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方崔]似是故人来

一楼敬度
说明:短篇,6章左右,每章2000字以内~
更期不定,也许随时弃坑。
省略了关于组织,信仰,正能量的东西,如不能接受,好走不送~
情节走向随原剧,时间上略有改动。原剧是1946年方崔第一次见面,改为方读航校时就已相识,时间延长为6年~
1、
民国三十二年,夏。
六月底的杭州,大中午的太阳还是很毒,队列训练已进行了一早上,方孟敖虽然军服笔挺,里面的衬衣都汗透了。
一个勤务兵急匆匆跑来,对教官耳语几句,教官点名:“方孟敖!”“到!”下意识地一个立正,出列。
“去会客室,有人找你!”“是!”
往会客室方向走去,方孟敖放慢了脚步。自从就读杭州笕桥航校,三年来与身在北平的父亲一刀两断,这会儿来的会是谁?
疑虑着推开会客室的门,一个男子斜靠在窗前,似乎在沉思,听到开门声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是孟敖吗?”
仿如一阵清风,徐徐而来,顷刻解了大中午的闷热。
“你是?”方孟敖有些奇怪。
这人温文儒雅,气质非凡,大热天的一身西服笔挺,头发油光铮亮一丝不乱,只是眼生得很。
“崔中石,供职于北平分行,这次过来——”
方孟敖厌恶地打断:“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请回吧。”转身要走,那人说:“我来是替孟韦带句话给你,不妨听了再走。”
脚步一顿,方孟敖站住了。这几年弟弟跟着父亲在北平,多次来信试图劝说自己原谅父亲,母亲和小妹的死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方孟敖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他,于是连弟弟的信也不回了。
这时听到弟弟的消息,方孟敖忍不住侧过脸问道:“孟韦还好吗?”
崔中石点头,“孟韦已经入了三青团,别的都好,就是……这几年你也没回他的信,他一直想着你,这次知道我来杭州公干,求着我来见你一面,带个好。还有,他说你再忙也得抽空回他封信,哪怕几个字也好。”
方孟敖知道自己过份了,恨父亲,连带着弟弟也不愿联系了。想起小时候弟弟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当小尾巴,对自己向来是一脸崇拜,就是被小伙伴欺负了也会憋着哭腔、撑着嗓门喊:“你等着,我大哥回来你就知道了——”
只顾自己神游,也忘了还有客人,方孟敖回过神来,尴尬道:“谢谢……崔先生,也请告诉孟韦一声,空了我就给他写信。”
崔中石欣慰地点点头,“这才对嘛,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方孟敖听出来他话里有话,自己与孟韦当然是手足,只是,北平那个当行长的父亲便是孟敖心里迈不过去的坎,因而冷了脸,“崔先生,话带到了,还有事吗?”
崔中石笑道:“我这次是来中央银行杭州分行公干。昨天见过了郑行长,聊起笕桥航校,正好郑行长也有个同僚的亲属也在这边,说起学校是为党国培养航空人才的地方,郑行长当即打电话给杭州民政局,拔了一车物资过来。都是进口罐头食品,说是给教官学员们改善生活……”
他说一句,方孟敖就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郑行长也有亲属在这里念书,哄三岁孩子呢,不是为了巴结北平当行长的父亲,他哪会关心航校学生的生活?这个崔中石,无非是给父亲当说客的,让郑行长拔物资,还用不着父亲出面,就他带几句话就够了,只是父子之间那道永远的裂痕,哪里是这几句话、一车物资能够弥合的?
“那就劳烦崔主任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了。”方孟敖毫不客气地出了门。
望着他的背影,崔中石唇角勾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晚餐果然异常丰盛,添了各种肉罐头,快吃完的时候,教官把方孟敖叫过来,悄悄塞给他一瓶红酒,“拿着!”
“哎,学员不能喝酒,我可不敢坏了规矩。”方孟敖心里有数,不动声色地推辞着。
“我让你拿着就拿着!”教官正高兴,拉着方孟敖低声说:“崔主任是你的关系,这我心里有数,要不是他来,民政局能给咱们拔物资?眼前经济紧张,咱们班几十个大小伙子都勒紧了裤腰带训练,这些食品可是及时雨,对了,得好好谢谢人家!”
