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对着手上的药酒瓶发愁。
按照军医的说法，要想保住周瑜的右手，每天定时定点就必须擦药酒，一次也不能少。军营里本身就缺乏治疗设备，再耽误时间，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但是公瑾这个样子……
“……公瑾啊，”甘宁坐到床沿上，轻轻推了推半睡不醒的周瑜，“醒醒。”
周瑜高烧得一点力气也没有，皱着眉软软地哼了一声，鼻音浓重：“……小倩……已经，到柳州了？”
“还没有。”
“……到了，……再喊我。”
“……公瑾！”
喊醒昏头昏脑软绵绵的周瑜虽然很让人不忍，但甘宁还是只能硬着心肠继续推他，“我知道你头晕难受，但药酒不能不擦。起来吧，啊？”
周瑜病恹恹的，智商和记忆力直线下降：“……药酒……？”
“对对对，药酒，我帮你擦药酒。”
对付现在的周瑜就只能跟哄吕蒙一样，连蒙带骗。甘宁在这方面得心应手，扶着周瑜让他坐起来，“不会很久的，很快就结束了。”
周瑜有气没力地“唔”了一声，昏沉沉地闭着眼睛。
甘宁伸手解开他衬衫扣子，往右拉扯开，靠近了些观察他右肩上的瘀紫。
比起上次，这块瘀紫已经扩散开了不少。大片与周围肌肤截然不同的颜色看得甘宁比上次还愧疚不安：“这得多疼啊。当时我就……没保护好你不说，还连累你挨这一下，我……”
“……吵。”
“……”
周瑜闭着眼睛含糊道：“不要吵。”
甘宁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赶紧摆脱无用的情绪，拿过热毛巾：“忍一忍啊，就一分钟，一分钟！”
“……”
甘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展开毛巾，往周瑜肩上敷过去。
周瑜后背瞬间僵住。
“别别千万别动！”甘宁瞬间跟着他一块儿僵硬，头皮一阵发麻，“就一分钟，一分钟，……还有五十秒，……别动啊，……三十五秒，……”
“唔！……”
这么激烈的烧灼痛楚，周瑜再困倦也被硬生生刺激清醒了。他攥紧了被角，硬是把声音压回了喉咙里，只溢出一丝低低的抽气声。
刚刚挪动毛巾试图帮他擦一擦瘀紫的甘宁又不敢动了，哆哆嗦嗦小心翼翼道：“还有十五秒……”
周瑜怒道：“你当我是阿蒙……嘶……”
“好好，我的错，我的错，你别生气……还有五秒……”
“……”
甘宁兢兢业业地数着秒数，终于在数到零时拿开毛巾，满头大汗得看起来比周瑜还要痛苦：“好了好了好了！你怎么样？”
周瑜抬手虚按着肩膀，短促地合着眼喘气。
敷毛巾只是前奏。前奏就已经成了这样……
甘宁忧愁地看看药酒瓶子：“公瑾，……你，……你再稍微忍忍吧？这个必须得擦，你再忍几分钟？”
周瑜别开脸，不去看那瓶药酒：“废话什么。……快一点。”
甘宁犹豫地想了想，还是把药酒倒到掌心，慢慢揉开，再伸手按到周瑜肩上。
药酒的灼烧感比上一次还要剧烈。周瑜紧紧闭着眼忍耐住身体逃离痛楚的本能，睫毛颤个不停。
甘宁用手背帮他擦了擦汗，看他下唇咬得发白，忧心道：“你拿什么咬一咬吧？……要不毛巾？”
周瑜汗水滑落到了睫毛上，顺着颤抖的睫毛继续下滑：“……不要吵。”
甘宁：“……”
甘宁手上的力度在不断加大，伤处的灼烧感也就越来越强烈。这种活生生被扔进火堆里烧一样的感觉太折磨人，周瑜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耳鸣也随之而来：“……轻……”
他声音太低，甘宁没有听清，“嗯？”了一声。
周瑜深吸了口气，咬牙：“快一点。”
周瑜心底一沉，还没来得及按照预想的应对方案去说些什么，孙权已经缓缓走了过来，径直坐到他床头：“往前坐。”
他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凉薄嘲讽。周瑜无法判断出他想做什么，顺从地往前挪了几寸让出位置，拉着衬衣准备扣回衣扣。
孙权按住他左手，拉住衣领往下用力一扯。
周瑜听到了“撕啦”一声衣料裂开的声音，随即后背就是一凉：“二……”
“坐着。”孙权把药酒倒到掌心，冰冷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的脸。”
周瑜：“……”
孙权慢慢搓开掌心的药酒，视线直直盯着周瑜的脖子。
——只是一截颈骨而已。
——脆弱到一捏就断了。
孙权眼里升起一抹冰冷的杀意，鬼使神差地伸手按上了他后颈。
