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夜 《沉睡少女》（上）
城市在不断扩大，原本宁静的乡村生活终于被打破，房产开发商正在巴黎乡下一个小村庄里挨家挨户拜访，向人们说明建设开发计划以及相应的征地赔偿标准。而当他们敲响村子边缘一栋外表极其破旧的独立房屋大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他们瞠目结舌：开门的是一位少女，穿着陈旧而古怪的衣服，当她知道了他们的来意，显得十分茫然，她表现得对现代社会一无所知，仿佛是一个来自过去的人。她解释说自己一直在睡觉，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而人们问及她开始睡觉的时间，她竟声称是始于1920年4月14日。。。
少女名叫艾琳娜，她很快出名，人们猜测她是骗子/女巫/精神病患者。。。但也有人抱着了解真相的态度，想去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这一天，她被请到在法国某家电视台演播大厅，在这里，一档脱口秀节目正在进行实况直播，主持人叫克里斯，专门主持这档名为《不可思议的世纪》的谈话类节目，四五台摄像机从各个角度齐齐对准克里斯与艾琳娜，而可容纳三百人的观众席上，已经座无虚席。
节目片头曲音效结束后，主持人清了清嗓子，面向一架摄像机：“各位朋友，我们又见面了，我是克里斯，而我对面的这位迷人女士，想必大家已经不会陌生，她就是号称‘沉睡了一百年’的艾琳娜，今天的话题《不曾衰老的女孩》，讲的就是她的故事。”
随后现场的大屏幕上开始放映一段早先录好的视频，视频在艾琳娜家中拍摄，大部分镜头都是她一个人在侃侃而谈，然而平淡的谈话中，人们逐步了解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她，竟然宣称自己生于1901年。。。而自从1920年开始，艾琳娜就开始沉睡，一直到不久前被上门拜访的开发商吵醒。这段视频立刻在观众中引起了一阵惊呼，假如她生于1901年，至今岂不是要有110岁？百岁老人并不罕见，然而眼前这位青春洋溢的女人，无论如何不能把她与一百多岁的老妇人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过去90多年的时间，她居然一直在睡觉。。。人们纷纷在猜测，倘若不是施了什么魔法，那么她就一定是在撒谎！
随着视频的播放，镜头不时扫过艾琳娜家中陈设，这个看上去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家中摆设、家具，竟然全部都如同老古董一样，颇有些历史，仿佛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很多东西都透露出许久未曾使用过的样子，只能说，如果这是一场骗局，她做得未免太过一丝不苟。。。
“艾琳娜，”短片之后，主持人开始提问了：“你能面对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再说说吗，你经历过怎样的事情？”
艾琳娜垂下头，想了很久之后才开始说话，而人们发现，在她的语言中，很多词都很晦涩，仿佛不是这个时代的语言，更像是自己祖辈常用的词汇，就连她的名字“艾琳娜”，都属于“奶奶辈”的名字，现在早已无人使用。看上去短短几个月，艾琳娜对现代社会的了解还非常欠缺，所以更有一些常用词汇，她完全无法掌握。比如，她就一直把电视机说成是“电影机器”。
“我生于1901年，8月12日。。。我们全家都是天主教徒。。。父亲在我很小时候过世，母亲未再嫁，一直到1918年，也患病去世，留给我一栋房子。。。我家祖上是来自波兰的移民，在法国亲戚并不多，我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姑妈在巴黎居住，但我未曾搬去与她同住，作为法定监护人，她偶尔来看望我。。。1920年4月14日，我记得大约是下午三点多，我变得很困，于是倚在床上昏昏睡去。。。”
“在你自己家？”克里斯插了一句。
“是的，我家，那张双人橡木床。。。”
“艾琳娜，我现在想知道，你一个人生活，要靠什么来养活你自己？”克里斯忽然换了个话题。
“我在村子里开的纸浆厂工作，你知道，战后法国男人变得很少，很多工厂都雇佣女工。。。”
“我想你说的是一战，第一次世界大战。”克里斯补充道。
“是的，对我来说，只有这一次而已。”
“你没赶上另一次是你的运气，二战中，我们被德国人占领了。。。他们没骚扰过你，也许是因为你家地点太偏僻了吧。偏僻的小村庄，德国人也没兴趣。你每天都去纸浆厂上班吗？怎样的工作时间段？”克里斯又问。