回了宿舍,那几个室友还没回来,方孟敖坐在灯前,看着那瓶红酒发呆。
忽地想起,人来了连坐也没请人家坐呢,水也没有喝一杯,他可是顶着大中午的毒太阳来的,连个好脸色也没给。
找东西开酒,找了半天没找到,索性拿了支竹筷,使劲一捅,把木塞捅进去了,刚倒上半杯,那群室友回来了,看到酒便一拥而上——
方孟敖拼了命护着,也没护住,酒瓶被他们抢走,一人一口,转眼就欢呼着喝光了。剩给他的就那么半杯,喝了一口,不甜不涩,回味悠长,经得起细品,真是好酒。
3
民国三十四年,冬。
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崔中石静静地站着,手里是一叠单据,“行长,这笔账的数目实在是太大了,您还是看看吧。”
方步亭正闭目沉思,“你不必请示我,你经手的事就和我亲自处理是一样的。”
崔中石顿了顿,“好的,行长,那我就去办了,钱今天下午就能进入他们的帐户。”
方步亭睁开眼睛,说声:“小崔,有时候真是难为你了。”
崔中石笑道:“行长说哪里话,这些事本来都是我经办的事,一切都是为了北平分行,没有什么为难的。”
方步亭满意地点头,“小崔,你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
崔中石微笑,“行长,为了您这句话,我还不得拼命干呐?”这时电话铃响,崔中石正要出去,方步亭示意他不必回避。
方步亭接电话,声音都急促起来:“他没事吧?好,好,多谢了。”搁下电话,脸色少有地慌乱:“小崔,刚接到昆明急电,孟敖他出事了!”这时心口一阵剧痛,崔中石赶紧上前,方步亭摆手阻止他。
“行长,您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崔中石还是不放心。
“我没事。”停了一会儿,方步亭算是缓过劲来。
“行长,您慢慢说。”
“昆明急电,孟敖驾驶战斗机时与日军激烈空战时左翼中弹起火,不得不迫降,着地时腿部受伤,空军野战医院已经治不好,现在已转往昆明。”
“孟敖?”崔中石也觉得心突然揪紧,“他没事吧?”
“情况很不好,”方步亭摇头,“伤得很重,听说要截肢。”
“那怎么行?要是截肢还不如杀了孟敖。”
方步亭捶着桌子,“谁说不是呢!这孩子非要上什么战场,空军方面我费了多少气力和心血你也是知道的,他们好在第一时间给我来了个电话,我得去昆明!”
崔中石略一沉吟,便镇定下来,“行长,您别去了,我和军方的人熟,今天下午就有一班军机飞昆明,我先给他们打个电话,这会儿赶去机场,正好来得及。”
方步亭望着崔中石,“只要孟敖平安,花多少钱都不在乎,需要我出面的,你打电话回来。”“是。”
晚十点,昆明市广德医院,院长办公室。
院长翻着桌上的病历,一面抬眼望一眼崔中石:“他的伤情就是这样,最晚明天下午,必须做截肢手术。”
灯光下,崔中石望向院长:“这种情况,有什么办法能保住他的腿?”院长无奈地耸耸肩,“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崔中石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这是他父亲的意思,如果能够治好他,还有更多的酬谢。”
院长赶紧推辞,“你这是干什么?救死扶伤是我们医院的职责。”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上个月,美国派了个医疗队来华援助,现在在成都,如果能请到他们的专家会诊,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崔中石点头,“好的,我明白了。”把支票压在病历下,微微一笑,“大家都辛苦了,这只是请大家喝茶的小意思。我能用下您的电话吗?”“请便。”
崔中石走进病房的时候,方孟敖正睡着,左腿露在外边,被绷带横七竖八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触目惊心。手上打着吊瓶,比一年前分别的时候要瘦了许多。
轻轻拿过椅子在床头坐下,台灯的光勾勒出孟敖的侧脸,高挺的鼻子象他父亲,浓密的睫毛象两把小刷子,嘴唇因为脱水变得干燥发白。崔中石赶紧倒了杯开水,晾凉了,用棉签沾着水给他湿润嘴唇。
孟敖受伤后一直忍受着剧痛的折磨,只有在极度疲倦的时候才能短暂地睡一会儿。崔中石来的时候,他刚刚睡着。
梦中同样的不得安宁,眼前是母亲那安详的笑脸,一手拉着小妹像是出去逛街后刚刚回来,孟敖欣喜地迎上去,突然眼前一片火光,世界轰然坍塌,所有的东西都炸得粉碎。
“妈!妈!”孟敖惊叫着,疯了一样四处寻找,没有,他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找不到,孟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腿上也着了火,痛,好痛,他跑不动了,只能坐倒在地上,火光更近了,几丝火苗已经烧到他身上——
崔中石看着孟敖,看着他在睡梦里挣扎,看着他的眉头紧紧锁起,似乎忍受着无尽的痛苦,由不得心上浮起一片怜爱,轻轻握住他的手。
梦里,孟敖感觉一双手拉起自己,那双手是那么有力,能够把他从死亡和孤独中拯救出来,他瞪大了眼睛,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他是谁?是谁?
