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
《扶轮问路：今天如何读史铁生》
刘勇&李春雨 主编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命中注定的缘分之地
在风景名胜众多的北京城里，地坛应当算是一个不那么起眼的存在，没有故宫的富丽堂皇，没有天坛的磅礴大气，若不是史铁生的那篇美文《我与地坛》深入人心，或许，它会和当年的那个落魄少年一样，静静地尘封在历史的角落里，细数着过往的点滴，与世无争，大隐于市。
故事，便是从这一地点开始的。
说起地坛的历史，要从中国古代的哲学观念说起。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礼仪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在古人的观念中，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有着洞察人世的慧眼，执掌善恶与凶吉，因此，祭祀神灵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古人的祭祀仪式，要远比今人想象的庄严、神圣得多。上至国家的政治、宗教活动，下至平民百姓的婚丧嫁娶，无不讲礼。古代有五礼之说，分别是吉礼、嘉礼、军礼、宾礼、凶礼。祭祀属于吉礼，位列五礼之首，是人们对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风雨鬼神、社稷祖先、自然万物等表达敬畏的一种方 “我与地坛”的往事。地坛便是明清两代帝王用来祭地的场所，与位于故宫东南方的天坛遥相呼应，一个用来祭地，一个用来祭天。每个朝代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不尽相同，祭祀天地的方式也大不一样。明朝初期，帝王祭祀天地时采用合祭，直到嘉靖年间才分开祭祀，于是才出现了天坛和地坛之分，分别位于京城中轴线的南北两端。
熟悉老北京快板的人或许听过这样一句唱词：“九坛八庙颐和园，东四西单鼓楼前。”这里的九坛八庙中，祭地之所便是地坛。坛，是中国古代用于祭祀的独特的台型建筑。《礼记·祭法》中记载的“封土为坛”便是用土石堆出一个高于地面的台型建筑作为祭坛。《周礼》中也有“夏至日祭地祇于泽中方丘”的记载。古人认为，祭祀用的祭坛要经受风霜雨露的洗礼，才能够汇聚人间之精华，与天地山川之灵气相通达，因此，尽管祭坛因祭祀对象、时间、地点、等级的不同而呈现多种形状，坛的长度、宽度、高度也会根据实际情况来灵活调整，但共同点往往是要视野开阔、整洁朴素，且没有烦琐的建筑与装饰。坛与庙有所不同，庙大多是祭祀祖先的场所，一般位于室内；坛则是用于祭祀天地、神灵，祭祀往往在室外的开阔高台上进行，这一高台便称为“坛”。
同大多数北方建筑一样，地坛整体布局是坐北朝南。从外观上来看，地坛的整体构造呈方形，由“回”字形两重正方形坛墙包围，区别于天坛的圆形外观。这是源于古人“天圆地方”的观念。以象征大地的正方形几何图形为基础，采用层层嵌套式的结构；从外墙到祭坛，一系列大小不等的正方形反复出现，给人以安定、朴实、稳健的视觉美感，更暗合了大地包罗万象、生生不息的寓意。不仅整体外观的设计有着独特的象征意义，地坛坛面的石头数目也大有讲究。
从建筑用料来讲，古人信奉“天为阳，地为阴”之说，因此，地坛的坛面石块数以及尺寸大小都是“阴数”（古人以偶数为阴数）。整个坛面由1572块石板构成，上层坛面中心铺砌的是36块白色方形石板，横纵各6块，这和古人认为的“6是阴数，9是阳数”有关。围绕中心石向四周辐射，分为8个正方形，共8圈，“我与地坛”的往事象征着“普天之下，四海八方，皆为王土”。呈放射状向外，象征“皇权至上，天下一统”。最内层36块，每环递增8块，最外层达92块，总计512块外圈石；加上36块中心石，首层共计548块石板。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些数字都是6或者8的倍数。
中国古代“天圆地方”的观念 “天圆地方”是中国古人的宇宙观，是在那个科学还不发达的时代，古人根据自己的生活观察得出的结论，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对于天地苍穹的朴素理解，是《易经》阴阳体系中对天地生成及其运行的解读，也是阴阳学说的具体体现。这一观念最早来源于《易经》先天八卦的演化所推演出的天地运行图。外部环绕和中间方形排列的卦象，分别代表了天地的运转规律。天是主，地是次；天为阳，地为阴。两者相互感应，生成了天地万物。《易经》为百经之首、国学之源，其思想体系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按照阴阳五行演化而来，因此，在古代的各门学科中，都有阴阳五行的思想体系在其中。因此，“天圆地方”的观念也逐渐成为我国古代文明的重要思想，广泛应用于祭祀、园林、建筑、民居、家具、货币、艺术等领域。
地坛内的建筑相比天坛来讲要简单得多，这与古人的哲学观和宇宙观有着密切的关系。古人认为，大地承载万物，谦卑朴素，因此，要在最原始、最简单、最纯净、最精练的环境下祭祀，方能彰显诚意。因此，地坛无论从造型还是装饰来讲都比较 朴素，最大限度地去繁从简，高度还原出方形祭台的端庄、恢弘与大气。两侧朱红色的坛墙高度不同，外层围墙要比内层围墙高出近一倍，看似重复的构图实则蕴含着独特的空间美学，给人营造出一种近大远小，如万花筒般的透视效果。这种加大远景、缩小近景的建筑艺术能够很好地突出建筑本身的魅力。同时，祭坛空间和距离的分布也是匠心独运。
从平面角度看，登坛者从第一门到第二门、从第二门到祭坛台阶都是32步，登上一层台阶后，再走到第二层台阶处又是32步。从立体角度看，从平地到第一层台阶需要登8级台阶，从第一层台阶登上第二层台阶也是8级台阶。这一设计暗合了祭祀者微妙的祭祀心理：当祭祀者沿着神道一步步登上祭台时，相互错落的外墙逐渐变矮，而祭祀者本人却越来越高，视觉上给人一种唯我独尊的既视感；同时，脚下的步伐也非常规律，32步与8步的频率形成一种独特的心理节奏，当到达祭坛顶端后，不由得产生一种高山万物、俯瞰天下的崇高感和庄严感。除此之外，地坛的内部格局也是暗含玄机，从高空俯瞰，御道起点、外坛门、内坛门、三个折点、御道终点这七个点连接起来刚好组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再一次体现出中国古代园林设计者的美好愿望与智慧。
