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摄灵魂”的电影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观念的时代。大家喜欢谈观念,多于实际体验。

說到摄影,也是差不多的。

记得我小时候还是拿胶卷拍照的时代,很少人谈论摄影的观念是什么,更多是谈论摄影的体验。摄影就是拍照,就是技术活,就是拍出好看的照片。

首先给相机装上胶卷,一卷三十六张,一张张谨慎取景,调好光圈,按下快门。你折腾了半天,不知道拍成什么样,拍完送去相馆冲洗,等待。

等个三两天,去相馆拿冲印好的照片,带着微微的兴奋打开相纸包装,就像打开未知命运的礼物。然后,你一张张仔细浏览照片,不论拍得好坏,都承载着等不可预期的惊喜和叹息。

我那一代人,对摄影都有上述属于“等待未知”的体验。

80年代的台湾,冲印照片的相馆四处可见。家家都有幾本厚相册,贴满好照片和坏照片,收藏著不同阶段和场合的时光记忆。

摄影雖是技术活,也没多高的门槛,大家都在体验拍照,却没有人会说出“照片的本质就是把个人的限在和遗失的过在内部自身的某处连结了起来”这样深奥的话。

也很少人把底片浪费在拍摄花草、蓝天白云、废墟残骸或一切跟“文艺”氛围相关的象征事物,因为胶卷不太便宜,要拍照就尽量拍重点。摄影在当时就是以人为中心,拍关于人的关系,是可以拿来茶余饭后、自得其乐的回忆证物。

直到数码相机普及、人人都有智能手机的时代来临,体验摄影变得更为方便,拍照几乎不花成本,还可以用手机APP把照片修成“照骗”。每天打开ins、脸书、微信、小红书满满都是即拍即修即发的照片。拍照随手可得,摄影的观念也流行了起来。

全民读图的时代,摄影成了文藝青年的显学,胶片相机成了逼格、成了“复古”(其实数码全面取代胶片不过是十来年的事)的玩物。走进书店,摄影理论书满满一大柜:荒木经惟、森山大道、中平卓马、苏珊.桑塔格,约翰.伯格,这些过去只在学院流传的名字,全被拱上了神坛,成了当下文艺青年的挂在嘴上的符号。

可能是拍照来得太容易,大家开始另辟蹊径,从文字理解摄影,参考摄影家们何为摄影。摄影不只是记录生活记录真实,也是个人意识/思想/个性/品味的最佳展现。

事实上我很喜欢摄影,没事喜欢拿着相机拍拍照,私下总戏称摄影就是“摄灵魂”。

“摄灵魂”是我对摄影体验的总体观念。拍再多的人事物,摄影终究和灵魂有所连结,而灵魂,就是事物的本质。就像古人论画说的“传神正在阿堵中”,阿堵阿堵,这个那个,难以言传的“这个东西”,用在摄影的语境中,不就是灵魂吗?

如同在即视的空间中狩猎,攝影捕捉的不只是形物,而是穿透形物本质的灵魂。现在拍照就像眨眼睛一样容易,大家都可以像日本摄影师中平卓马一样,成为行走的相机。人们思考摄影的方向也就从“我要拍什么”转向“我为什么要拍照”。

这好比吃饭,以前大家光想吃什么,现在的美食家告诉你为什么而吃,怎么透过食材口感和自身情感產生连结。有了这种观念,吃饭就不只是吃饭,而是吃食物的本质:美味的灵魂。如果没有这种体悟,一盘美味的叉烧饭,又從何上升到黯然销魂呢?

再说到电影。

电影与摄影的关连之大,几乎就是摄影的延伸,但我们通常把电影和摄影当成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很可能一个是动态,一个是静态,造成了认知上的差异。电影最初用的胶片和相机完全一样,差异只在于电影是一秒24张的静态照片转动所构成。

若要以我的说法,电影中的摄影不是陈述观念,就是重现体验,前者侧重电影语言和影像,后者则是侧重剧情和叙事。有的电影剧情薄弱,却用精湛的摄影让人折服,例如王家卫《花样年花》和基耶斯洛夫斯基《两生花》。而更多电影中摄影的功能,则是再现更为质朴的人类视觉经验,以常规视角说一个個精彩的故事。

再者,还有一类电影单纯以摄影为主题,谈论摄影师和摄影本质的电影。比较意外的是,这类电影较为少见,但仍有几部相当出色,也可成为我们进入摄影这门艺术的窗口。

以下推荐以摄影为主题的三部佳作。

《放大》

藝術闷片大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经典,电影史上很难再找到类似的电影。

一名年轻的时尚摄影师,在公园散步时发现一对男女在树下幽会,与周围景色融合成美妙的构图,他本能地举起尼康相机拍了几张。

摄影师回家进入暗房冲洗照片,放在观片灯上细细欣赏,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于是他又一次次选片,放大,冲洗,局部再放大,直到看清楚端倪。剧情之后的发展,就是一张照片引发的血案,或者说,引发一连串的奇遇。

