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夜 《大家族》（一）
餐桌上柔和的烛光映照在安娜的脸上，她的面孔就像花一样美。我饮下杯中红酒，感觉自己就像是要醉了。“安娜，你今天可真迷人。”我说。
安娜吃吃的笑了，她的手臂越过桌子，手指抚过我握着杯子的手背，冰凉而腻滑。我趁势握住她的手掌，却不小心碰倒高脚杯，倾泻而出的酒洒落餐桌，弄湿了桌布。她于是慌忙准备去手包中翻找纸巾，但我却紧握住她的手不让移开。“嫁给我，嫁给我安娜！”我用低低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另一只手去口袋里摸索装有钻戒的盒子。
“啊，你好冒失，居然在这里。。。哇噢，它可真美。。。”她的话说了一半，眼睛已经被盒子中璀璨的钻戒所吸引。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一刻不分离。”我不失时机的补充道。
“但。。。”她的眼中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黯淡。她把手抽了回去，抿了抿嘴唇，思索着什么。
而这几秒钟，对我来说比一个小时还要漫长。“安娜，怎样？你同意吗？”我焦急的问道。
“我也很喜欢你，明志。。。可你知道，我家是一个大家族，我必须要征得家里人同意，才能够答应嫁给你。我。。。必须要考虑他们的意见。”她终于开口了。
“是这样吗。。。”我一下子有些颓唐，紧张而兴奋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而去，然而当我看到安娜楚楚动人的眼神，以及她隐隐内含的歉意，马上又振作起来：“那也没关系！带我去见你父母，我会让他们接受我的！”
安娜像是被我乐观的精神所感染，原本有些凝重的表情舒展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以前从她口中我就得知，她的家庭是一个相当传统守旧的旧式家族，家中一切重要事件，皆由长辈出面做主，像是婚姻大事更不可能草率。而我虽然对安娜一片痴心，有又一份尚可的工作，但自己出身平凡，很怕对方挑剔我家不能够门当户对。所以与安娜定下来拜访她家的时间后，在接下来的两周之内，我一直在细心准备，从穿着，到礼品，到自己的言谈，到表现出来的气质，莫不是反复掂量，权衡了再三。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我穿戴整齐，扎上一条据说能增进亲和感的浅黄条纹领带，带着礼品与鲜花乘上了出租车，一路往南穿越城市，来到了一处鼎鼎有名的别墅区，那就是安娜家居住的地方。车子离那些式样各异的独栋洋房越近，我的心就越紧张，这里一切景致布局，和欧洲风情别无二样，道边苗圃旁可以看见三三两两园丁在忙碌，而路旁停着的豪华汽车也足够让人眼晕，光是牌子我都叫不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富人区吧？住在这样地方的人，岂不是个个都要眼高于顶，万一真的看不上我。。。想到这里，不禁又是愁容满面。。。
“先生啊，还要继续开吗？快到路尽头了。。。”司机见我好久不说话，提醒我道。
我被从沉思中叫醒，张望了一下：“啊，就在前方不远。。。甲一号，对，应该就是尽头那一家。”
“是去相亲的吧？”司机靠边停车，趁我找钱的功夫问道。
“啊。。。被您看出来了。。。”他的直白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小伙子勇敢些！如果不能做500强企业的CEO，做CEO的女婿也不错嘛！”他的话风趣幽默，可我怎么都觉得有种揶揄，于是赶紧把钱塞给他，拎着我的大包小包钻出车外。
一下车，正看到安娜迎上前来，这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不少，看到她清澈的眼睛我就知道，这世上纵使所有人都抛弃我，我还有我的安娜。“跟我私奔吧？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谁也管不着我们的地方。。。”心中突然怪怪的，涌上这句话，但我当然没有说出来，而是冲她摆出灿烂的笑容，像是在说，看我今天，还不错吧？
安娜开心的依偎上来，接过鲜花，又正了正我的领带：“哼，人靠衣装，说的真不错，打扮一下，还挺像成功人士的。。。”
