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

“所以卿卿信他么?”宋易重新为殷禾续了杯茶,朝她举杯示意,“信他心悦你?”
殷禾沉吟不语,片刻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抿了抿茶水润唇,“信是不敢信的了,但要说不信也不全是。”
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年初见,苏景朝服衣冠,墨发被发冠绾起,一个回眸便是绝代风华,入了她岁岁年年的梦。画面一转,苏景眸色一片冰凉,手慢慢松开,那枚玉佩跌落在石阶上碎得四分五裂。再一转,是他狼狈撑在床上的样子。往日修长削瘦的身形不再,腹部高高隆起,而苏景红着一双眼,卑微地拉着她的袖子祈求她别走,正如她曾祈求他的那样。
....
可就算是千疮百孔的一颗心,也禁不住他再来刺上一刀了。
“毕竟,”殷禾抬头从宋易挑了挑眉,轻笑一声,“苏丞相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宋易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茶杯。
“中午了。走吧,带卿卿去吃馄饨?”
殷禾离门更近,一听这话便先起了身去开门,刚探出去半个脑袋,又猛得缩回来,啪嗒一下关紧了门。
“怎么了?卿卿大白天见鬼了不成?”宋易好笑,慢慢踱步走了过来。
“苏一一景一一”殷禾压低了声音,面色发白。
“你怕他做甚么?他是你夫君,又不是你仇人。”宋易风流挑眉,二话不说就推开了门。
殷禾不愿意和苏景碰上,窝在雅阁里不出来。
“这样好不好?”宋易身子后仰,一边打量正被戊七扶着下楼的苏景,一边笑着和门内的殷禾咬耳朵,“我去引开他,卿卿待会自己走?”
“等一一宋易一一!”殷禾一个没拦住,宋小公子红袖一甩,已迎了上去。
“苏大人,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
苏景回过头来,薄唇微启。
“宋公子。”
“没想到大人也会来这。”宋易像看不见苏景脸上覆的一层冰霜一样,笑颜如四月春风和煦,“我还以为一一只有我这种纨绔子弟会来这儿寻乐子呢。”
宋易,宋祖宗,别说了。
殷禾紧紧握着手里的折扇,悲凉地琢磨着自己要不然还是出去算了。
“啊哈哈,苏兄是来找我的。”李辞看着苏景搭在腹上的手紧了又紧,心中暗道不好,连忙站出来打圆场,“那我们就先走了,告辞!”
语罢,拉着苏景的袖子就走。苏景眼睛死死盯着宋易,一直到李辞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脸色才微微好转,随他离去了。
殷禾虽然在不醉仙看见你了苏景,却并不知道他在那儿做什么。直到一个多月后,戊七来到她院子里,请她梳妆打扮,和苏大人一起去李府赴宴。
殷禾是认识李辞的,甚至可以说很熟悉。当初为了讨苏景欢心,她没少花心思从这位苏景唯一朋友口中套话。李辞比苏景要好相处地多,是个看着吊儿郎当实则精明到骨子里的主儿一一不然也不会和苏景交好。
所以当殷禾听到去李府赴宴的消息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李辞就像是见证她与苏景那些荒唐过往的证人,若不出现便罢,一旦出现,就要将她干过的蠢事全部拎到她面前,再臊她一遍,痛她一回。
她不愿意去,可苏景却不知抽哪门子的风,明明以前恨不得离她八尺远,把她从他的生活里撇得一干二净,这次却硬是要她跟着去。
她不去,苏景便捧着日渐膨隆的肚腹凉凉望她:“我重孕在身,行动不便,身侧需有人照顾。你是这孩子的母亲,理应陪在我身边。”
苏景的肚子已七月有余,高高隆在腹前,看得人心惊。若真叫他自己去,出了点什么三长两短,殷禾也担心腹中孩子,到底是松了口。
马车上铺了几个软垫,苏景取过一个来垫在腰后,闭目养神,并不理殷禾。殷禾和他在如此狭仄的空间里独处也很是不自在,尽可能地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不吭声。
如果以前的自己得此同乘的机会,怕是会兴奋地好几宿都睡不着觉吧。
可现在却只想躲开了。
殷禾兀自胡思乱想,忽听身旁传开苏景压抑地呕吐声,忙睁了眼去看。
苏景弯着腰手捧腹侧,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从座椅下拖出个木桶呕起来。
马车颠簸,他又大着肚子,胎儿压迫胃部,恶心呕吐是在所难免的。
“...你经常这样...?”殷禾看着他吐,心里不太好受。
“...怎么,觉得恶心?”苏景刚刚吐完,身子无力地歪倒在软垫上自己揉着腹侧。听殷禾这么问,有气无力地冷笑了一声。
他的确是厌恶自己这个样子,不堪,虚弱,可怜可悲。
殷禾不想自讨没趣,干脆不再理他,只是目光时常有意无意地扫过他随着马车而晃动的胎腹。
苏景肚子里痛地紧,缩在马车边上,眼角憋红了眼巴巴地瞅不远处的那人。明明只有不到一人的距离,明明知道他腹中难受,怎么就不来替他揉揉呢。
真是他苏景痛死在她面前,殷禾也不会有半点心疼了吗。
思绪一飘,口中的呻吟就忍不住了,零星泄出些,昭示他此刻的痛苦。
“呃……呃啊....”
