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是一个奇迹
文化｜佛罗伦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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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罗伦萨人自15世纪便开始踢“古典足球”（Calcio storico）。今年，由于疫情，球赛被推迟了，当地人也开始思考这项运动的未来。｜FILIPPO MONTEFORTE, AFP/GETTY IMAGES
Niccolò Innocenti是一名面包师，在佛罗伦萨经营着自己的Pugi面包房，他制作的面包蓬松柔软，口味堪称一绝，在托斯卡纳(Tuscany)全境都很有名。人们称他家买的意式软面包为“del Pugi”，因为其他地方没有类似的产品。
Nicco为自己的面包自豪，在意大利因疫情封锁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忙于处理送货订单。
然而，尽管Nicco的生意利润可观，也足够稳定，但在疫情期间，他仍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一些东西，这是工作无法替代的。
血性。
“通常，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感觉很紧张很期待，”他告诉我。“这段时间本应是我们的训练季，是我们为比赛做准备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但疫情让一切都泡汤了。”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Nicco一个。在意大利恢复各项活动之时，佛罗伦萨人尤其担心古典足球的处境，这是一种残酷而剧烈的(当地人可能更喜欢称之为“充满激情的”)传统赛事，可能大多数游客并不了解这项运动，但它在几百年前就已经融入了这座城市。
Calcio storico的字面意思是“古典足球”，有“世界最残暴的竞技”之称，每年有数千名球迷观赛。
按照传统，每年会有四支球队参加比赛，即红队、蓝队、白队和绿队，分别代表一个社区。
这项赛事看上去有点像橄榄球比赛，但它是在一个古老广场上的巨大沙坑里举行的，球员们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参赛者可以手脚并用，用任何形式阻挡对手，可以用头撞击，也可以摔跤，击打和推挤，比赛非常残酷，很容易受伤。
2009年，圣十字广场举行的古典足球决赛开幕式上，旗手们列队行进。｜VOVA POMORTZEFF, ALAMY STOCK PHOTO
决赛前的游行总是在6月24日举行，这一天，兴奋的佛罗伦萨人涌上街头，为圣十字的蓝衣军团欢呼；为圣玛利亚的罗西（红衣）欢呼；为圣斯比里托的比安奇（白衣）欢呼；为圣乔瓦尼的威尔第（绿衣）欢呼。
球员们更是充满着自豪与干劲，对他们来说，能代表自己的社区出征是无上的荣耀。
球员中包括了各个年龄层和不同职业的男性，许多人接替了父辈或祖辈在球队中的位置。有些人，比如Nicco，在面包店、餐馆或建筑工地工作。其他人，比如Andrea Piras，是一家高端酒店的营销主管，从事的是白领工作。
古典足球的正式规则是佛罗伦萨的一位伯爵乔瓦尼·德·巴迪于1580年编写的。这项游戏最初只有富有贵族才能玩，教皇也会参与其中。｜ANTONIO MASIELLO, GETTY IMAGES
参赛者的背景不重要;所有踏入沙坑的球员都是出于对这项运动的热爱。按照传统，获胜队伍会在庆祝时得到一头小牛，不过最近几年，奖品变成了一顿免费晚餐和一块纪念当年比赛的小布条。
但不管怎样，球员不会因为参加比赛而得到任何报酬，也不会在决赛后拿到奖杯。他们冒着着脑震荡、撕裂和骨折的风险，只是因为这是佛罗伦萨人酷爱的一项传统。
2022年6月，当佛罗伦萨人意识到比赛可能因疫情无法进行时，心头如同被划了一刀。但随后大家立即开始讨论如何挽救“古典足球”，如何才能避免整个赛季被取消。球员们觉得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
Andrea说:“对我们来说，这感觉就像失去了圣诞节。”
不可能的爱情故事
我第一次见到Nicco和其他古典足球球员是在七年前。
当时我住在巴黎，是《纽约时报》的记者，要去佛罗伦萨做一篇关于古典足球的报道，我在网上的视频中看到过比赛片段。我将其视为一种新颖的古怪运动。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当地人对古典足球的看法大不相同。这不是怪异的搏击俱乐部cosplay(虽然没有人会否认暴力很有吸引力)，而是佛罗伦萨精神的象征。
Nicco告诉我，他第一次参加古典足球比赛时，感觉这是硬汉间的对抗。
当我们2021年再次联系时，他告诉我球队现在还不能进行实际的训练，但他一直在跑步并“拿家里的一把扶手椅练举重”(椅子重约13.6公斤)，因为他必须保持体形。