“咱本来就是未来的成功人士好不好。。。他们都在家吧？”我的目光落在她身后一幢四层高的洋房上，那房子大的惊人，从外形上看少说也有7、8百平米吧？它已经不能用“楼房”来形容，它就像是一座城堡一样，中间塔楼高耸，两翼环绕配楼，青色墙壁上，挂着成片成片的藤蔓，接近地表的墙体又换成了白色石材，上面覆盖着斑驳青苔。这这，就像是童话世界里。。。我的安娜，原来就住在这个地方吗？和她比起来，我在市中心那所小小的两居室房子，简直就如同蜗牛壳。。。
我吞了吞口水：“好大的房子。。。这都是你们家？”
“对，谁让我们是一大家子呢。。。”
“除了你说过的，你父母，还有你叔叔一家，这里还住着你别的亲戚？”
“可不是嘛，还有我们家的老祖宗——我的爷爷，以及佣人老佟一家子，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呢，就像是那种古老的大家族。哎，想起来就觉得好累哦。。。”她撩着头发，颇为无奈的说道。
我于是上前搂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没啥的，以后我们会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到时候，你就飞出这城堡了！”
“哼，就知道说好听的，看你的本事了，看能不能说服他们吧！”她卷起手指，娇嗔的在我头上弹了一下。
“这一定需要很多钱吧。。。”我摸着额头被她弹过的地方，低声问道。
“不知道。这房子不是买的，是我家祖上的产业，比这门前的街道还要历史悠久呢。听说以前附近的地方都属于我家，后来陆续卖掉，只留下这一座大宅子自用。爷爷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感情极深，他是个顽固的老头，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恪守着大家族的很多传统，比如子孙不能分家，都要住在一起，绝不能离开他太远，比如长辈的绝对权威。。。等等。”
“可人总会长大，比如你，总会出去工作，总要嫁人，怎么可能一直陪在老人身边？”我反问一句。
“说的是呢。。。我头痛的就是这个。”
“那么今天。。。”听到她提到老古董爷爷，我的担心又增加了几分。
“不过这两年爷爷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家里的很多事情都不再过问。。。今天来主要是见见我父母，未必能见到爷爷，他最近身体都不太好的样子。来，把那个盒子给我。。。”
这样说着，我们已经从门口的鹅卵石路走到了大宅子深紫色的大门之前，那大门用的不知是什么木料，一眼望去就很贵重的样子，门上包裹着横竖几道铁皮，看起来极为沉重厚实。在它的面前我显得极为渺小，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种想要转身逃离的感觉，仿佛门中住着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随时有可能将我吞掉。算了算了，老丈人再可怕，也不会吃了未来的女婿吧？我自己定了定神。
“来，进来吧。”安娜向内推开了大门。我要怎么办？一会儿见到她父母，我是讲究些策略迂回进攻，还是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最关心的话题？坦白讲，直到进门之前，我都不曾想好。。。微风拂面，吹动墙上藤蔓沙沙作响，我更加相信自己即将进入的是一座城堡，一个目空一切的老国王，可能就坐在门后的王座上等待着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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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二）
进入房间之后，里面的布局倒是让我有些失望，因为其中一点都不像我想象中皇宫的模样，进门之后的客厅倒是很大，不过装饰比较古朴，大面积使用天然木制的家具，加上光线不太亮，所以感觉一切都很陈旧的样子。。。
“爸爸，妈妈！小陶来了。。。”安娜向凸字形格局客厅一条深深走廊的尽头喊道。那里有间屋子门正开着，我见到屋内围绕着一张方桌坐着两对中年男女，看年纪，想必是安娜的父母与她叔叔婶婶，远远看去，四人像是正在玩一种牌类游戏。
“哦，小陶来了？这么准时吗。。。”安娜的父亲声如洪钟，招呼着我：“你先坐一下，不要太拘谨，我们打完这一盘就来！”