此片可说是一部奇片,透过一张照片的故事,告诉我们摄影的两种本质。

第一种是摄影师与作品两者的关系。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选择,创造了作品的意义,然而这意义却不一定是拍摄者当下所能意识到的。只有反覆观看,仔细观看,才可能有另一个意义。

第二,它说明了摄影师、作品和观者三方的关系。拍摄者总自以为拍到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在这一点,摄影所捕捉的真实,也许根本上都是虚无的幻觉。

故事的结尾,导演安排了一段极具象征性的场景。一群哑剧演员在网球场打球,很认真地挥击球拍,却没有球的存在。摄影师伫在旁边观看很久,逐渐领悟到,要参予游戏,就要假裝这颗不存在的球存在。他捡起虚无的球,做了投掷的动作。原來,真实与虚无,最终仍是由观者来决定的。

《永恒记忆》

本片被誉为摄影爱好者必看的经典,是瑞典导演杨.特洛尔晚期的作品。

主人公是杨.特洛尔的妻子的奶奶,瑞典首位女摄影师玛拉.拉森。上世纪初的瑞典社会动荡,生活穷苦的拉森,一方面要照顾八个小孩,一方面得应付经常性酗酒、外遇和家暴的丈夫,生活十分坚难。

有次在博彩活动中她偶然抽得一台禄来相机,拿去照相馆打算典当,好心的老板却教她摄影。她开始拍路边的孩子,悲伤的妇女,街道的风情,她透过相机的观景窗觀看平凡的现实,將現實转化成一个崭新的精神世界。

摄影的体验改变了拉森的一生。她用镜头去寻找心灵的宁静,拍出饱含情感的作品。“人一旦打开了一条通道,便无法回头。那是值得你纪录的世界,它是永恒的。”这段话讓人心有戚戚焉,绝对是“摄灵魂”的金句。

《枪声俱乐部》

想了解“战地记者”、“新闻摄影”、“纪实摄影”、“马格南”、“普利策新闻奖”等关键字,这部作品是很好的入门片。

本片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背景发生在1990年代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英卡塔党为了反对曼达拉领导的罢工行动,与非洲国会组织发生武装暴动。星报委派四位记者深入前线,当时年轻的格雷格.马林诺维奇,冲入街头暴乱现场,拍下一张持刀砍火烧人的名照,获得了普利策奖,震惊业界。媒体便将这组人马取名为“枪声俱乐部”(Bang Bang Club),用枪击声“Bang Bang”形容这伙年轻记者捕捉决定性瞬间,如同開槍般地按下快门,迅速果断,胆大无畏。

“枪声俱乐部”的另一成员普利策奖记者凯文.卡特,则是充满悲剧性的人物。他在濒临精神崩溃之际,因拍下以垂死的非洲饥童为主题的《饥饿的苏丹》而尝到成名滋味,殊不知接踵而至“见死不救”的舆论雪球越滚越大,良心迫使他最后走向自杀一途。

“一张照片,也许可以改变世界。”片中这几位追求真相的记者们抛开安逸,与最残酷的暴力打交道,用行动来证明摄影的意志,曝露在枪林弹雨的危险中,将生命孤注一掷于新闻摄影。足够幸运的话,可以拿到一张撼动世界的照片,这是摄影捕捉真实灵魂的最高境界。

除了上述三部電影,若要廣義地延伸,《后窗》和《偷窥狂》都能算是以摄影为主题电影,包括克里斯·马克以照片构成的神作《堤》,都算是照片运用在电影的经典佳例。

最后補充一下,这两天看了饭泽耕太郎的《私写真论》,忽然有感,这位文笔细腻的摄影评论家,展现摄影师们在照片背后摸索出的道理。

他们一边不停拍照,一边用文字解释内心抽象的思维,本质上更像行动的思想家。而饭泽耕太郎作为谈论摄影观念的评论家,他相当清楚摄影的体验,更像是一位用思想文字来拍照的行动家。

所以,谁说摄影只是技术活?它可以同时是观念,也是体验。就像一张照片,可以说它是真实,也是真实的幻影,但或许这兩者都没错,一切只是一体两面。

摄影真正的核心,还是本质的东西,灵魂。包括电影在内,所有艺术追求的,是完全相通的。

台湾阿毛|佳片推荐

《后窗》,1954

《偷窥狂》,1960

《堤》,1962

《放大》,1966

《永恒记忆》,2008

《枪声俱乐部》,2010

《麦库林》,2012

《我们都为比尔着盛装》 (小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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