指尖接触到的赤裸的肌肤光滑温柔，带着微微的汗渍，几乎能感觉到皮肤底下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轨迹。
——只要再用一点力气……
孙权紧紧盯着他后颈，半晌后，终于缓慢地挪开视线，转向他右肩。
周瑜肩上的瘀紫已经扩散到了肩胛骨上方。孙权一手按住他左肩固定住他身体，一手按上那片扩散开的瘀紫。
周瑜身体一颤，本能地往前挣脱，但又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攥紧了手旁的被角。
孙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冷眼看着他背上涔涔的冷汗，忽然很想看一看他现在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很痛苦吗？
——大哥肯定舍不得你痛。所以，你现在的表情，大哥肯定没有见过。
孙权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满足感来。
——如果让你更痛苦的话……
周瑜一口血咳了出来。
比起甘宁，孙权的内力要炙热霸道许多。肩上堵塞的经脉被孙权用内力猛地一冲，剧痛加上强烈的灼烧感，直接让周瑜走岔了气息。
“真的痛成这样？”
孙权松开按住他肩膀的手，从背后抬起他脖子，拇指轻轻抚摸过他唇角抹去血迹，“还是我一个转头，你就又活蹦乱跳地去操心我大哥的事了？”
周瑜急促地喘气平复着呼吸，想挣脱他手又没有力气挣扎，一时间狼狈不堪。
孙权左手温柔地抚摸着他下颌，右手上内力再度强横地一冲，将堵塞的经脉全部冲开。
周瑜眼前一黑，向后瘫软下来。
孙权搂着他，单手捏住他下巴抬高了，居高临下：“真是无辜又可怜的一张脸。”
周瑜一身的冷汗，痛得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堵在胸口的淤血让他觉得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很美丽。
孙权凝视着他的脸，拇指轻柔地摩挲过他下唇。
——很美丽。
周瑜低低喘咳了几声，许久才积蓄了些力气，勉勉强强从孙权怀里撑起身，坐好了正面对着孙权。
孙权既不阻拦也不帮忙，只抬手嗅了嗅拇指和食指间的血迹，半晌才淡淡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交代吗？”
周瑜垂下眼：“二少爷不是知道了吗。……唔！……咳，……咳……”
周瑜被打得偏转过头，左脸上掌印分明。
孙权冷笑：“你觉得，我是在客客气气地询问你？”
周瑜咬牙撑起身：“小倩……咳，是东汉书院的学生，二少爷没有资格杀……咳咳，……杀她！”
“资格？”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孙权摇了摇食指，嗤笑，“这种理由拿去堵别人可以，但是公瑾，你无可救药的聪明，难道不知道我是无可救药的任性？”
——我要杀一个人，别说是律法，就是神仙也拦不了。
“二少爷！”
“嘘。”孙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眯眼看着他的眼神嘲讽又冷酷，“你只要碰上乔倩就会变成无可救药的白痴，我不想听一个白痴说话。公瑾，现在听我说就可以了。”
“……”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杀了乔倩不可？就算不杀，也一定要关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孙权微微前倾，温柔地抚摸着他头发，“你不知道。公瑾，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女人。”
“……”
“你觉得把她扔到柳州就可以拖住三虎的脚步是不是？把她送去三虎身边就相当于让她远离了危险，可以保证她的安全是不是？我可以不计较你为大哥做的种种安排，我知道，你有在为江东考虑。但是，——”
他的手慢慢滑下去，温柔抚摸着周瑜左脸上的指痕。
而后倏地一巴掌甩了上去。
“——私放乔倩！你是想让我死吗？！”
周瑜被他力道带得整个人都倾在床铺上，左耳嗡嗡地耳鸣不止，几乎听不清孙权的声音。