“这位是小姐的朋友吗？一表人才。”有个浑厚的声音自我一侧响起，我转头去看，见到一个个子不高，但目中透着精光的老伯正向我微笑。
“哪里，您夸奖。。。”
“小陶，这就是老佟。你不要见外，东西给他吧。。。”
我这才了解，旁边这位看上去就精明能干的老伯，原来就是安娜家的佣人，从那一身装扮来看，正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老佟放好礼品之后就去沏茶倒水，安娜则领着我坐到另外一侧的长沙发前，冲我一笑：“别见怪，他们四个人总喜欢打桥牌，若是中途中断，怕扰乱了思路就没办法继续了。。。”
我原本在想这家人架子也算是够大，不过听她这么一说，倒也合情合理，于是坐在沙发上端详起房间来。整个客厅几乎占据了一层，面积大不说，层高也足有普通楼房的两倍，抬头向上仰望，只看见黑压压的房梁交错在头顶上，房梁之间吊着水晶灯，或许因为年头太久，已经不那么闪耀。整间房子的格调，主要以冷色为主，家具是深棕色的，墙壁是灰蓝的，地毯则是墨绿。放眼望去，也不知是不是由于房间太大，总觉得透着一种寂静，现在季节还好，冬天会不会很冷啊？原本还在担心一大家子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会不会方便，现在却忽地产生了冷清的感觉。。。
客厅虽大，家具却不算很多，也许是同样数量的家具放进如此宽敞的空间根本显不出来吧，一面墙整个就是一排高达八层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红蓝色硬质封皮的大部头书籍，为了找书方便，书架前还立着一部只有在图书馆里才会见到的那种带滚轴的梯子。另外的一些欧洲式样的桌子、柜子上，摆着很多精致的瓷器，看上去也十分有年头的样子。居然在靠墙的一面壁炉的搁架上，还摆放着几只银质烛台，从外观上来看应该不仅仅是装饰。这种做派，怕是只有这样的大户人家才有吧，书架哎，烛台哎。。。我看得不住乍舌。
牌桌那边传来了椅子挪动的声音，听起来牌局已经结束，安娜的爸爸沿着走廊快步向我走来：“小陶，久等了！”
我赶忙自沙发上站起，远远见安父走进，整了整衣服便迎了上去，她爸爸同我握手，手掌坚硬有力，想必性格上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为了表达我内心的坚韧，我也稍稍加重了握手的力度。看，娶个媳妇，就跟打仗一样，这算是打头阵吧？
随后安娜向我简单介绍了她父母、叔婶，安父目中带笑，把我打量了一番：“恩，不错，来，坐下说话！”说完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则来到另一侧坐下。他与我之间隔着安娜与她妈妈，在我另一旁则端坐着叔叔婶婶。六人落座后，老佟也已经端上了泡好的茶叶，旁边一个打下手体型微胖的大妈，可能就是他的老婆，安娜不是说过，佣人一家子也生活在这个大房子里吗。。。
安父没说话，先喝了一口茶。我见他眉毛扬了扬，招呼道：“老佟！又是铁观音？？去厨房拿点碧螺春来，我上次出差带回来的，味道非常棒！”
那老佟垂手站在一旁，也没动地方，只是说道：“老爷，老太爷说过了，现在这种季节，一定要喝铁观音的，对身体好。老话有老理，还是喝这个吧。。。”
安父看了看众人，噗哧笑了出来，故作无奈地对我摇着头，：“这老佟啊，自小就来我家，年纪比我都要大，人好，是没说的，可就只听我父亲一个人的话，有时候感觉他是我主人呢！”
这话说的大家都大笑起来，老佟给笑得不好意思，站在那里直搓手。
“来来，小陶，喝茶吧，老太爷说了，这铁观音可是正和时令呢，快，喝一杯！老佟，你也坐下喝点吧。。。”
“不不，我还是跟阿桃一起去厨房做饭，客人，您先坐着吧。”老佟冲我点点头，知趣的退场了，剩下我一个外人，被包围在安氏家族中间，微微冒着冷汗。一家人随便和我聊着天，我却像是魂不守舍一样，总在想心事，因为我此番前来当然不是来闲谈，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于是我清清嗓，直入主题：“伯父，这次来，主要两个目的，一是和安娜相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见过您与伯母，今天特来拜见；第二么。。。我有个请求，您看，我和安娜认识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这一年里，虽有风雨，但却见真情。我相信安娜就是上天赐予我的另一半，我想。。。我想娶她做我的妻子，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照顾她，请您和伯母答应！”几乎是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我说出了这番话，说完之后，自己的耳朵中都在嗡嗡在响。
