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河往事的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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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天空

文/黄蓉
寻访这个故事,时间前后相加,近乎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写下这起特别的案件, 要不要写下案件之后,那些被改变的人生际遇。
时间已经过去 29 年了,案子里的人,好多也已经不在了。
此案的警察主人公,不同于我们以往任何一期寻访报道的人物, 甚至,也有违大多数人心目中一个优秀警察的标准。
但是,他真实,他的个人命运真实得让人唏嘘叹息。
这是一个关于警察和嫌犯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执着和救赎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寻找和安顿的故事,同时,这也是一个人性碰撞与纠葛的故事。
人这一生,意念之中所坚持的,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我和这个案子之间,好像也有着一种联系。29 年前,自从第一次听说这个案子,这个执念,就一刻没有再放下。
那些心酸沉郁,那些五味杂陈,似乎随着时间越来越沉默。然而这个案子,以及与案子相关的一切,在脑海中某个地方,依然隐约在回响。
透过岁月尘埃,依稀能看到那些因偶然被改变的残酷人生,也一样能看到身为警察的担当和磊落,更能看到,有一种能打败一切岁月的善良。
尽管相隔29 年的漫长,这个故事,依然值得被倾听。
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案子以一条 50 多字的简讯形式,第一次进入我的青春记忆。
当时,我是一名工作刚一年的新警,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市公安局办公室调研科工作。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收集杭州各地最新发生的重大警情,并第一时间编辑成公安简报,汇报给各级政府部门参考。
1991 年底,我从公安简报上看到一条简讯,大致意思是:
杭州市上城区公安分局破获一个重特大杀人抢劫团伙,该团伙在齐齐哈尔市讷河当地杀害 42 人。
这条消息带来的震惊无法言喻。为什么在讷河犯下滔天罪行的杀人团伙,是在杭州被抓获?他们又怎么可能杀害那么多人?
心中存留着太多的疑问,但想问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去问。作为一个新警,和直接在一线办案的警察也还不熟悉。
此后的 20 多年里,官方文件里再没点滴信息,这个案子像是蒸发了一样。
而在公安系统里,这个案子一直没有被忘却,因为越是无人提及, 越是渐渐变成了一个“传说”。但遗憾的是,一直没有听见过直接参与办案的人员讲述此案。
这个“传说”中,相对完整的案子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讷河县城,这个相对萧瑟的东北小城,曾是中国末代皇后婉容的祖居地,但让外地人慕名而来的,是为了大豆和马铃薯。
1991 年,这是一个下了火车转大客车,大客车到不了,要转小巴士或是靠步行才能到达的偏僻村落。
那时,没有支付宝,没有手机,没有快递,进货时,一定得跑到原产地。
商人们带着大量的现金,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小山村, 敲开这家看似较大的农户大门,想借住一晚。
而这家农户,就像《水浒传》孙二娘开的人肉包子店,进一个杀一个。大雪封山的茫茫天地间,这些消失的商人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在这个藏着不知多少尸体的魔窟里,有一个姑娘,侥幸活了下来。她从那横竖的死尸之中向外爬,可等她爬出了地窖,让她彻底绝望的是,再也爬不出罪恶的魔爪,甚至求死不得。
白天,她会被监视着,去来来往往的火车站,引诱独来独往的男性商人。晚上,怀着绝望,任人蹂躏。
到了第二年夏天,来进货的商人少了,“生意”清淡了,农户一家就想南下流窜作案。
一路上,他们依然用姑娘作诱饵,让很多居心不良的人上当,失了钱财。
没想到,在杭州,被警察查获。
审讯期间,一个叫黄国华的杭州警察,因为一个小小举动感动了姑娘,让姑娘不做犹豫,主动和盘托出案子,惊动了公安部。
在讷河当地,在那个农户的地窖里,挖出了 41 个头盖骨, 那些拼凑不完整的尸体,更是让警方难以估算究竟杀了多少人……
故事一直是这样流传着。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个警察相遇, 也没想到我会更深入地走进这个故事里去。
时间到了 2018 年,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成立了。一群有警察情结的人,想要寻访那些曾经为治安做出过贡献的警察……
这个叫黄国华的杭州警察,作为浙江省第一个荣立个人一等功的对象,走入了我们的视线。
28 年前,为什么这个犯下重案的姑娘,会对素未平生的警察坦诚?在那起案件的侦办中,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而这个警察,为什么在荣立个人一等功后,在工作上再无建树, 并且早早办了退休手续,离开了警察岗位?
这一切,只能找到黄国华,才有可能知道真正的答案。

找到黄国华并不容易。2019 年 6 月,我们终于联系到了他。早年,也曾见过黄国华,那时候他很帅,大高个儿,眉眼俊朗,头发浓密。可这一次再见到他时,远处见着一个身影,风尘仆仆,已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等他走进我们真水无香办公室,当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赫然是一个光头。
黄国华指指自己的光头,上面已经冒出了点点白发根。他禁不住长叹一声:“28 年了,为了这个案子,每个星期五我都要剃个头,好像只有这么做,内心的不安才可以减轻一点。”

在黄国华的眼神里,总有着抹不去的落寞 。@韦晓旭摄
在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久远的特大案件,终于从一个当年的亲历者口中徐徐道出……
黄国华依然记得,徐骊扑通跪倒在他眼前的轰然。
1991 年 11 月,杭州城站火车站,江南的冬天还没来临,可空气中已有彻骨的寒冷。站台上,开往南京的一列火车上,挂着一节特殊车厢,前后都有武警重兵把守。
此行是要把讷河案的3名重犯押解回当地,他们在讷河杀害了40多人。就在列车快要启动时,女嫌犯忽然跪倒在杭州押送她上车的警察面前。
在寒风中,女嫌犯的身躯瑟瑟发抖,她几乎哭着央求:“黄警察,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杭州,那里是我恶梦开始的地方。
28 年前火车站告别的这幕,成了黄国华心中永远经得起岁月侵蚀的画面,那姑娘这最后的形象,就此坠入无边的黑暗时空中。
“我的大半辈子都在想着这个案子。我无法放下,常常扪心自问, 对于那位可怜的姑娘,那位因为命运错位走上不归路的姑娘,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吗?如果我再努力一点点,是否可以让她争取到死缓不被枪毙?
