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女人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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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之下
文/周平
衰老就像体内的蛀虫,一点一点啃噬着她的大脑、肌体和精神。她一边挣扎着拒绝认输,一边身不由已节节败退。
自由,多么美好又遥不可及的东西啊!她感觉到浑身酸痛、四肢僵硬,整个人像被绑在床上一样动弹不得。
她常梦见一个跳舞的女孩,身材修长,四肢肌肉紧致,女孩踮着足尖,在草地上轻快地转着圈,一袭白色长裙,随风飘舞。清晨的阳光让女孩的脸显得明媚而生动。她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跳舞的女孩,她有时真以为自己就是,她甚至能听见内心放荡形骸的笑声,感受到肌体本能的冲动。她终究不是个性张扬的人,她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在人前唱过歌,更别说跳舞了。开心的时候,她脑海里也会冒出各种熟悉然而支离破碎的旋律。眼前那个草地上跳舞的女孩让她感到阳光,感到快乐,感到自由。她希望自己也变得轻盈,飘逸,随风起舞……
此刻躺在病床上,她懊恼的不是摔倒这回事,而是事情为何总会演变成这样。
老天知道,那就是一块平地啊!第一次摔倒之后,她路过这地儿总掂着脚尖小心迈过,后来干脆绕道而行。直觉告诉她,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的几率远比人们想象的大得多。然而,直觉本身就是陷阱,想想墨菲定律吧。
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在太多,正如她天生害怕和人打交道,命运却让她做了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走进教室,她的心还是会紧张得发痛。因为害怕与学生对视,她特地配了一副眼镜,既可以看清眼前的黑板,又能拉远与学生的距离。就算自欺欺人吧,她想,不过这法子管用。避免了与学生对视的尴尬,她有时会忘乎所以,讲得上头时,甚至会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这辈子没把教书这件事搞砸,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总而言之,学生喜欢她,觉得她课讲得有趣,人也亲切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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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把自己掩饰得很好,没人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她邀朋友来家聚会,人们会被她爽朗的笑声所感染,小小的房间里总是其乐融融。她甚至尝试过演讲,在几百人面前侃侃而谈,幽默风趣、妙语连珠。没人知道她戴着特殊的眼镜,也没人注意到她走下讲台时,因为看不清台阶,脸上强作镇定的小表情。更没人知道她那颗小心脏,砰砰跳几下然后会莫名其妙停一拍,仿佛在掂量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再次启动。心脏早搏那一刻身心都很煎熬,她说不清为何总要挑战自己,仿佛某种无形的力量硬将她往试图逃避的方向拽。她不知那个恨不得一头扎进沙子里的她和那个总忍不住冒泡的她,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也许都是又都不是。她记不得哪部电影里听过:“我们都习惯于向别人伪装自己,最后我们开始向自己伪装自己。”
她并不害怕独处。离婚并没有让她感到更孤独,相反,她庆幸自己终于从那种绝望的无助中解脱出来。她最烦人家对她说:“这么好的人,你还......”婚姻的冷暖哪是好人坏人之狗屁理论说得清的。对她来说,结婚是冒险,离婚也是冒险,既然一条路走到黑了,再冒一次险又如何?人生不就是一次次孤独的冒险吗?命运将你抛到这个世界,天地万物都可能是你的克星,无论你怎样努力,总可能有变数在等着你。她不去想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光明还是黑暗,她只知道,有些事总得有个了结。 
她不是一个可以和别人分享心事的人,打小朋友就不多,最亲近的朋友凉子也是个闷葫芦。在那个学龄儿童没学上的年代,两个小姑娘常常抱膝坐在城边小山坡边,晃荡着双腿眺望远方,小大人似的各自想着心事,不说话也全然不觉尴尬。凉子就像一片清甜的薄荷味口香糖,话不多却总能让她心静如水,不知不觉忘掉脑子里的烦心事儿。不幸的是,凉子也早已成为久远的记忆。那是一个多么聪慧安静的人啊,她常常叹息道,命运啊!
