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感的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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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天空
伤感的谢幕
因为迷戏骨于是之,《茶馆》前前后后看了好几回。每回都看得心肝俱裂——似乎不是看戏,而是亲身经历。
我向来缺乏理性,凡事喜凭感情。记不清被父母朋友教训过多少次,现在略有改变。只是,倘遭遇披着“真诚”外套的家伙,似仍无法招架,惟有缴械、认输,万劫不复!
仅看戏落泪,已被我家小愤青讥笑无数。我当然不在乎,“落自己的泪,让小愤青说去吧!”窃喜的是,小愤青现在终于没有精力顾及其他,每日被功课缠身的她,可怜见的,眼里全是卷子和试题。
言归正传。于是之的戏好,一个字:真。两个字:情真。每次看《茶馆》,每回都有这样的错乱:于是之就是王利发,王利发就是于是之。也难怪,一出戏演几百遍,演到最后,还不就演成了自己!
但是,再怎么精彩的戏,无论演再多次,也有落幕的时候。人生的精彩亦同样。

于是之《茶馆》剧照
于是之最后一次演《茶馆》,是1992年7月16日,地点是首都剧场。
之前的他已经演了400场王利发,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早已烂熟于心了。
这一次演出,不仅是他最后一次在首都剧场演出,也是《茶馆》剧组的最后一次演出。
然而,由于患病,于是之的嘴巴总是不停地动着,并且,他开始在台上忘词。
这让上台之前的于是之非常紧张。结果,整场演出,他说错了四处台词。
但热情的观众似乎没有发现,仍给予了他长时间的掌声,许多观众甚至还流下了感动的眼泪。
面对观众,于是之大喊一声:“谢谢朋友们的宽容!”而此时剧场楼上一位刚上初中的女孩突然用童声回答道:“王掌柜!永别了!”顿时,剧场里泪雨纷飞……
是的,永别了!但,始终会有一个形象铭刻在我心里,只不过,我会偶尔糊涂,因为分不清:哪个是王利发,哪个又是于是之!