圣十字蓝衣军团的球迷们在为他们的球队欢呼。参赛队伍共有四支——比安奇、罗西、威尔第和蓝衣军团，代表了佛罗伦萨的四个历史街区。｜LAWL IMAGES, DANITADELIMONT.COM
过去球员们的老照片。球员们在各自的社区中都很受尊敬。｜VLADIMIR POMORTZEFF, ALAMY STOCK PHOTO
“很难用语言表达它对我的意义，”Nicco说道。“如果你带走我的直系亲属，那么我还有古典足球——它是我的第二个家庭，甚至比我的面包房更重要。”
这是一种普遍的观点。63岁的Stefano Di Puccio在年轻时做了15年球员，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在1979年的那场比赛中表现得更强硬些，当时蓝衣军团的球员把他的比安奇队队旗抢走并撕碎了。
Stefano在佛罗伦萨经营着一家知名餐馆，Trattoria 4 Leoni(4头狮子)，他面庞坚毅，头发雪白，蓄着黑色胡须。他告诉我，他曾经在去踢球前给父母留下了一份遗书(“以防万一”)，然后又在不经意间提到，在一次比赛中，他被对手反复踢打头部，失去了知觉，后来被紧急送往医院。
“那个踢我脑袋的人实际上是我女儿的教父，”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比赛时间为50分钟，选手们将进行肉搏战。比赛场地是一个巨大的沙坑，沙坑的两端各有一道狭窄的沟，构成球门。｜AWL IMAGES, DANITADELIMONT.COM
“至于为什么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件事，好像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原因，”他继续说。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成为明星的机会。走在游行队伍中，让人们为你呐喊，当你走过时，会有女人会伸出手摸你的肌肉。这是一个成为主角的机会。”
古典足球的吸引力是多层次的。这项比赛有很多吸引眼球的元素，比如盛大的游行，以及运动员们穿的丝质条纹比赛裤。
不过，这种简单的游戏本身也很吸引人：两支队伍每队有27名球员，只要将球扔至沙坑两边的沟槽里就可得分。
比赛持续50分钟，但感觉时间要长得多，这主要是因为沙子阻碍了球员们前进的步伐。
尽管如此，球员们还是会互相撞来撞去，从一场混战到另一场混战。
决赛在每年的6月24日举行，这一天正好也是施洗者圣约翰节，佛罗伦萨最盛大的节日。今年的比赛可能会推迟到2021年2月。｜ANTONIO MASIELLO, GETTY IMAGES
古典足球的球员也有位置之分。球员们大致被分成三条线，奔跑者(innanzi)负责攻入对方半场并得分。
传球非常困难，对抗会经常出现，大多数球员会在腰上缠上一层又一层的带子，这样对手就很难抓住他们。
任何一场比赛进行到一半时，球员们都会满头大汗，身上沾满了沙子，被抓下来的织物碎片和皮肤碎片散落在球场上，而球迷们则因为眼前的厮杀而兴奋不已。
坦率地说，对抗是无休止的，也是有计划的。在古典足球比赛中，最佳策略是让球员尽可能地通过拳打、踢、倒挂、头槌、跺和其他各种方式攻击对方，让其失去进攻能力，因为比赛规则禁止换人。
这就意味着如果一名球员被淘汰出局，那么他的球队必须要在少一个人的情况下继续战斗下去。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在一场现代的古典足球比赛中死亡。但是，曾经有一个球员需要切除脾脏，在一场比赛中，驻扎在赛场旁边的医护人员需要抬出担架六、七次(或八、九次)，这并不罕见。
“这种对抗，这种即使受到攻击也要坚持这项传统的承诺，成为了这项运动的荣耀所在。没有什么能让佛罗伦萨人放弃古典足球，即便战争也不行。”
我在第一次采访时得知，比起在比赛中厮杀，很多球员实际上更害怕在赛后洗澡。站在淋浴下，脉搏慢下来，水打在肉上，那时才会敏锐地感受到皮肤被撕裂的痛苦。
古典足球中也有裁判，但他们的作用不大，更倾向于装饰性而非功能性。裁判的主要工作是确保同一队的多个球员不会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对手。
他们还会佩剑，但这似乎并没有多大威慑作用；例如，在2017年，蓝衣军团的球员袭击了三名官员，警方不得不中断了比赛。
这听起来可能令人担忧，但这些事情似乎就这样发生了。“总会有意外发生，”曾在1972年至1988年为蓝衣军团效力的建筑师Maurizio Conti说道。
Maurizio微笑着回忆起他的朋友Renzo Carli的故事，Renzo在一场锦标赛中被咬掉了一块耳朵。
被袭击后他“有点惊慌”，但很快就恢复了，还欢迎他的对手来他的店里光顾，因为对球员来说，伤疤“就像奖牌”，Maurizio说道。
他很坦然地笑着。“不管怎么说，我们又不是在外面玩耍的瓷娃娃，没有那么脆弱的。”
搏斗是古典足球的关键元素。拳击、肘击和武术都是允许的。但禁止踢对手的头，也禁止两人或两人以上攻击一人。｜JIN YU, XINHUA/EYEVINE/REDUX
比赛必须继续下去