他,不是北平的父亲,不是纤弱的小弟,也不是遥远的姑父,那双手那样真实,修长的手指,温暖的掌心,紧紧拉着他,一步一步逃离死亡的恐惧。
“有我在,没事的,放心睡吧。”孟敖清楚地听到这句话,就在耳边,他的声音象一曲轻柔的催眠曲,抚平了他心里的烦躁,缓解了身体的伤痛。孟敖觉得很累很累,甚至睁开眼睛的力量也没有,他终于睡熟了。
崔中石这才放下心来,起身拧了条毛巾,轻轻拭去孟敖头上的汗。崔中石不敢休息,一直细心照看着孟敖,直到点滴打完。
4
孟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第一眼就看见了崔中石。
他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西装脱了搭在椅背上,穿着白衬衣和小背心,右肘支在床头柜上,左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
他还在沉睡。孟敖这才知道昨晚拉着自己的是谁,从北平大老远地赶来,只能在床头靠一会儿,肯定累极了。
孟敖不忍心吵醒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仿佛是一团金色的光晕将他笼罩在里面。他摘了眼镜,比平时的他更真实更亲切,孟敖的心里荡起了温暖,这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所有,只要崔中石陪着自己。
护士端着药进来,“吃药了。”
“端走,我不要!”孟敖压低了声音,护士却坚持着:“不行,这药一定得吃。”
争执中,崔中石醒了,赶紧松了手,拿起眼镜戴上,很快就弄明白了情况,“孟敖,药必须吃。”
“我的腿已经没救了,吃药有什么用!”孟敖垂下眼睛,从来没有这么颓丧过。
崔中石让护士放下药离开,然后坐到孟敖面前,“谁说你的腿没救了?听我说,昨天晚上我见过秦院长了,之后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拜托中央银行成都分行的朋友联系美国援华医疗队,一个联系你所在的空1师,请他们派飞机去接医疗队的专家。”掏出怀表看了看,“大约中午的时候,美国专家就能替你会诊了。”
“我的腿能治好?”孟敖将信将疑。
崔中石淡淡一笑,“一定能治好。”一面端起水杯,把药拿过来递给他,“呆会可能要手术,你早上不能吃东西,先把药吃了。”
想起昨天在院长办公室里的一幕,崔中石不放心地追问:“秦院长,医疗队的专家能保住孟敖的腿吗?到底有几成把握?”秦院长想了想,“最多五成,不过,试一试总比直接给他锯了好。”
就算心里压着巨石,崔中石的脸色还是挺轻松,孟敖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是骗我的吧?”崔中石顿了顿,刚要解释,孟敖接下去说,“不过,就算你骗我,我也相信。”一仰头把药拍进嘴里。
手术进行了七个小时,崔中石一直坐在手术室外,直到孟敖推出来的那一刻,赶紧起身迎上去。
秦院长摘了口罩,对崔中石说:“手术很成功,血管和神经已经接好了,接下来还有感染关,对了,要给他的腿多做按摩,促进恢复。”“好的,我记住了。”
孟敖推进病房后,崔中石赶紧给北平分行去了电话,报了平安。方行长在电话那头长舒了一口气,“多亏有你啊,小崔,你比孟敖强多了,他只会给我添乱。这样吧,你先在昆明替我照顾孟敖,行里的事儿先放放,给你一个月时间,家里我会让培东帮着照料的。”“是。”
病房在一楼走廊尽头,是间朝南的房间,里面有两张病床和卫生间,医院已将这间房划出来,不会再住其他病人,方便崔中石在这里陪着孟敖。
从麻醉到清醒的过程有几个小时,孟敖昏昏沉沉不停地做噩梦,崔中石一直守着他,用冷毛巾擦着他额头的汗。
半夜的时候,崔中石觉得倦极,起身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这时,他听到孟敖沙哑的声音:“中石大哥。”
“你醒了?”一手拿着眼镜,脸上还挂着水珠,崔中石欣喜地奔到床前,看到的却是孟敖苍白的脸。
“伤口很痛吗?我去找医生。”
“不用了。”孟敖使劲忍着腿上火烧火燎的痛,努力绽出一个微笑,“这点痛没什么,已经好很多了。”
“今晚没办法睡了,我陪你说话。”崔中石拿起水杯,插上吸管,送到孟敖嘴边,“不能喝太多,润润吧。”
孟敖听话地喝了几口水,“你把灯关了,太刺眼。”
崔中石关了灯,淡淡的月光照进来,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孟敖轻轻叹一口气,“你来了,我就不害怕了。”
“你害怕什么?”
