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曹道君
他把生命之杯喝得涓滴不剩
——回忆老友曹道君
文/范伟
老曹——曹道君——走了。一只头雁陨落了。
老曹和我是北大中文系1984级同学,我们同系不同专业,老曹读古典文献专业,我读汉语专业。老曹住32楼310室,我住308室。因为住在隔壁,加上常在一起上一些公共课和基础课,因此我们很快就混熟了。
老曹生在湖北农村,来北京之前从来没说过普通话,但他不像多数来自方言区的同学那样低调、谦抑,一旦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不满,他就用“鄂普”大声嚷嚷,一边纠正自己的发音。他的习用语是“简直要了俺的老命!”“简直气了个半死!”“操他大爷!”因为姓曹,我们都叫他老曹,只是都把“曹”念作四声。
老曹体格敦实,健壮,一年到头穿一件军服式样的上装,神情老是一副戒备的、随时准备反击谁的样子。他脸上的线条是硬的,却又带着一丝难得的淳朴和诚恳。他很少主动跟人交流,但只要碰巧坐在一起,他会很乐意和你做认真的交谈,而不是玩笑和戏谑。
老曹身上没有多数文学青年的习气,不抽烟,不喝酒,不故作不羁或狂放,一头扎在功课上,很有古典文献学生传统的踏实劲儿,但他并不爱自己的专业,他真正属意的是新闻。
1988年,我们大学毕业,老曹去了汕头特区,先是在汕头海关办公室工作,后来调入汕头特区晚报、汕头都市报。
曹道君
我在《杂文报》做编辑的时候,老曹寄来了几篇很有锋芒的杂文,其中一篇的题目叫做《论豪言壮语的折扣》,大体是抨击“假大空”的。
1998年,是我们大学毕业十周年,也恰逢北大百年校庆。很多同学从四面八方赶回学校聚会。我们汉语专业和古典文献专业的十几个男生一起住在国防大学的一个招待所里,白天到学校活动,晚上在国防大学喝酒、聊天、打牌,重温大学时代的集体生活。聚会结束那天,我和老曹打了同一辆出租车到北京西站。因为疲倦,我一路在车上昏睡,中途被一阵异样的声音弄醒了,起初没有分辨出是什么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这才发现,那声音竟是旁边的老曹在抽泣。开始他还忍着,一经被发觉,那抽泣干脆变成了不可遏制的嚎啕大哭。直到下车后,他这通哭也没有完全止住。我们俩胡乱挥了挥手,甚至看都没看对方一眼,便匆匆告了别。多年来,我一直记得他的那通大哭,至于他为什么哭,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也从来没有说过,总之,那十年的遭逢,十年的幸与不幸,很值得一场恣意的痛哭。
再见老曹,已经是几年后。2001年春天,我到在广州工作的同班同学董志谋——作家老那——处叨扰了一阵,同行的是古典文献专业的老友门延文。老董和老门大学时住310宿舍,是老曹的同屋。中间的某一天,老曹来了,此时他已经离开汕头,跳槽到广州的一家报社工作。此时的老曹红光满面,给人一种过上了幸福生活的强烈印象,神情也宽和了很多。他陪我和老门到十三行、陈氏书院游逛了一番。在路上,他偶尔操着半通不通的广州白话问路,引得老门和我发笑,他自己也羞赧地含着笑意。在陈氏书院,老曹突然起了豪兴,撺掇我:老范,来首诗!于是,我们乘兴就眼前目下的景物心事,联手胡诌了几句,有像样儿的,有不像样儿的,具体内容早已忘掉,但那份兄弟相得的愉快却一直留在了心里。
那时,老门已经辞职,我也正有意辞职。我们坐在冷气开得很足的饭馆里,在热火朝天的粤语环境里谈起了体制内和体制外生活的可能性。老曹没有多说,也没有辞职的打算,对我们的想法也无从应和,我们也都理解他:他刚刚迁居广州,儿子还小,是个养家糊口的人,目前的新闻工作也是他所中意的。他和老董同在一个城市,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那时在海关工作的老董也有家有口,孩子也还小,却差不多天天跟我们泡在一起,一边带我们在各种灯红酒绿的夜场鬼混,一边写一部名叫《城市蜿蜒》的长篇小说。那段时间,生活里的我们,几乎和老董小说里跟我们同名的“人物”同步活动。
