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烟雨色

二十四
这位许小姐嘟着一张小脸,脸上泪痕未干,一看就是伤心坏了,不过在书桌边坐下时还记得先向我道了谢。
“你们这是怎么了?你好了,他反倒别扭起来?”我倒了杯水给她,示意她慢慢讲。
许知晓眼睛又是一红:“他说他要不起我这位大小姐,也经不起再一顿打,所以请我赶紧回家,免得家人忧心。”她吸了吸鼻子,让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可是我知道他不是这样想的,一定是我之前说的话让他伤心了。”
这种半新半旧的书香门户出来的小姐能够下定决心从北到南地追一个男人已经堪称是破釜沉舟了,我知道她是连自己的脸面、家人的阻拦都不要了、不管了,一心里就要一个他。这种对爱情的态度我不禁有些佩服,于是便踌躇着说道:“论理,男女感情的事是不应该让他人插手的。但你如果愿意,我倒是可以帮你跟他谈一谈。”
“很多事情我想明白了,可他未必知道我的心意。但若您可以帮我跟他说两句,让他愿意静下心来听我说话,那我真是感激不尽了。”她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等我把要说的话说完,他还是不肯原谅我,那我肯定不会再纠缠他。”
“你先不必说这样灰心的话。”我安慰道,“他也不会是那样狠心绝情的人。”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否则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下去劝劝他。”我指了指床边的热水壶,“那里面有水,你可以先洗一把脸,然后歇一歇。这么远的路,你过来也辛苦了。”
她默然地点点头,只恳切地望向了我:“姐姐,多谢你。”
我受不起她这可怜巴巴的眼神,于是支吾了两句就赶紧下了楼。
下楼之后,我不理沈启元,只向颜修文道:“小妹妹是真的累了,嗓子也哑了。这么远的路,这么乱的世道,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过来,真是不容易。我让她先洗把脸,在我们房里好好休息休息。”
话是对颜修文说的,我余光却瞟着沈启元。他皱了眉头下意识地往楼上望了一眼,看他这一副满是心疼的态度,我便心中有了数。
“午饭吃了没有?”我坐在桌旁问沈启元,“中午想吃什么?让你师兄给你做。”
他垂头丧气地答道:“不想吃。”
“如今你肚子里还有一个,不能不吃。”我严肃道。
“我看着做一些吧。”颜修文附和道,“就算你不饿,楼上那位许小姐也是要饿的。”
颜修文说着就往厨房走,沈启元一直沉默,此时却还是低声说道:“不要放葱。”
他此话一出,我不禁笑了一笑。沈启元从来不忌口,尤其喜欢葱油饼——早上还见他吃了两张,那么这句不吃葱必然是帮许知晓说的。
“既然这样记挂,她到你面前好好跟你解释了,你怎么又不听?”我问他。
他恼羞成怒地瞪了我一眼:“不用你管。”
“严崇武是怎么管我和颜修文的,我就得怎么管你和她。”我端出一副大家长的做派,“你要是一个人,那感情的事全由得你们二人做主。可如今又多了一个人了,考虑得自然要周全一些。”
他不说话,我只好继续说道:“而且感情的事情,须得沟通、交流才能敞开心扉,否则你不说我也不说,不就成了才子佳人的话本,没得埋没了人性,不叫好事。我看她的意思,是要向你表达爱意。具体爱几分,我也不明白,只觉得她如今爱你是超过了爱她自己,否则也不会这样千里迢迢地追来——她要打听你的下落,肯定也遭了不少波折,说不定还听了严崇武不少的奚落。女孩子愿意这样放低身段,你即使是出于礼貌也该听她一番辩白才对。”
“她要说的我都知道。”他闷闷道。
“你如果真的知道,恐怕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我见他这副抑郁的模样,恨不得狠狠敲打他一番,“你这样冷淡她,是要让她委屈死吗?”
