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巴黎，19世纪的首都》
瓦尔特·本雅明 著
商务印书馆
闲逛者
作家一旦走进市场,就会在里面四处观望,好像置身于一个全景画。有一种特殊的文学样式记录了作家寻找自己方位的最初尝试。这就是全景文学。
《巴黎:一百零一卷》《法国人自画像》《巴黎的魔鬼》《大城市》等作品也与全景画一样受到首都的青睐，这并非偶然。这些书都是由许多随笔短文组成的。
它们的趣闻轶事的形式就好像这些全景画的立体前景，它们所包含的丰富信息就好像全景画广阔的后景。许多作家都为这些文集撰稿。因此，如果说吉拉丹曾用连载专栏为纯文学集体劳动找到了一个出路，那么这些文集也是纯文学集体劳动的产物。它们主要在街头出售,但罩上了沙龙的外衣。
在这种文学中,那些名为“生理研究”(physiology)的外表朴素的平装口袋书占据首要地位。
它们研究在逛市场时可能碰到的各种类型的人。从林荫大道上流动的街头小贩到歌剧院休息厅中的丹蒂（最初指19世纪英国出现的一类花花公子）,巴黎生活中的所有形象无一不被“生理学家”所描述。
这种体裁的辉煌时期是在19世纪40年代初期到来的。它是副刊文学中的高级技艺。波德莱尔那一代人都经历过这一阶段。波德莱尔本人对它不以为然，这不过表明他很早就另辟蹊径了。
1841年,有76项新的生理研究问世。此后这种体裁就呈衰落之势。它最终与市民国王路易-菲利浦的统治一起销声匿迹。它基本上是一种小资产阶级体裁。运用这种体裁的大师莫尼埃（法国漫画家和作家）就是一个具有非凡自我观察能力的市侩。
这种生理研究从未能突破极其有限的视野。在写完各种类型的人以后，就轮到城市生理研究了。于是出现了《夜巴黎》《餐桌上的巴黎》《水中巴黎》《马背上的巴黎》《如画的巴黎》《婚礼中的巴黎》。
当这一系列也被穷尽后,有人开始尝试民族“生理研究”。人们也没有遗漏动物“生理研究”,因为研究动物一直是不犯忌的。
不犯忌是关键所在。爱德华·富克斯（德国文化史学者）在漫画史研究中指出，生理研究的开端在时间上恰与1836年实行更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的所谓九月法令重合。该法令立即迫使一批具有讽刺才华的美术家退出政治。
既然在绘画领域中做得到，那么在文学领域中政府的伎俩必然更能大行其道,因为文学领域无人具有杜米埃那么大的政治能量。
于是，反动成为主流，“由此可以解释为什么从法国开始……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大检阅……一切都受到检查……庆典日和哀悼日、劳动和娱乐、婚嫁和独身习俗、家人、家、孩子、学校、社会、剧院、身份、职业。”
这些描述的悠闲特点很适合在柏油路上研究花草的闲逛者的风格。但是，即便是在那些日子里，也不可能在这个城市到处游逛。在奥斯曼改造城市之前，宽阔的人行道很少，狭窄的街巷让人无法躲避车辆。没有拱廊,游逛也不会像后来那么重要。
1852年的一份巴黎导游图上说:“拱廊是新近发明的工业化奢侈品。这些通道用玻璃做顶,用大理石做护墙板,穿越一片片房屋。房主联合投资经营它们。光亮从上面投射下来，通道两侧排列着高雅华丽的商店，因此这种拱廊就是一座城市，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微型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世界里,闲逛者适得其所。他们给“散步者和吸烟者喜欢逗留之地、平民百姓经常光顾的好去处”提供了编年史家和哲学家。至于他们自己,他们在那个脑满肠肥的反动政府的邪恶目光下很容易感到沉闷烦躁，但在这里得到了无穷的补偿。
波德莱尔转引了居伊的说法:“凡是在人群中会感到沉闷的人都是笨蛋。我再说一遍,是笨蛋,是不值一提的笨蛋。”拱廊是街道和室内的交接处。如果说有一种生理研究的艺术手段,那就是行之有效的专栏技巧,即把林荫大道变成室内。
对于闲逛者来说，街道变成了居所;他在诸多商店的门面之间，就像公民在自己的私人住宅里那样自在。对于他来说,闪亮的商家珐琅标志至少也是一种漂亮的墙上装饰,正如资产阶级市民看着自家客厅挂的一幅油画。墙壁就是他用来垫笔记本的书桌。
报摊就是他的图书馆。咖啡馆的露台就是他工作之余从那里俯视他的庭院的阳台。这种变化多端、五颜六色的生活只能是在灰色鹅卵石中、在灰色的专制主义背景前生发出来，而这就是种种“生理研究”赖以存在的政治秘密。
这些著作的社会意义也是可疑的。“生理研究”用性格素描向公众呈现了一个长长的人物系列:古怪的、天真的、有趣的、古板的,各式各样。但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即温和敦厚,不会害人。这种对周围各色人等的看法,与人们的经验相去甚远，因此这种看法背后肯定有非同寻常的动机。那是一种特别的焦虑。
因为人们不得不去适应一种新的、十分陌生的环境,即大城市特有的环境。齐美尔对此做了很中肯的概括:“有视觉而无听觉的人比有听觉而无视觉的人要焦虑得多。这里包含着大城市社会学所特有的某种东西。
大城市的人际关系明显地偏重于眼睛的活动,而不是耳朵的活动。主要原因在于公共交通手段。在19世纪公交车、铁路和有轨电车发展起来之前，人们不可能面对面地看着、几十分钟乃至几个钟头都彼此不说一句话。”
正如齐美尔所发现的，这种新环境并不令人愉快。布尔沃-利顿在《尤金·阿拉姆》中用歌德的一个观点来组织他对大城市居民的描述:所有的人，最高贵的人也罢,最卑贱的人也罢，都心怀鬼胎，一旦被揭穿，他就会遭到其他所有人的厌恶。
