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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风口，我没飞
陈慧
昨晚八点关机睡觉，今天早上四点二十分自动开机，屏幕一亮一暗，信息提示音蜂拥而来：都是微信朋友发来的跨年祝福，无一例外地祝福我“新年快乐”。
可是对于刚刚翻页的一年，我全身无力，一点都不快乐。原因是前两天，我在东溪家园馆前的跳蚤市场连续摆了两天的摊，没像往常一样补充午觉，非常疲劳，12月31日晚上七点不到，就卧倒休息了。结果，夜里（估计十点多）睡得稀里糊涂的我一睁眼，赫然发现床尾有个高大蓬松的人影。于是，半睡半醒中，我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瞬间断片的脑袋瓜子，疯狂加载着一条可怕的信息：天呐，天呐，家里进贼了！进贼了！全然不记得那个人影是从学校放假归来的儿子。他来我房间拿充电器，唯恐惊动我的睡眠，没有开灯。
虽然第二天早晨我准时起床了，但全身软绵绵的。站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里，心里慌得一批，脚底像踩着棉花，别人与我讲话，我都云里雾里，十脸懵逼。中午，儿子去菜市场帮我收摊，很奇怪地问我，妈妈，你昨天夜里怎么忽然怪叫起来了。
这个心眼粗得像水桶的孩子，并没有意识到，他眼中这个向来披荆斩棘乘风破浪一样的老母亲其实是弱小又可怜的落魄仙女。过去的一年，形形色色不快乐的片段，不在少数。诸如我这种处处被羁绊的成年人，要想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快乐，大概比福利彩票刮刮乐的中奖几率还要低。
年底，厚着脸皮去蹭了个饭局。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多半是熟脸。有两个，甚至多次照顾过我的小摊生意。酒过三巡，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先生问我现在干的什么工作。当我告诉他，我仍然在小镇菜市场摆流动小摊时，他明显一愣，惋惜地说，既然你出了两本书，也上过中央电视台，怎么没换个好点的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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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未及开口，一个瘦瘦的男人拦在我前面发表高见了：阿三嘛，不过出了点虚名罢了。光有名，没有利，顶什么用？要是阿三能名利双收，袋里铜钿多多，你们看她还会不会留在菜市场，哈哈哈……
一阵超强肺活量的笑声过后，男人像是为了验证他的高明似的，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阿三，是这个意思吧。要是靠写书发了财，你肯定不愿意再去菜市场了。对不对！对不对！
我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牛逼气息呛成急性哮喘，但还是及时憋住了，镇定地冲他点了点头。众目睽睽之下，处于话题中心的人，除了心里悄咪咪地“切”了一声，任何诚心或不诚心的解释都是辱没双商。
自2021年5月份，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世间的小儿女》出版后，在多家媒体的循环播报下，我算是做了一回当红炸子鸡：央视13套的《遇见你》，新华社，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网，新京报，新加坡联合早报……新浪微博热搜第一，百度热搜前十……那几个月，我在菜市场摆摊，很多人不再喊我“阿三”，而是改口叫我“网红”。
确实，那样巨大汹涌的流量如众星拱月，有好几家知名平台陆续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承诺给我配备团队，让我去开直播。
有人说，哪怕一头猪，只要站在风口上，都能飞起来。但是，我没飞。
直至今日，依旧有人慨叹我傻，觉得我眼睛长在头顶上，端着不值钱的假清高。
讲真，要说我当时对直播平台开出的条件一点不动心，那是真虚伪。刚开始时，我也以为去做做直播当当网红也不错。毕竟，普通人嘛，谁会不爱钱呢。让我谨慎看待“暴富”这档子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搜狐网的记者小姑娘。这小姑娘为了写一篇“菜市场女作家”的深度报告。专程从北京赶到小镇，与我朝夕相处了五天。临走前，她发自肺腑地跟我说，三三姐，你是个干净而真诚的人。我不是不赞同你上网去做直播。外行人总以为网红挣钱易如反掌。以我在新媒体从业以来的经验，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网络太复杂，网民的钱没那么容易挣的。打个比方，网络是海洋，你只是一叶扁舟，个人的能力根本无法掌握航行的方向。你在网络上被封神，同样的，你很快就会被流量反噬。你最终失去的，极有可能要远远超过你得到的。
和搜狐网小姑娘持相同观念的另一位，是央视的一位编导大哥。他直截了当地叮嘱我，如果不想把自己毁掉，就不要轻易踏进直播网红的行列。
搜狐网小姑娘和央视大哥，一个与我近距离接触过，一个是从央广网采访过我的女记者曹美丽那里了解的我。他们俱心怀悲悯，深知裹挟在利益里，太多的负能量百分百会摧毁我积攒了半辈子的那点真善美，因此殷切地给我打了预防针，从而避免我沦为一个深深卷入生活齿轮中，暴躁又痛苦的人。
如果我做直播，当网红，就意味着我从此要在亿万网民前裸奔。或许，我单亲母亲的身份，会将漫天的唾沫星子引向我还未成年的孩子。2021年夏天，我的儿子刚刚升入高中。在信息无孔不入的时代，他们学校的很多同学知道了他有个“作家妈妈”。尽管我这样的女人，小时候没偷过菜，没下河摸过鱼，少年时没逃过课，没谈过恋爱，没在校外撒过野，在婚姻中循规蹈矩，克制隐忍，活得如同一把没有误差的尺子，可若是网络上刻意制造话题，首当其冲受害的，绝对是我的儿子。他年龄尚小，性格敏感，万一他消化不了呢？
不管有多泼天的富贵在头顶，我也不敢冒这个险，去包揽下这个“万一”。
和孩子的平安顺遂相比，我最终还是安静地守在菜市场，老老实实地做原来那个小摊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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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高学历，小裁缝出身的中年妇女，六年出版三本散文集，任谁听了，都觉得逼格闪闪，仿佛传说中一个坚不可摧的存在。可我最自豪的不是写作，反倒是我的街头小贩身份。28岁那年初夏，我因形势所逼，不得不选择了在小镇菜市场摆流动小摊。截止2023年，拢共十七年。我一边谋生，一边在这份原本自己不情不愿的“工作”中挖掘出了别样之美。厚起脸皮自夸一句：方圆几十里之内的小贩中，我是最会写文章的。写文章的人之中，我是最会卖货的。
有好些朋友曾经问过我：三三，要是你当初不进入菜市场做小贩，那你会写作吗？会取得今天的成就吗？
没办法精准地回答这个问题。这天底下每个人的行为，活法，无数的行与止，似乎都带着天然的宿命性，似乎又无迹可寻。每一种生活都存在A面与B，是尘埃飘荡，还是花团簇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个人的修行。身患顽疾，在异乡无所依靠的我，只是用适合自己的方式，尽力过好这困顿的一生。
我永远感激小镇上光顾过我小摊生意的人，感激这个饲喂了我肚腹和精神的菜市场。我和菜市场的关系，像是一滴水和一片大海的关系。我既享用了它的宽广、热情、包容、丰富，也承受着它的庞杂、坚硬、保守和庸俗。正是这个一地鸡毛蒜皮、各种气味大集合的地方，让我看见了人间的精彩，也看见了世界的沟壑，成全了我生活的自在状态。
感谢朋友们一直以来的关爱，祝大家新年快乐。每个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作者简介
陈慧，江苏如皋人。在浙江某镇菜市场卖货十八年，出版散文集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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