1999年3月2日,农历正月十五,于是之正和家人一起吃晚饭,突然他的身体向一旁倒去,坐在身边的李曼宜赶紧起身想要抱住他,可于是之沉重的身体将瘦弱的夫人重重地压在了地板上,造成了胯骨粉碎性骨折。就在李曼宜疼痛难忍之际,忽然听到早已丧失语言能力的于是之着急地大喊一声:“不得了了,快救人哪!”
李曼宜忘了自己的疼痛,吃惊地望着于是之,不能说话的人居然张嘴说话了,而且声音是那样的清晰,这让李曼宜喜出望外,以为奇迹即将出现。
一生中分量最重的台词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于是之的病更加严重了。
于是两个可怜的老人,一对患难的夫妻一起住进了医院的同一间病房。
大概从1992年开始,于是之就被诊断出患有脑血管病和老年痴呆症。医生告诉他,这个病不可能根治,只能通过护理延缓病情的发展。从此,于是之就饱受病痛折磨,并逐渐丧失语言和记忆能力。
“或许是过去在舞台上说话说太多了,上帝不让我说话了。”在完全丧失语言能力前,于是之曾这样自我苦嘲。
可以想象,作为一个以语言为主要表演手段的艺术家,语言功能的丧失,对于是之是多么彻心裂肺的打击,这是他的灵魂之痛,生命之痛。
不过,好在除了表演之外,于是之还有自己的另一个生命支柱:比他稍大数岁的夫人李曼宜。正是由于李曼宜的精心护理,于是之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其间还一度出现好转的迹象。
2012年8月因胰腺癌病逝的著名剧作家李龙云,在18集传记片《演员于是之》中曾清晰地回忆,1995年,被朋友们一起拉去西北开会散心的于是之,曾突然当众流畅而清晰地模仿了一段毛泽东的演讲,不但演讲内容一字不落,就连毛泽东那浓厚的湖南口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模仿完后,朋友们都非常吃惊,于是之本人也非常兴奋,甚至一度燃起了重返舞台的热望。
然而好景不长,之后不久,于是之的病情又迅速恶化,重返舞台的梦想彻底破灭。1999年的于是之,基本上已完全丧失语言能力,甚至连很多故人也已无法认出。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危机之中,当看到自己心爱的人重摔在地,从一个重度失语及失忆症者口里蹦出的,竟然是一句如此清晰而铿锵有力的话语。或许,这是他职业生涯中说过的分量最重的一句台词。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爱的力量是多么伟大!
毫无疑问,在于是之心中,即便是重如生命的表演与舞台,也不及爱人更让他牵挂。
同样已是耄耋之年的李曼宜,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病情还不是那么严重,意识还相对清楚、明白的时候,于是之对她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要是先走了,你一定很难受;你要是先走了,那我更不得了,我怎么办啊?最好我们俩能在一块的时候,就把所有我们俩人知道的东西,把那些材料都给它集中记录下来,将来不管是谁先走或后走,我们也都能看到这些东西,也都能记住了。
一段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话语,记载的则是两个老人一生的爱。
2013年1月20日下午,于是之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享年86岁。病逝前的于是之,已基本接近一个植物人的状态;于是之病逝后的李曼宜,表情平静而悲伤,内心回响的则是两人一起携手走过的幸福的余温。
是演员不是表演艺术家
2006年前后,北京人艺决定筹拍一批老艺术家的珍贵资料。负责该项目的李春立是于是之的学生,他为此专门前往于是之老人家,与于是之夫人李曼宜商量相关事宜。当时的于是之已经和一个植物人没太大区别了,但让李春立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仍然有思想。
李春立回忆当时的细节,当他正在客厅对李曼宜进行采访和交谈时,一直躺在卧室里的于是之突然不停地“嗷嗷”叫喊,采访难以进行下去。李春立不解地问李曼宜:老师平时也这样吗?李曼宜说,不是,这是第一次,因为他听得懂。李春立立刻明白了,如果于是之能说话,一定不会同意他拍摄这部纪录片。
早在20余年前,人艺最早决定要拍摄一些老艺术家的人物传记时,负责人就是于是之,但看到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时,他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
最终,人艺还是完成了这部长达18集的人物传记片《演员于是之》,并于2009年在全国播映。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部传记片的拍摄或许违背了于是之本人的意愿,但人们太爱戴他了,他们必须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他的爱。
传记片之所以被命名为“演员于是之”,是因为于是之从不愿意将自己标榜为所谓的“表演艺术家”,而更重视“演员”的称号。
于是之曾经说过:演员也好,诗人也好,都是精神劳动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被称做表演艺术家,心里才好过呢?
知名剧评家、于是之老友童道明讲述过这么一段逸事,有个演员给童道明递了一张名片,上面有一堆名号,什么国家一级演员之类。童道明向他转述了于是之的话,后来这个演员给他寄了一封信,里面附了一张新名片,上面只有演员两个字。
于是之给戏剧界、表演界带来了光荣,也带来了尊严,而后者才是于是之留给演艺界真正重要的遗产,即从事表演工作的演员,必须像其他行业的劳动者一样,有一颗平等、朴实的心,既不可妄自菲薄,也不可妄自尊大。
最大的遗憾:从未演过知识分子
说到底,于是之是一位学者型的戏剧演员,在中国的表演艺术界,也没有谁比他更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然而,于是之职业生涯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从来没有演绎过一个知识分子角色。
那一年英若诚肝硬化极为严重,于是之看望老友后,心情沉重。他非常痛苦而严肃地向周围的朋友表示,这个社会对知识分子的遭遇太不关注了,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知,他们忧国忧民,有更多的痛苦和困惑。“我自己却从来没演过一出知识分子的戏。”于是之说。
如果于是之没有患上后来的病痛,出演一个知识分子的愿望或许就能实现,而中国的现代戏剧史除了程疯子、老马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角色外,又会多出一个经典的、教科书般的角色诠释,而今这一切只能化为遗憾,随风而逝。
于是之热爱舞台,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而且像个老学究一样来做这件事。李曼宜老人回忆说,他年轻时恋爱都不会,即使恋爱也要先买本书来看,作为自己行动的参考;平时从剧院回到家,于是之也基本不干别的,就看书。
他揣摩一个角色,也经常像做学问一样走火入魔。比如他演《洋麻将》,常常无意间就拿个手杖上大街了,因为《洋麻将》中的魏勒是拿手杖的。

于是之一生中有过很多热烈的追求,其中最大的一项就是专业知识和学问,为此,他特别想精通几门外语,以便能直接阅读原文著作,但很遗憾,由于演出和公务繁忙,这个愿望没有能够实现,尽管他法语学得不错,到法国去还敢跟人家聊聊,英语也能对付,甚至还学过一段时间日语、俄语,但始终未能特别精通一门外语。
比如他特别热爱俄罗斯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论,就看童道明的翻译,并经常与他一起探讨,他很想弄清楚一些理论问题,但因无法看懂原文而遗憾,他始终认为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懂俄文是无法深入的。
相对现今知识界的浮躁和虚荣,于是之以自己平实的人格及对知识、学问的单纯渴望与执着,最终以一个表演者的身份为当今的知识群体树立了一个真正的标杆。
于是之病逝后,童道明这样评价自己的亦师亦友: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中国的演员像他那么痛苦过。他的痛苦不仅仅源自晚年因病痛而远离舞台,而更多地来自他像所有普通的劳动者一样,怀着对这个世界一颗悲悯、关爱的心——这种悲悯、关爱已经在他诠释的众多“小人物”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种痛苦同样来自他永远无法像自己所期待的那样完成对世界的表达,某种程度上这是作为一个非神的人,在这个世界面临的最根本的局限与敌意——人无法完成其自身,于是之则是深刻领悟到这一命运的人。
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研究员柯文辉评价于是之:在艺术很难有独创的年代,他完成了独创;在很多人走向了平庸的时候,他保持了个性。
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常常自诩为“小人物”并告诫那些赞扬自己的人不要“拿小人物开心”的于是之,以自己的“渺小”,诠释了真正的“伟大”。
是之老人,我们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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