“不明白是不是！我来告诉你！”
孙权提着他衣领把他拎起来，“乔倩别的本事没有！自以为是的本事比谁都高！你想让她远离战场她就会远离战场？她只会自以为是地跑过来！自以为是地来说服你停下这场争端！到时候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永远只会被她逼死！”
“……”
“她要过来，三虎会不会陪着她过来？他们一旦过来，是站在哪一个阵营？嗯？！信不信就因为这个女人，你为大哥做的所有安排都会变成泡影！”
“……”
“你知不知道一旦小乔跟曹操搭上会是什么后果？微风阵阵，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东西？这个东西足够让江东全军覆没！”
“……”
“我们站在这里好好地指挥作战，曹操突然出现在背后，捅我们一刀再立刻消失不见，你觉得这个构思怎么样？”
“不可……咳……不可能……”
“你觉得乔倩纯善无害，不会做这种事。……但你想想曹操有没有本事哄那个白痴女人帮他做出什么事！你自己去想！”
周瑜脸色惨白：“不可能……咳，小倩……不可能……咳，咳咳咳……咳，咳……”
“这可能，非常可能。”
孙权微微翘起嘴角，“公瑾，如果现在我让人去杀了乔倩，你也拿不出反对理由了吧？柳州混乱，我们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随便哪支军队身上。而且乔倩死了，三虎也会如你所愿地留在柳州调查她死因，不来许都碍事。怎么样，公瑾？”
“不！……”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她多活一天半天了，也不想看你亲手解决她了。”孙权松开拎着他衣领的手，冷眼看着他摔回床上，“为了大哥，为了江东，区区一个女人你还不能放手？公瑾，你不是……什么都以我大哥为重吗？”
周瑜惨白着脸，撑着身体咳嗽不止。
他身上的箭伤早就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而裂开，前胸后背的衣服上都渗出鲜艳的血色来。
孙权看着他唇边丝丝缕缕溢出的血红，仿佛受到了蛊惑般，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抚摸他侧脸：“让乔倩死吧。”
“……”
“她配不上你。公瑾，让她死吧。”
孙权放轻了声音，低头靠近他，感觉着指尖皮肤高热发烫的温度，“你现在身体不好，这些小事，我会处理好的。”
周瑜向后退了退，尽力避开他的手：“瑜自己……咳，自己做的事，……自己会……咳咳，咳咳，……会收拾，不……咳，不劳二少爷。”
这种从肢体到语言的全然抗拒让孙权霎时间眼神冰冷：“如果这是命令呢？”
“……恕难……从命。”
“你！”
孙权大怒，抬手一掌又要打下去，却见周瑜一口血吐了出来，顿时染红了半张床单。
孙权抬起的手僵在了原地。
周瑜咳得喘不上气，衣服上的血迹还在不断扩大。咳血的晕眩感和牵扯到伤口的剧痛让他眼前一片昏暗，撑着身体的手一软就要往下倒。
孙权一怔，本能却已经在他发怔时驱使着他伸手去接住周瑜。
周瑜半靠在他手臂间，左手捂着唇咳嗽，右手试图撑起身。但完全用不上力气的右臂却一阵剧痛痉挛，瞬间让他脱力地倒了回去。
孙权眼神发暗。
——就这么死去吧。
……
——就这么死去吧。
……
所有的事我都能做好，我不需要你。
只要你死了……
——只要你死了……
……
——我……
……
瘫软在他怀里的周瑜已经有些意识不清，喘咳着低声喃喃仿佛呓语：“痛……”
孙权眼神更加幽暗。
“痛吗？”
孙权擦了擦周瑜脸上的血迹，慢慢搂抱住他，手掌顺着他脊椎从颈部缓缓抚摸下去，“以后不会痛了。”
“……冷……”
“……”
周瑜眼前视线一片模糊，断断续续随着呼吸往外咳血，下意识地抓住他手臂，根据最后的记忆做出求救：“……仲……谋……”
孙权瞳孔蓦地紧缩。
周瑜攥着他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
……死了……吗？
……
像我，期盼的那样。
……
孙权慢慢用食指搭在他颈间，直到感觉出脉搏微弱的跳动，才迟钝地低着头搂紧他。
……
——我想……
……
孙权合上眼，沉默了几秒，猛地对着营帐外扬声道：“去叫军医！快！”
……
——……再听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