我感觉刚才热闹的气氛好象一下子静了下来，刚才的话仿佛还回荡在房间里，可我就是不敢肯定它们是否进到了对方的耳朵里。我甚至都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说了什么，还是刚才一幕仅仅是我的想象。
安娜的父亲表情凝重，似乎在思索什么，她的妈妈则扬起头，空空的眼神似乎超越了房顶落在别处，而她叔婶，则也在沉默中看着别处。在这令人不安的寂静中，我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安娜，见安娜的眼神中也尽是疑问，她同样在等待父亲的回答。
“这是一件大事。。。”谢天谢地，他终于开口了。
安父眼睛盯着我，目光似乎要把我刺穿：“结婚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我必须要问你几个问题才行。。。”
我心中如吊桶打水一样，不知对方会问何等刁钻的问题，不过有问题就意味着有期盼，有期盼，是不是意味着我有成功的可能？“您请讲，我尽量给您满意的答复。”
“第一，你是真的爱她，可以接受她的一切吗？”安父一字一句说道。
这个问题让我松了一口气，若随后的问题都如这样一般，我可以非常完美的答复，我想没有人能超越我对安娜的爱，对于我们二人之间的感情，绝对无可置疑。于是我说：“我不敢说，那是一见钟情。安娜是个好女孩，我同她接触时间越久，就越觉得自己无法和她分离，您知道吗，您的女儿就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住了我。请您放心吧，我会让她幸福，接受她所有的一切，包容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
安父点点头，像是对我的话比较满意，我得意的瞟了安娜一眼，见她没有丝毫放松，相反透着一种紧张的表情。我知道自己不能大意，于是赶紧收起心思，准备迎接下一个问题。
“那么，你凭什么让她幸福？”这是第二个问题。
几乎就像是去重新应聘一份工作一样，我详细向安父对我自己的性格，对我自己的工作，关键是我对安娜的感情做了一番细致讲解，以便说服他我就是那个最最正确的人。
“还有。基于一个现实，我想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口齿缓缓开启，吐出这样几个字。
最后一个了吗？太好了！这说明我距离成功只剩一步之遥。。。我按捺住兴奋，耐心听他说完。
“你知道，我家是一个传统家族，有很多规矩需要遵循。。。我想问你，你能不能接受入赘？也就是说，假如你和安娜结婚，你要住到这里来。。。”
“住在一起？？”我心中咯噔了一下，老实讲，我没有准备好这个问题，作为安娜的丈夫，我能接受她的一切，但和她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做一个上门女婿，而且是在这样一个看起来极为传统，极为封建的大家庭里。。。我还真是心里没谱。我又偷偷看了一眼安娜，看得出她也非常紧张，她双手交叉握着，似乎在微微颤抖。啊，我不能让她担忧，为了她，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里有她的家庭，她习惯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顾虑。。。于是我鼓起勇气：“好吧，我。。。”
“爸爸！”安娜的叫声却忽然打断了我的话，我见她脸上居然带着一种混杂了质疑、紧张与愤怒的表情：“爸爸，妈妈，这绝对不行！”
（待续）
《大家族》（三）
“不是说好了吗？我若结婚，就搬出去住。你们不会以这个为条件来限制我的婚姻,以后也绝不会限制我的生活。。。”她怒气冲冲喊着。
“安娜，我可以的，别为我担心。”我见势态不妙，不得不打圆场。
“这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安娜呵斥我说，然后她又转向自己的父母：“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对不对？”