我也一直想知道,临刑前,她有没有见到她的儿子?审讯时,这是她提起两个死前心愿之一。那时候,我自己的儿子也是一般大,我能体会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最执着念想。
这个案子之后,很多人说我爱上了这个女人。对这种无端的猜测, 我也不计较。我这个人向来就是独来独往,认准了要做的事,我从来都不后悔。”
黄国华的讲述,整整进行了一个下午。我知道,他是把曾在公安工作二十多年的我,当作他的战友。
他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特意找到他,问到这个案件。如果不是他的亲述,很难想象,这个比电影中还要凶残的案件, 曾真实地发生过。
而随着黄国华的回忆,令人想象不到的那些挣扎和绝望,心痛与惨烈,也像被投入湖中的石子,掀起一圈圈涟漪。
黄国华回忆:“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 1991 年 10 月 22 日。 那天早上,所长叫我和刑侦大队的人一起去苏州火车站派出所,带几个麻醉抢劫的犯罪嫌疑人回来。
本来这是刑侦队干的活儿,但那天上城小营辖区发生一起疑似凶案,刑侦大队的人手全扑那里去了。所以,所里派了我和几个兄弟配合刑侦队一起去带人。”
很多时候,我真的会感叹,谁也无法看清命运的底牌。
那个早晨的出发,毫无疑问,成了黄国华警察人生的一次转折。九十年代初,杭州市公安局有一项刑侦改革,其中一项是,过去归市局管的凶杀案件,统统下放到分局。
那天,上城刑侦大队的警察们正赶时间去办凶杀案,正因于此, 这起麻抢案的后续工作,才交派给涌金派出所。当时,谁都没想到这起麻抢案背后还有特大案件。谁都不曾料到, 这起案件足以在全国刑侦领域留下浓重的一笔。
当时,苏州火车站的案子是比较清晰的。苏州铁路派出所民警在车站巡逻时,发现两男一女形迹可疑。值班民警怕引起混乱,没有当场揭穿,而是回到值班室带着协辅警,把他们围起来带走。搜查中,发现有3000多的现金、两张外地身份证,还有口服麻醉剂等嫌疑物品。
3人支支吾吾,说辞不一,根据疑点判断,有可能是实施麻醉抢劫的。经和身份证所在地公安联系,5 张身份证中,只有一个姓谢的杭州萧山人还联系得上。几天前,刚在杭州湖滨被一伙人“放白鸽”抢走随身钱财。【注:放白鸽是旧时指以女色为诱饵设骗局。】
根据公安机关立案管辖地的规定,在湖滨地区发生的这起案件,顺理成章需移交杭州公安。
去苏州郊外收审所带出疑犯,已是次日凌晨。3名嫌犯的身份信息都是齐齐哈尔人,两名男犯分别叫贾汶戈、李川,女犯叫徐俪。
黄国华继续回忆:“第一眼看到那个叫徐骊的嫌疑犯,觉得长相一般,就是个子特别高,1米7 左右。当时这样的个子,在江南女子中是不多见的。还有,她给我的感觉和以往的女性嫌疑人有所不同。
回杭州路上,她坐在最后一排,我坐在前一排。偶尔我回头看她时,见她也是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那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我和这个女人之间,会有一些关联,只是想不到,这关联会是大半辈子。”
深秋寒意很浓。身上依然穿着单衣的徐骊,有些瑟瑟发抖。北方人习惯了冬天有暖气,哪知道南方的冬天更是难熬。黄国华让收审站的人给她找了一床被子。
当天晚上,时任上城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的周伟新到涌金所检查工作,副所长赵正华汇报了这一案件,并将嫌犯携带的一只旅行袋拿到所长办公室。打开旅行袋发现,有两张他人的身份证,其中一张是吉林某市面粉厂郑某,另一张是黑龙江某煤矿张某。经当地公安机关核实反馈,这两人的家属已经在当地报失踪多时。
根据经验,两名失踪人员与嫌犯无亲无故,已经失踪多时,很可能凶多吉少。当晚决定,由赵副所长负责,抽调派出所精干力量,组成专案班子,加大审查工作。黄国华被指定为主负责审讯女嫌疑犯徐骊。
黄国华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提审徐俪的场景。那一次提审,就发生了传说中让女犯感动坦白案件的关键细节。
“10 月 23 日,我去收审站提审徐骊。提审前,她忽然提了个要求,问能不能帮她买包卫生巾,因为来例假了。这要求虽然来得有点突兀,而且也让我尴尬,但我还是立即让一起的同事去买了。
卫生巾买来后,我们开始做笔录。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明显地觉得她的情绪起伏异常,眼光闪烁不定。很快,湖滨地区麻抢案就交代完毕。
当我例行审讯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时:除了这个案子,还有什么要交代?
出人意料的情况出现了。
她说:‘我还有一个大案子,比这个案子还大得多得多。如果我把这个案子讲出来,我肯定是死,你肯定是立大功。我们在东北还杀了 20 多个人,但我希望你们局长能来见我。’
在当时,杀两人的案件都是惊天大案了,一个犯罪团伙能够杀20多人,还没被发现,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虽然心里极为震惊, 但我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精神不正常。”
黄国华马上向当时的赵副所长汇报,赵副所长也是将信将疑。第二天,赵副所长就以“赵局长”的身份,去见了徐骊。
那个上午,一起骇人听闻的案件就从眼前这个女人口中缓缓流出。
“她首先讲,这一年来,她过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并提出两条要求,一是想见一见 3 岁的儿子,二是请求枪毙时,不要五花大绑。”
徐骊交代,她原来是齐齐哈尔市一名幼儿园教师,1990 年 11月,她与丈夫吵架后出走,在火车站被贾汶戈搭识。贾以介绍工作为名,将她骗到讷河家中。当晚她被贾强奸后,贾用铁丝捆住其双手将她掐昏丢进地窖。
在满是尸体的地窖中,徐骊昏死了几天后,又支撑着爬出地窖。贾见没有杀死她,转念提出要徐合伙去抢劫,若不合作就先杀她全家。并且还逼着徐骊对着地窖中原有的尸体捅刀,同时拍下照片进行胁迫。
徐骊为保家人安全,在贾的威胁下,无奈成了抢劫杀人团伙中的一员。
此后,贾汶戈伙同李川、孙庆园、李小芳(贾汶戈妻子)及徐骊本人,在齐齐哈尔火车站、讷河火车站等地,以谈生意或介绍工作为名,将单身男女骗到家中,男的先抢劫,用尼龙绳勒死,女的先强奸后杀害,然后将尸体深埋在家中地窖内。