“死亡。飞驼峰的时候,C46运输机暴露出先天不足的缺点,在低温情况容易油管破裂,烧成一团。还有云层,多变的气流,狂风,在这样的条件下,翻越驼峰,每天都有战友摔下来,机毁人亡,就是跳了伞,也活不了几个。很多战友的尸体挂在树上,一天天地腐烂。”
崔中石默默地听着,孟敖接着说,“有一次,我飞到5000米的时候,机舱内缺氧,又遇到强气流,被颠得发晕,更可怕的是,当时又进入了急冻层,挡风玻璃上全是冰。”
“话务员用常规的办法往玻璃上浇酒精,根本化不了,冰越来越厚,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伸在机外的无线电接收导航指令,那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盲飞。”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没有底的事,在山谷里穿行,机翼一不小心扫到山石就会栽下来,我好害怕,我怕我再也去不了北平,再也见不到你。”
“一想到你,我就有了力量,我绝不能这么栽下去,一定要飞到终点。我咬着牙,根据无线电导航稳定住方向,我终于成功了。”
崔中石轻轻地说,“孟敖,你真不容易。再喝点水吧。”递过杯子,一手把孟敖托起来。
孟敖推开了杯子,“这次与日军正面遭遇,机翼起火,迫降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条腿要废了,我怕,我怕再也站不起来,再也不能跟着你往前走。”
崔中石坐在床沿下,搁下杯子,紧紧搂住孟敖,“我来了,你再也用害怕了,没事了。”
5、
傻白甜的一章,送亲爱的时里写念,祝19岁生日快乐!
之一
方孟敖不是一般人,他的倔脾气是有名的,才几天工夫,崔中石就已经领教了。
为了他的腿伤早日愈合,崔中石托了关系花了几倍的价钱才为孟敖争取到一天一瓶牛奶,可是孟敖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牛奶,起先几天还勉强喝下,几天之后就拒绝再碰。
崔中石只好想办法,以为他不喜欢牛奶的味道,找朋友买来巧克力,磨成粉加到牛奶里,替他调成了巧克力牛奶,可是方大少还是不给面子,用他的话说,只要是牛奶就坚决不喝。
崔中石说破了嘴也没用,就算脾气再好也生气了,“好吧,孟敖,你要是真不喝,我也不勉强你。这么着吧,从今天起,我就不吃饭,你什么时候喝,我什么时候吃。”
“你不吃,我也不吃,正好。”孟敖无所谓的样子。
大半天很快过去了,两人真的什么也没吃。
崔中石躺在自己床上,头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孟敖有点心虚了,试探着说:“我想喝水。”
“牛奶在你旁边的柜子上,先喝牛奶。”
“都说了最讨厌牛奶了,倒杯水好吗?”
崔中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那我自己倒。”孟敖说着,费力地移动着伤腿,要下床来。
崔中石坐起来,把一杯晾好的水推过去,沉着脸不说话。
握着杯子,孟敖小心地问,“不就是个牛奶吗?至于生这么大气?”“没生气。”“没生气还拉着脸?”“头晕,从早上到这会儿都没吃东西。”
孟敖愣了愣,半晌,终于妥协,“好吧,我喝牛奶,你吃饭。”
崔中石取得胜利之后,只要孟敖不乖乖换药,吃饭,喝牛奶,就用此办法,百试百爽。
之二
孟敖手术后那几天,崔中石特别累,从早到晚照顾着孟敖,铁打的人熬不住。这天午后,见孟敖乖乖躺着休息,也就回到床上去躺了一会儿。
累极的人,沾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睡了半个多小时。崔中石一看孟敖床上居然空了,暗叫不好,不住地自责为什么会睡这么久,赶紧起来找他。
卫生间里没有,崔中石有点慌了,这熊孩子一条腿还打着石膏,他能去哪里?就是医生来推他做复健,也绝对不会不通知自己的。
刚冲出房门,崔中石就呆住了,走廊里,孟敖的拐杖放在一边,他抓着走廊上的扶手,似乎在练习走路。由于伤腿没能受力,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在那条好腿上。他走路的样子很滑稽,笨手笨脚的,几次差点跌倒。
跌跌撞撞走到走廊尽头,孟敖一回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崔中石,顿时怔住了。
崔中石走过去扶着他,“你这是干嘛?难道不知道伤腿要好好休息吗?”