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她以为的第二次摔倒已是两年前的事。这次她被推进病房前,儿子已遵医嘱签下一大堆文件。那个自以为还算坚强,还算有主见的男子汉强作镇定签完字,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凉,他一生从未感觉到如此害怕、如此力不从心、如此绝望过。
躺在那张四周有框架的病床上的她,身上插满管子,除了大脑是她自己的,或者她以为还是自己的,其他部分都已经没了知觉。她努力睁开眼睛,左手边一米开外,白色的窗帘在微微摆动。床边白色小桌上的塑料小盒里有一些药片。屋里安静得只听见她自己的心跳。眼前的时空显得那么不真实,但她确定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家。她记起自己摔倒过,被人送进了医院。对,是在医院。她记得医生给自己的脚踝处上了夹板......她想抬腿看看伤处,却发现什么也做不了。
意识再次变得遥远而朦胧。
夕阳下的天空与湖水仿佛被施予了魔法,美得令人窒息。在一片层云尽染的辉煌中,橘红色的落日像盛妆谢幕的舞者,缓慢而优雅地退出湖畔的小树林,轻柔地抚过临水那片在微风中摇曳的水仙花丛,原本看似平静清冷的水面瞬间变得热情洋溢、波光粼粼,闪烁出一片炫目的金色。
晚霞越过湖水向对岸的丛林慢慢隐去。在一片淡青色的寂静之中,她看到他修长的身影。还是那个带着细边眼镜,永远穿着蓝灰色条纹衬衫,西裤笔挺,双手习惯插进裤兜里的帅气男人,那个她用生命爱过也恨过的男人。爱情曾那么真实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中,那么自然而然,那么生动而充满力量。她原以为那是一种超越物质的情感,纯美到能战胜一切世俗,最终能将他们渡往美好的彼岸,从此两人可以手牵着手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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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实才是那个更为强大的主宰。这个现实不是车不是房也不是金钱,而是人性。在人性面前,爱情如此卑微,简直不堪一击。是呀,有谁斗得过人性呢?人性能让父子反目、手足相残,能让城池沦陷、朝代更替...... 说到底,那也只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亘古不变的俗套而已。既是俗套,就别指望结局会有什么新意。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
然后,她看到了晴儿。
“几十年了,找你几十年了。”她想哭,深陷的眼窝却像一口枯井,和那年刚听到晴儿的噩耗时一样,里面没有一滴泪水。
那件事之后的七年,她夜夜噩梦缠身,人变得有些精神恍惚。白天上班还好,一到夜里,她就天南海北地寻找晴儿。她到过太多的地方、见过五花八门的世界、千奇百怪的场景,追逐过无数像晴儿最终又不是晴儿的人。她认定晴儿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生生的一个人,哪能说没就没了?到底年轻啊,经年累月地狱般的噩梦没把她逼疯真是奇迹。说也怪,七年一过,噩梦突然就没了。
晴儿去后三个月,她那未正式成为公公的人犯了事儿。燕儿找到她,说:“姐,还好晴儿不在了,不然如何受得了?”她惊得眼珠子快瞪出来:“还好不在了?还好?!那人渣干的事儿关她屁事啊!”“我只要她活着,活着就好。”她在心里咆哮着。燕儿看她脸色不对,不再吭声。
晴儿受不受得了,说实话她不知道。虽是亲姐妹,她和晴儿还真算不上知己。打小睡一张床两人就没太平过,蹬蹬踹踹长大后,与其他姊妹相比,她俩倒是亲密多了。说到心里话嘛,晴儿还是和燕儿聊得多。燕儿是晴儿幼儿园起就无话不谈的好闺蜜。也许她真的更懂晴儿。但燕儿是朋友,她是亲人,她们的感受不一样。
晴儿是典型的工科女孩儿,知名大学冶金专业毕业。冰雪聪明的晴儿对男女之情却单纯得近乎幼稚。对晴儿的离去,她从未原谅过自己。“要是没劝她毕业后回老家工作,随她心愿去了南京二汽研究所,要是早点揭穿那人的丑恶嘴脸,要是……”每当想到这些,她的心就揪着痛。
之前她不记得恨过什么人,但那件事后,仇恨就像雨季里疯长的爬藤植物,藤蔓多长,根就钻多深,盘根错节扎进她的心里,憋得她透不过气来。虽说是事故,她还是恨上了那个装腔作势、故作深情的男人。爸妈通情达理,自己心都伤透了,还总护着那小子,说,他也是受害者呀。她心堵得死死的却无法言说。在读书人家,她得“讲道理”。更重要的,她不能给爸妈滴血的心上再戳上一刀。那家伙明知晴儿胆小,又刚学会骑车,偏带她骑车上那碎石铺就的乡村公路,自己还悠哉悠哉远远落在后面,出了事半天也不见他人影,连最后一丝抢救的机会也没留给晴儿。之后有朋友告诉她,其实那男的一直脚踏两只船,一边带晴儿见家长,一边继续和别的女生玩儿着暧昧。果然事过没几天,他已和那女的出双入对,谈婚论嫁。此事她爸妈一直蒙在鼓里。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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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久前就学会不再想晴儿,久得记不清多久了。晴儿早晚会被这个世界遗忘,她知道,凉子也一样,她自己也一样。思念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此刻,她脑子里想啥与是否有意义毫无关系。她就像一个看客,任由生命中过往的人事,如电影蒙太奇一般,在那个被医学判定为萎缩的大脑里来回穿梭闪现。她时而是孩童、时而是成人,时而身临其中,而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从上帝的角度俯瞰自己的怪物。
偶尔清醒她就感慨:哎呀,怎么那么快,怎么那么快啊!哎,老咯,在儿子心里,现在最不省心的怕就是我这老太婆吧。
她算不上一个负责任的好母亲。她有时会自我安慰说,放养的儿子也没长残嘛。小子倔强,主意大还不安分:工作说换就换、老板说炒就炒,一转身车卖了,从南闯到北,再一转身房卖了,从北跑到南。指望那小子做决定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门儿都没有。如若担心问起来,他总有一堆现成的理由等着你。奈何?除了私下里摇摇头,她无话可说,连马后炮也省了。一次又一次,尽管心里打着鼓,她还是选择信任孩子。“人生只有一次,是他的坎儿得他自己过。”话虽如此,其实她是无可奈何。儿子没少撞南墙,还好,最终总算没白折腾,不但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还心满意足抱得美人归,美滋滋地过上了小资生活。当娘的这时幡然醒悟,所谓的人生经验也就那么回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就冲儿子那股不服输的折腾劲儿,就比她年轻时强。
不过,此刻她脑子里的东西显然与儿子无关。
“多戈,她是在叫‘多戈’吗?”护士问,“多戈是你的家人?”