徐骊交代,同伙孙庆园和李小芳还留在当地。与此同时,涌金派出所民警梁宝年等负责审查案犯李川,也获重大进展,李川的供述和徐骊基本一致。
李川还证实,他们携带的旅行袋内二张身份证人员郑某和张某, 已在 1991 年 4 月和 8 月,被他们这伙人所害,被害人尸体现在地窖内。同时,通过失踪人员家属辨认,案犯携带的物品中,有一件衣服是张某失踪前穿的。
经杭州警方再三分析,徐骊和李川交代所有情节都相似,而且关在不同的地方,事先不可能有串供可能性。
10 月 23 日晚,就是徐骊交代案情的当天晚上,上城区公安分局局长洪巨平在涌金派出所召开紧急会议。会上决定:
第一,贾汶戈马上转移到市局看守所,要保证绝对安全,不能让其自杀。
第二,对李川、徐骊的审问,继续由原审查人员加大审查力度, 摸清团伙作案情况。
第三,马上和事发地讷河公安联系,核查此案。
警察钟庆,当年是上城刑侦大队内勤,几乎参与了这个案件的每一次案情分析讨论会,发往讷河的电报也是他去拍的。
“实事求是地讲,徐骊最早交代时,我们还是不太相信的,派出所也是不相信的,都说她是受刺激了,精神分裂了。
怎么可能杀这么多人?在那个时候是不敢想象的。
23号晚上,分局会议一结束,我晚饭都没有吃,骑着自行车赶到武林广场电信大楼,以加急形式,给讷河县公安局拍出了此案的第一份电报。”
当时电报大致内容是:我局抓获你县贾汶戈等人,据交代,在当地租某某房,杀害多人就地掩埋,其妻李小芳、同伙孙庆园共同参与作案。目前,此二人尚在当地负责看管埋尸房屋,请予以协查抓捕并请及时联系我局。
电报是一个字一毛四分钱,且连收件人姓名、地址都算钱。当时分局政委签发电报时,还心疼电报字数太多。毕竟那时候电报是真的很贵。
钟庆说:“电报拍出第二天,也是傍晚,周伟新副局长急急地把我喊去,说是讷河的回电来了,只有四个字,‘查无此案’。
这让我们大失所望。”
周伟新让钟庆再跑一趟,重新拍电报,发给齐齐哈尔市公安局。这份电报拍出之后,齐齐哈尔市局的长途电话就打到了上城分
局,告知:“现场已经挖掘出19具尸体,正在勘查,贾妻自杀,孙犯落网,我们马上派工作组到杭州,具体对接。”
一前一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反馈结果,让杭州警方有点云山雾海。但当案件被证实的瞬间,震撼、惊悚、不可思议等等复杂情绪,在分局大院弥漫开来。
案件惊动了公安部,在相关部领导的指示下,黑龙江省公安厅迅速组成一支由副厅长带队的专案工作组,赶赴齐齐哈尔讷河县。
当黑龙江省厅工作组赶到现场时,发现贾汶戈妻子李小芳已畏罪自杀。现场留有遗书,控诉贾汶戈。工作组一边马上派人抓捕另一犯罪嫌疑人孙庆园,一边调集当地法医、技术人员在案发现场取证。同时,马上给杭州警方挂长途电话。
那个年代,挂长途长话要先和总机联系,之后,挂断电话,等总机转接到对方后,对方在话筒旁等待总机回路到打长途的那部电话,振铃之后接通。
这其中,市与市之间、省与省之间的电话线路只要繁忙,就要重新转接。距离越远,挂通时间越长,线路中断的几率越高。这也是当时杭州警方意识到案件的严重性之后,立即拍电报到讷河而没有选择打电话的原因。
如果,当时能直接拨通长途电话,把案件的调查情况说清楚,就绝不会存在“查无此案”这样的情况了。
而根据徐骊的交代,再次和黑龙江警方联系后,告知第一个地窖边上还有一个地窖,两个地窖里,都埋藏着尸体。
当地马上传来消息,第二个地窖里,又发现了22 具尸体。
案件基本清晰后,徐骊就没什么提审了,只等黑龙江这边来人。但黄国华依然每天都去看看她,因而知道了更多与她相关的细节。
“自从交代出了这个案件,看守所的同事们说,徐骊经常轻松地唱着歌,一点也看不出象个死囚犯的样子。
我问过她,问她为什么在我这里交代,在苏州不交代。她就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觉得黄警察你对我很好,所以我就讲。’
其实,给她买卫生巾这些都是正常的,换做别的疑犯提要求,我也会这样做的。他们虽然犯了罪,但基本的人格还是会被保障的。
提审中,徐骊讲过,她和丈夫两人感情不好,和丈夫吵架了离家出走,当时也没考虑好到哪里去。就在齐齐哈尔市火车站四处徘徊时,被本来就在寻找猎物的贾汶戈碰到了。贾汶戈谎称讷河工厂需要招工,神思恍惚的徐骊,跟着来到了讷河。
当天晚上,贾汶戈先对她进行了强奸,然后把她勒死丢到地窖里去。没想到,徐骊并没有死,在地窖里昏迷了好几天后,苏醒过来,并且自己爬出了地窖。
贾汶戈觉得这个女人不一般,换做其他女人,就算是没有被勒死,在地窖里吓都吓死了,下面全部都是尸体。当时,贾汶戈正好想要找个女的同伙,能够用色情去勾引。徐骊就是最好的人选。于是他又把她捆起来,嘴上塞着布,自己赶到齐齐哈尔专门去摸清她的家庭情况。
从齐齐哈尔回来,他就和徐骊讲,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跟我合作,二不跟我合作,我也不会搞死你,我会把你儿子先搞掉。徐骊开始也曾逃跑过几次,但每次都被他们发现抓了回来,不是毒打就是关死人地窖。就这样她彻底绝望了,只请求他们能够遵守承诺不伤害她的家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成了贾汶戈的帮手,把一个个单身男人引入这个魔窟,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也许她真的是受了太多的苦难,仅仅是一个在我认为正常不过的的举动,就让她感动如此。更多地了解了她在这个团伙的情况以后,我觉得她是受害人,她也还是一个可怜的母亲。
我经常会想到买些包子给她吃。我想北方人吃不惯我们这里的米饭。后来我才知道,北方人喜欢吃的是馒头,不含馅的。
我问了很多人,像徐骊这样的情况该不该判死刑?我觉得她不应该死,到处找法律界人士分析徐骊的情况。
我天天‘盯’着我们局长,我说,她如果不说,这个案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被杀。
最后,我们分局确实是出了一个红头文件的,但并不是因为我的请求,主要考虑到,这是关于对徐骊有重大立功表现的一个证明。给出这个文件证明,也是我们杭州公安一种负责的态度。”
11月9号左右,齐齐哈尔市公安局派了一个押解组到杭州来。
讷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来了后,每次吃饭每次哭,说出了那么大的案子,怎么对得起父老乡亲。当时他还发着烧,在我们这打点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徐骊,是在杭州火车站,黑龙江一行押解几人回讷河,杭州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派了10多个民警负责杭州至南京段的车上押送。