殷禾眸光一动,心里的咸水翻了几个浪,到底是驱使着她伸手揽过苏景腰身,慢慢替他顺腹揉腰。
“再忍忍,快到了。”殷禾在苏景耳边低声说,凑近了,更能看见那人满脸的冷汗。
大脑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间只看见殷禾放大了的一张脸,苏景竟觉得她这么多天来冷冰冰的声音都带上了关切。
心里突然就委屈得紧,苏景牢牢握了她替他揉腹的手,歪着脑袋靠在她怀里喘气。殷禾知道苏景身上正难受,也不和他计较,半抱着他直到马车停下。
下马车时,殷禾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料想到苏景应不屑于此,手象征性伸到一半就开始往回收。谁料苏景却半个身子都靠过来,一手撑着她的臂腕,一手扶着肚子,艰难下了车。
李辞在府门前远远望了这一幕,一边急急迎了上去,一边暗自得意自己设宴果然是个好主意。
这次要算苏景欠他的。
“苏兄!”李辞蹦哒得老高,“一路还顺利吧?”
苏景在马车上吐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下车后吹了点风才好受点,此时被李辞咋咋呼呼的一吼,当即冷冷瞪了他一眼。
“顺利你**。”
李辞像只被主人训了的大狗子一样,可怜巴巴地闭上了嘴,领着两人到了席上。
本来就是为了撮合苏景和殷禾才设的宴,规模自然较小,来客也是寥寥几个,基本上都是被李辞事先就打点好了来充数的。
宴席设在湖心亭上,湖水逶迤连波动,绿萍浮游暗幽生,别是一番风味。
湖面风大,戊七担心自家丞相着凉,紧赶着将披风递了上去。苏景撑着腰欲接,殷禾见他行动不便,又是在外人面前,怎么也要演出几分恩爱的样子,便主动替他接过披在身上。
一一看得四座被请来当月老的宾客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苏景紧拢了披风,看向殷禾眼神里翻滚着什么看不清的情愫,最后到底是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宽大的披风挡住肚子,更显出有孕的臃肿。殷禾在一旁半馋着,一番折腾总算是扶苏景在蒲团上坐定了。
考虑到好友的身子,李辞本想安排木椅,却被苏景自个强硬地改成了蒲团。
他偏生要为难自己,偏生要让殷禾看看,自己有多么离不开她的照顾一一
沉甸甸的胎腹坠得慌,饱满的腹底被撑得胀痛发热,磨着腿根更是难受。胎儿被吵醒了,在他腹中大展拳脚,踹得他腹痛难忍,苏景身子后仰着靠在亭柱上强行忍耐,咬紧了唇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呻吟出声。这个姿势让他挺起的肚子更加圆隆显眼,因痛疼颤巍巍地轻抖着。
“苏景?”殷禾不动声色地抚上苏景腹侧,略有些担忧,“还好吗?”
苏景痛得两眼发花,下意识地反握了按在他腹侧的手低声痛呼:“我...啊...疼...”
“...你何必来呢。”殷禾皱起眉毛。
苏景不答话,腹痛紧了一阵,又慢慢松活起来。他撑起身子尽量坐直,刚才把胃吐了个空,此刻倒是隐约察出几分饿感。目光向桌上投去,微微一颤。
正摆在他跟前的是一盘绿豆糕。
殷禾用小勺调着一碗桂子羹,发觉身边人蓦然僵住了,便转头去看,自然也看到了那盘无比熟悉的糕点。
心中涌起一阵艰涩一一她说什么来着,李辞总会将陈年旧事翻出来,叫她看清以前的她有多可笑。
“哈哈,苏大人不喜吃这绿豆糕,李公子这吃食摆得可不太对。”殷禾干笑两声,掩去心头寒意,探身欲端开那盘糕点。
“不喜欢?可是...?”李辞一愣,莫名其妙地看向苏景一一前些日子去丞相府看望他,明明看见他对着放在床头的一块绿豆糕发呆。看那神情颇为落寞,像是只剩这一块,怎么也舍不得吃似得。
怎么今日就成了不喜欢吃了?
一盘糕点眼看着就要被端走,却突然被半路截住。
苏景压住殷禾的手,眸子里一片苦郁:“...我喜欢的。”
这回换殷禾怔住了。
她怎么又忘了,苏景不是不喜欢绿豆糕,是不喜欢她送的绿豆糕。
满席的目光投过来,殷禾不得已松了手,闷声不响继续喝她那碗桂子羹。
苏景垂着眸子,说喜欢吃,便是真喜欢吃。他一块块吃得极慢,有时犯了恶心,停下来按着胃忍下去,等缓过一阵,绿豆糕还照吃不误。
等殷禾喝完了羹汤再看时,满满一盘绿豆糕已只剩孤零零一块在盘中。那人面色煞白,正准备取用最后一块。
“你!”殷禾急了,一时冲动夺过绿豆糕扔进嘴里,发狠地嚼了嚼咽下去。苏景似乎错愕,墨色的眸子和她对视了一眼。
“你吃那么多做甚么?不怕胃里难受?”殷禾瞪着眼压低声音问他。
一种点心,正常人吃多了也会嫌甜腻,更不要说苏景有孕在身,待会不吐才怪。
“...我说过了,我喜欢吃。”苏景闭上眼藏去眸中的凄风苦雨,声音清清冷冷的。
“喜欢吃也不是你这么个吃法!”殷禾简直气笑了,“要么不吃,要么都吃。苏大人,你能不能再荒唐一点?”
能。现在还有什么荒唐事是他苏景不敢做的?
苏景在心中苦笑,胃中恶心的感觉愈发强烈,连带着本来无事的肚子也阵阵闷痛起来。
“...你那日只给了我一块。”他嗓音微哑,“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怎么能不好好吃一回。”
那日?
殷禾蹙眉。哦,那日宋易翻墙找她,她顺手给了苏景一块绿豆糕,没想到他竟记到现在。
“...行了,苏大人还是歇着吧。”殷禾扭过头不再理他,端过一碗什么开始摆弄。苏景难受得浑浑噩噩,也提不上力气和她说话,就着蒲团阖了眼半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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