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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门
王军乐
开春了，玉凤婶抽空回了个娘家。娘家父母为了给兄弟讨一门亲，在窑前正盖着两间厦房，她蒸了一锅馍给娘家送去。刚刚回来，空馍笼子还挽在臂弯里。爱叶嫂子端着一碗糁糁面，坐在自家门道里，见了玉凤婶，就叫着：婶，这是去哪里了？没吃饭，我给你舀一碗糁糁面，黏胶胶的，香得很。玉凤婶说，不了，屋里还有馍哩。
爱叶嫂子一碗饭吃完了，俩人还在说话。尊尊叔看见了，凑过去，想听听她俩在说什么。刚走近，玉风婶像吆鸡一样吆着，说女人说话哩，你个大男人听啥哩。尊尊叔红着脸说，好好，我不听，转身进了自家院子。
常到我家串门的是大嫂子。她比我母亲大两岁，在村里的辈份低，我们这一辈的就都这样叫她。大嫂子年轻就守寡。孩子长大后，又都进了城，一间空屋子，出门瘦影随着瘦形，进门还是瘦影随着瘦形。人心里苦着，就靠串门来消解。
大嫂子串门，去的就是村里的那几家，我家是其中之一，且是一天串三回的。有时来了，刚坐下，又想起了什么事，就又回去了。有一次，是忘记了给炕上的豆芽浇水，浇了水，又蹒跚着步履而来。每次来，从前窑走到后窑，推门无声，脚步无声。鸡都认识她了，不叫一声；崖顶柏树上的老鸹有时俯视着瞅一眼，有时瞅都不瞅，缩头做着自己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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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子家没有窑，享受不了窑的冬暖夏凉。夏天串门，坐在窑顶的席上，冬天坐在炕上，扯一角被子盖住双脚。什么时候大嫂子来了，我母亲都不放下手中的活，三言两语地搭着话。活干完了，才和大嫂子对坐着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地拉扯。大多说的是村里的人和事，有新发生的事，也说旧事。冬天里，窗下炕的一角，是大嫂子的。大嫂子一来，我们就让开。有时夜深了，大嫂子就丢盹，头一低一低的，母亲就说：大妾，瞌睡了，就回去。大嫂子低声答应着，就是不回去，仰起头说两句，又丢盹了。母亲又劝，大嫂子这才从炕边子上取了鞋子，慢慢地穿上，蹑手蹑脚地下炕，蹒跚着步子出门。母亲也下炕，却不远送。
冬天里除了大嫂子是我家的常客，还有南坡的润润叔，三两天就来一次，来了既不吃烟又不喝茶，也不说话。我母亲倒一碗白开水放在他的眼前。沟里的坤坤叔、大庆哥来了，都既要喝茶又要吃烟。特别是大庆哥，茶喝得浓，烟锅子又勤，说话声大，时不时就和在座的顶崩起来了。生了气走了，在谁家转一圈子，又来了。
我父亲不喜欢恒泰伯来串门，我们姊妹几个都恨他。他是我母亲的表哥，农业社时曾经带头诬陷我父亲，还把我父亲推上高凳子。我母亲碍着表哥的面子，人来了，一样让烟倒茶。大庆哥常常拿恒泰伯斗我父亲的事奚落他。恒泰伯总是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再甭说了。我双亲也就附和着这样说。每次恒泰伯进门，先要看大庆哥来了没，只要大庆哥在，他推开门，又把门闭上，悄悄地走掉。
我母亲串门去的家数多。北沟里我干妈家、坤坤叔家，坤坤叔家的娥婶娘，家在泾阳，回不了娘家，就把我家当成娘家，把我母亲认成干姐。南沟的福善伯家、仁义伯家、同同叔家，大都是母亲到河边洗了衣裳，返回来时，去这几户坐坐。母亲去得最多的还是隔壁的德云伯家。有时和德云伯的妈妈说几句闲话，有时去是帮蒸花花馍、缝大襟子衣裳。我放学回家不见母亲，就知道她不是去了大嫂子家，就是去了隔壁德云伯家。我跑进院子，常常看到母亲和大嫂子、孝文伯家妈妈坐在窑门前晒䁔暖。手中都有自己的活计，或是缝补衣裳，或是掐着帽辫子。阳光䁔暖地照在她们身上。几只母鸡咕咕前来了，又去了，似乎讲的也是人的重复话。德云伯家妈妈有时会抓一把炒黄豆给我。她们继续着说闲话。我把炒焦的黄豆一颗颗扔进嘴里。门前枣树上落着许多麻雀，我一挥手，麻雀就飞去了，可转身的功夫，麻雀又落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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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串门，也是如同麻雀的聚散。一个院子的气息，一间屋子的气息，一缕炊烟的气息，几个人的气息相互吸引着、互换着；有了这样的吸引与互换，苦日子就不觉得苦了。说说话，烦愁忧怨就烟消云散了。至少那一阵子是散了。
半甸的坤伯家有一个石臼，二队的王彩家、四队的娥娥家各有一个铁臼，都是搉辣子用的。我家也有一个，是我父亲在大兆铁工厂做饭时，求人铸的。铁臼上没铸我家任何人的名姓，就是铸上名姓，村里也知道它是我家的，而使用权是全村的。王彩家的铁臼容积小，娥娥家的是个敞口，搉辣子的时候，辣子容易飞出臼外。我家的铁臼子一旦出了我家，就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它没长腿，却跑遍了各家各户，也是串门去了，搞外事活动去了。它的肚量大，一段时间后，装满了一村女人的怨言心得，带回一村女人的冷暖温热。谁家女人腿粗脚小，谁家女人罗圈腿，又谁家女人是个懒婆娘，把日子过得粗糙，它都知道。它的臼锤大头磨得光亮，把许多人影都收下了。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收没收下黑娃家嫂子的影子。我给母亲说过，以后长大了，娶媳妇，要娶跟黑娃家嫂子一样小巧玲珑的。有一次，臼子半年都没回家，对门的淑贤嫂子来借，母亲说，只知道半年前北坡婆借去了，不知道现在在谁家。淑贤嫂子就去了北坡婆家问了，北坡婆家说是隔壁的借走了；又去隔壁，隔壁的说南坡的谁家借去了。淑贤嫂子一路追着进了南沟，追了一个上午，才追上了，还是在北坡，只是不在北坡婆家，而是在翠琴婶家。
那天，我爬上村头的大皂角树，倚着粗枝眺望天空。看见驴在南沟头上溜达，抬头望向留公的塬头。骡子走上了上塬的路，要去哪里还在犹豫着。青青家的猫，越过土墙到了王学习家。春丽家的鸡飞到娅娅家的后院，在菜园子啄菜苗子，娅娅她大哥，一木杈打过去。星星家的猪跳墙出了圈，在康康家的门前乱拱，康康他爷将其赶走了事；猪又去拱仓娃家的墙根，仓娃他大（父亲）看见了，一锨就把猪脊背打了个豁口。我想，猪狗鸡猫都是胡乱窜的，它们不懂得串门的意义。若懂得，就成人了。
作者简介
王军乐，１９６１年４月２４日生于陕西长安。少当读书而无书可读。青年求生探路从军边营，从兵至尉、校官。受军转之惠，入检察事事。今怀“老大徒伤悲”之心，读书习文滋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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