安父重重叹了口气，抬眼睛看看她：“你们还是孩子，我们都是孩子，我们都是大家族里的成员，都是安氏子孙。。。”
这话说的安娜更加急躁起来，她憋得面孔通红，大声道：“爷爷不是不管这些事情了吗？他年纪大了，他不应该再限制年轻人做事！”
这话说完之后，安娜的父母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把我晾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好生尴尬。我听出来了，按照安娜爷爷立下的规矩，不管儿子孙子结婚生子，都要在这一个大房子内生活，保持大家族的完整性。看来安娜的婚事，最重要要看她爷爷的意见啊。。。我冲安娜使了个眼色，意图告诉她不如先应承下来，大家反正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事业，真要是结了婚，谁还能限制你搬出去不成？退一步说，就算是婚后住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嘛，我看大家都还算是好说话的人，未必不能和睦生活。。。
安娜却根本不看我，气哼哼盯着父亲。在这样尴尬的沉默中，我似乎听见了什么沙沙作响的声音，猛一回头，不知道何时那个老佟又出现在了我的身旁，这个人走路怎么这么悄无声息的？他来到近前，轻轻咳了一下，冲我们低声道：“老太爷。。。想请大家过去一下。。。”
我见到安父的表情变了变，他大手一挥，冲我决然说道：“算了，你不适合我女儿，我做主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心中着急，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我不是没说不同意吗，不同意的是安娜啊。。。于是我赶紧辩白：“还是让我跟爷爷见一面吧，我倒觉得入赘这件事情没什么大不了。。。”
“我说不合适，你明白吗？？！”安父一下子提高了声调，铁青着脸，捏着拳头，看上去像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至于的吗？我就这么不堪？我说了什么让他觉得如此不可接受？听了这番话，我不由呆立在原地，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没想到，一个声音倒是给我解了围：“老爷，老太爷在等着，他说要见见这位年轻人。。。”老佟的话音虽不大，但却透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看看那老管家，他就站在一旁，不急，不恼，也丝毫没有插足我们之间争吵的意思。仿佛他才是这里的支配者，而他的语气听上去更像一种命令，而非请求。
“好。。。好吧。大家一起上楼好了。”安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冷静了下来，点点头，最后同意了。
在老佟的指引下，所有在场的人，都沿着一条楼梯向二楼走去，脚步踏在楼梯上咚咚直响，我的心也在身体里咚咚乱跳，不知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和安娜。楼梯上了一半，我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异样，于是转头向身后望去。我身前，远远走着老佟，他之后是安父安母，然后是我与安娜并行，我身后应该是她的叔婶，刚才我见他们一起起身尾随上楼，但是为何身后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
回身一刹那，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因为我见她叔婶二人，走起路来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往下看，我冷汗冒了一身，天嘞，他们两个人怎么像是悬在半空中，脚尖都没有接触地面？？难怪都听不见声音！！
我一下子全身汗毛倒立，还没等细看，前面有人拽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拉：“你还不快点，让爷爷等急了，没有任何好处！”抬眼见正是我未来的岳父大人。我应承着，胡乱又去看身后二人的脚，他们上楼之后，脚下踏着地毯，走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也许只是不像我走路那么用力吧，所以才没有动静？我这才稍稍宽心。
