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小时的作战会议,甘宁都完全心不在焉。
坐在首位的孙权指着地图圈圈画画,从曹操的军队装备说到粮草供给,从江东的守卫人数说到运粮路线,思路清晰,毫无异状。
……他怎么就能跟没事人一样呢?
甘宁百思不得其解,不断重复着偷偷瞟一眼孙权脸色、再抓心挠肺地低头冥思苦想的步骤。
他行为太过反常,迟钝粗神经如吕蒙也看出了不对,偷偷拐他一肘,小声道:“怎么啦?你惹到二少爷了?”
算是吗?
甘宁犹豫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抓狂地扒着头发不说话。
“……大人的世界都怪怪的。”
吕蒙悻悻地给出评语,不再搭理他。
孙权遥遥看了他们一眼,上挑着唇角,眼里微微闪过一抹微妙的得意。
……
作战会议的结果依然停留在“整军以待强攻”上。
甘宁对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匆匆整理完会议笔记,就领着吕蒙去了周瑜的营帐。
周瑜的热度已经退回了三十八度五,此刻在高热疲惫和安眠药物的双重作用下沉沉睡着,一点也没听见脚步声。
正帮他做物理降温的军医对甘宁吕蒙行了一礼,自觉退到一边让位置给他们。
甘宁接手了他的工作,拿冷毛巾帮周瑜擦拭头颈。吕蒙没有事情做,伸出手指轻轻戳一记周瑜的腰。
周瑜颤了颤,皱起眉。
吕蒙玩心大起,伸着手还要戳,发现他小动作的甘宁一把拉住他手臂:“别闹,你大哥睡着呢。”
吕蒙撅嘴:“就稍微戳一下嘛,……轻轻地,轻轻地,大哥不会……”
“……阿蒙……”
“!”
“!”
吕蒙刺溜一下钻到了甘宁背后,被忽然出声的周瑜吓了一跳:“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可千万不要骂我啊你现在身体很虚千万不要费力气骂人啊……”
周瑜半睁着眼,费力地抬着头看他们,仿佛是在辨认面孔:“……阿蒙?”
甘宁还没来得及打圆场,就看到周瑜疲惫地垂下眼,又陷入了昏睡。
吕蒙从他背后钻出来,悄悄看了一眼:“……大哥又睡着了?”
甘宁叹了口气。
在旁边准备药水的军医冷不丁道:“会长现在热度是退下来了,难保不会反复。晚上还是再打一次退烧针比较好。……到时候要叫二少爷来帮忙吗?”
“叫二少爷来干嘛?”
“不用!”
甘宁拒绝得异常果断,把吕蒙后半截的问话声直接盖了过去,“二少爷军务繁忙,不必拿这些小事打扰他!”
军医:“……”
吕蒙一脸迷茫:“可是今天又不出战,二少爷也没多忙啊。”
甘宁:“……小孩子家家不要管那么多!大人的世界你不懂!”
这句话的杀伤力堪比家长最常用的敷衍借口“等你长大就懂了”。吕蒙愤恨地踹他一脚,扁着嘴坐到一边生闷气。
甘宁还没来得及安抚他几句,孙权已经握着一叠军务报告走了进来。后者把军务报告往桌上一丢,自然而然地挥开甘宁坐到床沿,摸了摸周瑜额头温度,随口道:“他醒过?”
甘宁:“……醒了十几秒,又睡着了。”
孙权“嗯”了一声,靠着床头柜坐好,抽了一份军务报告开始看,大有在这里常坐下去的架势。
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甘宁挂了满脑门的黑线,委婉规劝道:“二少爷,公瑾这里有我们照顾就好,您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谁知道你是来照顾人的还是来干坏事的!
“就你们?”
孙权不屑地扫一眼他,再扫一眼吕蒙,最后扫一眼军医,“一个比一个没用。”
被不点名批评的三个人集体低头装死。
甘宁装死了几秒,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是该装死的时候,立刻抬头据理力争:“二少爷,这里药味重,您当心感染病气。您是江东军心所在,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有任何闪失啊。”
孙权颇为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点头赞许道:“口才不错。”
甘宁:“……”
吕蒙砸巴着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他们各自在坚持什么。
甘宁不死心,继续劝道:“二少爷,……”
“好了。”
孙权慢条斯理地合上军务报告,“我忽然觉得,就算我江东军今日休整,也不该让曹操有舒坦日子过。……甘宁,带一队仲王部队人马出去,从侧翼远程攻击许都守兵。阿蒙,继续监视张飞军队动向。”
甘宁:“……”太过分了!
吕蒙茫然地看看甘宁:“是。”
孙权似笑非笑:“甘宁?”