当时,公安部为了加强重大案犯的押解安全,专门挂了一节车厢押送犯人。
那个早晨,黄国华一直跟着大部队也到了车站。临分别时,黄国华把一件棉大衣送给徐骊,以让她能抵挡沿途的寒冷。
当年,案件处于严格保密期,无论媒体还是公安内部都是没有任何泄漏。得不到案件具体信息,黄国华一直牵挂着,徐骊临刑前的心愿有否实现。
1992 年1月,徐骊在当地处决了。
同时,公安部的立功嘉奖令也下来了。省公安厅召开表彰大会,黄国华立了个人一等功。
“当时,我是不太想上台领这个奖。我们所教导员说,你有什么想法都没关系,但这个奖你还得要去领。
我心里太不是滋味,于是走进一家小理发店,剃了个光头。
在别人眼里,个人一等功是无上的光荣,而在我看来,这是徐骊用人头来报答的一个交换。真正的罪犯就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我觉得徐骊真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她也是被胁迫的。
既然人家命没有了,我就把我自己的头发剃光,这样我心里也踏实一点。从那以后的每个星期五,我都雷打不动地要去剃头,这个光头形象从那天起,整整陪伴了我28年。
这些年,我老不停地会想起这个过程的前前后后。我也不是不打听,那年回去后,讷河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有一年,听我们分局政委说,他去临近讷河的地方出差,听当地同行说,当年枪毙的时候,贾汶戈打了42 枪,因为挖出了42 具尸体,是为这些受害者报仇,而徐骊,只打了一颗子弹。
听说这些,是这些年以来,我心里最感安慰的一次,好似间接地印证了我当年的判断是对的。人们常说,往事会被时间冲得越来越远。但并不都是这样,有些往事在记忆中会越沉淀越清晰。
那个案子之后,黄国华因办案出色被调去了上城区公安分局治安科,后又调去报警指挥中心,但他的精神和工作表现越来越不在状态。
2012 年,黄国华46岁,向分局打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被批准后,他离开了杭州。这次采访后的好长时间,黄国华每次回杭州来,都会到我们基金会或是来我家里,聊的就是那些最刻骨铭心的往事。
黄国华的警察人生结束了。他以为退休了,离开了公安局,心结就没了。
然而这以后的几十年,那个女犯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黄国华的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
他依然固执地认为徐骊不该被枪毙,依然觉得他的一等功是她用性命换来的。整整29年里,他依然保留着每周五剃发的习惯。
一开始,他去理发店,一丝不苟地剃。如今,即使是自己用电推剪,也能剃成一个标准的光头。
第一次来过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后,他就把我们这当作他在杭州的家了。平时只要回杭,总会想着过来坐坐聊聊。
有一次,他提前了一个月和我约好时间,至于为什么约了这天,又什么也不说。等他来了才知道,这天是他的生日。
我想,这些年许是他太孤独了,不是说他生活里,少了一起吃饭热闹的场合,只是缺少可以一起聊心中真正郁结的朋友。
每一次见到黄国华,他谈及最多的就是他的母亲。黄国华年轻时相貌英俊,大家都说他像母亲,但不仅是长得像,性格更像。“我母亲总是先考虑别人。”
从公安局申请早退前,唯一让黄国华举棋不定的,是母亲对这个决定的态度。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也是三兄妹中,母亲最疼爱的孩子。黄国华问母亲,“您怎么想?”
母亲只有一句话,“儿子,你想好了没有?想好了就去做吧。”退休后,黄国华的生活有些拮据。当警察时,黄国华没攒下什么钱,单位分的房子,房贷还没还清,儿子也还正在读中学。于是,他去老战友那儿打些临工,东奔西走。
那是 2007年,黄国华 46岁。准备离开杭州的行李箱里,除了母亲的相片,也装着他摘掉徽章的警帽和警服。
母亲问他:“你不回来了吗?”
黄国华说:“回来的,但这身衣服穿惯了,想随身带着。”
黄国华母亲看儿子经常不在杭州,觉着心疼,总是想法设法地凑钱帮他。
黄国华回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我母亲为了能省几块钱,每天骑自行车从观音塘到彭埠,来回16 公里,去买最便宜的菜。而那时,她老人家已经73岁。一直到她生病前,都是这样的,来来回回总有五六年的时间,从生活开支里省下一些贴补我。”
黄国华的叹息,让人心头一酸。也许,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案件,他性格不会变得那么消沉,生活和家庭也不会变得那么支离破碎,也不会因为辞了工作远走他乡打工,而对自己的老母亲照顾不周。
讲起那天,黄国华的眼里,始终有泪。“母亲是傍晚送进医院的,突发脑溢血。
我接到妹妹电话,从黄山一路飞奔回城。等赶到重症监护室时,我说,妈,我回来了。她的眼皮动了一下,但是没能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我忍不住流泪。我问值班医生,如果开刀能救我母亲么?医生说,当时已经脑死亡了,做手术,最多只有5%的希望。我和哥哥妹妹商量,决定放弃治疗。
我想起上一次母亲住院时,我陪着她。晚上,看到同病房邻床阿姨病痛抢救的情景,母亲不禁触景生情。她悄悄和我说,如果她以后到了这一天,她不希望搞得这么复杂,她希望干干净净地走
我母亲插的管子,是我到家里给她拔的。
为母亲守灵的那三天里,我没怎么掉眼泪。看母亲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每天晚上和母亲讲,我说,老妈,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走,母亲出殡那天,在灵堂告别仪式结束后,棺材抬进去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彻底崩溃了。永远站在我身边的母亲,永远无条件支持我的母亲,一夕之间就天人永隔。
我扒在棺材上不放手,我心里明白,只要一进去就永远也见不到最爱我的母亲了。”
这些年来,每到母亲的忌日,黄国华总会在母亲遗像前摆上蚕豆、鲫鱼、豆腐干、红烧肉,这些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每逢初一十五,他也会在母亲遗像前,点一柱香,念叨一下自己的近况。
