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上海旧照
父亲母亲的缘分
文/沈宁
父亲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中国人讲缘份。所谓缘份,就是许多非主观所能预见或控制的偶然性,与主观意志,性格,爱好等等的一些必然性,相结合而产生的结果,似乎带有一些神秘性,又有一些浪漫性,使人达到一种美学的境界。那恐怕是只有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才能够领略的境界。
我的父亲与母亲的相识与结合,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可以说是由缘份所致。
浙江嘉兴沈家和湖北黄冈陶家,历代世交。我的外曾祖父陶月波公,曾由我的祖叔陕西提学使沈卫公举荐,考中经济特科进士。而我的外公陶希圣先生年幼时,也曾借住我二伯伯沈钧儒先生家,跟他学过八段锦。抗战时期,外公同二伯伯投身抗战,同在国防参议会共事, 经常激烈争执,也经常一起说笑。
但1942年秋天之前,父亲与母亲两人的生命轨迹,从来没有任何交集的机会。父亲是浙江人,母亲是湖北人。母亲童年时期,跟随外公在上海居住的年月,父亲在嘉兴读书,从来没有到过上海。父亲在杭州师范读书的时候,母亲则跟随外公外婆,到了北平。之后父亲考取上海文官考试,到上海做小学老师的时候,母亲又跟随外公到了成都和重庆。他们两人曾经在同一座城市居住的时候,只有1939年12月到1940年1月之间,那时母亲是汪精卫集团要员的大小姐,整日费尽苦心,琢磨如何逃出上海。而父亲则是仍滞留上海租界内的暨南大学的穷学生,白天读书,晚上打工,半工半读,睡眠不足。
图一 年轻的父亲
父亲比母亲年长两岁,本来在大学应该比母亲高两班,正常情况下,他们或许永远不会有相逢的机会。但父亲因为高考时候,数学零分,先读了一年预科,升入本科,已经晚了一年,比母亲便只高了一班。从时间上说,两个人相逢的机会似乎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但就空间而言,两人还是相距万里之遥。1940年初,父亲继续在上海读书,母亲却已经回到香港,而后又考取西南联大,到昆明去了。
日军1941年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随即进占上海公共租界,暨南大学按照计划,安排全校教员学生,撤退福建北部的建阳。那时父亲读二年级,跟随学校南下。父亲先到嘉兴,与父母告别,然后步行数百里,到达浙东重镇金华。父亲是读书人出身,从来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可那时嘉兴一带是敌我交战之地,道路不通,火车停开,只有走路,而且还要冒死犯难,穿越日寇防线,很是危险。
金华设有暨南大学的学生接待站,把学生集合之后,用卡车送往福建的建阳。暨南大学借用建阳当地一座孔庙作为临时校址,一切都非常简陋,而且学生没有到齐,许多尚在后撤途中,学校开不成课,学生整天闲逛,无所事事,直到1942年春天。
父亲的四姐夫,就是我们的四姑父,从贵阳到福建来做生意,收购电动机,运往后方内地出售,途经建阳,同父亲见了面。父亲抓住机会,请求姐夫,把他带到重庆去。正值兵荒马乱,姑父也需要一个人帮忙押车,便同意了。于是父亲坐在姑父大卡车的顶上,披星戴月,从福建走到了重庆。
几乎跟父亲长途跋涉历险逃难的同时,母亲也经历一场同样的家庭变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迅速占领香港,从此家信全无,母亲独自在昆明,焦虑成疾。几个月后,外公和外婆以及几个舅舅,终于逃出香港,千难万险,到达重庆。经过重大的离别与思念,母亲决定转学,从昆明的西南联大转到重庆的中央大学,以求能够与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团聚。就这样,母亲也到了重庆。
图二 大学时期的母亲
父亲在暨南大学的时候,本来读历史专业,听说学历史日后不好找工作,所以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的时候,改入英国文学系。母亲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本来读中文系,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为了日后能够出国留学,也改入英国文学系。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异地同归,空间距离接近起来,显是冥冥之中,缘份起着神秘的作用。
