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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小记
陈铭
一
老屋房门口墙壁一侧挂着一帧老照片。这是母亲年轻时拍的一张照片。虽说几十年前的照片已褪色发黄，但当年裱得精美，框边带着花纹，且木质好，四边少有松动，年轻漂亮的母亲模样依然可见。我每次望着这张照片时，母亲总是说着她重复多年的一句话，这是64年进城开会时照的，正巧怀着你。
妈妈说:“那时你爸在县城做医生，我临产的那几天，他一下班就赶回家，每天估着产期准备在家接生。赶巧他那天晚上值班，你在凌晨出生了。等他赶回家时，庄上的接生婆已把你洗净包好放在铺上了。”
以后我又知道，母亲生我的前一天，还在上工。那天队里男将在石磙上摔稻把，女将在晒稻谷。队长对母亲开玩笑地说，明天队里分口粮，你摔上几捆稻把，说不定儿子就能赶上分口粮呢。母亲听罢，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劲，竟真的跟着男社员一起摔起稻把来。晚上下工回家后，母亲便觉得肚子一阵紧一阵地疼痛。之后，奶奶到队长家送红蛋，队长笑着说，陈凤英养了个小伙，当天分到了口粮，满月酒别忘了喊我啊。
母亲常说，“这辈子嫁给你父亲，比庄上哪个女将吃的苦都多。”我家的大门几十年从来不闩，每天晚上只挂个搭子。有时我们睡过一觉或还在梦中，突然听见门响，便知道父亲从县城回家了。家就像父亲的旅店，随时来随时走。有一年，母亲准备随乡亲到江西贩木材，那天，正好我拿着军校录取通知书回家，她正在外庄凑本钱。有人给她捎信，说我拿到通知书了，她为节省时间抄近路，蹚过几条河，一身湿淋淋地赶回家。饭后，便匆忙急促地上了江西。
我退休后回兴化照顾父母的这四年，与父亲每天散步遛弯，总喜欢给父亲拍点照片。每次想给母亲拍，她都说，都老了，还拍什么照。二老去世后，我收拾老屋准备启程，发现手机里都是我与父亲的合影，却没有母子二人的合影，唯一有母亲的一张，还是我军校毕业那年探亲与父母的合影，在兴化水乡照相馆拍的。于是，我把母亲这张老照片摘下来，装进行李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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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家原来的院墙砌得高，大门是实心的，那年母亲执意用钢筋焊了一扇镂空的大门，说这样敞亮，透气。西房的天窗，也常年开着，母亲说这样可以望着天空看时辰。邻里乡亲门前经过，都习惯扭身收步，与母亲招呼几句。母亲无论吃饭做事，准会撂下饭碗或放下手里的活，笑盈盈地迎到门口，或邀人家进门坐坐，接着就呱话会儿。
大门天天敞着，人家都爱往我家里来。妹妹常说，我们家几乎没什么私密。母亲说，你们城里人天天关着门，邻居都不串门，就是没得庄子上热潮。庄上人都晓得，母亲善交往、人缘好。欢声笑语传到巷上，时而引得邻里乡亲闻声而来，谈谈说说半天后，方才欢笑而归。
母亲有句口头禅：人家不上门，自己不串门，闲在家里闷煞人。多年来，亲朋遇有这事那事，总会踏门而入，不是托人情，就是诉衷肠。母亲很乐意倾听，也愿意倾诉。若是听说有人来过没遇到，她事不做饭不吃，也先要问问什么事。以前奶奶总嘀咕，母亲鞋底子像抹了油似的，有时捧个饭碗出去半天不着家。其实，那时母亲做村干部，事情多；我父亲在医院上班，庄上里里外外的人情世故都是母亲打理。
母亲做姑娘时就做乡村干部，虽没上过书房，却识字多，还当过夜校扫盲先生，唱戏、做媒更是闻名十里八乡。如今我遇到乡里一些老干部和上了年纪的人，不少人提起我母亲，都能说出她曾经岁月里风光的事。我曾问母亲怎么就看上了带着几个孩子的父亲，她笑着说，你父亲扛过枪，当过新四军，新中国成立后在县城当医生，糊里糊涂地就看上了。
奶奶对母亲特别中意的是，母亲虽然是填房，但视大姐大哥如同己出。庄上人总说，这后妈打着灯笼难找！小时候，我每次与哥哥姐姐拌嘴，母亲先骂先打的总是我。后来才明白，母亲是大哥大姐的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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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说到母亲，又想起一件事。
妹妹和妹夫是娃娃亲。母亲赶集，给我们买点麻团烧饼和馓子，也都有小女婿一份。家里来亲戚，小女婿回回都是座上宾。平常烧了好菜，我们捧着碗出门时，母亲也要叮嘱我们饭碗上多夹些，拨些给她的小女婿。后来，小女婿上了公社中学，暑假时回庄上，母亲几乎天天都要看他几回。到了饭点，总会拽着他来家里吃饭，或者端碗荤菜去。亲家说，女婿上门歇夏也就一两天，这天天招待，得一个暑假呢。
1985年，女婿以乡镇中学头名成绩考上了省城名校。母亲就像自己的儿子考上大学一样请客备行头。1989年大学生分配前，亲家说儿子可能留省城或分配到外地。母亲不禁为女儿的婚事焦虑起来。后来，亲家果然上门退亲。母亲倒也冷静，毕竟女婿是大学生，自己女儿才初中毕业，确实门不当户不对，一连几天叹息着做妹妹的工作。倒是我父亲咽不下这口气，说要等“陈世美”回来给点颜色看看。
不久，女婿毕业，回到庄上才得知退亲的事。他责怪父母不与自己商量，弄得自己没有脸面见丈母娘了。母亲听说后，瞒着父亲偷偷去看她的女婿，牢骚不说一句，只是问长问短。听说女婿想回县城工作，她又积极请人托关系。一波几折，妹妹和妹夫终成眷属。
母亲晚年喜欢打麻将。妹妹接她到城里住，只要有麻将打，便能留住她。若是没牌局，她就打瞌睡，嚷嚷着要回乡下。不爱玩牌的妹夫，便买了一台麻将机，虽然做领导，工作忙、应酬多，只要母亲去，每晚陪她打。母亲去世前住院，有人在门外问她下午打不打牌，她立马从床头坐起，让人给她留个位子。可她再也没有能坐回牌桌。住院四天，临了留下一句“瞎二万，自摸！”从此永远地离开了她最爱的热潮的人世间。送葬前，妹夫执意守孝一夜。我从未见他流过泪，那天深夜，头一次听到了他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比我们几个儿女都哭得伤心……
母亲刚离世时，我极少梦见她。这几年，常在梦里遇见母亲，醒来不禁泪流。关于母亲一生的往事片段，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作者简介
陈铭 男，1964年10月生。江苏兴化人，在职研究生毕业，军转干部，现居北京。曾从事新闻和编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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