。这样生命攸关的大事,即便在疗养期间他对家里都只字不提。我是后来从其他途径知道。
1962年我去上海开刀住院,见他第一面就责问他,他却欲做个潇洒动作轻松一笑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又不是医生,白让你为我担惊受怕,告诉你有什么用?” 他也没告诉我他已经被切除了部分内脏。同样的国内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二哥也从不提起只字困难,我写信问他要不要寄点粮油之类的营养品给他,他却断然拒绝,说别人能过他就能过,还说树叶窝头还挺好吃呢。这,就是我的二哥。
我在上海住院三个月,二哥当时正好没拍戏在准备剧本,给电台播文学朗诵。这三个月他天天来医院陪我,每次来都像从前父亲出差回家时那样,给我带一件小玩意或我爱吃的小点心,一来就坐在我床头边,不许我起床,挨得近近地跟我聊天儿。
可惜,我们这种娓娓地亲切交谈维持了不久就被二哥的热情观众给冲散了。医院里传出了电影明星冯喆妹妹在某某病房,冯喆天天来看他妹妹的消息。上海人爱凑热闹看明星,于是我的病房就成了病员观众们的焦点。不时有人来打听冯喆什么时候来,甚至有人干脆站在门外走廊上等他,二哥一出现就受到包围。
二哥平易近人地热情请他们进屋里来坐,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时间长了,关系也熟了,更发展成二哥每次都要给大家讲故事、请他讲下去体验生活遇到的新鲜事;讲他看见深山里狗熊的形态;讲西双版纳的风俗习惯;讲大森林里猴子的趣事……都是些珍闻趣事,讲者津津有味,听着喜笑颜开。我从旁观的角度看看二哥身上真有一种魅力,看出他是多么热爱生活,多么爱他的观众,也看出他观察生活的细密和他的表演才华。
在这三个月里,每个月我都会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信封,里面装着60元人民币。我退还给他,告诉他我在医院里用不着,他却风趣地说:“你留着买鞋吧,你不是还没找到一个做鞋的吗?”这又是一件往事,我刚进同茂剧社那几年,因为工资低,二哥不让我交家用,而我拿到工资后,总喜欢去鞋店转转,二哥见了也不埋怨,只是摇摇头说:“我看你将来嫁个做鞋的吧。”没想到事过将近20年,他还记得起来幽我一默。

60元人民币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不知二哥是怎么节省下来给我的,不管我在他身旁或远离他方,每当我有任何困难,他总是以最快的时间,默默关心支持,伸出手帮我解决。而他自己在病重、在六零年代国内自然灾害时多少人羡慕香港的物质,而他却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一粒药、一罐油或一件衣服,从不给家人添麻烦。在记忆中我们兄妹之间的深情厚谊,是语言文字所无法表达的,令我铭记在心难忘记。 
自从这段每天短暂的相聚后,使我和二哥的感情又加深了一步。之后再没机会和二哥短聚。我回到香港就投入了紧张繁忙的工作,只知道二哥被调去四川成都筹建峨眉电影制片厂;1967年,又被借调广州珠影。这期间母亲突然生病,咳嗽吐血,经医院诊断说可能是肺炎,也可能是肺癌。当时我们爱过电影界正组团,准备一星期后就出发去马来西亚赈灾演出。我除了当演员,还搞服装兼行政,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只好写信通报二哥。
幸好二哥没再拍戏,正为珠影准备剧本,给纪录片写解说稿,配画外音。二哥见信立即回信说广州医疗条件好,他可以找到好医生,也可以照顾母亲的病。很快又收到他的电报,说他已办好了到深圳的边防证,叮嘱我在指定的时间送母亲去深圳。他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办好了边防证,可见对母亲的孝心!当我送母亲到深圳火车站时,二哥已在站台等候。二哥只匆匆嘱咐我放心,工作别分心,火车就开了。
一个月后我们巡回演出返港,做完总结,在二哥周详的安排下,我们的好朋友陈静波把我叫去,先从如何对待生死观,从理论上武装了我,然后拿出二哥写给我的信,二哥请他在不影响我工作和情绪的情况下交给我。然而这信却使我如坠冰窟,原来母亲经中山医院一位著名医生检查后确诊是肺癌晚期,已经无法化疗只有三月命,医院不收住院,开了最好的止疼药,在珠影招待所疗养。
二哥在信上一再告诫我要正确对待,并提出他的计划,分析母亲如在香港治病,我的能力不够,如在广州治病,二哥有能力找最好的医生,请人服侍照顾好母亲,并保证他一定会照顾好母亲,还说要请我允许他负责母亲在去世前这几个月的一切,并让我尽快办理母亲的单程回国证。读这封信时我潸然泪下,不单单为母亲的不治之症,也为二哥对母亲的厚重孝心和对我的体谅,体贴而感动。他的思维那么细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冯家兄妹与母亲在广州去前合影
