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玉怨(惊悚)

  
  
   引子
  
  
  两年吧,也就是两年之前刚刚修缮道观时,谢一规划过美好的未来,但就算他想象力丰富,野心大,他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孟菲这样的超级明星有什么瓜葛。然而,就在今天,孟菲登门求道。
  说实话,谢一有点成就感。
  但是,他并没有忘乎所以。他玩过多年的魔术和杂技,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的营造气氛,即使是孟菲这样的超级明星,也只有在早上六点,他练过功后,才能得到接见。因此,孟菲不得不在道观的客房里,休息一个晚上,这样,才能在大清早,跟大师相见。如果住山下的宾馆,早上六点要到达道观,需要凌晨三点就开始爬山。
  简陋是简陋一点儿,道观的客房倒也干净,为接待孟菲一行,专门换了新的被褥。但孟菲的老公,也是明星的刘亚龙,还是一肚子意见。他不理解,这个穷山沟的道观,有什么好的,非得在这儿耽搁两三天的功夫。但意见归意见,他还是听从妻子的安排,妻子年纪比他大,名气更比他大,所以,和自己的意见相比,他更尊重妻子的想法。
  但他对别的人就没那么客气。对此,老冯应该深有体会。
  老冯比谢一的年纪还要大五岁,但老冯见到谢一时,还是毕恭毕敬的叫师父。谢一对这个比自己还大的徒弟也高看一眼,像老冯这样和善、老成的徒弟,比一百个毛头小伙儿还要强。谢一讲什么总是言简意赅,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剩下的事呢,就由老冯来阐明师父的意思。老冯往往讲得头头是道,甚至连谢一本人也没法讲这么好,这是最让谢一满意的事了。
  像接待孟菲夫妇这样重要的客人,当然只能交给老冯来负责了,别的徒弟是怎么也不会比老冯干得更好。
  “你师父早上六点接待客人,那他什么时候起床啊?”刘亚龙问老冯,他们几个人去山顶拜见谢一,走在山间的小路上,雾霭重重。
  “早上四点多吧。”老冯说。
  “四点?每天都四点起床?”刘亚龙叫了起来,对刘亚龙这样习惯于夜生活,早上四点才开始睡觉的人,四点钟起床,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差不多吧。”老冯说。
  “疯子,真是个疯子。”刘亚龙嘟哝着。
  “亚龙,”孟菲叫了丈夫一声,还瞪了他一眼,刘亚龙才没有再嘟哝下去。
  老冯却装着什么也没有听见。
  走了几步,刘亚龙忍不住又问。
  “你师父为什么只在早上接待客人?”刘亚龙问,他是以抱怨的口气问的,这么早起床,在这个穷山沟里住一晚上,他始终耿耿于怀。
  “别的时间,师父要练功,只有早上,有空闲时间。”老冯说。
  “他为什么不能早上练功呢?”刘亚龙又问,他差点儿就要抱怨谢一没有服务精神了,只顾自己的安排,不考虑客人的方便。
  老冯微微一笑。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冯说。
  刘亚龙还想说什么,孟菲打断了他。
  “早上也不错么,空气多清新呀,景色也真是优美。”孟菲说,她这么说是由衷的,在早上六点的空气中,雾间的小道上,娱乐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再充斥在她的脑海里,她现在是什么也不想,慢慢在小道上走着。这正是谢一精明的地方,一方面,他自己习惯早起,另一方面,他知道,早上是最好的时间了,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穿戴好各种武器来武装自己,是最没有抵抗力的时候。
  刘亚龙哼哼了两声,却没再说什么。也只有像他这样满腹怨气的人,才没注意到早上六点钟山间的空气。
  让孟菲吃惊的是,谢一看上去太年轻了,似乎比刘亚龙还要年轻两岁。更让孟菲吃惊的是,谢一似乎根本没有认出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孟菲,谢一的态度倒不是轻慢,他客气的给孟菲他们施个礼,请他们就座,但也就仅此而已,对待她孟菲,跟普通的香客似乎没什么大的区别。
  谢一也坐下来。他望着孟菲,微笑着,但却一言不发,连半句寒暄都没有。孟菲不自在了,她必须得说几句话,寒暄寒暄。
  “我是听我的一个朋友介绍这儿的,”孟菲说。
  谢一点点头,但并没有说什么。
  孟菲把她那个朋友的名字说了一下,既然是孟菲的朋友,自然也名气不小啦,可谢一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孟菲只得继续说下去,她唱歌出色,说话对她来说,却是个苦差事。她必须得斟字酌句,才能想出来几句话。
  “我那个朋友很推崇您,”孟菲说。
  谢一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她说,您治好了她的腰痛。”孟菲说。
  谢一还是不接腔。孟菲只得继续说下去。
  “她说,您是真正的神仙。”孟菲说。
  
