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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天空
戏剧家田汉写过一首诗,“烽烟九载未相忘,重遇龟年喜欲狂。烈帝杀宫尝慷慨,徽宗去国倍苍凉。留须谢客称梅大,洗黛归农美玉霜;更有江南伶杰在,歌台深处筑心防。”
这首诗里写了三个人——梅兰芳,程砚秋和周信芳,在抗战时期,他们一个留须谢客,一个归农耕田,一个则在舞台上坚持唱戏抗日。梅和程都是名旦,周信芳则是老生。
这三个人里,周信芳和梅兰芳同庚,生于旧历甲午年——以阳历算,周信芳要比梅兰芳小一年,今天正好是他的120周年诞辰。
梅兰芳塑造了无数如梦如幻的舞台形象,在中国人眼里,他就是美的化身。而周信芳的老生,没有那样“美”,却演出了动人心魄的“真”。
周信芳与梅兰芳的合影
儿子周少麟回忆,周信芳演文天祥,败仗退场那段,面目扭曲,动作凌乱,龇牙咧嘴,看上去极其痛苦丑陋,完全没有正气凛然般的端庄。当时的名票看了都说他离经叛道,怎么可以这样,看戏还有美感吗?周信芳反击:“刚打了败仗,马上就山河破灭,你还想让他美?”
以传统审美来说,周信芳的嗓音唱戏本钱实在是太少太少。他本来是天才少年,7虚岁,以七龄童为艺名首次在杭州登台演戏,一炮而红。但14岁时,某天清晨,周信芳照老样子登老龙头喊嗓,却发现自己“倒嗓”了,之后“嗓渐稳复,然嗓音已沙”。
“倒嗓”这个坎过不去,对一个演员来说,要么不改行,要么一辈子在梨园最底层跑龙套。很难想象,年少的周信芳在那一刻下定了怎样的决心:直面命运,留在舞台。
周信芳也是幸运的,他幸逢了京剧从贵胄走向大众的时代,也是京剧革故鼎新的黄金时代。他还幸逢了得风气之先的上海。12岁,他随师傅到上海,改用“麒麟童”艺名。中间曾离沪北行数年,在北京还曾与梅兰芳同台搭过戏,1915年他还是回到了上海,进丹桂第一台。
上海对周信芳的影响巨大,其中之一是市民文化发达,生存环境决定周信芳考虑如何对“俗众”有持久的吸引力。市民文化的另一特性是以海纳百川的包容力,接受了他多次的颠覆传统:比如,他演“萧何追韩信”,萧何见到韩信题诗,那一段肩背的动作,竟然是从擅演老头儿的美国明星约翰·巴里摩亚那里学来的。
1930年7月,欢迎梅兰芳访美归来的聚会上,周信芳作为上海伶界联合会领导人致辞,对“梅君之决心与魄力”深表钦佩,也提出:“处于今之时代,万不能再以戏剧视为贵族之娱乐品,当处处以平民化为目标。”
这样的认识,让周信芳在继承中超越了京剧传统范式的限制,强调演戏的“演”字,“是指戏的全部,不是专指‘唱’”,“装龙像龙,装虎像虎”。
1947年,戏曲界名伶合影。左起:周信芳、梅兰芳、梁一鸣、曹慧霖、白玉薇
他敢于编戏,也善于编戏。九·一八事变后,周信芳自编自演《明末遗恨》,他饰演的崇祯皇帝悲愤地控诉:你们要知道,亡了国的人就没有自由了!而当公主问崇祯,儿有何罪,崇祯颤抖的声音答,儿身为中国人就是一项大罪。
《明末遗恨》演了半年,天天客满。当周信芳借崇祯皇帝之口,说“卖国的汉奸何其多”,台下掌声雷动。
在长达60多年的舞台生涯中,周信芳参演剧目超过600个。刘海粟曾经说过,“年轻人爱他的强烈,中年人爱他的生动,老年人爱他的深沉。”他日日夜夜,勤勤恳恳,孜孜不倦,终于把他倒了嗓的沙音,磨砺成“弥漫南北之麒(周信芳艺名‘麒麟童’)音”。
1947年梅兰芳与周信芳合演的《打渔杀家》
周信芳的一生,比他演的戏还要跌宕起伏。
他祖籍浙江宁波的慈城,旧称慈溪。祖上原来是官宦之家,到周信芳的父亲周慰堂时家道中落,只能做学徒,但周慰堂迷恋京剧,不仅娶了一个旦角,自己也改行唱戏,周家虽然已中落,也接受不了做戏子的成员,周慰堂被逐出了周氏宗祠。