事也凑巧,这时正值“文革”前夕,毛主席发出号召所有借调外地的人员必须返回原单位就地闹革命,二哥也绝不会以母亲病重为理由延迟返回的。我把母亲的单程回乡证送到广州时,他们已经准备好动身返回成都
二哥一见我就先给我打预防针,告诉我不要哭,要高高兴兴地和母亲告别,鼓励她安心养病(因为母亲不知道自己患肺癌),等她好了你接她去上海看舅舅。我点头允诺。可是见到母亲比两个月前更加消瘦,更加憔悴,我不由心酸,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二哥立刻给我使眼色打手语,用其他话语打岔掩饰过去。
就这样,我强忍悲痛,强装笑脸,陪了母亲几天,尽一个女儿的最后孝心。待他们必须登车离去时,我望着他们,心里明白,此一去就是我与母亲的生死诀别,可是我却不能陪伴左右照顾她,尽一个女儿的天职。当时心情真是非语言可以形容,目送火车远去,我一个人伫立在空空荡荡的火车站上,忍不住失声痛哭。
回到香港不久,收到母亲的亲笔信,说二哥经常背她去看病,说她吃药后不那么痛了,相信自己很快会好的。那些天二哥几乎一两天有一封信,报告母亲病情。十个月后……二哥来信告诉我说:医生说母亲的生命最多还能维持三天,当时我正拍摄者即将要结束的新戏,让我自己决定回不回来。
同时告诉我,母亲不同意我回去,怕浪费车钱,二哥说他会很好地送母亲最后一程。只隔一天,同一天上下午收到二哥两封电报,告知母亲已去世。最令我感动的是二哥在火葬场陪伴着母亲,等待入火化炉时写给我的信,这是二哥的遗信,请允许我分段摘录原信,看看他对母亲的照顾是何等细微。
“妈在二月八日凌晨两点十五分去世。妈的腿、手指、面部有些浮肿,癌细胞已扩散到肾腰,逐渐渗入血液中去了。
“我每天请二三次医生来家里观察治疗,医生认为家里条件比医院要好,认为不宜住院。”
“搬来来氧气筒,我建议输液,盐水和葡萄糖。医生说会引起肺气肿。”
“我每日和保姆日夜护理。”“不论咳得多么厉害,我都安慰她这是最好的现象……她到真信以为真。”
“二月五日,呼吸较为急促,她说我大概再也见不到小妹了。我立即大乱她的思路,对她说:你需要心情平静不能胡思乱想,应该多想想好的,以后怎么去上海玩,怎么回香港和小妹团聚。以后她就再没有说这种丧气话。
“去世前一星期,食量突然下降。”“七日,大便十余次,大夫认为是全面衰竭,肠功能失效的症状。”
“注射氨茶碱和葡萄糖,呼吸以每五秒四次半减少到三次,接近正常。”“从元月十四日开始,癌症引起的强烈疼痛便逐渐减轻,痛感完全消失。”
“临终前两分钟开始喘气,医生说并非痰堵塞而死,而是癌细胞梗塞心脏所致。”
“临终前没有撕扯衣裳现象,可以说是舒舒服服去世的。”
“七日一夜,妈便闭着眼睛不讲话,直到临终没有留下任何话。”
“直到临终妈都不知道是所患是癌症,满怀信心地域病魔进行斗争,相信自己一定能痊愈。”
“破四旧,殡仪馆不办丧礼,写这信时我正在火葬场等待遗体焚化。”“下午一时三十分开始火花。骨灰将装在一个精致的骨灰盒内,安放在家里,我永远陪伴母亲的遗灰。”
读这封信时,我的泪水湿透纸背,二哥的的确确送母亲走完最后一段人生路。读信时,好像我也在他身旁一样,二哥对母亲的病情观察何等细心,照顾得何等周详,母亲弥留时的安详反映出她心灵上为有这么个好儿子而安慰。二哥对母亲的孝心我想不仅使我感动,还能感动世人,也可以告知冯家列祖列宗,冯家“孝”字家风,没有因时代的前进社会的变迁而丝毫逊色。 

我收到二哥的最后一封信是1968年12月26日写的,下面的署名不是“二哥”,而是被他人改成了“此人是牛鬼蛇神”。信的内容是告诉我已经收到我从广州寄去他第一次向我要的东西——、信中,告诉我他离婚的事双方已经谈妥,只待办离婚手续,并要我给他寄两包保肝的葡萄糖(他的内脏因血吸虫病的后遗症)和广东老乡的黄烟丝及三分钱一本的卷烟纸。
我立刻把东西寄去,也不知他收到没有,以后就再也没有来信了。我想他已经出事了,虽然为他担心,却再也收不到他的回信。
从1968年到1978年,整整十年和二哥断了音信,直到报纸上频频出现许多文化人、名演员被平反,却查不到“冯喆”二字。我开始沉不住气,接连给峨眉电影制片厂写信并托国内的亲戚想方设法四处打听,却都如石沉大海。迫不得已,我给港澳办主任廖公写信,向他求助,这信是托人面交的,这才很快收到当时负责文艺界平反工作的刘厚生同志复函,嘱我直接给当时的四川省委书记赵**写信。
我纳闷,二哥是什么大人物,有什么严重问题要省委书记亲自过问?我写的信还未寄出,突然新华社香港分社转来峨眉电影制片厂给我的通知,打开一看,真是遇到了晴天霹雳,只觉得血往头上冲,毛孔耸然,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我呆在那里半天才清醒过来,心想这怎么可能呢?通知书上要我去成都,参加峨眉电影制片厂为冯喆同志平反昭雪,骨灰安放仪式。