  谢一仍然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孟菲干脆就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出来。
  “我倒没有腰疼病,但我经常失眠,请问大师,您有什么办法吗?”她问。
  她这样问,不合适,大师既然是大师,小小的失眠,当然有办法啦。但谢一并没有计较什么,他态度温和,伸出来三个指头,做了个手势。
  他没有多解释一个字,就又放下了手,恢复了原态。孟菲扭过头,和她的老公面面相觑,她夫妻俩是一头的雾水,不懂得什么意思。
  该老冯上场了。
  “龟息三式。”老冯说。
  “龟息三式?什么意思?”孟菲问。
  “是一种打坐的方式。睡觉之前,练一会儿的话,会睡得更香,也许会对你的失眠有所帮助。”老冯解释说。
  “可,该怎么练呢?”孟菲轻声问,她望着谢一,可谢一却只是微笑,回答的事,由他的徒弟代劳。
  “等会儿下山到道观后,我教你。”老冯说。
  “谢谢,谢谢。”孟菲说着感谢的话,却一眼也没有瞧着老冯。
  他们的会面很快就结束了。倒不是谢一不想和孟菲聊几句,他也对孟菲这样如雷贯耳的明星感兴趣,但他既然表演大师的角色,就得有点职业精神,不能像傻乎乎的追星族。他至少得显得神秘莫测一点,这样,才和他大师的身份相配。
  这给孟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师父的风度真是不错呀。”孟菲对老冯说。
  刘亚龙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最有风度的男明星之一,他显然对此有不同看法。老冯微微笑了笑,尊重的向孟菲作了个揖。
  “谢谢。”他说。
  除此之外,他没再说什么。这确实是不错的应对,既表达了礼貌,又没有趁机自吹自擂,孟菲虽然见多识广,老冯得体的态度,还是让她有点惊讶。
  “你的风度也不错。”孟菲说。
  老冯轻轻点了下头,表示感谢。夸他的师父,他作揖感谢,夸他自己,他点头致谢,这感谢的方式都上下有别,素质真是不错。有这么高能力的徒弟,看来,师父的水平也不会低。孟菲认真地向老冯学了那个‘龟息三式’,果真,一小会儿后,浓浓的困意向她袭来。
  老冯适时地向她告别。
  从孟菲的客房走出来,老冯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然后,他慢慢的向自己住的房间走去。突然,旁边小路上,蹿出来一个人,他一把拽住老冯的一只胳膊。
  这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气喘吁吁的,大清早能赶到这里,显然,他晚上走了不少路。
  “我把它卖了,卖了。”他反复向老冯强调。
  这个人,老冯认识。这个人,他为了改变自己的坏运气,向道观捐了二十万现金,请谢一作法帮助他。谢一收了二十万,但没有亲自作法,帮助的事交给老冯来处理。
  “你把什么卖了?”老冯问,他倒是不紧不慢。
  “那块玉呀,那块倒霉的玉呀。”
  老冯的脸色有点变了。
  “怎么样,我是不是该转运了?”那人问老冯。
  老冯苦笑着,却不搭话。
  “你倒是说话呀,我是不是该转运了,是不是啊?”那人追问着。
  老冯轻轻摇了一下头,那人立马僵住了。他纹丝不动,像雕像一般整整僵了五六分钟,猛然,他一拳打中了老冯的鼻子,老冯的鼻子立刻流血了。见到了血,他似乎更兴奋了,劈头盖脸的不断击打着老冯,直到惊动了周围的人,抱住了他。
  他被五六个人紧紧抱住,可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两腿胡乱踢腾着。
  “你不是说那块玉倒霉么,我把它卖了,怎么还不能转运,啊,怎么还不能转运?”他不断地大声呼喊着,控诉着。
  
  
  