“这里！”老佟远远站在二楼走廊尽头。他走的速度也太快了，行动之敏捷，简直就像猫一样，总是那么无声无息。说道无声无息。。。我发现到了二楼，大家走路都轻手轻脚，我要紧赶慢赶才能追上他们的步伐，是大家身子同时变轻了吗？？二楼光线更加昏暗，墙壁与房顶上都点缀着许多奇怪的壁挂，我走进了一瞧，哪里是什么壁挂？墙壁上居然爬满了许多藤蔓，而房顶上悬挂的，则是一条条垂下的蔓枝，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我脑后一阵发凉，用手去抓，恰好摸到一根细细藤条垂在我脖颈之后，被我一抓，折断在手中，看起来就像是丝瓜藤上的纤维那样纤细。我天啊，墙外的藤蔓都长到这里了，还不赶紧修缮一下？这里真是纯天然野生的环境么？？
怪异的气氛浓重起来，我一路追逐着安氏家族的一众人等，跑到了老佟所站的位置，在一大片倒挂的蔓藤之中，隐约有一扇木门。这里。。。这里居然能住人？？简直就是灌木丛生才对吧。。。奇怪的是，老佟伸出手去，那些蔓藤就像是活了一样，纷纷自眼前抽离，在刷刷声中回到了墙壁和房梁中，露出后面那扇木门。那木门生的奇怪，一整面刚才被挡在蔓藤后的墙壁，就像是一段天然原木，如果在室外看见，我一定会以为这是哪一棵大树的一部分，但装饰在这里。。。
老佟推了“原木”一下，中间开了一道门，我向屋内张望，里面说是原始森林一点都不过分。。。墙上，地上，房顶上，到处都挂着藤蔓，一种混合着潮湿的土腥味直窜脑海，我忽然有种想法，这栋大房子外面那些爬山虎，那些藤类植物，该不会就是从这里长出的吧。。。于是我迟疑了，我左右看着：“我看。。。要不然。。。我下次再来？”脚下刚想后退，安娜的叔叔已经不由分说，把我推进了门中。
房间内什么都没有，除了中央的一张床，床上挂着布幔，幔上爬满青藤，二者早已浑然一体。不知道放置了多久，也不知道生长了多久。墙壁上开着一扇窗，窗外的日光透进来，恰好照在床榻之上。在众人包围簇拥下，半是强迫，半是好奇，我战战兢兢的来到了床前。。。
“老太爷，我把他带来了。。。”老佟凑在布幔跟前，向内低声说到。
我见那布幔被老佟的气息所吹动，除此之外里面再无动静，就在我疑心是老人家等得太久而睡着了的时候，里面忽然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像那种破旧木门的合页，又像是中轴已经损坏的车轮。。。总之是一种朽木摩擦的声音。我认为那怪声没准是老佟压住了床板，所发出的声音，那不可能是人在说话。
“哦？好，让他过来？好。。。”老佟煞有其事的趴在床头同里面耳语着。
这老伙计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我看了看其他人，发现除我之外，大家表情表情都很淡然，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另一个紧张的人是安娜，她不时的看看我，看看床头，又看看父母，我觉得她是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你过来，离老太爷近一点。。。”不等我多想，老佟已经在向我摆手。
于是我只好踱步过去，靠近那床铺，隔着厚厚一层布幔以及更加厚实的蔓藤我实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他说老人家叫我，那姑且就是在叫吧。我上前一步，说道：“老人家。。。爷爷，我叫小陶，我。。。我来看您了。”
布幔之中咯吱声再度响起，这次我可是听的真真切切，那不是老佟在操作，他离我还有一步的距离，那声音就来自帷帐之中，好像有人抓住两块潮湿的木头，在反复摩擦：“喀喇。。。你。。。喀喇。。。你想住在这里？”我终于从那声音中，听到了这些断断续续的话。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喉咙的疾病，才会发出如此嘶哑的声音。。。
（待续）
《大家族》（四）
我连忙更正道：“不，爷爷，我不是想住在这里，我是想娶安娜。。。我喜欢她！”
“喀，喀。。。那是一回事。。。你要住在这里！”我清清楚楚听见他说了这样一句，心中在想，这个老人，果然独断专行，都病成了这样。。。
哪料到身后安娜忽然尖叫了一声：“不要，爷爷不要！小陶快走！！！”