有时,黄国华想到母亲,也不时会想起徐骊,想到她回忆自己儿子时的那种脉脉深情。她或许是一个罪犯,但为了儿子,不管承受多大的痛苦也在所不惜。至少,在他儿子心里,她应该是一个好母亲。
“我母亲知道,我是破了案子,解不开自己的心结,一夜之间,才去剃了个光头。
记得当时看到我光头的样子,确实一惊,但她说:‘儿子,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这就是我的母亲,从小到大,她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信任我,理解我。”
黄国华讲,母亲偏宠他,是觉得他为家里挑了担子。1977 年 4月,按当时的政策要求,每个家庭要有一个孩子下乡。“哥哥身体不好,我就自告奋勇地代哥哥去,当时,还悄悄地把年龄改大了一岁。”
1978年征兵,黄国华家里,本是妹妹去参军。家里只有妹妹一个女孩儿,父母亲和兄长都舍不得,黄国华又从插队的大洲公社直接出发,主动代替妹妹加入了部队这个大熔炉。
1983 年,黄国华转业回杭。刚好,当时杭州市人民警察学校正在招聘一名军体老师。
1990 年,黄国华从杭州市人民警校调至涌金派出所。刚到派出所工作时,黄国华有些不适应,情绪波动很大。“不干这行,不会这样直观地面对人间疾苦,但当我案子办得多了,很多时候又束手无策,帮不到你以为值得帮助的人,这感觉简直糟透了。
我一直以为,人从来没有绝对的善与恶。犯罪嫌疑人也有可能是受害者。讷河案里的徐骊尤其如此。
那个案子结束后,我梦见过徐骊好多次。在我同事看来,我被这件事情绕进去,有了心结,出不来了。”
在很多人的眼里,黄国华是个有点不一样的警察。很多的警察虽然一如既往地在办着他的案子,但普通人看不出来的心理损耗却日日夜夜不曾停歇。他们带着这些回家,带着这些睡觉,直到不得不讲出来,或者根本没机会讲出来。
黄国华就是这样一个特例,无论走到哪里,这个心结始终纠缠着他。
黄国华告诉我,他余生最大的心愿,除了照顾好父亲,其实真的很想见见徐骊的家人。他想告诉他们,他是破获讷河案的民警,在这个案子沉默如谜时,源于徐俪的坦白,才让案子浮出水面。而让她主动开口的决心,其实一包卫生巾并不是最主要的,真正的原因,是确认主要团伙成员都被警方控制,威胁家人生命的可能终于不存在了。
黄国华一样想说的是,他见过很多女犯,但徐骊能一直忍辱负重,甚至自己也和魔鬼沦为一丘之貉,都是因为惦念着儿子的安危。
那年夏末,和黄国华最后的一次碰面在我家中。
我的脑海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于黄国华而言,那么多年的心结放不下,我们何不去一趟当年的案发地?
一个人的人生,有多少个28 年?而28 年都在受着这个问题的困扰,代价不可谓不沉重。那么这28 年的沉重到底值不值得呢?是不是有必要来一次现场重组?回到从前,回到现场,直面发生过的一切,让真实的事实来决定,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什么是值得?什么是辜负?
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就在2019年的秋天开始了,尽管那时我们谁也无法预测,在那片遥远的黑土地上,还存留了什么,能遇见些什么?
2019 年 9月 22日,我和前杭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秘书长余伟民一起,陪着黄国华踏上了开往齐齐哈尔的列车。
28年后,在齐齐哈尔火车站,在离杭州2600公里外的北方,这个1991年讷河案要犯从杭州被押解回来的终点。黄国华刚一下火车,便迫不及待点了一根烟。
有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背影,混在陌生的乘客之间,无非,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过中年的男人,可他在人群之中不知不觉放慢的脚步,时不时左顾右盼地打量,都提醒着我们此行众人——不仅仅是黄国华此后的人生,从1991年开始,被重新被定义了,不能忘却的,是那一年,从这里丢失的许多人生。
齐齐哈尔,名字来源自达斡尔语,有“边疆”之意。
可如今,眼前这个宽敞明亮的火车站,已和其他城市相差无几。上世纪九十年代,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要乘绿皮火车,慢慢吞吞地走上三、四个钟头,如今,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前广场,不禁又想到徐骊这个女人。
这个车站,离徐骊曾经的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当年,她和老公吵架后走出家门,走投无路来到火车站,被贾汶戈团伙盯上,从此走上不归路;
当年,也在这个车站,她被监视着,在广场口徘徊,引诱了一个又一个外地人,搭上去讷河的火车。那一个个陌生人的人生,就从这一列列有去无回的死亡列车开始,被残忍抹杀;
当年,也是在这个辗转的车站,她明知道儿子就在这十几里地之外的家中,等妈妈回家,可她甚至不敢回望一眼。苦苦支撑,落到最后,甚至不忍也不舍让儿子记得妈妈的名字。
一列列火车依然呼啸,那些在记忆中折叠的万千个瞬间,已经一去不返。
世事变迁,要找到讷河案的亲历警察谈何容易,有的退休了无从联系,有的也已经去世了,就连当时来杭州办案一直吊盐水的讷河刑侦大队长,也在半年前因病去世。
几经周折,我们寻访到了讷河案杭州押解组的组长,当年齐齐哈尔市公安局的局领导之一。当时,是他带着押解人员去杭州执行押解任务。去杭州执行任务的押解人员一共14人,其中讷河当地派了10名干警,齐市抽调了4名。
一听我们从杭州赶来,不多寒暄,老局长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讷河案。他皮肤黝黑,讲起案子,声音洪亮,全然不像是一个80高龄的老人。
“这趟差事,局里让我去,其实心里特别别扭,押解路上,来回十多天,没有一会儿,心里是舒坦的。”
接到任务后,他立即赶去杭州,和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的警察们开展交接工作。在采取如何押解的方式上,有一些争议。
他回忆:“有警察建议飞机押送,我反对。包机的成本太高,还考虑到安全因素,我建议采取火车押运,包一节车厢。
11月8号,我们准备将三名重犯从杭州押送回齐齐哈尔。杭州看守所没有电梯,下楼时,这三个重犯带着镣铐,花了好些时间。
贾汶戈经过时,看守所的在押犯人都趴在铁窗看,他吼了一句:战友们,我走啦。这点我到今天还记着,是因为太可恨!”