  
   第一章
  
  
  胡东宁醒过来了。他能意识到,他全身是汗,睡衣都被弄得粘乎乎的。大概连阿梅也感觉到他的不对劲儿,她扭过来头,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嗯?你怎么啦?”她问,还是半迷糊状态。
  胡东宁没有立即搭腔,停了一会儿。
  “我做了一个梦。”然后,他说。
  她嘟噜了两句,具体说什么,倒听得不是太清楚,总之,是抱怨吧。她转过身,继续又睡她的觉。
  胡东宁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拿起床边茶几上的手机,打开,看了看。只有三点钟。怎么办呢,唉,还是自己悄悄的爬起来吧。
  阿梅走进客厅时,客厅里已经是烟雾腾腾,天这会儿也亮了。她咳嗽了起来。
  “你到底抽了多少烟呀?”她说,有点埋怨的意思。
  胡东宁歪倒在沙发上,连动也没动,也没有搭腔。她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来。
  “你怎么啦?”她望着他。
  “没怎么。”胡东宁说。
  她却不相信。
  “还没怎么,你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她说。
  他嘿嘿笑了两声。
  “没这么严重吧。”他说。
  “应该很严重。”她瞧着胡东宁,“你两个眼睛红红的,眼皮也肿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胡东宁又笑了笑。
  “也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他说。
  “梦?就仅仅因为一个梦?”她不信任的瞧着他,又瞧了瞧茶几上的空烟盒。她不相信仅仅因为一个梦,胡东宁连觉也不睡了,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抽了一整盒烟。
  “是梦。”胡东宁说。
  “什么梦?”
  什么梦?能告诉她么。告诉了她,无非是惹来一阵耻笑,更何况,连胡东宁自己,都难以形容梦到的情景。
  “也没什么。”胡东宁说。
  “到底是什么梦?”她却不放弃。
  “咳,我,嗯,我也忘了。”他说。
  神经病,她大概想这么说。可她毕竟没有说出口。
  “早上想吃什么?”她说,她转移话题了。
  “随便吧。”
  她轻轻笑了一下。
  “不过,我这儿也没啥东西可以吃了,甚至连面包片,昨天也吃完了。”她说,略微带点遗憾的口气。
  “没关系,不吃也行,”胡东宁说,“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食欲。”
  “我可是饿得够呛。”她说,“要不,咱们出去吃早点。”
  她这么说,在胡东宁看来,更像是在下逐客令。她明明知道,在大清早,胡东宁是不可能跟她一起去吃早点的。可是,胡东宁浑身酸软无力,感觉连腿都迈不动。这会儿,他就想瘫倒在沙发里,连动也不动。
  “我能不能,呃,能不能在你这儿睡一会儿?”胡东宁问。
  看来,她是不情愿的。但她也没有立刻拒绝。
  “我保证,我不会乱翻乱动,看我不该看的东西。”胡东宁说,“我就是现在困意正浓,想再睡一会儿,”
  她没吱声。
  “就睡一小会儿。我真困得要命。”他说,连续打了几个哈欠。
  她没法再拒绝他。
  “那好吧,那,我去上班了。”她说。
  尽管她这么说,还是犹犹豫豫的。胡东宁知道,她今天上午约了个采访要做,否则,她没准会待在家里陪他。留他一个人待在她家里,她是不高兴的,不过,她也小瞧胡东宁了,他才不会对她的那点破隐私有兴趣,他就仅仅是不想动,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闭上眼睛睡上一阵子。真是有些困了。
  可是,只要闭上眼睛,那行字就不由分说挤进了胡东宁的脑海。那行字么,好像是写在一张硕大无朋的黑板上,黑板距他就一尺之遥,字体是白色的,对比分明,清清楚楚,难以抗拒。周围还有些类似冷笑、咬牙切齿的声音,不过,胡东宁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并没有真的听到那种声音,只是耳朵里好像有那么种感觉,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那行字是:胡小毛2008年9月12日摔死于桥下。
  胡东宁五岁的儿子,名字叫胡小毛。胡东宁也清楚的知道,今天就是2008年9月12日。
  