但是父亲还是比母亲高一年级,时间距离犹在,原本也可能很难相逢。可是父亲从上海后撤福建的时候,在暨南大学读二年级上学期,下学期在撤退途中度过。他转到重庆,注册中央大学,却没有二年级下学期的学分记录,只好重读二年级。于是仿佛天造地设,四二年秋天,中央大学开学的时候,东南西北,万水千山,父亲与母亲两人,坐进了同一个教室,中央大学英文系四一班二年级。那年父亲二十三岁,母亲二十一岁。
抗战期间,中央大学大英文系,聚集了范存忠,楼光来,俞大絪,俞大缜,初大告,徐仲年,许孟雄,杨宪益,叶君健,孙晋三,丁乃通等许多著名学者,教授阵容颇为强大。范存忠是牛津大学毕业,学问很好,当时乃至以后数十年间,全国公认的英文权威。他当时在中大教授英文散文,本人生性并不幽默,但教课有时会讲一两句笑话,倒让学生忘不掉。因为是系主任,学生们背后不叫他教授或老师,而叫他老板。当时学生中间还传说,范存忠教授与俞大缜教授很要好,两人经常一起出没,还有学生看到范教授晚上到俞大缜教授的住地去。
父亲母亲当时读中央大学,几乎没有一本象样的教科书,所有课程都是发油印讲义,而且用的是土纸,黄褐色,粗糙易破。他们读大学的时候,那种艰苦和用功程度,后来的学生想都想不到。那时学生之间,彼此也很亲近,外文系的学生更比其他各系学生活泼,经常集体活动,比如野餐之类,很有情趣。为练习英语,全班每个学生都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父亲叫做乔治,母亲叫做玛格丽特,还排演过一些英语话剧。
父亲母亲英文系那一班,总共不到二十名学生,女生本来多于男生,后来政府在大学生里征募翻译官,帮助美军顾问团工作,吴文津,朱立民,王晋熙三个同学应征离开,班上男生便只剩下父亲,耿连瑞,祁延朗,丰华瞻四人。祁延朗叔叔后来在北京新华社工作,跟父亲常有来往。耿连瑞叔叔后来在西安外语学校做教务主任,到北京来看过父亲母亲。我在西安读大学的时候,也去外语学校看过耿叔叔。丰华瞻叔叔美国留学后回国,在复旦大学做英文教授,常到北京来跟父亲母亲聚会,他结婚时父亲母亲送他一条花被面。
三个从了军的同学中,朱立民叔叔后来在台湾大学外文系做教授,改革开放之后跟父亲重新取得联系。吴文津叔叔后来跟随美军顾问团到美国,退伍后在美国继续读书,获美国史坦福大学博士学位,做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馆长数十年,我在美国经常去看望他和颂平阿姨。王晋熙叔叔没有跟随美国顾问团去美国,退伍后回到中大完成学业,比父亲母亲低了一班,后来在北京外语学院做英文教授,曾经参与编写一套很流行的英文教材,我们常去外院看他,文革时受到严重迫害。
父亲母亲那一班的女生,有蒋百里将军女公子蒋和阿姨,丰子剀女公子丰陈宝阿姨,马寅初女公子马仰兰阿姨,荣毅仁胞妹荣墨珍阿姨,当时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的女公子刘致学阿姨,山东青岛市警察局长的女公子吴慧阿姨,再加母亲,可谓高干子弟成堆。
图三 中大英文系毕业照
父亲和母亲大学四年级确定了恋爱关系,确实是缘份使然。虽然父亲和母亲殊途同归,千里相逢,但母亲是党国要员的大小姐,全家团聚,欢天喜地,父亲则是独自一人在后方,家人都在日占区浙江嘉兴,牵肠挂肚。两人当时家境相距甚远,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每天穿着整齐,花裙皮鞋。而父亲则整年只穿一两件长袍,冬天把里子装上去当棉袍穿,夏天把里子拆掉当单衣穿。母亲曾经对我们嘲笑,父亲读中大时容貌十分秀美,可是衣着实在剌遢。父亲则告诉我们,他读中大,用的是空气洗衣法。一件长袍穿得脏了,放到椅背上,换另一件穿。穿过一段时间,发现身上这件,比挂在椅背上那件更脏,便又换上挂在椅背上那件。这样来来回回换,用空气洗衣服。
最后母亲决定带父亲回家,去见外公外婆。那天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到四姑父家,借了一身西装,不合身也没办法,穿了去见未来的老丈人。好在外公本也是个对家产衣着无所谓,只重身份学问的人,见了父亲,大谈陶沈两家的世交渊源,倒好像在说明父亲和母亲的恋爱,还可算是门当户对。而且外公外婆很爱母亲,很尊重母亲的判断,所以便准许了父亲和母亲的关系。
1945年五月,父亲和母亲同年从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毕业。本来读英美文学的学生,都是打算毕业之后出国留学的,父亲母亲当然也不例外,毕业前积极申请,也都获得了外国大学研究院的录取。父亲可以到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深造,母亲可以到伦敦一家英国私立大学进修。
出国留学是母亲从小的志愿,外公因为自己没有能够出国留学,始终抱着很大的遗憾,所以特别支持母亲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他同意母亲去英国留学,并且愿意资助她,但是外公没有能力同时资助父亲。