一跳一跳地回到房间的床上,孟敖看着崔中石的脸色,“生气了?”
崔中石垂着眼睛收拾床上的被子,“想方设法替你买营养品,都不是为了你的伤能早点好?你却没事出去溜达,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
孟敖象个犯了错的孩子,看着崔中石收拾东西,闷闷地说,“你不是二十多天以后要走吗?我想等到你走的时候走着去送你,给你一个惊喜,又怕你不让我下地,所以才在你睡觉的时候练习的。”
崔中石怔住,回身看着他,“可是你手术才做完七天。”
孟敖也看着他,“我想快点好,这样你就不用这操这么多心了。”顿了顿,他又说,“有的时候我又想永远也好不了,这样你就不会走了。”
崔中石淡淡地笑了,“我就是走了也会常来看你的。”不等孟敖说完他就转过身去,接着收拾,是怕他看到眼底的忧郁?
孟敖没说话,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好慢一点,时间过得更慢一点。

这天下午,崔中石去医院门诊楼取孟敖的复查报告,回病房的时候,刚进走廊,就听到病房里一片闹腾。
原来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不知道怎么得到消息了,组织起来慰问抗日英雄,十来个女学生把病房都挤得满满的,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学生们带来了自己手扎的纸花,缠着孟敖介绍英雄事迹,孟敖推辞不了,只得跟她们讲起自己负伤的经历。学生们又推出一个校花,为英雄唱歌。那个校花挺大方的,不仅自己唱,还带着同学一块儿唱,一连唱了十来首歌。
这么闹腾了一下午。崔中石不好进来,就在外边花园里坐着。
正出神呢,一件西服搭在他肩上,一回头,孟敖拄着拐杖站在他身后,嘴里还埋怨着:“知道你在外边呢,虽然这里没北平冷,到底是冬天,外套也不穿,坐在风地里,病了怎么办?还说我不会照顾自己。”
崔中石扶孟敖在长椅上坐下,一边穿上衣服,笑笑,“不是给你们留点空间吗?我进去怕打扰你们。”
“是他们打扰我们了,又不好赶他们走,谁告诉学生们我住院的事,我查出来一定不会放过他。”
崔中石微微笑着,“那个校花的声音听着挺美的。”
“人长得也不错。”孟敖加了一句,故意盯着崔中石。
“怎么,对人家有意思了?打听了人家念的什么系没有?”
“为什么要打听?”
“可以……接着交往啊。”崔中石还是笑得云淡风轻。
孟敖突然说,“替我按 摩、擦澡、端水送饭,她做得来?别想把我甩出去,这辈子我赖上你了。”
崔中石哭笑不得,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孟敖拿起拐杖,“扶我进去,今天该洗澡了吧?”