从齐市出发前,这位局领导特意做了一面锦旗,想送给上城区公安分局。另外,他还带了一万块现金,想请上城区的所有办案警察吃顿好饭,但他说:“这些都微不足道,都不足以表达我们对同仁的感激。”
再三讨论之后,最后确定,包一节软卧车厢,把车厢中间的小桌子拆了,让三个重犯都坐在地上。除了齐齐哈尔的14名警员,杭州当地的特警人员10人,也一起参与押送。
四名警察看管一名犯人,其中对贾汶戈等两名重犯采取戴脚镣、头盔、手铐,加上蒙眼堵耳等措施,以防止其自残。而对徐骊,押解组决定,不给她戴重刑具。
从杭州出发,先到南京,在南京羁押一晚,次日早上8点启程。为确保押解万无一失,公安部下了命令,这列火车从杭州到南京,从南京到齐齐哈尔,每停一站,当地公安局的一把手要到火车站检查。
列车到了南京,杭州的10名警察结束了押解任务返回杭州,再由南京警方全权负责从浦口转押至齐齐哈尔的护送。
“出发前,为了防止路上出意外,有人建议给贾汶戈打针杜冷丁麻醉剂,我坚决反对。
一路上,三名重犯的情绪没有很大起伏。姓李的犯人比较沉默,贾汶戈则还想瞒天过海,他自言自语:我在黑龙江可没犯什么事……
而我曾经问过徐骊,‘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什么不跑呢?’
她只是喃喃道:‘我不敢啊,他会杀我全家的’。
从杭州回到齐市,我们直接把犯人押至看守所,全局的警察都在等我们。”
再一次回到讷河,树上的叶子都已经落光,光秃秃得就像徐骊的内心,再也没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不安,但同样永不复得的,是她没有来得及老去就已如死灰一般的人生。也许,唯一让她可以得到安慰的是,她的儿子从此安全了。
再一次看见徐骊,是在行刑那一天。老局长在刑场,负责警卫工作。
正是腊月,气温冷到零下三十几度。
当徐骊从车上走下来时,看到了老局长,她缓缓走到他跟前,对他鞠了一躬:“谢谢您对我的照顾,这辈子我报答不了您,下辈子再还您吧。”
老局长也只有叹口气,说:“你好好走吧。”只见她慢慢走向刑场,随之,枪声就响了。推算起来,徐骊被执行死刑时,刚刚27岁。

图为贾汶戈受审时。
贾汶戈是典型的“灯下黑”,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都看不出他是个杀人犯。
据小时候就认识他的管区民警介绍,贾汶戈从
初中毕业后,他先被分配在一家当地工厂,做倒沙工,他干活钻营,男女关系混乱,连他的师傅都看不上他。当得知贾汶戈和自己的养女李小芳恋爱,竭力阻拦。小父母死得早。小时候他聪明机灵,小学中学都是当班长的,算是个好学生人设。
不久,贾汶戈从工厂辞职,找了个杀牛的活儿。杀牛收入比较高,也算攒了点钱。用这个钱他在讷河租了房,正儿八经注册了营业执照,办了个汶戈糖果厂。
法人一栏写着他名字的营业执照,成了贾汶戈去火车站招摇撞骗的“利器”,招女工、招会计出纳、招仓管员……
徐骊也是这样被贾汶戈“招到”了讷河。带进出租屋后,先给她吃了迷药,强奸后用铁丝勒晕,把她扔进了地窖。没想到徐骊自己从地窖爬了出来。
贾汶戈自己跑到齐齐哈尔,摸清楚徐骊的家庭背景后,回到讷河以她儿子的性命威胁徐,并逼迫她对地窖里的二具尸体捅上几刀,拍了照片,迫使她入伙。
不顾养父反对跟贾汶戈结了婚的李小芳,就接连尝到了自己
从这儿开始,李小芳睡觉土炕下的地窖,不断有新的尸体,这些人被杀之前,都以为是来糖果厂工作的。
李小芳睡不下,也不敢违抗丈夫,吃大量安眠药,更多时间,她常常一个人,趁丈夫不注意,溜到县城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她不是为了看电影,只是无处可藏。
贾汶戈交代,他去苏州前,曾对李小芳讲,会每隔半个月和李小芳联系一次,如果过了半个月还没有接到他电话,就是他出事了,让她自己看着办吧。
警察找上门来那天,李小芳也是去看电影了,回来一听老两
后来省公安厅专案组赶到时,马上把她送医院,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这个知情人。但是由于她中毒太深,还是没有能够救回来。
42个死者(包括贾妻李小芳在内),这个数字并不单单是一个两位数,它是42 条鲜活的生命。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用28年的时间疗伤是远远不够的。
当支队领导讲到一对父子的遭遇时,让我们一对卖黄豆的父子,被骗进贾家后,他们对父亲先下手。父亲反抗激烈,并对院子外的儿子大叫快逃。儿子本来有机会逃命,的心沉到了冰点。
可是儿子为了救父亲冲进屋里和他们拼命。徐骊和另外一个同伙
让徐骊在讷河案中,不再“无辜”,不仅仅是这一桩案子。即使,她起初也是受害者,但她的犯罪事实,和贾汶戈等一样不可饶恕。
看完这一切,听完这一切,黄国华无比沉默。
当这起案件讲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地投
那是一场真正的噩梦。
徐骊的大姐,徐叶,今年68岁。好几年前,徐叶从齐齐哈尔搬到哈尔滨居住,这才让她的生活,有了喘气的机会。
原本,徐叶不想见我们。谁愿意对萍水相逢的人揭开伤疤呢?谁想承认自己的妹妹是杀人恶魔的同伙?
好在属地派出所民警内勤热心,平时,她和徐叶一起跳广场舞,她去帮我们做了很多动员工作,直到她告诉徐叶,我们是从杭州赶来的,当年想替她妹妹申请立功赎罪的警察也一起来了。
徐叶才没再犹豫,直接跟着属地民警到派出所来了。刚一走进会议室,黄国华立即站了起来。
这是黄国华第一次见到徐叶,他很自然地开口叫她,“大姐,你和你妹妹蛮像的。”
徐叶马上答:“我妹妹个子还要高,她是我们家最漂亮的。”黄国华问:“你想她吗?