两年后的2003年,突然听说老曹患了胃癌,做了胃切除手术。这个消息令人揪心。谁都知道,手术不是难堪日,康复方为大问题。打那以后,身体竟成了老曹痛苦的渊薮。后来因为病灶复发,他又被切除了整个胃,成了一个真正的“无畏”之士。老友们都不免担心,如果生活质量下降得太过急剧,以他的暴烈性格,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很难逆料。果然,事后我们得知,在最痛苦的时候,他曾经给妻儿留下遗书,并选定了了断的时间,只是因为种种失误和蹊跷才最终作罢。
愤怒过、悲叹过、尝试过自杀之后,他似乎更热爱活着了。
随着身体慢慢复元,老曹开始写日记,希望通过日记,让年幼的儿子长大后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值得庆幸的是,他在写作中逐渐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更重要的是找到了精神上的强大支撑——一群同病相怜、自尊自强的病友朋友。这些生活中的“不幸者”在线上线下互相鼓励,互相打气,他们互为作者和读者,一边维护、调养自己的身体,一边对抗由“疾病的隐喻”带来的疏离、冷遇乃至歧视。二十多年来,他们的交往平台与互联网一起转战,始终不离不弃。他们成立了一所“激昂雁阵大学”,“广品山人”——老曹在他的病友圈里使用的名字,“癌”字的拆分——被公推为“校长”,是这个雁阵的头雁。尊称也罢,戏称也罢,总之是朋友们的推重。老曹从来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他的人望完全得自他不同寻常的诚挚和强大的精神感召力。
有一天,老友门延文告诉我:“老曹现在在他那个圈子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之后又添加道,“这家伙精神非常强健,一旦情绪低落就到大街上去看漂亮姑娘,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从审美的高度看待生活……”这样,每每想起老曹,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老曹在羊城街头一脸严肃“审美”的模样。
变身“广品山人”之后,老曹获得了觉悟和新生,成了一根真正思考着的芦苇。单看他那篇病友们竞相阅读、转发的文章题目——《得癌症的五十个好处》,你就知道他已经到达了怎样的境界和高度。身体状况不错的时候,他一直在建造自己的渠岸,以便糟糕状况到来之时,能够控制住汹涌的洪流。不幸的是,这种情况一来再来。他把这些全都写进了日记里。
这些年,老曹先后在网上发布了《胃癌日记》、《2021,我这连滚带爬的一年》、《2022,活着就是胜利》等长篇日记,可以推想,以他的文风,他的文档里或许还有《2023,我这狼奔豕突的一年》、《2024,挺住意味着一切》之类的作品……。他不是英国佬皮普斯、伊甫林那种私密日记的写作者,他的日记是公开的,是写给同病相怜、需要抚慰的朋友们看的,当然,首先是写给他自己的,他是在跟自己谈心。这些日记是在名利、虚荣心彻底失效的环境和心境下写就的,叙事议论直抒胸臆,毫无遮掩和矫饰,纯然是一个病人的日常和真切感受,其中洋溢着一种时而低沉、时而激昂却永不服输的情调。
他的文字温暖、激励了很多身处困境、濒临绝望的人。看了他的日记,谁都会被他折服,却不会怜悯他。他的文章里没有抱怨,没有自怜,有的是一个个性十足的“真我”古怪而有趣的日常,很多段落令人忍俊不禁:生病后,某位平时交好的老友没有及时打电话问候,他非常生气,老友打来电话,他又立刻孩子似的释然了;给人提供了读书作文方面的指导,急切盼望好评的回音;沿街寻找适口充肠的小吃,突然想起应该将鼻饲的管子隐藏起来,免得吓到路人;围绕小区散步,因气力不支,险些扑街;湖人队又输了,老詹姆斯白白空砍了全场最高分;叔本华这家伙真是了不起,以前竟没有好好研读……文字后面的这个人,既让人揪心,又让人放心。前一个段落,他还在细述苦不堪言的病痛,后一个段落,他已经开始观看某项钟爱的体育赛事,某个心仪已久的电影,或埋首于某位先贤大德的艰深著作了。
受困于身体的牢笼,他成了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却不是一个简单的旁观者,他的活动范围有限,目光却并不狭小。他在自己的洞穴里思考真理、自由、星辰、大海、眼前事和旧时光。日记里有大视野,有小算盘,有大痛苦,有小开心,有大困惑,有小心得。在病榻上,在斗室间,他显露了一个读书种子的本色——他一边在别人的头脑里尽情跑马,一边构建自己的知识体系,字里行间飘荡着孔夫子式的慨叹:“加我数年,五十而读书,可以无大过矣。”