我不知她为什么要如此激动，回头看去，见她正向我这里冲过来，可没跑一半，忽然身体像是不由自主一样停了下来，脖子僵硬的弯曲了一下，然后，她那张充满怒气与恐惧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同时，也再没有任何表情。我见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向后退去，奇怪，那身姿怎么如此怪异，好象是提线木偶一样不自然。。。然而当我看到她的脚，我心中顿时骇然，她，她的脚居然也离开了地面，悬在了空中！！我的目光顺着她的脚踝，经过她僵直的身体，然后经过她毫无表情的面孔，空洞的双眼。。。我见到，在她头顶上方，垂着一根细细长长的藤条，那藤条一抽，她便向后后退一点，啊，它根本不是垂在那里，它居然长在了安娜的头顶之上！！！在我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我见到一株从房顶上蔓延而下的藤条不声不响的带走了安娜，将它拖到了黑暗角落里，仿佛她只是藤上长出的一朵花，结下的一粒果实。。。
我几乎要瘫软在地上，我陆续看着其他人，我见到所有那些人，安娜的父母，她的叔叔婶婶，他们的表情都和安娜毫无二致，此刻面孔冷冰冰的，就像是木雕一样，最为可怕的是，他们人人头顶上都有一根藤条，与布满房顶的蔓藤相连。。。这是，这是怎样一个恐怖的家族？为什么大家脑后都拖着藤条，为什么大家都像是依附在植物上的果实？？“住在这里，住在这里，住在这里！！”此刻，所有人嘴巴一开一闭，像是木偶一样开始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我，不不，天。。。他们根本没有眼睛，他们的眼睛里，开始长出弯曲的藤枝。。。
我想跑，但是已无可能，因为从地板上，从木板的缝隙中，从天花板上，从身旁那些人的身体里，伸出无数条藤蔓，它们缠在了我的脚踝上，缠在了我的手臂上，拉着我一点点靠近床上的布幔，我见到几条藤条就像是手指一样，将布幔向两旁分开，然后，一段身躯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那根本不能说是一个人，只能说，是一段人形的木头，或者说，在经年累月的岁月中，一个原本是人的生命，和植物长在了一起。那些树根，枝叶，藤蔓。。。从那个枯瘦的人体各个部位钻出，以它为中心，钻进旁边的床板里，再钻出，有的爬上房梁，有的爬满墙壁，有的钻入地下。。。与其说是许多藤蔓纠缠着一个人，不如说是那个人通过这些无处不达的藤蔓，占据了整座房屋。我好像忽然间就明白了窗外墙壁上那些攀附植物的来源，它们都来自于这里，来自于这间屋子，这张床，这个怪物！！
此刻，那怪物又说话了，在朽木一样的身体上，我见到了一张根雕一般扭曲而难看的脸，它磔磔的怪声，就像是黑暗中啼叫的夜枭：“你害怕吗。。。你不要怕，我只是个老人。。。”
“你，你是人？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人？？你看看你把自己孩子折磨的，他们都成了什么！！”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我一下子喊了出来。
“这不是折磨，这是维系。。。你懂吗？千百年来，我们的血缘总需要某种维系。。。我见过太多分离，太多疏远。。。所以我曾经发誓，不让任何一个安氏家族成员走掉，不让任何一个晚辈离开这个大家族。。。”
“可他们都成了你的附庸，你是个自私的老东西，一块木头，一截腐朽的烂木头！！”
那东西又开始怪笑，笑了一阵之后才回答我：“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给过他们离开的机会，可你不是看到了吗。。。他们就像是寄生虫，已经离不开我了，我替他们做决定，帮他们生存。。。我，这大房子，这些植物，我们全家。。。我们全是一体，这不好吗？爱上我家的某个成员，就是爱上这么一大家子啊！哈哈哈。。。欢迎加入！！”
听它说完这句，我感到手臂上那些蔓藤被拉扯的更紧了，它们拽着我向那枯木靠近，眼瞅着就要贴在它身上，它那烂树洞一样的嘴里，吐出一种更为纤细的藤枝，伸向我的头部。
“爷爷！！不要再自私下去了！”忽然间，安娜不知道从何处跳了出来，一瞬间她似乎冲破了那藤条对她的控制，冲到了我的身边。她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看似早有准备，用这把刀，她不停的砍向我手腕上那些蔓藤。。。