意想不到的是,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让徐叶在我们一众陌生人跟前,眼泪猛地落下。这也是她进入会议室后,第一次抬起眼睛看着我们,她说:“我当然想她,但是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想她。我也没法怨她,都让自己硬撑过去。你们来之前,我还梦见她了。”
徐叶的话头打开后,再也停不下来,好像这些年,她也一直在等待着,有人能问她这一句,“你想你妹妹吧。”
徐叶很瘦,她一直半侧着身子,朝着黄国华。而黄国华手里的烟,一刻也没停下。
徐叶讲,徐骊属龙,比她小12岁,如果现在还在,应该是55岁。
徐骊从小苦命,她三岁时,妈妈就去世了。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妈妈想要把她送给别人家。15岁的徐叶不肯,茆着一口气,自己用小米粥一口一口喂大了小妹妹。
他们家是五保户。当时吃的全靠左邻右舍,给一口粥给一碗菜。最困难时,什么也没有,四姐妹就去摘榆树叶吃,甚至拿块盐巴各自舔两口。
苦难的日子望不到头。有天半夜,大姐等妹妹们都睡着了,走到家门口的北大桥,想要投江寻死。她清晰地记得,站在江边,看着黑黢黢的来路,宛若站在世界尽头,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音。结果,被赶来的妹妹们,抱住了。
仍是不舍年幼的妹妹,咬着牙继续苦撑吧。大姐生怕自己对不起父母,给三妹妹规矩做得很严。有一次,调皮的徐骊逃学,大姐听说后,罚她跪了很久。从此,徐骊再没逃过学。
一直等到大姐进厂工作,生活才有了稍许改善。大姐拼命干活,还被评为优秀标兵、优秀团干部。
厂里保送读工农兵大学,全厂只有两个名额,大姐被选中了。但她果断放弃了,她要照顾这个家,没办法。但厂子仍体恤着他们姐妹,按特殊政策给分了房。大姐结婚以后,三妹妹也都跟着她一起住。
等徐骊高中毕业,进了分厂幼儿园做老师。常人眼里,或许这些苦难已经过去,这个幼儿园老师的身上始终洋溢着快乐,时常听闻她在孩子堆里的歌声。
然而不幸的命运,依然没有放过这个家庭。因为小时候实在是穷怕了饿怕了,给小妹介绍对象时就奔着有一份稳定收入的人家去。大姐现在回想真是相当的后悔啊,徐骊结婚后两人感情不和经常吵架。
起初,吵架后徐骊总跑回大姐家,但是大姐劝说她不要吵,忍一忍。结果在那次吵架后,徐骊怕姐姐担心,也就没有回到大姐家来,而是选择了去嘈杂的火车站打发时间。再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图为公审现场资料相片。
没有办法绕过临刑前这一刻。徐叶很瘦,她越是想极力克制自己的抽泣,越是能看见,她裹着厚风衣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
她回忆,徐骊失踪后,大概过了半年多,她接到过一个徐骊的电话。电话里,徐骊匆匆说,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大姐照顾好家里,别的啥都没说。
等接到公安局电话,让徐叶来公审现场,说她妹妹犯了案子。徐叶说,“无论如何,我也不敢想这是她做的。”
从她失踪到那天见到,徐叶有两年多没见过妹妹了。“她来不及和我多说,只说让我帮她将孩子养大,照顾他长大。她说,她在杭州是故意犯案,为了让公安抓到她,能见到警察的大领导。”
行刑前,徐叶又见了一回妹妹。
“那天,我和我三妹妹,我外甥、她丈夫一起去了。见面就哭,那场面不敢想。”
能够想像,徐骊见到孩子后的画面,是被揉碎了母亲的心,是挣脱噩梦的如愿以偿,是无法正视天真的羞愧,是永生就此别过的黯然。
北方的冬天,清晨,天还是乌漆漆般的黑暗。那个孩子,夜里就被抱出家门,等赶到看守所,在半睡中抱给妈妈,似乎也完全没有觉察,这是分别了将近两年的母亲的怀抱。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被抱离的那一刻起,他成了没有妈妈的人。
临刑前,徐骊站在车上,跟她们挥手告别,一路还唱着歌。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从里到外,是大姐新做的,一针一线缝的。
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大姐,对不起你。”这个事情后,徐叶在单位舆论压力太大了。此后没多久,三妹妹又得了脑瘤,做了四次手术,没多久,也走了。
这是怎样一个让人难过的人生,这是怎样一个破碎的家庭,徐叶的眼睛已经盛不下更多的悲伤了。她哭不动了。
从齐齐哈尔准备返回杭州的前一天夜里,当地的警察同仁找到黄国华。他们请黄警官吃饭,他们一个个敬他酒,接连碰杯。不知是谁,轻轻哼唱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有人从座位上起身,直至大家全都站了起来。不用多说。这是警察都懂的一声叹息,也是只有警察才懂的惺惺相惜。黄国华的心结,是不是真正的放下了?
我没有再问过他。他依然每周剃头。讷河回来后,大概一个多月,一个早晨,黄国华发来两份文档。我匆匆打开,是徐叶发给他的几份文档,分别是徐骊写给大姐和儿子的遗书,同时发来的,还有徐骊年轻时的两张相片。相片已经发黄,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照相馆写真,照片中的姑娘戴着一顶不协调的帽子,满月似的面庞布满着对未知人生的憧憬。


徐骊的遗照。@徐叶提供
不知道20岁时的徐骊,会猜到她未来的命运比童年时更残酷百倍么?遗书整整12张,密密麻麻全是俊秀刚劲的字迹。
写给姐姐的信,讲述了自己离家出走后所有的遭遇。这遭遇经历与我们之前所了解的大致相同,然而由一个亲历者一字一句在临终前道来,不禁让人无比震撼与唏嘘。
写给儿子最后的嘱托中,只是一个平凡母亲的最最难舍的牵挂:“望你听你奶奶和父亲的话,踏踏实实地做人,要做生活的强者,不要成为时代的绊脚石。更不要像妈妈一样,一步走错步步错,一失足千古恨。要热爱生活,珍惜你得为不易的生命,努力使自己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成为让妈妈放心的好孩子。”

写给儿子的遗书。@徐叶提

徐骊写给姐姐的遗书。@徐骊姐姐提供
亲爱的姐姐您好:
代问二姐,三姐及姐夫们好。
今天提笔给你和二姐,三姐写下这有生以来第一封信,同时也是最后一封信。由于我现在心情难以平静,手中的笔都为之颤抖,所以我无法像平常那样给家人写信。信的内容只好随心所欲了。
想念的大姐,我现在心里想您和二姐,三姐,想得好苦好苦。回想起我们姐妹四人在一起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环绕。
往事不堪回首。回想小时候,您像母亲一样疼我,爱我,含心茹苦地把我培养成人,盼望我能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之人。您把您全部的爱心都给了我,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于任何人。您用您瘦弱的身躯支撑着那面临绝境的家。您永远是我心目中最神圣,最伟大,最亲爱的姐姐,同时又是我心目中的妈妈。
姐姐我现在真的无脸再见您一面。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开庭时还能看到姐姐们,听到姐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心都碎了。您知道这一面对我来说太难过了。没想到姐姐们还没有放弃我,还认我这个有罪的妹妹。