  他浑身在发抖。虽然,他知道,这纯粹是没来由的瞎想,他也在一个劲儿抑制自己,别想这不吉利的事了,甚至还想嘲笑自己几声,但根本没用,只要闭上眼睛,胡东宁就看到那几个字,而看到那几个字,胡东宁就忍不住全身颤抖。睁开眼睛,才稍微好一点。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从半夜梦中惊醒到现在,根本没办法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具体的说,胡东宁是在梦中梦到那黑板上的那行字,然后惊醒的,然后就怎么也挥之不去。
  看了看表,现在九点多了,是时候了,可以拨电话了。胡东宁拨通了老婆于红的手机。
  “怎么了,昨晚怎么没回来?”接通电话,于红就问胡东宁。
  “喝多了,在澡堂里睡了一晚上。”他说。
  老婆没有立即训他。
  “我昨晚不是给你发短信了么,告诉你我喝多了,就不回家睡觉了。”他又说。
  “干嘛喝那么多呢?”她质问。
  “没办法,几个朋友凑在一起,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拼命劝。”胡东宁解释说。
  她哼了一声。
  “他们也全喝醉了,也在澡堂里吐得一塌糊涂。”他说。
  “你吐了?”
  “吐了一点。”他说,“但还好,问题不大。”
  “你们这些狐朋狗友啊,干嘛非要喝那么多酒呢,有什么好处?”老婆说。她又说了别的一些抱怨话。胡东宁老老实实的听着,一句也没有回嘴。
  等她气消得差不多了,胡东宁才问她。
  “小毛怎么样?”他问。
  “小毛?还好呀。”老婆说。
  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他现在在哪儿?”胡东宁又问。
  “他能在哪儿,上幼儿园了。”
  “噢,那就好,那就好。”胡东宁说。
  “怎么啦?”老婆问,一定是他的语调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引起了老婆的注意。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
  “你怎么怪怪的?”
  “怪怪的?没有吧。可能是昨晚喝醉了,身体还不是太舒服。”胡东宁说。
  老婆还有点半信半疑。
  “去幼儿园接小毛时,要注意安全,注意车辆,还有,”胡东宁说,突然,他想起来一件事,老婆接儿子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天桥。他连忙嘱咐她:“过那个过街天桥时,一定要小心,千万小心,别掉下来了。”
  “过街天桥?怎么会从过街天桥上掉下来?”老婆问。
  他想了想,也是,那个过街天桥的栏杆有一米五高,中间的缝隙也很窄,专门设计的,小孩子就是想钻也钻不出去。
  “还是小心点吧。”他说。
  “你到底怎么啦?神经兮兮的。”
  他干笑了两声。
  “没事,没事,大概是昨晚喝多了。”他说。
  胡东宁没在阿梅的家里待很久,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到外面走走,去上班吧。他关阿梅的房门时,楼道里上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别有意味的打量了他一眼,继续上她的楼。他觉得,她有点面熟,似乎在那儿见过,但也懒得管她了。他的脑袋昏沉沉的,头重脚轻,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她爱是谁就是谁,爱说什么闲话就随她去说什么闲话吧。
  在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胡东宁同样也打不起来精神。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他的处长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儿?”电话一接通,处长就问。
  他妈的,你管我在哪儿呢。胡东宁当然想这么说啦,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路上。”他只是这么简单的说。
  “去哪儿的路上?”处长又追问。
  “去单位的路上。”他说。
  处长没屁放了。可他又换策略了,又问别的了。
  “怎么现在才来上班?”他问。
  “昨天和朋友有个酒场,喝多了。”胡东宁说,他索性什么借口也不找,就这么说。
  处长反倒没词了。他自己也经常花天酒地,喝得烂醉,他能说什么。
  “你来单位后,把小吴的事给办办吧。”他说。
  胡东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但胡东宁决定装傻。
  “小吴?哪个小吴?”胡东宁问。
  处长支吾了两声。
  “呃,嗯,我那个亲戚么。”他说。
  “哦,哦,我知道了,”胡东宁说,装着恍然大悟,“好的,我去单位后,您让他来找我。”
  处长没再说一个字,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在单位的一楼大厅里,碰见了老彭。他老远就跟胡东宁打招呼,胡东宁也跟他点点头。老彭走过去了,还扭着脸瞧胡东宁,然后,他叫住了胡东宁。他又走转过来,握住了胡东宁的手。
  “你怎么啦?”老彭问。
  “我怎么啦?我没什么事啊。”胡东宁说。
  他上上下下打量胡东宁。
  “你的脸色很差。”他说。
  废话,一晚上没睡着觉,脸色能不差么。
  “没有啊。”胡东宁还是不承认。
  “还没有,你自己照照镜子。”
  大厅的一侧墙,确实立了一面大镜子,胡东宁走了几步,凑上前。他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眼皮也耷拉着,头发乱蓬蓬的,真是一副十足的倒霉相。
  但他还嘴硬。
  “没啥呀,”胡东宁说,“大概是我今天早上忘记刮胡子了吧。”
  老彭却不吱声,瞧着胡东宁。
  “说说,”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
  “说说?说什么啊?”
  “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事啊。”胡东宁说。
  他却不相信胡东宁,冷眼望着胡东宁。
  “是不是提处长的事,有问题了?”他悄声问。
  听他说这话,胡东宁忍不住气往上冲。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那会儿他就特烦老彭那亲密的语调。
  “瞎说啥啊,谁提处长啦,我才不想当处长呢。”胡东宁说,他的声调不高,语速倒挺快。如果不是在单位的大厅里,或许,声调也不会低。
  老彭没有立即搭腔,他是在等胡东宁的情绪稳定下来。
  “如果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商量商量,再想想办法。”他说。
  胡东宁冷笑了两声。
  “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胡东宁冷冷的说。
  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彭的脸色慢慢变了。然后,老彭一声不响的转身走了。
  胡东宁有点后悔。老彭,应该是胡东宁在厅里最铁的哥们,不跟老婆说的话,胡东宁或许会跟老彭商量商量。在机关里,能有一个说贴心话的哥们,确实还是一件蛮幸运的事,不过,这件幸运的事,今天恐怕到此为止了。老彭不会再原谅胡东宁,他的态度太伤害人了,而老彭,不过是想关心关心,是一番好意。有关提处长的事,老彭还帮他出过不少主意呢,而他,今天基本上属于突然翻脸,不知好歹。
  