7、
没等他想清楚,孟敖已伸手摘了他的眼镜,接着人就凑过来——
他的唇只是亲在他的脸上,大约只是碰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接着孟敖的脸也蹭过来,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手上加重了力道,把一个近在眼前的吻变成了耳鬓厮磨。
崔中石终于放下心来,孟敖绝对不会勉强他,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会近情情怯。
崔中石抬手,轻轻拍着孟敖的背:“我走了还会去杭州看你的,去航校等着我。”
“真的?”孟敖抬头,脸上浮现出惊喜,接着把脸埋进崔中石的衣领里,鼻息里都是淡淡的青草味,他是那样舍不得他走。
崔中石由着他紧紧抱着,离别的伤感充满整个胸膛,“其实我也舍不得走。”崔中石默默地想着。
很久以后,孟敖还一直在为那天的事后悔不已,他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如此犹豫,憋足了劲想吻一下的,可到了临了还是放弃了,这实在不像跟美国人混了几年的作派。
孟敖当时实在惶恐,崔中石那么云淡风清的一个人,就象一潭清水,孟敖站在边上怎么照怎么自惭形秽,只能落荒而逃。不过,孟敖只要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反反复复回忆那天的情景,然后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就是拥抱也是那么甜蜜。
休养了一个月以后,腿伤已完全痊愈,孟敖去了杭州笕桥。航校本来是他的母校,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是这一次他由学员变成了教官。
一切安顿下来,孟敖的生活进入正轨。除了教理论知识之外,每天都有严格的军训,以及上机实地操作训练。孟敖执行着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只有崔中石的到来,他才能放两天假。
那是民国三十六年九月。
崔中石乘坐的飞机降落在笕桥机场,孟敖早早地在跑道上等着了,不等飞机停稳就开着敞篷吉普迎了上去。
吉普车一个急刹,停下来,正好崔中石走出飞机。因为天热,西装搭在他手上,只穿着件白衬衣,看到孟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来,他冲他招招手,正是傍晚的时候,身后大片绚烂的彩霞成了映衬他的背景。
孟敖忽地呆住了,机场的黄昏他见过多次,可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美不胜收。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见到崔中石是怎样的情形,可是真实的相逢还是能让他心里迸出无限的惊喜。
“孟敖,别傻呆着了,帮我拿东西。”崔中石叫他才反应过来,赶紧上飞机,帮崔中石把箱子拿下来,放上吉普车。
“什么东西啊?”孟敖问。
崔中石在副驾驶上坐下,“红酒和雪茄,你最喜欢的,虽然知道抽烟不好,还是给你买了,唉。”最后那声无奈的叹息听在孟敖耳朵里,透着宠溺的意味,让他心里的喜悦从涟漪变成了浪花。
一踩油门,车风一般蹿出去,眼前是平直的大道。崔中石忽然说,“孟敖,这次来,我有很重要的事对你说,找个地方停下车。”
“好。”孟敖开了一段,把车停在跑道上,眼前的一片空旷的停机坪,视野无比宽阔。
晚风徐徐,崔中石跟孟敖讲起了GCD的历史和渊源,孟敖原本从不涉足政治,可只要是崔中石说的,都听得津津有味。
崔中石又回答了孟敖的一些问题,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最后一抹微弱的光线让他们变成了剪影,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
孟敖手扶在方向盘上,他不敢看他,“我每天都在盼着你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崔中石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有点飘忽,有点朦胧,让孟敖的心不觉漏了一拍。
“很多次,想给你银行办公室打电话又怕打扰你,想写信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要说的太多了,纸上写满了也写不下。”
崔中石侧过脸望着孟敖,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孟敖不怕他看到自己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的样子,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身上时,还是让孟敖的手微微地发颤。
“傻。”崔中石微微地笑了,还是那样恬淡的笑,似乎洗尽了一切欲望,纯净如月光一样迷人,他伸手替孟敖捋了捋衣领,孟敖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握入手中的时候感觉微微的凉,孟敖的手却是火烫的,崔中石明显感觉到他手掌上传递的温暖,这一次,他没有慌乱地挣扎,而是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用了大半年的时候,崔中石终于想明白,该怎样面对孟敖。起初,他也觉得这孩子过于依赖他了,然而,孟敖26了,早就不是孩子。
崔中石肩上背负的压力一直都很大,家庭,妻子,儿女,事业,还有理想和使命,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空间,虽然他的外表一直坚强有力,可内心早已疲惫不堪。
孟敖是唯一一个不必对他设防的人。崔中石只要一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轻松和愉悦,这种幸福就象海市蜃楼一般让他留连忘返。崔中石也只是一介凡夫,他可以拒绝所有的诱惑,只有孟敖是一个例外。
这个微小的动作代表着鼓励,让孟敖欣喜如狂,孟敖轻轻搂住他的肩,摘下了他的眼镜,他终于吻上他的唇。
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情景终于重现在眼前,孟敖象是跋涉过千山万水,整个过程无比的艰辛。他的唇细细描摩着他的唇线,用火烫一点一点熨烫着微凉。孟敖的动作很小心,轻轻的吻只是浅尝辄止,毫无情色的意味,倒象是朝圣的虔诚信徒在亲吻那道佛光。
一个吻终于结束,崔中石轻呼出一口气,差点感觉窒息。在他们眼前,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孟敖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
崔中石的脸沉浸在月光中,他轻轻地说:“只愿花常好,月常圆,人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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