地坛的主色调选用传统的红黄色，配上石板和砖瓦的灰白色，几乎没有特别亮丽的色彩，总体上遵从了“天青地黄”的传统色彩美学，给人一种大地的厚重朴实之感。红黄色系庄重热烈、雍容华贵，灰白色系素雅高洁、稳重大气，强烈的红白对比再加上灰色的过渡，既不突兀，也不失厚重，冷暖色互补，视觉效果和谐。园内所有的建筑内檐枋心均采用双凤和玺彩画，雕梁画栋，十分精美。祭台侧面贴有黄色的琉璃砖，彰显着雍容华贵的皇家品位。自公元1531年到1911年的长达381年的漫长岁月里，曾经有明清两代共15位皇帝在这里祭拜皇地祇神。红墙碧瓦，森柏苍苍，共同见证了曾经的辉煌。这座昔日的皇家庙坛，在几百年的岁月里阅尽人世繁华，远处高贵挺拔的银杏树、苍劲有力的独臂将军柏，与恢宏大气的古建筑相得益彰，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愈发显得肃穆与神圣，一砖一瓦都在诉说着久经沧桑的从容与淡定。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史铁生开启了他的哲思之旅。地坛对史铁生来讲，就像是一个精神的圣殿，这里记录着他琐碎的过往，埋藏着他悠远的记忆，沉淀着他深邃的思考，尘封着他无言的苦痛。1973年4月，在经历了一年多的住院之后，史铁生终于可以出院了，当然，并不是痊愈出院，而是回家疗养。这时的史铁生，从一个朝气蓬勃、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法行走、走路都要依靠别人帮助的残疾人。命运似乎抛弃了史铁生，既没有让他死，也没有让他重新站起来。在几次自杀都没有成功后，史铁生终于接受了下半辈子都要与轮椅为伴的事实。家人的无私付出，朋友们的热情帮助，让史铁生再次感受到了世界的温暖。面对关心自己的众人，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他心有愧疚，决定至少要再努力活一活。
由于行动不便，史铁生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小，家中那间不足六平方米的小屋几乎就是他世界的全部。尽管史铁生曾暗暗发誓，“这辈子就在屋里看书，哪儿也不去了”然而，当家人劝说着把他抬到院子里时，“一见那青天朗照、杨柳和风，决 心即刻动摇”无疑，窗外的世界是充满诱惑的，朋友们来看 他时带来了大千世界的种种消息。邻居朱二哥亲手绘制了一辆轮椅的图纸，父亲满城里奔波找人为他定制了一辆用自行车改装的代步轮椅，母亲专门赶制了舒适的坐垫，终于，史铁生有 了新的“双腿”，可以“走”出家门散散心。
地坛，便是在这个时候走入了史铁生的文学生命。
史铁生在好几篇作品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上就是地坛。地坛位于北京市安定门外不远处，是古代帝王祭祀时的祭坛，以前是皇家御用的场所，始建于明代，距今已有将近500年的历史。园内古迹众多，视野开阔，参天古柏树冠遮天蔽日，蓊蓊郁郁，许多树木的树龄甚至都超过了400年，历经沧桑，仍然屹立不倒。新中国刚成立时，旅游业还并不像如今这般发达，这座古老的园子一度荒芜冷清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有人前来。用史铁生的话说，它似乎在等着一个人。冥冥中，地坛注定了与史铁生的不解之缘。
地坛离史铁生家很近，平日里人烟稀少，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和锈迹斑斑的古建筑，风吹檐铃，草动虫鸣，雨过空林，蜂飞蝶舞，跃动的小松鼠偶尔窜出，夏日里蛐蛐和鸣蝉的叫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有鸟鸣传来，无论是冥想还是散心，都是绝佳的场所，因此也成为了史铁生经常光顾的地方。走在园子里，时光就仿佛停在了某个瞬间，风云变幻和世事无常都与自己无关，那虬结缠绕的古树，在漫长的岁月里愈发苍翠。在这里，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那样宁静沉稳，安详又亲切。对于一个失落的年轻人来说，地坛就像大地母亲一双温暖的手，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从史铁生出生算起的400多年前，地坛就坐落在那儿了，几十年来，史铁生一家虽几次搬家，但搬来搬去不仅没有远离它，反而越来越靠近了，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缘分。
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这样描述自己与地坛的渊源：
《我与地坛》节选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
的确，自从史铁生摇着轮椅艰难地踏进地坛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它。史铁生与地坛注定是一生的缘分。这座荒芜的古园在历史中静静地等待了几百年，终于等来了一个人，愿意探寻它尘封的过往，触摸它古老的脉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久久不曾离开。苍松翠柏、飞鸟鸣虫、晨钟朝阳、云卷云舒、晚霞薄暮、落日余晖，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静谧。
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角落来思考、来沉淀，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也是命运的馈赠。在人生处于低谷时，地坛用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史铁生，心疼他的过往，懂得他的悲欢，触发了他悠远的思考，给了他重生的希望。地坛，无异于一个寻魂之地，可以说，没有地坛的默默陪伴，史铁生很难走出人生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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