甘宁:“……是。”
蹲在角落伪装壁花的军医:“……”太无耻了。
……
驱逐走了大小两个牛皮糖,剩下的军医识相地主动找了借口逃跑,完全构不成威胁。
孙权满意地靠坐到床上,把周瑜从被子里挖出来,圈到自己怀里搂好,再重新盖上被子,拿起军务报告接着看。
被他一轮折腾的周瑜有气无力地眯着眼看看他,嘀咕着抱怨了一声,就又合眼睡过去了。
孙权侧头亲一亲他额头,注视着他在睡梦间依旧苍白的脸色,眼里隐隐掠过一丝复杂。
这样软绵绵的、不会说废话惹他生气的、可以让他予取予求的周瑜,他很喜欢,甚至希望周瑜可以保持这个状态久一点,更靠近他一点。
但另一方面,他又仿佛受虐狂般疯狂地想念从前那个总让他忍不住暴躁、忍不住痛恨发狂的周瑜。
周瑜对他大哥的感情固然独一无二,但对他同样也是。
幼年时的朋友情谊、长大后的戒备敬畏。
猜疑,憎恨,愧疚,悔痛。无论是怎样的负面情感,那都是属于他跟周瑜之间、独一无二的感情。他决不希望周瑜忘记。
——所以。
“你要赶紧好起来。”
孙权附在他耳边,嘴唇几乎碰触到周瑜耳廓,“这是命令,你要听。”
周瑜被他的气息撩拨得一颤,嫌弃地往反方向挪了挪。
孙权挑起眉,伸手一搂,又重新把他圈回来按好。周瑜挣了挣,没挣开,也就随他搂着。
孙权一笑,抬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头发,低头继续看军务报告。
情报部队收集来的消息和前几天的都大同小异:江东平安无事、张飞军队按兵不动、洛阳在向许都输运粮草、三虎在柳州停留、益州仍然僵持……
孙权在最后一份报告上皱了眉。
大哥的脾气和他同出一辙,甚至比他更要急躁冒进,怎么会在益州和刘备僵持这么久?太史慈同样是偏好以战代守的悍将,怎么也会这么小心谨慎?
——是大哥的意思,还是公瑾的意思?
孙权支着额头,闭着眼睛沉思不语。
放在他膝上的军务报告忽然被人抽走。孙权倏地睁开眼,转头看向微微坐起身的周瑜:“……公瑾?”
周瑜身上没有力气,大部分的重量仍然落在孙权肩膀和手臂间。但他背脊挺直着,低头看报告的神情专注而严肃。
孙权的眼神一时间变幻莫测,沉默着看他。
周瑜的视线在益州的报告上停留了许久,而后从最后一份报告开始往前翻,停在粮草运输的报告上。
“我打算截断曹操的粮道,逼他死战。”孙权盯着他,“公瑾觉得呢?”
周瑜点头:“嗯。”然后又皱起眉,露出迟疑的神色。
“怎么?哪里有问题?”
周瑜又“嗯”了一声,皱着眉思考了许久,才仿佛组织起语言:“忘记了。”
孙权:“……”原来还没清醒。
周瑜维持着一丝不苟的状态,又从第一份报告翻回最后一份,盯着“益州”两个字思考。
孙权最不乐意他时时刻刻都想着孙策,强硬地把报告翻回粮草那一页:“现在,我们这里的问题更重要。我们这里。”
他强调了两遍“我们”的发音,恨不得拿凿子凿进周瑜脑子里让他牢牢记住。
周瑜眨了眨眼,对着粮草路线发了几秒的呆,果然顺着孙权的心意开始分析利弊:“截断粮道是必然,……咳,江东路远,我们打不起消耗……咳,咳咳咳咳,咳……”
孙权把政务报告丢到一旁,搂着他帮他拍背顺气:“行了,一句三咳嗽,睡你的觉吧,听着就让人烦。”
周瑜咳了一会儿,顺过了气,探着身又把报告抓回来,继续接着刚才的思路:“如果劫粮,就会……咳咳,咳……把关羽完全推到曹操阵营,……所以,……咳咳咳,咳咳,……所以,所以……咳,……”
他咳了许久,咳到“所以”后面该接什么都忘了,极其茫然地趴在孙权手臂间对着报告努力回忆。
孙权又好笑又无奈,把他按回床上,低头在他唇上啄一记:“所以就算关羽加入也没有关系。他早晚会倒向曹操,早一刻晚一刻都不影响胜败。”
周瑜僵硬了一瞬,看着孙权的眼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茫然。
孙权在这一瞬几乎以为他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亲吻,或者至少,也因为这种陌生的、专属于情人间亲昵的举止察觉到了什么。但周瑜只是舔了舔自己嘴唇,困惑地“嗯……”了一声,就接着皱眉思考关羽的问题了。
孙权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发泄般又在他唇上亲一记,用牙齿轻轻磨了磨他下唇。
这次周瑜有了向后退缩的反应,但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在躲闪一只试图表达亲热的大型宠物:“不要闹。”
——连说的话都像在驱赶宠物。
孙权怨愤地咬一口他耳朵,伸手进被子里在他腰上一捏:“病人就好好养病,你晚上还要再打一次退烧针,到时候我亲自押你打。”
这句话不亚于惊天霹雳。
周瑜顿时僵硬了表情,而后把被子一拉,又把自己从头到脚捂进了被子里。
孙权:“……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