  出了电梯,胡东宁没有立即去办公室,而是先去了卫生间。他洗了一把脸,又蘸点水,用手搞了搞头发。他的头发是稍微服帖了一点,但也仅仅是那么服帖一点点,没办法,也只能这样了,他也只能这样改善改善自己的形象。
  胡东宁的办公室是个大套间,处里的几个副处长都坐在里面,松松荡荡。但毕竟不像处长,有自己的单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考虑周边有什么人还在盯着你。还好,没人注意胡东宁,大家各忙各的,老徐盯着电脑,大概正在网上斗地主,老朱正在看报纸,老胡在低声的打着电话。胡东宁给自己泡杯茶,坐了下来,打开电脑。胡东宁进的是有关古董的网站,他想了解了解又有什么宝贝被挖出来了,值多少钱。胡东宁喜欢玩古董,他自认为,这方面,他还略有点水平。
  小吴来胡东宁办公桌前,已经是中午快下班了。他给胡东宁递了根烟,也没征求同意,就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下。他虽然自称是小吴,年纪却也不小了,也有35了,理了个小平头,穿了一身名牌,但那些名牌穿在他身上,算是真糟蹋了,怎么说呢,即使胡东宁明明知道那些是货真价实的真货,但穿在小吴的身上,还是有种来路不正的感觉。
  小吴从随身带的文件包里,拿出来几张纸,摊到胡东宁的面前。他直奔主题,倒一点客套也不讲。
  “这是什么呀?”胡东宁问,他当然是明知故问。
  “是那批计算机的结算单。”他说。
  “那批计算机?哪一批呀?”
  “那五十台计算机,二十台笔记本,还有十台打印机。”他说,“前两天,你不是验过货了么,”
  胡东宁没法再装蒜了。
  “哦,那批货呀,”胡东宁说,他拿起放在面前的几张货单,看了起来。
  “麻烦您审查审查,签个字。”小吴说。
  小吴望着胡东宁,嘴角微微往上翘着。那是讽刺的笑。他的意思大概是,你还看什么看呀,赶紧麻利的签个字吧,别浪费时间了。
  胡东宁觉得,他在渐渐失去理智。虽然,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小吴那盛气凌人的样子,也太过分了。他牛什么牛,不就是后台是处长么。
  胡东宁放下手中的单子。
  “有点不对吧,”他说。
  “不对?哪儿不对?”
  “型号有点不对吧。”他慢慢说。
  “型号不对?怎么会呢,型号怎么会不对呢。”小吴说。
  胡东宁冷冷的看着他。他那点小花招,还能瞒得过胡东宁么。他单子上写的是一个型号,实际送来的是另外的型号,减配了不少,而且,本身价格也超出市场价不少,利润已经很大了,可他还玩这些花招。胡东宁以前懒得戳破他的这些小把戏,毕竟,他是处长的亲戚,他也代表着处长的利益,胡东宁干嘛那么较真呢,睁只眼闭只眼吧。可胡东宁今天不想再忍耐了。
  “不会的,型号绝对不会错的。”小吴说,他还在狡辩。
  “不错么?你单子上写的是某某型号,可我验货是,发现你送来的是另外的型号,配置么,也降低了不少。”胡东宁说,胡东宁决定不给他面子,点破他的玄机。
  小吴支吾起来,脸色也慢慢像猪肝了。他今天大概没这个思想准备,以前都那么顺,他没想到,今天胡东宁会为难他。
  “单子上的那个型号,嗯,没货了,”他说,“呃,临时换了个型号。”
  胡东宁冷笑着,不搭腔。小吴也终于明白过来,胡东宁是在刁难他。胡东宁跟以前不一样,不是以前那个世故、甚至有点讨好他的副处长。
  “那,我找你们处长汇报汇报。”小吴的态度也强硬起来。
  胡东宁把单子递还给他。
  “你去汇报吧,看处长怎么安排。”胡东宁说,这会儿才不在乎小吴的威胁呢,哼,找处长就处长呗,他倒要看看处长怎么解释。
  小吴还想说点什么,可他还是费了不少劲儿,忍住了,他接过单子,气呼呼的站起来,走了。办公室里,老朱这会儿还在,他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瞅着胡东宁,笑笑。
  “怎么啦?”胡东宁问他。
  “没怎么。”他回答胡东宁。
  “没怎么?没怎么,你干嘛那么笑?”
  “我笑了么?”他倒想不承认了,“哦,我笑,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有点佩服你。”
  “佩服我?佩服我什么呀,”
  “佩服你有个性。”他说。
  “有个性?我有个性?”
  “是,你有个性,你确实有个性,唉,这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他叹着气,摇着头,目光又回到了报纸上,显然,他不想再跟胡东宁对话下去。
  