他只一味的沉默,我逼问道:“那这个孩子,你是不准备要吗?”
他一听这话,终于急了,反问道:“我凭什么不要?”
“要,就要保证有个温馨和睦的家庭才算对得起他。”我加重了语气,“既然为人父母,你也该懂得些担当了。”
“我都知道!”沈启元声音骤然大了,“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不想耽误她。”
“你现在来说耽误了?当初是你先追求的她!你追求她的时候怎么不谈‘耽误’两个字?还是说,你当初就没有打算对这段感情负起责任?”我越说越是真情实感,忍不住一拍桌子,“追求的时候花言巧语海誓山盟,人家小姑娘要跟你走了你倒不敢了?”
此时恰好颜修文端着面从厨房出来,我一时心虚,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你先把面给她端上去,吃完再下来。别说我是这么想的,这位许小姐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你如果另有隐情也请说个明白,否则猜来猜去的全是误会。既然她有这个心意,你定要好好珍惜,否则她往后遇到更好的人了,你后悔也来不及。”
说完之后我谄媚地冲颜修文笑了笑,讨好地做了一个飞吻的口型。颜修文只板着一张脸,把托盘递给沈启元并说道:“许小姐一路过来肯定累极了,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出于礼貌也该多照应她才对。”
沈启元向来听颜修文的话,此时表面上不情不愿,内心大概是迫不及待地走上楼去。我听他脚步声渐远,一把扯住颜修文的衣角跟他解释:“我刚才是就事论事,绝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
“我知道。”他低头冲我一笑,“我是凶他,不是对你。”
我长吁一口气,叹道:“我总归是心虚,什么时候抓到你一个把柄,那我也有底气了。”
那么问题来了:修文的把柄是什么呢?
二十五
沈启元和许小姐在楼上讲话,我和颜修文在楼下也并不安静。
“你刚才说,他是想先闯出一番大事业来,再回去追求许小姐?”我问他,“那你说,他会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吗?”
颜修文摇了摇头:“如今有了孩子,这一年之内怕是都不用想这计划了。启元不会拿着这空话给她白许诺言。”
“他既然这样,早干什么去了?”我倒是也有些不赞同,“要是早有这个心思,就应该早点上进起来,何必等到现在?”
颜修文皱眉并叹了口气道:“他年纪顶小,师父师兄都把他当小孩子看,不愿意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不想叫他担太多的责任。所以启元一边读书一边跟着师兄做事,只能小打小闹。”
我其实说完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感情这种事来了就是来了,不勇敢追求只是等待,恐怕不知道要错过多少。沈启元好歹自己有些家底,当时的追求也算不上是不自量力。只不过如今有了孩子了,就牵扯到建立家庭的问题,要考虑的东西更多了,恐怕他一时半刻不会松口。
于是我换了个思路,又说道:“其实如果能有个能够靠得住的家长为他去与许小姐的家人说和一下,这问题便能解决一大半了。我看许小姐的样子,家中人虽然独断,但也不会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
正这样说着,沈启元端着两个碗又下楼来了。我适时地噤声,接了两只空碗去洗,留他和颜修文两个人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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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邀许小姐在家里住下,沈启元也不好反对,只作出一副要出去另住的矫情模样。我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指门口:“一路顺风,恕不远送!”
“好了,吃饭了。”颜修文从厨房出来,指挥道,“启元,去把菜端出来。”
“我——”他语噎,低了头用央告的语气低声道,“师兄,我没法去。”
我一听便明白了,他这是还没有告诉许小姐怀孕的事,怕被她看出端倪来。不过这种事早说晚说都得说,总归是瞒不住的,我虽不会违背他的意愿去戳穿他,但倒是可以推波助澜一番。因此我拦住沈启元,安排许小姐在他身边坐下,主动从厨房端了菜出来。
因此许小姐远道而来,所以晚上的菜色格外丰盛。我特地把油腻荤腥往他们那一边放,沈启元当即变了脸色,要把菜重新摆放。我佯作不知,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不知道照顾客人吗?”