很少有人像他这样真诚地谦逊:底子太差了,这辈子无论怎样拼命读书都不及了……
他几乎每天都在提醒自己:必须慎之又慎,俺这糟糕的身板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跟大多数人一样,他的抱怨和不满总是针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妻子如何不够细心,如何不够体贴,“简直气死个人”;远在国外、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如何不懂得他这个老父亲的一片苦心,“简直令人寒心”……他有权力抱怨一切,因为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相信自己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
这根芦苇低头,弯腰,挺直;这根芦苇思考,微笑,大笑;这根芦苇一边谨慎渡劫,一边竭力鼓舞别人,这就是他这些年的情状。
曹道君
2020年,新冠疫情开始肆虐的时候,在二湘师妹的公众号上,我注意到了一个署名“侠非侠”的人的文章,观点犀利、文字朴诚,很受读者欢迎,阅读量每每达到十万+,后来得知这些文章出自老曹的手笔。
之后,老曹又以“侠非侠”的笔名,在二湘公众号连载了《一个清寒学子的北大成长史》,文章描述自己进入北京大学之后的精神解放和种种苦闷。我们这些跟他有过共同经历的人读了都会感同身受。老曹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八十年代真实的北大校园。在那个著名的园子里,人们受到了一些理想主义的熏染,学到了一些无法在日常生活中应用的屠龙之技,也学到了一些令人不齿的兵法。每个人都是一个大杂烩。如果用“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标准衡量,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及格,都毕不了业,都只能算是肄业生。
和老曹最后一次通话是前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们聊了会儿老友门延文弃世的事。电话那头儿的老曹语气和缓,字斟句酌,一副老派人士的蔼然作风。老曹既对老友悬崖撒手的勇气表示敬佩,同时又感到惋惜。关于生死,他赞同老祖宗的教诲:未知生,焉知死?虽然活着有种种不如意,也一定要尽人事,听天命,努力活着——这让我一霎时想起了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虽然活得憋屈,也还是要活到死去才拉倒……
三十八岁——生病之前——老曹照片上的表情通常是冷峻的,三十八岁之后他的表情常带笑容,最后一些照片的表情则是慈祥的。岁月、生活和疾病校正了他,重塑了他。生病之后,老曹再也没有参加过老同学们的聚会,但作为主要组织者之一,大雁朋友们的聚会他却是每次必到。我看到的他三十八岁之后的照片,全都是他参加大雁朋友们聚会时照的。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笑容,显而易见,在他的大雁朋友们中间,他是欢快的,放松的。在我们这些老同学所熟悉的老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老曹。
老曹的后半生一直过着苦行的生活,尤其最近几年,因为消化道问题和严重营养不良,他一直遭受着身体各种不适的折磨。但他并非全然是在受苦,他遭受的苦痛有多强烈,他感受到的幸福就有多强烈——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他在日记里这样记录自己的感受:还有比昨晚终于能平躺睡觉更愉快的事情吗?还有比早晨那碗粥没有引起不适更幸福的事情吗?还有比牙疼突然痊愈更痛快的事情吗?还有比今天拔掉了鼻饲管更可高兴的事情吗?还有比自己喜欢的运动员赢得了比赛更让人开心的事情吗?