“每个礼拜日可以休息一天，平时则是从8点到下午6点，工作十个小时。。。”
“既然如此。。。”克里斯话锋一转：“你又怎么可能在4月14日下午出现在自己家中呢？我查过那个日期，那天是星期三。。。下午三点你应该在上班才对。”克里斯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原来暗藏玄机，让人不禁为他的心思缜密而赞叹。
艾琳娜轻笑，并没有因此而有半点慌乱：“您说的一点都没错，那天是工作日，但我却已经两天没有去上班，我向厂长请假，说要去巴黎姑妈家几天，但其实我并未离开，我只是感到一连几天非常疲倦，只想一个人安静的呆着。。。也许这就是我昏睡的原因，我生病了。。。”
克里斯微微点头，看上去对她的话很满意：“让我们继续关注你的故事吧。。。我的下一个问题，这90年以来，你从来都未醒过吗？”
“90年。。。”艾琳娜又是一阵沉吟，仿佛在细细品味“90”这个数字：“我睡了90年。。。可我感觉，好像只有几十分钟。他们，那些开发商把我吵醒，告诉我一切的时候，我以为是恶作剧。。。90年来我一直都在睡觉，甚至连梦都没做一个，再睁开眼，所有认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说着说着，她表情变得难过起来。
克里斯默默回味着她的话，没有再问什么，给她短暂的停顿来恢复平静，然后他面向观众：“艾琳娜沉睡了90年，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和睡着时的容貌没有任何改变，这是怎样的奇迹？时间在她的屋子里停顿了。。。我们的科学家对她进行了细致的体检，而她的身体一切正常，和普通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区别。亲爱的观众们，你们是否相信所见的一切？欢迎与我们互动，并热切期望所有有可能认识艾琳娜的人，及时与我们联系。。。”
接下来，他通过导播与一位著名医生进行了电视对话，对于艾琳娜的状况，对方也是大为惊奇，他表示这种时间流逝而身体体征不会变衰老的情况，其实完全不可能，即便是看上去再不显老的人，身体内部器官也在老化，110岁的人，绝不可能像她这种健康状况。他只有一种假设，除非是这个人进入了一种类似于休克状况的深度睡眠，从而让身体所有代谢都变得极为缓慢甚至停止，就像自然界中的某些动物那样，比如海龟。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能，然而这种现象从未在人类身上发现过，对此，他也无法解释。
“医生说你可能是冬眠了。”克里斯调节着气氛，这样一说，把艾琳娜逗笑了，于是他不失时机的进入新的问题：“难道从来没有你的亲朋好友与你联系过吗？在你上了电视出名之后？电视。。。额。。。你好像管它叫‘电影机器’。”
艾琳娜又是一笑：“电。。。视。这个词我总是记不住。不，从没有人找过我。我的亲戚很少，只有巴黎的姑妈，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曾联系过我，如果我这90年一直在沉睡，她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我的不妥，她应该会寻找我的。。。我在村子里有几个朋友，但他们应该都不在人世了吧。。。也许他们会有孩子，他们的孩子不会知道我的存在。这90年，我就像是隐身人一样。”
“你的姑妈，是叫做卡特琳娜.保佳埃尔吗？”
“是的，您有她的消息吗？或者我姑父？”
克里斯手里捏着一张纸片，那上面是工作人员帮他搜集到的一些信息，上面就有他刚刚提到的名字，不过他犹豫了，因为那个消息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迟来的打击：根据在档案馆的调查，巴黎确实有这样一位克里斯蒂娜.保佳埃尔夫人，但她和她的丈夫在1920年6月就死于车祸，也许就是在下乡探望艾琳娜的路上。二人不曾生育，所以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事实上已经孑然一人，虽然距离事发已经时隔近一个世纪，但对于她来说，不亚于在瞬间的功夫就被所有人抛弃。不，不能告诉她。。。“啊，没有。。。很奇怪吧？也许他们此刻也在电视机前呢。如果你们在那里，请尽快联系你们的侄女吧！”克里斯口是心非的说着，手里把纸片团成一团。
（待续）
哈，夹心了。。。这一次缺席很久了，承蒙大家还没忘了俺啊。。。
《沉睡少女》（中）
“你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吗？当年你的朋友察觉你不见，应该会去到处找你吧。。。”他问。