  大概到了下午四点钟,胡东宁的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中午他趴在桌子上想休息一会儿,但根本不行,他还是那个老毛病,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还是那行字,于是,又全身颤抖,不得不又睁开眼睛。他寻思着,他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至少去要几片安眠药,老是现在这个状况,可真是受不了。就在他寻思的这阵儿功夫,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处长,他让胡东宁去他办公室一趟。
  处长的门是虚掩着,他敲敲门,听到处长应声,胡东宁才推门进去。看见是胡东宁,处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脸堆起了笑容。
  “你好,你好。”他说,伸出双手来跟胡东宁握手,他太热情了,倒好像他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可他越是这样,胡东宁越是觉得毛骨悚然。
  胡东宁也伸出双手和他握了握。
  “坐,坐。”处长招呼胡东宁坐下。胡东宁坐下来了,他才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胡东宁竭力活动活动脸上的肌肉,想挤出点笑容,然后,他才开口。
  “处长找我有什么吩咐?”他问,语调也是竭尽全力显得柔和、绵软。
  处长又夸张的笑起来。
  “呃,呃,我怎么敢吩咐您呢,”他客气的摇着手。
  胡东宁继续陪着笑。
  “处长您怎么不能吩咐我呢,我是您的兵啊,”胡东宁说。
  处长哈哈笑了两声。
  “你马上就不是了。”他说。
  “您,您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处长仰着头笑,他说:“什么意思?哈哈,意思是你就要被提拔了。”
  有一阵子,胡东宁以为处长说的是真话,没跟他开玩笑,但偶然瞥到处长嘴角的一丝狡黠,胡东宁明白过来,处长是在戏弄他。
  “不会,不会,”胡东宁连忙说,“我何德何能,怎么会提拔我呢。”
  “我还以为你被提拔了呢,”处长还是向胡东宁陪着笑。
  “处长您就别开我玩笑了,”胡东宁说。
  处长又笑了两声,突然,他把脸沉下来了。
  “这么说,你还没有被提拔?”他问,脸黑得像用了三十年的炒菜锅。
  “没有,没有,”胡东宁谦虚的说,他还没搞清楚处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有以退为进,跟他打哈哈。
  “既然你还没有被提拔,那么,你还是我的兵啦?”
  “当然啦,当然。”胡东宁说。
  “既然你还是我的兵,那么,你就给我老实点,少翘尾巴。”他冷冷的说。
  胡东宁还想再说点什么,他打断了胡东宁。
  “你出去吧。”他说。
  胡东宁缓缓的站起身,他意识过来,处长这是在故意捉弄他,就为了小吴的那几台计算机呀。他张开口,想解释两句,不巧,手机响了,是老婆于红的电话。他挂了电话,可电话马上又执著的响了起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接通了电话。
  “毛毛,毛毛啊,我的毛毛,”老婆在手机那头哭喊。
  胡东宁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毛毛?毛毛怎么啦?”他也大喊。
  “毛毛,毛毛他从桥上摔下去了。毛毛啊,我的毛毛。”
  