老曹本质上是个学者,他大半辈子都在读书、学习,对付疾病,完善自己。生命本身就是他的志业。说来近乎残忍,他是一个真正的生命艺术家。他这辈子虽然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没有升大官发大财出大名,但他面对的日常生活已经足够严酷——面对厄运,从容啸歌,自度度人,谁能说,这不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呢?
2024年5月17日,老曹拖着羸弱的身体,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赴浙江嘉兴,参加他的大雁朋友们因疫情多年没有举办过的圈庆,并在聚会上做了长达一小时的发言。以他的身体状况,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从视频里看,那当真是一个老校长苦口婆心的教诲,一只头雁的最后嘱托。大雁有大雁的天空,有大雁的气候和哲学,他一句也没有谈到死亡——死亡是早晚的事,根本不值得多说,在他看来,一只大雁要做的事情永远是:飞翔,飞翔,飞翔,活着,活着,活着。对于“活着”的精义,他概括得再精当不过了:真诚、纯粹、向善、向美。心里没有这四样,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样转动,而有了这四样,生活却定然会有所不同。这个身体极度虚弱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乐观的,硬朗的,都是对生命无常的最具尊严的回答。
也就在聚会十天后的5月28号凌晨,老曹在睡梦中离开了自己深爱的、苦斗了一生的物质世界。
不止一个人问:他要是不去参加聚会,结果会是怎样?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他在发言里对朋友们说,“我就是爬也要爬过来”,这可不是说说而已,他那贤惠的妻子一定阻止过他,可谁能拦得住他呢?这个感情大开大合、一辈子追求高峰体验的家伙,是决不会漠视命运的召唤的。据他的大雁朋友们回忆,离别那天,他和所有人一一拥抱,和所有人洒泪告别。
克尔凯郭尔在一个故事里写了这样一个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一觉儿醒来,发现自己死了。
老曹的死,让我想起了这个富有启示的故事。他的死想必是一觉儿醒来。他半辈子与死亡贴身对视,早已经理解了死亡。他来到这世上,仿佛就是为了挑战一个人忍耐的极限,考察一个人的精神力量能有怎样的成就和荣耀。
除了视频里的讲话,不知道他在嘉兴的几天是怎样吃喝、怎样休息、怎样行动的。镜头里的他,不管跟谁、跟多少人在一起,他永远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他的眉宇间透露出的是一股倔强的英气。
人人都知道,一个患上过“绝症”的人多么容易陷入绝望,老曹却英雄般度过了二十一年。到最后,这位曾经的壮汉的体重仅剩七十几斤,几近油尽灯枯。是的,油尽灯枯。即使这样,他也不是萎靡的,而是精炼的,他几乎把自己精练成了一个字,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这个“大无畏”的人,拼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做完了自己一生的工作——直到最后一天,他还校订了大雁朋友们为他整理的发言稿,相信自己能够一路“向好”,而不是“向坏”。也正是在这一刻,你才能感觉到这个人的一生是多么惊人——他把生命之杯喝得涓滴不剩。
我是在大学同学群里获悉老曹离开的消息的。像所有的老友一样,我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我们都了解他的状况,都时刻为他捏着一把汗,却又都觉得这个倔强、达观、深谙生之苦乐的家伙是不会死的。是啊,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这些天,我的脑袋里一直盘桓着几句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谁都知道会有这样的事
早晚都会有这样的事
现在你已经深明此事
老曹——曹道君——广品山人——侠非侠——走了。一只头雁飞逝了。
天空辽阔高远,真是无边无际。
2024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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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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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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