“你不要欺人太——”沈启元话未说完便捂着嘴冲了出去,只留下原地懵然的许知晓与我对视。我朝她浅浅地微笑解释道:“你不要担心,他没事的。”
她点点头,倒了杯水跟了出去。
颜修文无奈地笑道:“你也不要总欺负他。我刚才跟他已经大致谈出了结果,再给他一些时间想明白就好。”
“我也没有欺负他呀。”我嬉皮笑脸地攀住他的脖颈,余光却瞥见天井那边许知晓正轻轻给沈启元拍着背,又把茶杯递给他漱口。如此场景,我不仅想到颜修文当初害喜症状那样严重时我对他却堪称不管不问,忍不住心中就是一阵惭愧。他倒是没有察觉我的情绪,等我松开手便去布碗筷。我看他弯腰弯得辛苦,刚想阻拦的时候他却已经直起身子来,这一项小小的工程已经竣工了。
“哎。”我叹一口气,“怎么会有我这样不体贴的太太。”
他颇好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突然这样说?”
“我总不知道该怎么好好照顾你。”我困扰地说道,“你看,许小姐就会给沈启元递茶拍背,而我连这都想不到。”
“沅沅明明也会的。”他笑着回答道,“你忘记了吗?那天晚上,你回了学校又回来了。后来还特地给我煮了一碗面吃。”
他的笑意里全是满足和幸福,真是一点没有觉得不平。这反而叫我愈发为他感到心酸:这种夫妻之间的小事他都牢牢地记住了,说明心里还是很在意的。可是,可是他这样在意的事,我却只为他做过一次。
我看着他,眼睛里有些热热的酸涩,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我故意用抱怨来掩饰自己的动容:“颜修文,我看你就是一个老实的傻瓜。”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此时沈启元也犯完了恶心,垂头丧气地坐回到桌边。我看他这副可怜相,也懒得再为难他。用几盘清汤寡水的菜包围了他,我趁机给颜修文夹了一个大鸡腿,之后又把另一个鸡腿送进许知晓的碗里。将这三个人都安排明白之后,我这才端起碗来开始细嚼慢咽。
一顿饭吃得甚是沉默,沈启元害喜的反应显然没有颜修文当时那样严重,除了初时有些作呕之外就再无其他异样,吃完饭之后还主动地收拾了碗筷。我拉着犹豫着要不要要跟进厨房的许知晓到屋外,问她:“你们谈得怎么样?怎么还是这样牵丝绊肚的?”
“我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只是不作声。”许知晓愁眉苦脸地作答,“他要是再拒绝得干脆果断一些,我便也放弃了。可是如今这样,我就算是走也不甘心。”
“他没有拒绝?”我思索一瞬便下了结论,“他不想拒绝,可是也不敢答应。你等着,颜修文下午已经和他谈了一场,让他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必然给你一个合心如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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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修文花了半个钟头把我的书房收拾得可以住人,这样许小姐也不必和我挤在一处睡了。我趴在床头听壁角,不过两厢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颜修文拦不住我,干脆把灯给关了,并且问道:“沅沅怎么这样爱多管闲事起来了?”
“这不是我爱管闲事,是闲事自己找上门来的。”我理直气壮地应道,又问他,“你师弟下午跟你说了什么?”
“说的太多,”他摇摇头,“我记不住。”
“你就是不肯告诉我。”我哼了一声,“你对谁都一样的诚恳、老实,真是没意思。”
他对我这种评价颇为无奈,只好笑着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别人哪能插手太多?”
“哦?”我反问了一声。只心想,我和他之间如果没有严崇武的这次捣乱,恐怕还是一本糊涂账呢。
颜修文一下一下地轻拍了我的脊背,是要催促我睡觉的意思。我颇不耐烦地一翻身,背对着他顾自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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