  
  
  
   第二章
  
  胡东宁到达现场时,他的儿子,毛毛的身上已经盖了块白布单。胡东宁能看到,白布下面,儿子那小小的身躯卷缩着,周围还有点血迹,白布没能盖住。我的儿子呀,我的仅仅五岁的儿子。他慢慢蹲了下来,浑身抖颤个不停。但他竭力稳住神儿,手慢慢伸向盖在儿子脸上的布单。旁边的一个警察扶了胡东宁一把,否则,胡东宁大概会歪倒。
  毛毛稚嫩的脸上满是血污,他的眼睛圆睁着,似乎在诧异,怎么会遭到这样的飞来横祸。胡东宁的手伸向他的眼睛,一个一个捋着,让他的一双眼睛闭上。然后,胡东宁的手怎么也离不开他的小脸。旁边的警察轻轻扯了胡东宁一下,胡东宁转过头瞧着他,他冲胡东宁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胡东宁不知道他是啥意思,还傻傻的瞧着他。
  “节哀,节哀。”他说,他挪开胡东宁挨在儿子脸上的手,又在儿子脸上盖好布单。
  他扶胡东宁站了起来。这时,胡东宁看见离儿子五米远的另一块白布单,那块布单下面的人,体积要大得多。胡东宁走过去,他倒要看看那人究竟长得是什么摸样,他怎么能那么狠心,把五岁的小孩子从过街天桥上扔下来。
  警察似乎也不反对。
  说实话,揭开布单之前,胡东宁对布单下面的人形之物恨之入骨,恨不得拿锤子把他的每块骨头都捣碎,即使明明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揭开布单,胡东宁看见的是一张瘦削、憔悴的脸,头发乱蓬蓬的,似乎刚从战场上恶战归来,这会儿才得到休息的机会。他倒安稳的闭着双眼,丝毫不在乎满头的血迹。
  “你认识他吗?”跟着胡东宁的警察问。
  胡东宁摇着头。
  “你再看看,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那个警察还不甘心。
  胡东宁又仔细看了看。
  “没见过。”他说,声音嘶哑。
  警察有点失望,他把布单盖上。天桥上、路边的警戒线外,挤满了人,警察大概不想让这么多人看见布单下的景象。
  “他是谁?”胡东宁问。
  “他身上带着身份证,他叫田继财。”
  “田继财,”胡东宁重复着这个名字。
  “你听说过这个名字么?”警察问。
  “没有。”
  警察更失望了。
  “他为什么呀?”胡东宁问警察。
  “嗯?”
  “他究竟为什么把我儿子从天桥上摔下来?”胡东宁问。
  警察没有立刻回答。他瞧了瞧胡东宁。
  “正在调查,还没有弄清楚。”警察说。
  究竟为什么呀,孩子究竟有什么错啊,他下这么狠的手。想自杀就自己往下跳啊,干嘛要牵连孩子,把孩子扔下来,然后,自己再跳下来,摔死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呀。盖上布单,胡东宁的恨意又涌了上来,胡东宁想冲上去,狠跺他几脚。警察大概看出来胡东宁的企图,他拽住了胡东宁。
  “到车上休息一会儿吧。”他说。
  可胡东宁还是按捺不住。
  “别破坏现场,还没有照相呢。”警察的口气严厉了。
  胡东宁这才老实一点儿。胡东宁跟着他,磕磕绊绊的上了一辆警车。于红坐在后排,旁边有个她的姐妹在安慰她。于红看见胡东宁,又开始哭喊起来。
  “怨我呀,怨我。”她说,“我当时要是抱紧我的毛毛,不让那个人抢过去,就好了。怨我呀。”
  “这不怨你,你当时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她的姐妹轻声说。
  “怨我,真的怨我。”老婆不这么认为,依旧向胡东宁道着谦。
  胡东宁搂住老婆,他终于憋不住了,放开嗓子,和她一起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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