那时母亲跟父亲正在非常热烈的恋爱之中,相信若是两人出国不能到同一个国家同一所学校,那就不如干脆不出国。一英一美,相隔大西洋,那怎么行?或者父亲不去美国,母亲一人赴英,一英一华,更不是办法。母亲不愿意一个人独自出洋,把父亲留在国内。于是两人便决定,谁都不走,都留在国内,好歹是在一起。
既然不出国,毕业之后,就必须找工作。对于正常人来说,大学毕业,就是大人了,不能继续依赖于家庭。母亲由外公帮忙,到化龙桥中国农业银行总管理处工作,任英文翻译。
父亲则请二伯伯沈钧儒先生帮忙,介绍给当时在重庆两路口的美国新闻处金仲华先生。抗战时期的美国新闻处,就是后来的美国新闻总署。金仲华先生是浙江桐乡人,桐乡隶属嘉兴府,所以是同乡。谈话之后,金仲华先生又把父亲介绍给上级刘尊棋先生。刘尊棋先生当时在中国文化界的声望,不弱于郭沫若。他很器重父亲,立刻录用,于是父亲进入美国新闻处,任翻译。
有了不错的薪水,父亲母亲在重庆一家餐厅举行订婚仪式。父亲邀请堂兄沈钧儒先生,母亲邀请其父陶希圣先生。沈陶两家本是世交,沈钧儒和陶希圣二先生又多年同在国民政府任职,经常一起开会,政见不同,经常争论。但是接到两个年轻人的订婚邀请,沈陶两位先生,抛开政治,欣然赴宴,举杯痛饮,见证两家结亲。
图四 报纸发表父母订婚启事
外公一家当时住在长江南岸,母亲因为每天一早上班,并要经常同父亲见面,所以平时不住南岸,而是借住当时在重庆城里的伯父陶述曾先生家,我们叫他公公。公公当时担任军事委员会工程委员会副总工程师,家庭生活很宽裕。父亲则是独自一人在大后方,借住当年带他到重庆的姐夫家。两个住处相距不远,父亲母亲要见面,本来很方便。
但两人的上班时间却是错开的,所以相聚还是不易。母亲在银行任职,每天早上进办公室,傍晚下班回家。父亲在美新处做翻译,由于中美分东西两半球,时间相差十数小时,父亲每天晚上进办公室,收听美国广播电台的英文新闻广播,翻译成中文稿,报告给中国政府和国内新闻界。所以一对恋人,平时只能早上晚上,匆匆打个照面,或者打打电话,只有星期日才得以相聚整天。
父亲母亲上班刚过一个月,八月六日美国对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重庆美军司令部人员密切注视日本反应,工作紧张起来。美国新闻处中文部也一样繁忙,父亲整晚都在办公室翻通讯稿,有时还要加班。母亲便也回家去住了。
八月十五日晚上,父亲照常到美新处上班,收听美国旧金山电台的新闻广播,接收最新战况,转译中文。出乎意料,父亲听到美国电台广播:日本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美国电台广播,确实在反复地报告这条消息。父亲激动之余,还没有把新闻稿翻译成中文,就先迫不及待打了个电话,把那惊人的喜讯,告诉给了母亲和她的家人。
母亲听到电话,两脚直跳,大喊大叫:日本宣布投降了!日本宣布投降了!
外公和外婆听了,不能相信。然后他们都明白了,忍不住低头流泪。四个年轻的舅舅,跳起来,踢翻座椅,跌跌撞撞冲出家门,一路狂呼: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院外山坡上,夜色笼罩,四野一片寂静。四个舅舅齐齐站在山涯边,两手拢住嘴巴,扯开喉咙,拉长声音,向着山野天空,一遍一遍地高呼:日——本——投——降——啦——
响亮而欢乐的喊声,在山谷空旷的夜空里飘荡徊响,层层迭迭,前扑后拥,经久不息。左近几户人家听到喊声,都跑出来看,不知怎么回事。只见陶先生家四个男孩,拼命喊叫着冲下山去,冲进小镇商店,掏出每人身上所有零钱,全部买了鞭炮。然后回家,乱放一气,大喊大叫。
半个钟头以后,父亲翻译发布的这条新闻,开始在重庆电台广播。顿时之间,山上山下,前山后山,江北江南,城里城外,这里那里,陆陆续续,都响起喊声,叫声,歌声,笑声,鞭炮声。所有报纸都赶印号外,满街散发。重庆城里灯火通明,鞭炮花炮,彼伏此起,不绝于耳,半个夜空都闪动粉红色,烟雾升腾迷漫,吶喊之声轰轰做响。满街是人,载歌载舞。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重庆的那个夜晚,恐怕是中国历史上真正快乐的时光,那一次,中国人民发自内心的,忘情地狂欢。
(未完待续,明天在十一维刊发下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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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沈宁:浙江嘉兴人,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八三年赴美留学。曾任科州雷市文化委员会委员等职。业余写作。微信公号,秀州公子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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