我所盼望的怎么是这么个结果?简直不能令我置信。但是,通知是白纸黑字打印的,是由组织正式送给我的。我回到家佯装没事,向父亲谎称出差,怀着沉重的心情去成都。平反昭雪会上说的是:冯喆是在1969年6月2日(距二哥给我最后一封信的日子只有五个月零二十四天)被迫害致死;说他是因长期被关押挨批斗,被诬陷及过重的体力劳动,身心受到严重摧残,自缢而死。可是据当时和二哥同关在“牛棚”的好友和邻居私下告诉我的事实真相,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们说冯喆确实吃了不少苦,对他的批斗也比别人多。当时对冯喆的逼供,除了要他交代自己的问题外,更关键的是要他揭发过去上海香港地下党领导夏衍、于伶等老革命家的问题。冯喆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交代揭发不出问题,就说他不老实,应对他抗拒从严。用麻袋把他包捆起来打,回到宿舍坐都不能坐。
军代表来看到他的伤势,叫他去医院治疗,冯喆却笑着说:“甭治,治好了还是挨打。”没法,他就站着写检查,家里没火,他就和点面,用电熨头烙成小饼充饥。有人看不过去,送饭给他。
后来集中进了大邑县安仁镇的劳动,一共200人,冯喆的劳动是保证200人生活用水。挑水的劳动极大,可他干得挺带劲,见到身边的朋友情绪不好就鼓励他,告诉他:“要有信心,会好的,很快会好的”。挑水闲中他还会跳到河里游会儿泳,他们说,当时据内部传说,再过三天就准备放了冯喆了。不知是不是要最后再对他施点压,再挤点材料来,那天冯喆被叫走到天亮都没回来,后来就见有人匆匆跑来拿冯喆的毯子说他自杀了。
朋友连忙跑去现场,这时,只见冯喆身子用毛毯裹着,脸还露在外面,脸上挺好看的,正往车上抬呢。大家说冯喆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个迷。在那个特定时期,谁敢追问倪端,冯喆就是一条毯子裹着进的火葬场。
呜呼哀哉!我的二哥!你死得好冤好惨啊!根据二哥好友提供的真实情况和我对二哥的了解,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二哥会自寻短见。
我的二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肺结核箘没能传染他;血吸虫箘没能吞噬他;癌细胞都不能侵袭他。他意志坚强,无畏无私,开朗乐观。既便是捆在麻袋里逼供,该坚持真理实事求是他也不瞎说一字。即便打得皮开肉绽,他依然对关心他的军代表调侃自己说:“治了也没用,还不是再挨打。
我捧着母亲和二哥的两个骨灰盒准备登机返程,一位接待我的人走近我身边告诉我,害死冯喆的坏头头现在正接受审判。
二哥的骨灰安葬在广州烈士公墓,但母亲安葬别处,不能实现二哥要一世陪着母亲的心愿。
回到香港,我不能流露出半点哀伤悲痛,我怕年迈的父亲经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打击。过了很久,有一晚我回家,父亲在屋里等我,见我就问:“你二哥呢?”我一怔,父亲把烟斗重重地敲在桌子上说:“你当我在成都没有朋友?二毛是被打死的。”我呆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找不出任何谎言来回答他,冲进自己的房间嚎啕大哭,也是我第一次痛哭我冤死的二哥。
以后一段日子,我和父亲都陷入了沉重的悲痛中,相互没有话,回避着彼此的目光。夜里,父亲屋里的灯光彻夜亮着,我轻轻借送茶进去,屋里烟雾缭绕。我无言地注视他,他不理我,只有烟斗里的红火一闪一闪的。哀莫大于无语。从那以后,父亲和我的生活中,再没有提过二哥一个字。

二哥平反昭雪的消息见报以后,我收到许多关心、热爱他的观众给我的慰问信,这些信有的直接寄到香港,有的由峨影厂转来。有的观众在信上说,冯喆没有死,他永远活在《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胜利重逢》《沙漠追匪记》《羊城暗哨》等著名影片的英雄形象里。有两位小妹妹还写诗纪念他:
   昔日的人已化为泥土,  
 哺育着一棵生意盎然的大树,
  你在永恒的天穹下,  
 永远唱歌,攀上生命! 
我的好二哥,父母的好儿子,大哥的好弟弟,到今年,你离开这个世界已经40年了,40年后的回忆,你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你还是那么帅气英俊、那样真诚质朴,一如你小时向我走来时,嘴角上那弯我再熟悉不过的笑靥。你那亲切的微笑,向我走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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