“一定是我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误会。。。我向厂长请假的借口，是去巴黎探望姑妈。所以一定是这样的：村子里的人以为我去了巴黎，而巴黎的姑妈，以为我还在乡下好好生活。。。所以一时人们才没有察觉异样。”
“有道理。”克里斯赞同她的话：“而且那个年代，刚刚结束战争，社会百废待兴，世道很不太平。即便是有人向警方汇报失踪人口，他们也不会去认真调查吧？人们以为你一去不回，渐渐的也就淡忘。。。而那里的乡下又相对闭塞，几十年都没变过样子，你的老宅也一直完好的保存着，这次若不是附近在开发房产，也许你不知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去。。。”
“我失去了很多很多珍贵的东西。。。虽然我看上去依然年轻，但这个社会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想要回到我的时代，我有事情还没完成。”说完这句话，艾琳娜闭上了眼睛，流露出一种很落寞的神情。
克里斯敏锐的抓住了她语气的变化，立刻追问一句：“你有什么事情没做？是否很迫切？”
“我在，等一个人。。。”她声音低低的，说出这样的话。
“到底是谁让你如此牵挂？艾琳娜，把你的故事全讲出来，全国的观众都在看我们的节目，也许你等的那个人也在关注！”
“他叫丹尼尔。。。也是个孤儿，住在附近村子，我们同病相怜，因此经常在一起聊天。。。后来我们相爱了。。。再后来，他应征入伍，去和德国人打仗。。。那是1918年4月初的事情，我知道战争很残酷，有很多年轻人都死在了战场上，但我如此爱他，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我把一个戒指送给他，叫他好好保存。他答应我，战争一结束就会带着戒指回到我身边，而如果他横遭不幸，也会想办法托人把它带回，见到那戒指，就像见到他的人一样。。。”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都在认真倾听她的讲述，在这个神秘女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那段尘封情缘，会是导致她长眠的原因吗？
艾琳娜像是陷入了一种迷思之中，语气低沉：“可是战争结束了，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有人从战场上回来，却没有丹尼尔。那些人不认识他，也没有他的消息，更不用说见过我们的戒指。。。就这样，我一直等到了1920年，都没有再见过他。”
“你没有尝试着去找过他吗？”
“我那个时代，不像你们今天通讯这么方便。。。人们主要依靠写信来传达信息，我给法国陆军部，巴黎驻军，退伍军人俱乐部等等。。。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都写过信，然而它们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就是回信说没听说过这个人。我想我的丹尼尔，他一定是消失在了战场的某个地方。。。4月是我们分别的日子，我再次想起他，觉得特别难受，整个人都像是失魂落魄一样，精神一直萎靡不振。。。丹尼尔，这就是我的病因啊。。。可我相信他还活着，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既然没有他死亡的消息，那么他就一定没有死！”
“有时候是这样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也不要过于伤心，两次战争，法国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很多人的亲属一去不回，这一点，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克里斯安慰着孱弱的女孩。“那么。。。那是怎样的戒指？”
“妈妈留给我的。金色的戒指，镶着绿色宝石。。。内环刻着‘A.C’那是妈妈的名字与娘家的姓氏缩写。。。我并不戴它，而是带在身上，我觉得它就像是我的护身符，用来保护我和我爱的人。。。临别的前一天，我把戒指挂在丹尼尔脖子上，希望能给他带来好运，平安归来。。。然而他们都与我诀别。。。”艾琳娜这样说着，情绪再度激动起来，她肩膀一下下的耸动，顾不上节目正在直播，失声啜泣。。。
克里斯连忙示意导播插入艾琳娜的采访录相，自己则上前安抚情绪波动的艾琳娜，屏幕上再次出现了不久前在艾琳娜家拍摄的录像。好象是知道观众们会有所怀疑，艾琳娜在银屏上谈起了许多旧时的风土人物，如数家珍一般，说的头头是道，又让人很难相信全部都是她自己的编造。要知道现代人虽然对近代历史不太了解，但总有些文字和影像记载流传下来，艾琳娜提到的很多事情，竟然都能和它们相互对应。