姐姐您知道小妹我有多想多想您们啊。看见姐姐们的那一瞬间是多么的短暂啊,我真盼望奇迹出现,能让时光停留在那一瞬间,能让我永远能看见姐姐们,和您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姐姐。悔恨我当初没有听姐姐的忠告,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千古罪人,辜负了姐姐对我的养育之恩。您恨我吧,姐姐,狠狠地骂我一顿吧!这样我这颗忏悔的心才能好受些。
亲爱的姐姐们,在一年前,我们分别后,我万万没有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们了。人生好比一场梦。它有时像海水一样色彩斑斓,像仙山琼阁一样无处寻觅,只有上天入地才能找到归宿。
姐姐做梦也没有想到天真活泼的小妹转眼之间转变成为令人憎恨的杀人魔鬼。说句心里话,我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惨无人道地杀人,食人心人肝,心廿情愿地去勾人杀人。
我被一群恶魔纠缠得无法脱身。致使我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原因,有许多因素。一个您是知道的,我的婚后生活不幸福,有许多难言之隐无处诉说。对于生活我失去了信心,已经心灰意冷,所以一时想不开,便离家而去。等到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已身陷泥潭不能自拔。
事到如今,我只能恨自己,怪自己,恨我太软弱,太单纯,没有看到社会的黑暗面。怪就怪在我不懂法,轻信了坏人的谎言,上当受骗才走上了犯罪道路。
亲爱的姐姐,您们想都不敢想像,您们的小妹,在魔窖里被恶魔折磨地死去活来,他们用他们配制的药水,拿我做试验。喷在我的面部,把我弄昏了过去。之后强奸了我,又拍了许多我的裸体照。然后用铁链把我的手脚铐上,把我扔到他家的地窖里。
当时窖里装着死人的尸体,他要杀我,问我喜不喜欢他,我说不喜欢。他说好,我让你死得明白。我说,你要杀我就杀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他听了反而放弃了杀我的念头。 之后他给我吃了安眠药,又给我扯下一个床单,让我在死尸上睡了一觉。之后,他盖上窑盖,又用水缸压在窑盖上就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由于窑内缺氧,加上尸体腐烂的气味,我不知不觉醒了过来。醒来以后,求生的欲望迫使我,我不知什么力量的支撑,使我把窖盖推开,从鬼门关爬了出来。当时我满脸,满手,满脚都被铁链勒出了血。双手也爬得血淋淋的。简直是无法形容当时的惨状。
爬出来后,我想喊又喊不出声,这时魔鬼又出现了。他发现我出来以后,大吃一惊,问我你是人还是鬼,是怎么爬上来的。这时我再也支撑不住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这个可恶的魔鬼对我说:“我非常佩服你的胆量,同时也非常欣赏你这个人,你是我遇见过所有的女人中,最让我佩服的女人。我现在不想杀你了,但你必须得入伙跟我们干。你在地窑里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党已经上你家了,把你家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如果你不干去报案,我们就派人把你爱人和孩子一起骗过来杀掉,让你悔恨终身。”
再说公安局是抓不到他的,再说他有药品,到头来我和孩子还是逃不过他们的魔掌。就这样我答应了他们,希望他们不要加害于我的孩子。而后他们骗到一个人,杀了以后,让我下地窖去补刀。这以后我便和他们参与杀人抢劫。在勾人杀人的过程中,我能放走的就放走,实在放不走的我也没有办法。
有一次,我趁他们不注意时,跑了出来。被他们抓住后一顿毒打,然后把我关在地窖里。我又推墙跑了出来。他们又再次抓住我,把我推在装有尸体的地窖里,对我进行精神上的折磨。
当时我在这群魔鬼面前只有恨,没有泪。复仇的火焰占据了我的脑海。这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贸然行事了。只有干一天算一天。为了家人和孩子能安生,我忍受了这巨大的痛苦,不敢向公安机关报案。就这样我彻底绝望了。请求他们实行他们许下的诺言,保证我亲人的生命安全。
在他们的协迫下,我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杀死了许多无辜的人。致使许多家庭失去丈夫,儿子,女儿,母亲的悲惨……我的心像刀绞一样难受。谁又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在流血。
虽然我罪孽深重,但是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使这场特大杀人抢劫案得到了终止。是小妹我主动揭发的,虽然我从前错了,但是我的内心此刻得到了一点宽慰。
亲爱的姐姐们,我在这人世间停留的日子不多了,有许多心里话要对姐姐们说,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暗淡无光了,我渴望平凡的生活,但生活先无情抛弃了我,并总是和我过不去。
从小我就失去了母亲,是苦命的姐姐把我培养成人,成家后又历坎坷,尝尽生活的甜酸苦辣,如今又受到血与火的洗礼。我这颗破碎的心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我的内心在流血,在呐喊,在无言地呐喊!呐喊上帝救救我吧,给我勇气,给我机会,让我把这些痛苦的烦恼统统丢进河里,埋在土里,不再想它。让我干干净净走向极乐世界。
姐姐,送给您真心的祝福,无论将来您在何处。
过去我们同甘又共苦,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别后不如意无处诉,我们要写信互相倾诉,遇到困难不认输,要有宽宏的气度,受到了创伤绝对不能哭。将来会结束的。
亲爱的姐姐们,不要恨我,也不要因失去我而痛苦,我的确是罪有应得,如果我的死能让受害人家属解恨,我就死得无憾。
我到了天堂找爸爸妈妈,做一个孝敬听话的好孩子。不再任性,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来报答姐姐对我的养育之恩。
亲爱的姐姐,我不知道这封信您能不能收到,但我不灰心,我坚信,虽然我是害人精,但是我的经历会得到他人的同情,会把这封信送到亲爱的姐姐手中。好心人,总是会有的。借我手中的笔,祝福这位好心人,一生平安,万事如意。
亲爱的姐姐们,再见了。以前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悲剧再也不会有了。我曾经热爱生活,但生活却没有善待我,虽然我也知道生活岂能总是让人称心如意。我现在唯一的遗憾是,我再也不能和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人重聚了。
我这颗破碎的心,能让我在心底再对这人世间的亲人表达我最真心的祝福,亲爱的姐姐们,祝你们一生平安,幸福快乐。
 小妹 绝笔
大姐给黄国华留言:“你是个好警察,我替我妹妹谢谢你。你看了这遗书,把心结放下吧。不要再去剃光头了,我们都要好好的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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