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歉疚
林逊甫
五十六年前，我在闽北山村当知青的时候，住在老蓝家里。
这座房子前后两进，共四间正房，两间偏房，原来是老地主的宅院。老蓝半辈子都在这个地主家当长工，到解放时，已过不惑之年了。
老蓝苦大仇深，是大队“贫协”主席。“土改”时，老地主的房子被瓜分，老蓝分到了西边的两间正房和一间偏房，老地主和他的单身儿子仍住东边的另一半屋子。老地主的儿子虽三十好几了，但没有姑娘敢嫁给他。
地主与雇农“和平共处”了二十年。
老蓝支持我们来“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他把前厅那间平时堆放农具、杂物的偏房让给我们四个知青住。他一家三口住在两间正房里。
老蓝看上去有六十出头，背已经很佝偻了，岁月的风刀霜剑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无数道辛劳的印记，一双粗糙的大手，让我想起老榕树凸出地面的根。他的女人很年轻，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细皮嫩肉。都说村前的那眼泉水好，润人肌肤，但依我看，只润女人，不润男人。
老蓝身板子硬朗。天色微明，他就起床，一担接一担地挑水，从村前那眼泉里打了水，登六七十级山锄啃出的阶，穿过前厅后厅，从后门出去，浇那一小块自家的菜地，再灌满厨房里的大水缸，常常将多出的半担水倒在我们的水缸里。我们的厨房跟他家的厨房都在后厅，仅隔一面破旧的板壁，按老蓝的话：顺便。
然而，老蓝毕竟老了。生产队照顾他“看水”。这算轻活，但必须是最有经验的老农才可胜任。山上山下山前山后百十丘水田，只有老蓝才时时知道哪丘水多了哪丘水少了，在哪条田埂上决道口，才能灌到哪几丘，而不灌到哪几丘，在哪里堵上口，才能不灌哪几丘，而又能灌到哪几丘，他熟悉生产队的田丘如同自己手背上的筋络。
成年累月，早出晚归，老蓝头戴竹笠，肩扛锄头，背上插着砍柴刀，腰间别着竹烟筒，佝偻着背踏过山山梁梁，巡视丘丘梯田，在落日后的余晖里，背回一捆烧火的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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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突然下起暴雨，山洪暴发，老蓝逢半夜半夜出门，逢三更三更上山，只有老蓝知道哪里该决道口，哪里该堵上口。披着蓑衣的身影在肆虐的雨帘中，在闪电的光亮下，让人想起矫健的山鹰。
更让我们知青肃然起敬的是，老蓝天天晚上都读“老三篇”。我们住的偏房与老蓝夫妇住的前厅的正房仅一板之隔，且壁上至少有六七条缝。每当我们吹熄油灯钻入被窝，被盖上便跳动着一条条暗橙色的细线，那是老蓝屋里松枝的光。我们知道，老蓝正靠在床头读书：“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时常，板壁“笃笃”响起来，老蓝在那边扬声问：“小林！有一个老头叫智……智什么?”
“老三篇”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要老蓝读出上句，我一定知道下句，不亚于老蓝熟识生产队里的百十丘水田。我朗声答道：“智叟！”
也许出于常常深夜唤醒我的歉疚，也许出于我教他识字的感激，老蓝常在拔牛皮菜时在我们的厨房里放下两颗，或在挖大薯、芋头时送给我们一小篮子，这对我们知青来说真是如获至宝。因为我们的菜地里即便能发出芽来，也不过是几颗蔫蔫的半死不活的小苗苗。
我们插队知青是轮流做饭的，两人一组。那天轮到我和小李做饭，我在灶上炒牛皮菜，小李在灶下烧火。他坐在灶口，转身从靠墙垒着的柴堆上取木柴，取下两根粗的，却见板壁上露出一个小洞。小李不经意地往小洞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非同小可，仿佛被一块强力磁铁吸了过去，不由自主地贴近脸去，好一会儿工夫都没转过身来。
我说小李你看啥呢？小李这才急忙回身，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小声道：“你来看”。
我走到灶前，弯下腰，凑近板壁上的小洞，只见老蓝的女人靠在厨房门后边，老地主的儿子正扯着她亲嘴……知青小覃曾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此时正好来串门，看到我和小李的笑容既尴尬又僵硬，问道：“你俩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我急忙示意她别出声。小李朝壁板上的小洞努努嘴。小覃领会了，刚把眼睛凑近小洞，便吓得不敢出一声。
她当即招呼我们走出厨房，压低声音说：“你们看什么看呀，地主阶级人还在心不死，正在向贫下中农猖狂进攻，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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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她这么一提醒，一下子激发了革命激情，决定要让阶级敌人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李蹑手蹑脚走到老蓝的厨房门口，轻轻地搭上门扣，插上树枝。紧接着，我们招呼其他知青，分头去通知村里的贫下中农。大伙儿蜂涌而至打开门，看到老蓝的女人蹲伏在灶下生火，连擦了几根火柴都没有划着。老地主的儿子缩在门后边瑟瑟发抖，已经是面如土色了。
当晚，大队召开批斗会。老蓝是大队“贫协”主席,过去开会，他都是坐在主席台上，这一天始终没有见到他那佝偻的身影。
我们的革命热情得到了公社领导的表扬。老蓝却几乎对谁都不说话了。夜半熄灯后，我们的被盖上再没有暗橙色线条的跳动了，再没有听见他读“老三篇”的厚重沉闷的声音。只是我们不在时，他仍然将多余的半担水倒在我们的水缸里，时而在我们的厨房放下两棵牛皮菜或几只大薯。
知青返城之后，我没有听到老蓝的消息。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脑海里时时翻腾着“人格尊严”这个词语。
知青返城二十年时，组织过一次闽北行，我没有参加。当然有俗事冗繁的因素，但最大的原因是我害怕见到老蓝，害怕见到那张刻满岁月风霜的脸，害怕看到那副佝偻的身躯。
我的一生也许有许多次在无意中伤害了他人，而五十多年前的这场恶作剧是最残忍的一次。我们以革命的名义无情地摧毁了一个老农的精神支柱，直到多少年之后才懂得忏悔，以至于深深的歉疚，时时啃啮我的心灵。
直到退休的那一年，我才有勇气重返闽北的那座小山村，我们当年住的老屋因修建高速公路早已不存，经孩子们的指点，我去看了老蓝的坟。
山岗上，孤坟寂寂，坟草青青……
作者简介
林逊甫，福州人，退休，教授，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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