比如1916年代席卷巴黎市的一次流感，曾经夺去七百名市民的生命，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稀奇，让人称奇的是，艾琳娜声称自己当时也是患者之一，住在市内一家大型综合医院中，她提到其中有不下九十名患者的死，其实不是由于流感病菌，而是由于注射了错误的药品。这次医疗事故，被医院隐瞒下来，艾琳娜因为姑妈有相识的人在医院中工作，故而得知内幕。在采访完成之后，节目编导费尽周折去联系到了一些事件知情人员的亲属，从他们口中得到的消息，竟然印证了艾琳娜的说法，这就让人们她的故事产生了更多神秘的猜想。。。
短片又播放了大约7、8分钟，情绪恢复正常的艾琳娜与克里斯返回镜头前。克里斯表情凝重的对着所有观众说：“大家都看到了，艾琳娜的故事不仅仅是离奇，更有许多悲伤。我想任何一个人除了好奇之外，更会对她产生莫大同情，她就像是被时间所遗忘的孩子，留在了历史回忆中，时间已经过去近百年，世界早就不是她记得的模样，请大家思索一下，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否能够承受？现在，让我们来进入互动环节，有哪位观众想要直接与艾琳娜对话，问一些感兴趣的话题，可以举手。。。”
现场喧闹起来，观众争先恐后高高扬起手臂，就在这个时候，克里斯按着耳边的微型听筒认真听着什么，也许是在和导播沟通，他把麦克风切换到非公开线路，所以人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话，然而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忽然间变得非常激动。。。
“请大家静一静！”他打开麦克风，大声说了一句。“我有事情要宣布！！”
人们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脸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克里斯尽量使声音平和，但是从他微微抖动的手臂可以看出，他心情相当不平静，他转向一旁的少女：“艾琳娜。。。我，我有个消息想要告诉你，你是否愿意听？”
“当然愿意，您到底想说什么？”艾琳娜不解的看着他。
克里斯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这才接着说到：“刚才导播告诉我，我们可能有了丹尼尔的消息。。。”
“你说什么？？！”艾琳娜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三步两步来到克里斯跟前，抓住他的手臂：“你们找到了他？？他还活着？？”
克里斯看着她的眼中那种热切的期盼，轻轻叹了口气：“刚才有人给节目组打电话，说自己的祖父，有可能就是你想找的丹尼尔。。。不过，他祖父已经。。。”克里斯没有忍心把话说完，后半句被他咽了回去。
“这样吗。。。”艾琳娜就像是忽然间浑身失去了支撑，喃喃自语着，跌坐在克里斯旁边。
克里斯只好再次劝慰她：“你宽心一点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长命百岁，我们大家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沉睡90年还能青春永驻。。。即便见不到丹尼尔，看看他的后人也是不错的，好吗？”他拍着她的肩膀，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60多岁，但在她面前，克里斯总会把她当成自己女儿的同龄人，一种父爱油然而生。
“他，他在哪里？丹尼尔的孩子。。。”艾琳娜抬起头。
“他家就住在凡尔赛，刚才看到节目中戒指的描述，马上就给节目组打了电话，我们邀请他尽快过来，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最多二十多分钟，你应该就能见到他，趁这会儿功夫，我们来回答一些观众提出的问题吧。。。”
就这样，在不安和期盼之中，艾琳娜心不在焉的与观众互动着，她一颗心全都在那个不曾谋面的丹尼尔后人身上。
如此过了半个小时，在插播了两次广告，又度过了一段垃圾时间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演播室门口。工作人员引导着他沿着通道走向演播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想要看看这个和“沉睡少女”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