一刀一刀下去，床上的枯木人难听的嘶叫起来：“住手，笨蛋！！你在做什么？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口口声声为了后辈，然而害怕失去害怕离开这个地方的，就是你自己才对吧！！把我们变成延续你生命的一部分，我们从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永远活在你的阴影里面！！作为最宠爱的孙女我原以为你会放过我，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你谁都不在乎！！”安娜一边与它对峙，一边手下一刻不停，蔓藤被砍断了几根。不知是刀伤的作用还是那些话的作用，剩下的羁绊力量也小了不少，但让我担心的，是其他那些安氏成员的迫近，他们就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张开双臂向我们两个扑来。
在他们围拢上来的瞬间，安娜用力把我推向窗口：“快跑吧！这里不属于你！！”
窗户前的一小块地方没有任何植物，我站在那里，转身看到安娜被亲属以及老佟一家七手八脚的按住，床上的朽木仿佛也恢复了元气，那些藤蔓枝桠又一次长出，一根新的藤条牢牢的插入安娜的头顶。。。
“回来啊，回来。。。”安娜的父亲冲我诡异的招着手：“你不是说要娶我女儿？你不是说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你的勇气呢？你的信心呢？？”
这话就像是锥子一样，字字敲进我的心里。我忍着心中不安，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安娜，跟我走，我们一起逃离这里，我带你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可。。。我的血脉和他们相连，我走到哪里，都会回来。。。那些藤蔓，并非都可以看得见，那种维系，比你想象的要牢固，要漫长的多。。。要么你离开，要么你留下。。。咯咯。。。”她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嗓音奇怪的笑了，我见她的嘴巴里也开始长出一条条卷曲老藤，就像是吐出许多条乌黑色的舌头，我知道那已不再是她，她已经完全为爷爷所控制。。。
我闭上了眼睛，就在一根粗壮藤条缠绕上我的脖子之前，我一头撞破玻璃窗，从二楼之上飞身而下。。。
摔倒在地上的草丛中，我顾不得去管跌得受伤肿痛的脚踝，一瘸一拐向大路跑去，我听到身后沙沙的声音响成一片，似乎所有的蔓藤植物都已经苏醒过来。
“出租车，出租车！！快快，带我离开这里！！”我迫不及奔向一辆驶近的出租，没等他停稳就拉开车门跳了上去：“离开这里，快！！”
“去哪儿？”出租司机一脚油门，车子猛然加速。
“哪儿都行，离开这条街道，离开这个街区！！”我惊魂不定的喊着。
司机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我有些不可理喻，开了一阵，他从反光镜里望了望我：“喂，你还好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我如何说起。。。我在后座上回过头，从后窗中望向身后那越来越远的神秘古宅，从远处看它一片碧绿，仿佛已经完全被爬山虎包裹起来。“很。。。惊悚的事情，很怪很怪。。。”
“不要紧，富人们的品味一向很怪。你坐稳，我可要加速超车了！”
回去之后，我大病一场。病愈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公司辞职，卖掉房子，然后换到另外一个城市居住。我想我并非是恐惧什么，仅仅是因为不忍去想安娜的事情，她成为了我心中的一块伤疤。我想我对她的深情毋庸置疑，但她的家族，却成为了无法逾越的鸿沟。甚至我总是反复想着那最后一幕，如果我选择留下来，留在安娜的身旁，留在那所大房子里，从某种意义上，也成为她祖父的一部分，就像她家其他家庭成员，又会怎样？但是我没有，也许是当时情况所迫，也许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忽然间理解了在当初求婚时，安娜那种迟疑的样子，她一定是太清楚我们两个的区别，而早就预料到了什么。。。
从此我们两个再无相遇，也许她早已逃离了那所大房子，也许另有一个真命天子最终和她，和她的神秘家族共同生活，然而，那已经是另外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