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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年茶
丁杰
小时候，只有过年，一家人才能和和美美围坐早茶。年初五一过，早茶结束，再想吃，得等一年。因此，少时的早茶，只与过年相关联，充满庄重与喜庆的仪式感。因物质匮乏，所有吃食都是父亲竭尽全力精心准备的。
年初一早上，平日靠墙安放的八仙桌，被抬到堂屋中央。孩子们虽然不都有新衣，却也收拾得整洁清爽，个个眼含微笑，轻言细语，仿佛一下子高雅了，变得彬彬有礼，懂事了许多，一切的一切都美好起来，这是过年特有的魔力。兄妹仨分工合作，搬椅凳、摆杯箸、泡茶水。父亲在炉子间忙活，盛上四碗蜜枣茶，拌一小碟蜜汁咸姜。一块五香茶干，细细切成薄片。又用白瓷平盘装上预先煮好的盐水茶豆花生米。烫好的大蒜卜页，在青花高足盘内攒成个宝塔，好似穿戴齐活的当家花旦，在等待开场锣鼓的号令。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父亲擦擦手，上位安座。
大蒜烫卜页是年茶中的主角。喝热茶，吃大蒜烫卜页，在隆冬的年节间，滋味更丰厚。古镇自产的老卜页切细丝，焯水。大蒜是垎岸生长的，那蒜白长长、又肥又嫩，开水锅里走一遭，切寸断， 与卜页丝同拌。吃时有讲究，一箸入口，卜页与大蒜必须兼而有之。如此，蒜甜与豆香碰撞，鲜脆与柔韧交融，十分开胃爽口，简直停不下来。与烫干丝的纤巧雅致不同，大蒜烫卜页洋溢着粗犷豪迈的乡土气息，惹得你非得大快朵颐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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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风俗，蜜枣茶甜甜嘴，新年遇见人方知说甜话，枣子不作兴全吃掉，得留几颗，寓意年年有余。五香茶干，一张豆食券，才购得4小块，量少金贵，只能浮光掠影。茶豆花生米和大蒜烫卜页，戏台的主角，父亲准备得充足，一盘吃完还可再续上。孩子们边吃边聊，心底的幸福与快乐漫溢出来，爬上父亲面颊，连晦暗的老屋也为之一振。这吃的是年茶的第一道。
茶饮三开后，父亲离席，为我们做第二道茶食，油煎荷包蛋。父亲用铜铲挖一角猪油，入锅化开，轻轻磕入鸡蛋，撒几粒细盐。听到鸡蛋在锅内“噼噼啪啪”闹嚷呼唤，孩子们坐不住了，一个个围到父亲身边，看一双大手腾挪翻转摆布鸡蛋。煤炭炉子煎蛋，父亲总能把控好火候。我要溏心蛋。不，我喜欢实心的。父亲不厌其烦逐个满足。这道茶食最受欢迎，每人两只，很快风卷残云。
第三道是圆子茶，芝麻糖或豆沙馅的，取义团团圆圆。其实到第三道茶时，兄妹仨只能看着圆子打饱嗝了，父亲却不答应，甩一个长长的一波三折的腔调，哎——，起码得吃一个。
父亲坚持过年五天，每天都有三道茶。到年初二，鸡蛋便省却了。但是，馒头顶了上来。家乡人称呼自家做的包子为馒头，青菜、萝卜丝、豆沙馅的，过年蒸包子叫烀馒头。腊月二十以后，家家忙着烀馒头。在年前，大人小孩馒头瘾都已过足，若大年初一还把馒头当成一道茶食，父亲觉得不够水准。他想到了煎鸡蛋，总是早早做好准备，并为此颇为自鸣得意。初二没有鸡蛋吃，孩子们嘴上不讲，心里总有点意犹未尽。为了弥补不足，以后的几天，父亲会为我们做油煎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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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吃饱了，还陪着父亲喝茶聊天，不时起身为父亲斟茶，偶尔夹一箸大蒜烫卜页，细细地咀嚼品味。父亲会不失时机概括评点孩子们上一年的表现，并对新的一年提出展望。这一顿早茶的时间可谓漫长，从早晨八点多，直吃到中午。期间，若有亲朋邻居上门拜年。父亲和我们会一齐起身，邀请同坐吃茶。
我喜欢这样的年茶氛围，既有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又有对食物的无限虔敬，更饱含父亲对孩子们的慈爱与教化。母亲病逝后，父亲一人带着孩子们生活。在那个特殊年代，吃饱穿暖尚且不易，父亲却还能在过年期间，为我们打理出这样隆重的早茶，让我们从小感受生活的情趣和快乐，领悟到人活着除了温饱，还应有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
流水的时光，不变的年茶。如今，父亲虽已远行，年茶之于我却温暖如初。又逢新春年茶时，我会学着父亲的样子，与家人围坐重温，这是永恒的怀念，也是不息的赓续。
作者简介
丁杰 ，又名娴子，江苏省作协会员。扬州晚报“大家说·一路娴行”专栏作者。在省市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若干。曾获《稻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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