你可能已经明白疫情期间为何不可能举办这样的活动，球员们要近距离搏斗，满身是汗，身上可能还混杂着对手的鼻涕、汗液甚至是血液。
这个问题很合理。负责监督游行和古典足球俱乐部庆祝活动的主管Filippo Giovanelli表示，他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反复与其他官员讨论可行的措施。
2018年古典足球半决赛，罗西队成员将前往比赛现场。当地人认为参加古典足球比赛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就算你带走我的直系亲属，那我还有‘古典足球’，”面包师Niccolò Innocenti说道，他已经在球队效力多年了。｜MASSIMILIANO DONATI, AWAKENING/GETTY IMAGES
“现在的情况让人喜忧参半，”他告诉我。“我们不能戴口罩去游行。我们不能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举行比赛。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副市长Andrea Vannucci同样对如何安排比赛感到困惑，他表示自己一直在追溯古典足球运动的历史。
据信，“古典足球”可以追溯到15世纪晚期，但它最具知名度的时刻应该是1530年，当时佛罗伦萨城被查理五世的军队包围，但佛罗伦萨人仍在观看古典足球。
这种对抗，这种即使受到攻击也要坚持这项传统的承诺，成为了这项运动的荣耀所在。没有什么能让佛罗伦萨人放弃古典足球，即便战争也不行。
球员为荣誉而战，他们用汗水和鲜血换来的不是现金，是至高无上的荣耀。｜JIN YU, XINHUA/EYEVINE/REDUX
“1530年，我们的敌人是查理五世的军队，” Andrea在上个月的一次视频采访中说道，他一边叹气一边卷了根烟。
“2020年，敌人换成了病毒。我们的人民都吓坏了。我们必须想办法让这座城市重燃希望。”
Andrea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夸张；但疫情之后，佛罗伦萨有了很多变化。仅举一个例子，2019年旅游业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近5000万美元的收入，而疫情期间这个数字预计为零。
但是，我们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古典足球已经深植在佛罗伦萨文化之中。古典足球有一套完整的语言，是佛罗伦萨独有的词汇:batipalla，它是一种指示场地中心线的大理石物体。
再比如sommommolo，这个词的词根是指一种拳头形状的面包，在比赛中指的是一个球员击倒另一个球员。
毋庸置疑，古典足球在佛罗伦萨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餐厅老板Stefano表示，与经营一家知名餐厅，甚至是担任议员相比，他的球员身份更为人所熟知，他有时也会感到惊讶。
营销主管Andrea Piras称，他在会议或面试时总会提到自己的球员身份——主要是为了解释自己脸上的伤疤或擦伤——围绕它引发的疑问和好奇让他很是受用。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把古典足球队员看作英雄，看作勇士，”他说道。“我希望现在我们也能在人们心中留下这样的印象。”
圣十字大教堂前，罗西队球员正在庆祝他们在2019年的半决赛中获胜。｜ANTONIO MASIELLO, GETTY IMAGES
事实的确如此，现在古典足球队员仍然备受尊崇。正因如此，Andrea Vannucci和Filippo Giovannelli这样的领导人才下定决心寻找解决途径，避免古典足球比赛在2020年被取消。
他们最初决定将比赛推迟到秋天，可能是9月的某个时候。
现在，随着对第二波疫情的担忧加剧，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将比赛推迟到2021年2月，这个方案更可行，也更能向同样在2月举行的1530年的那场赛事致敬。
这也鼓舞了球队，尽管有些人担心在没有适当训练时间的情况下参赛会更危险。另一些人则担心，封锁期间，很多球员都失业了，参加比赛的话就太冒险了。“如果他们受伤了，找不到别的工作怎么办?”面包师Nicco说道。“我想了想，想知道我们是否应该继续比赛。”
然而，过了一会儿，当我问他是否会考虑提议取消比赛时，Nicco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而绵长。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们要比赛——时间不重要——我肯定会加入的，”他耸了耸肩说道。
他当然会这么做。他是佛罗伦萨人。他别无选择。
撰文：SAM BORDEN
译者：陌上花开
编辑：框舅
版式设计：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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