传说,周信芳二十二岁那年,随父亲回乡祭祖扫墓,但族人告知周家父子,出资三千银圆作为修缮费用才能进入祠堂祭奠祖先。八年之后,三十而立的周信芳,带上五千元大洋到家乡宴请周家父老乡亲,重造了一座新的祠堂——“全恩堂”。
因而,在他写过的《最苦的是中国伶人》中,他感慨:“社会对于伶人太薄了”,“拿伶人当做鱼肉,任意宰割和欺骗”。
但命运用另一种方式补偿了他:穷小子吸引了一位千金小姐的爱慕。这位“白富美”叫裘丽琳,是上海滩 “新天宝银楼”的三小姐。其父裘仰山是浙江绍兴安昌镇人,在上海经营茶庄发迹,她的母亲,则是在中国经营茶叶和丝绸的苏格兰商人阿尔斐雷特·罗斯和松江一位大家闺秀的女儿。
周信芳与裘丽琳的相爱受到裘家的反对,裘母把女儿软禁起来,裘丽琳找了个机会逃出家中,与周信芳一起私奔去了苏州。直到1928年,周信芳通过亲友与律师办妥了与前妻刘氏的离婚手续,才与裘丽琳正式结婚。此后两人终身相伴。
新中国成立初期。周扬与梅兰芳、周信芳在天安门城楼观礼台上合影。
解放后,周信芳先后出任过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处长、上海京剧院院长。北京还隆重举行“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50年”纪念大会,发行了梅周二人的唱片。这是破天荒的。
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系列演出,梅兰芳祝贺周信芳,刘斌崑演出成功。
1959年5月,周信芳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61年12月,文化部和中国戏剧家协会联合举办了周信芳演剧生活六十年纪念活动,田汉在纪念会上讲了《向周信芳同志的战斗精神学习》,介绍了他60年的活动历程。
在这次纪念活动中,周信芳演出了《打渔杀家》、《乌龙院》、《四进士》,还演了新戏《义责王魁》和《海瑞上疏》——正是这一部《海瑞上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把周信芳导向了深渊。
1965年10月,姚文元写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发表(《海瑞罢官》是吴晗编剧,马连良主演的),文中点到了《海瑞上疏》。紧接着张春桥到上海京剧院,当众指出《海瑞上疏》是反党的大毒草。
厄运接踵而来:周信芳的家被抄,人被游街示众,批斗会一个接一个。1968年11月,周信芳被捕入狱,到第二年才获释回家,而那时,裘丽琳已被“造反派”殴打致肾脏破裂,死在华山医院的过道上。
1975年,周信芳辞世。
1959年,周信芳在上海郊区嘉定县徐行公社田头上,清唱拿手戏“萧何月下追韩信”
1978年8月16日, “周信芳同志平反昭雪大会” 在上海龙华烈士陵园(当时叫上海革命公墓)举行,并举行骨灰安放仪式。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同志送了花圈,巴金致悼词。
周信芳的儿子周少麟说过一个故事,1969年,周信芳被关在西郊少教所。一天,有人来提审他,听说周信芳的艺名是麒麟童,这人的声音缓和了,问他,这名是谁取的。周信芳告诉他:到上海登台时艺名本是“七灵童”( “七龄童”的升级版),谁知写海报的老先生误听为“麒麟童”,将错就错。
年轻人告诉周信芳,那个写海报的,就是他爷爷,姓王。爷爷临终前一直对他们讲,如果后辈有人能见到麒麟童,一定对他说,他确实是唱戏人里头的一只麒麟,没有辜负这个艺名。
是的,在上海人的眼里,他是永远的“麒麟童”,一个真正的、天才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