那些生理研究旨在把这些令人不安的观念当作微不足道的东西予以排除。可以说，它们是马克思所说的思想“受局限的城市动物”的遮眼罩。福科的《法国工业的生理研究》关于无产阶级的描述向人们显示，当人们需要时，这些生理研究能提供的视野是多么狭窄:“安静的享受对于工人来说几乎是一种折磨。他居住的房子可能上有万里晴空，四周绿茵环绕,有花香,有鸟语;但是如果他闲待着,他永远理解不了幽居的妙处。
然而，如果远方工厂的噪声或汽笛声能够传到他的耳朵里，甚至他若能听到工厂里机器的单调碰撞声,他的脸上立即露出生气。他不再感觉到有什么芬芳的花香。高耸的工厂烟囱冒出的浓烟,打击铁砧的轰鸣，都让他兴奋不已。
他回忆起在发明者精神指引下劳动的快乐日子。”一个企业家若是读了这段描述,他大概就能以平常没有的放松心情入睡了。
其实，这里可以看到一个最明显的目的,那就是向人们展示一幅友好相处的画面。因此、这些生理研究以自己的方式来促成这种巴黎人生活的幻境。但是,它们采用的方法使得它们难有作为。
人们知道彼此是债务人和债权人、推销员和顾客、雇员和雇主的关系,最重要的是,知道彼此是竞争者。说到底，让他们相信自己的伙伴是无害的怪人，这样的写法很难维持下去。因此，这些作品很快就发展了另外一种更接近现实的观念。它们回过头来求助于18世纪的相面学者,但它们与后者比较扎实的努力毫不沾边。
在拉瓦特尔和加尔那里，除了思辨和想象外，也有真正的经验主义。“生理研究”受惠于这种经验主义,但是对它没有添加任何贡献。它们要人们相信，任何人在对真实情况毫无所知的情况下都能辨别一个路人的职业、性格、背景和生活方式。
在这些作品中，这种能力似乎是一种天赋，是每一个大城市居民出生时仙女赠与他的礼物。巴尔扎克怀着这种信念，比其他人更舒展自如。他对凭空推断的偏爱得到这种信念的支持。他说:“一个人若有天才，那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哪怕是一个受教育极少的人，若是在巴黎街头溜达时碰见了一个大艺术家，他也能立刻识别出来。”
波德莱尔的朋友德尔沃是名气较小的专栏作家中最有意思的一位。他宣称，他能够像地质学家区分岩层那样，很轻易地区分巴黎公众的社会阶层。可是,如果能够对这种事分辨清楚，那么在大城市生活就几乎不会那样惴惴不安了。
因此，波德莱尔提出的问题也就成了文字游戏:“与文明社会中的日常震惊和冲突相比，森林和草原上的危险算得了什么?在林荫大道上捕获他的受害者也好，在陌生的丛林中刺杀他的猎物也好，人在这两个地方不都是所有掠食野兽中最完美的吗?”
波德莱尔用“蠢货”(dupe)这个词来表示这种受害者。蠢货这个词指的是那种被欺骗、被愚弄的人。这种人与那种老于世故的人恰成对照。一个大城市变得越离奇莫测，在那里生存就越需要对人性有更多的认识。
实际上，生存竞争越来越激烈，这就促使个人迫不及待地宣告自己的利益所在。在对一个人的行为进行评价时，对其利益的熟悉就远比对其人格的熟悉更有用。
因此，闲逛者喜欢自吹的那种能力·更可能是被培根早就确定属于市场里所产生的那种假象。波德莱尔对这种假象毫无敬意。他对原罪的信念使他不可能相信任何关于人性的知识。德·梅斯特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把教条学问与培根学问结合起来。波德莱尔与他同气相求。
这些生理研究者推销的药方，几乎没有什么慰藉作用，很快就成了过眼烟云。但是,那种关注城市生活中令人不安的可怕方面的文学必然有伟大的前程。这种文学也涉及大众，但它的方法与那些生理研究不同。它几乎不关心对人物类型的界定;它注重研究的是大城市中群众特有的功能。其中一种功能引起了特别的关注。早在进入19世纪之际，一份警察局的报告就强调了这种功能。
1789年一个巴黎警方暗探写道:“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地方，几乎无法保证人们品行端正，也就是说，人们彼此都不认识，因此不必在任何人面前脸红。”在这里，群众就像一个庇护所，可以保护一个反社会分子躲避追捕。在群众的各种令人不安的形象中，这一形象最先凸现出来。这也是侦探故事兴起的原因。
在(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所有的人都带点密谋者的味道，因此每一个人都可能不得不充当侦探的角色。在街上闲逛给了他这样做的最好机会。波德莱尔写道:“旁观者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微服私访的君主。”如果闲逛者因此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侦探，这就使他在社会上获得许多好处，因为这就认可了他的游手好闲。
他仅仅是看上去十分懒散.但在这种懒散背后，是一个观察者的警觉。这个观察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歹徒。因此，这个侦探能够监视很大一片区域,从而使他的自尊得以满足。他形成了一些与大城市的节奏相一致的反应方式。他能捕捉转瞬即逝的事物;这使得他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艺术家。所有的人都赞美画家的蜡笔速写。巴尔扎克认为，这种艺术才能离不开一种快速捕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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