妈妈忘了,她儿子说,多戈一年前就走了。
母亲近来老忘事,但儿子没太在意。她还年轻,还不到七十啊,就前两年还每天伏案工作六、七小时呢。在儿子眼里,母亲一直是个有力量的女人。那些年他走南闯北,就想混出个人样,让母亲为他感到自豪。可时运不佳,疫情期间的职场,更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一直在体制内工作的母亲,看到的是儿子不安分的折腾,却没意识到眼下多少男男女女为了生计在打拼在沉浮。是呀,没事谁折腾啊!夹缝之中的生活有多焦虑多挣扎儿子比她清楚。他只是不想爸妈跟着受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扰他们。
母亲这次病得太突然,他先前竟然不知道母亲心脏有病,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报喜不报忧。要不是这次碰巧出差回上海,他不敢往下想。
母亲竟然还念着多戈。
多戈是儿子家的阿拉斯加牧羊犬。多戈老了,前两年患上了痴呆症,就是人类的阿尔兹海默症,从此变得狂躁不安、大小便失禁,加上骨质疏松的原因,多戈的后腿变得软弱无力,再也支撑不住他那高大威猛的身体。除了她儿子晓晓,多戈谁也不认得了。家人无奈之下,只好将他独自关在后院。可怜的多戈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在那种时候,他会爬行到门边,半蹲在地上,不吃也不喝,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从门外往里望。此情此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卒目,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家人。他们明白,多戈在用眼神告诉他们,“我太难受了,太难受了,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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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人陪同多戈去了宠物医院。多戈走得很干净、很安详。
她以为自己已经从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至少不再有年轻时那种恐惧。她在抖音上看《圆桌派》主持人文涛聊起过这话题。说他少年时某一天正坐在马桶上,莫名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死去,从此世上不再有他任何踪迹,光天化日之下,人们照常吃饭、睡觉、走路......只有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一想到这里,少年的他吓得呆若木鸡,甚至真真地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在一点一点变小!这个形象太奇特,太生动了。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竟哈哈笑出声来。她不记得自己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小时候她害怕过有一天爸妈会死,自己爱的其他人会死,害怕得头皮发麻,但对自己的生死,她倒没想过太多。
还是十多年前的某个早晨,正面对盥洗间镜子刷牙的她突然停住手,有些吃惊地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牙刷含在嘴里时,那张脸上鼻子下方人中的沟壑两旁,赫然多出几道向下的皱纹,那种在老年人脸上才特有的竖纹。猛然发现自己已步入老年的感觉让她太难忘了!不仅仅是震惊,还有失落、害怕,还有……自卑。再往后,她发现自己晚上工作已不能像从前那样专注。在彻底放弃几十年的晚间工作习惯后,她开始觉得脑力也出现了问题,学者生涯就此结束,转而接受了出版社一些翻译工作。再后来,随着视力明显减退,读闲书也不能超过两小时了。衰老就像体内的蛀虫,一点一点啃噬着她的大脑、肌体和精神。她一边挣扎着拒绝认输,一边身不由已节节败退。
病房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她眼前的沉沉夜色却那样迷人。沉醉其中的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她欢呼着、雀跃着,试图飞奔而去,与那美丽温柔的世界融为一体。
这时,她耳边隐约传来儿子欣喜的声音:“医生,医生,我妈妈醒来了!”
2024年7月14日,于武汉知音湖畔
作者简介
周平 女,上海大学外语学院退休教师。BA,西南师范学院(现西南大学);MA,英国谢菲尔德大学;PhD英国雷丁大学。退休前任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曾在《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国外文学》等重要刊物上发表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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