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记忆中最初的画面开始于周岁那年的除夕。至今我都在怀疑那也许并非记忆,而仅仅是我的幻想,或者,根本就是梦境……
摆着祭祖供桌的堂屋就在眼前,微黄而温暖的光薄薄地铺在门口台阶上。我跌跌撞撞沿着挂满红灯笼的廊檐跑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则脚步踉跄的跟在后面。我这弟弟一直是个闷葫芦,平时让他叫“爸爸妈妈”都难,那天怕是急狠了,突然脱口高喊起:“姐姐,姐姐!”
回想起来,一切变化就是这一瞬间发生的——朝夕看惯的家园恍若水面倒影猛然被看不见的外力搅碎,熟悉温馨的景象霎时被无边无垠的黑暗取而代之。还没有回过神来,我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地面攫起,身不由己的悬在半空,耳中随即传来堂弟惊恐的惨叫和凄切的号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什么抓住了,明明感觉不到任何物体的接触,可是却连动弹一根手指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凝固的视野中漆黑一片,堂弟的身影就像一点小小的萤火,微弱的摇曳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那黯潮淹没。突然间我惊恐的发现,渐渐远离的并不是他,而是我——我正被这种不知名的力量拖向未知的深渊!
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绝望的凝视住堂弟的方向,却只见他身后浓稠的黑暗异样地蠢动起来,一双白皙的手蓦然挣脱出昏暗的黑幕,修长的指尖缠绕着苍蓝的雾气,就像着了魔般,原本瑟瑟发抖的堂弟顿时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几乎与此同时,四道金色炎流劈开如磐暗夜,迎面激射过来。来不及的闭上眼,光束就已避开我贴着耳际飞过,随即在身后撞上某种坚实的壁垒,黑暗中轰然展开绚烂的烟花。四散的火星绽放成硕大的花冠笼罩在我四周,化为烟云缓缓沉降,没入脚下。片刻的沉寂暗淡后,视野忽然再度亮起,燃烧着的 “卍”字形劈开地面,朝一片漆黑虚空里傲然伸展开四条砂金色巨臂,每一条都是生有两双眼睛的人面龙蛇!
巨大的牵扯力霎时止住了。
“‘四首烛阴’的魂象!看来你是要和我拼命了,讷言!”耳边传来某种低回的语声。不,这样说并不准确,这声音直接在耳中鸣响着,在脑内回荡着,与心脏共鸣着,那是几乎让人呕吐的沉重声音。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伴着令人安心的熟悉语声,祖父的面孔缓缓浮现在光芒的彼方。祖父看起来比实际的岁数年轻很多,举手投足间有种清溪白石般的飒爽与温润,他抱起堂弟从容的望向这边,目光的焦点落在我身后:“每年都来一趟,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早就说过这里除了我之外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听见那孩子叫她‘姐姐’了。骗不了我的,讷言!你家明明有女孩子!”
“没有用的,这孩子跟她的父辈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力量。”
“又在说谎!”那声音不屑的嗤笑着,“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这两个孩子‘看得见’也‘听得到’,不……只怕他们的力量还不止于此,他们拥有比你更美的魂象,将会成为比你更强大的燃犀!”
四首烛阴结成的巨型“卍”字咆哮着旋转,犁开黑暗天地,祖父用行动表示着他的回答。
“难道你想反悔吗?别忘了背信弃义只会令魂象虚弱,被约定束缚住的你有反悔的资格吗?”声音发出的低沉嘲笑如一道道激荡的暗潮冲击而来,越来越强劲,烛阴的奔腾之势被突然凝住,炫目的光辉一下子昏暗下去,整个阵型控制不住的急剧萎缩。
“我从没有说过不履行承诺!”祖父的表情第一次慌乱了,虽然竭力否定着,但那被黑暗侵蚀的“卍”字却鲜明的反映出他内心瞬间的动摇。
“那好!我现在就来拿走你亲口允诺过的东西!”掩饰不住的得意荡漾在那声音里,“好好感谢我给你选择的机会——或者我带走这女孩,让她延续我的血脉;或者我吃掉你手里的男孩,用他的魂魄让我重新沉眠!”
“我犯下的错我一人承担,和这两个孩子无关!”
“当然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打断我的沉眠,破坏时间封印,我就不会一步步走向死灭!”那声音尖锐地震响着,“你以一个燃犀为代价唤醒我,现在是兑现的时候了。本来你也可以的,讷言,可惜你身上散发着人类贪婪与狡诈的味道,让我恶心!”
“狡诈……和贪婪吗?”祖父的语气刹那间变了,随之变幻的还有此刻的表情,嘴角沁出的凛冽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陌生而冷酷,“我的确贪婪,否则就不会不惜触犯禁忌也要把你唤醒;但这两个孩子永远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我绝不会把他们交给你!”
“人类?燃犀是介与人类与我们族群之间的特殊体,跨过那个界限只需小小一步……”
“要不要跨出这一步,必须由这两个孩子自己选择,谁也没权替他们决定!”祖父瞳孔中淡淡的辉映出锋刃似的微光,犀利的眼神深切地凝望向我,祖父此刻声音是如此慈祥温和,却又如此不容辩驳:“乖孩子,闭上眼睛……”
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里的深意,但我本能的恐惧着什么,闭上眼睛后又害怕地将眼睛睁大,面对的是我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的画面……
气流的呼啸声在我耳中涌动着,翻卷成汹涌澎湃的海浪,向四周无限快速扩展开去……我甚至可以听出那是浊油般的雾障被撕裂时发出的凄厉呼号。
“你疯了吗!这样做你和我,甚至这两个孩子都会……”强大的气浪吹散着,吞噬着那个声音。
与对方明显的惊惶截然相反,祖父的声音澄明而通透:“我别无选择。”
束缚的力量瞬间松动了,虽然我依旧悬停在空,但存在感已点点滴滴灌回僵硬的手脚。那个声音不再执著纠缠,而是自嘲般的冷笑起来:“算你狠,讷言!没关系我可以等。但是给我听好——这对姐弟中无论哪个,一旦跨出‘那一步’,我就会来带走属于我的东西。”
刹那间,身体再度取回了久违的自由。我连忙奋力向祖父伸出手,但四肢却被某种执拗的力量牵拉着,就像操偶师手中的提线木偶般身不由己。
“为什么还不放开她,你还想怎样!”随着祖父愤怒的呼喊,烛阴的卍字再一次煊赫起它的光芒。
那声音却丝毫不为所动,回敬以斩钉截铁的决绝:“所谓的规矩你不会不明白吧,讷言,既然得到猎物就不能空手回去!”
祖父的沉默让疾风息止下来,片刻后传来他近乎叹息的低喃:“原来如此:一物换一物永远是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之间的铁则。你这次的猎物是一个魂魄,所以我用自己来替她;可是除了我之外,你再不能对这个家里任何人出手……”
对方的嘲笑里饱含着某种近乎洁癖的诚实:“我只要属于我的东西。贪得无厌的,只有人类而已。”
谁亲眼看见过人类化为碎片呢?在那么近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人……
电光石火间,卍字那四道烛阴的巨臂骤然向中心收缩,瞬间化为一道喷射的光流消失无迹。就在咫尺外,我眼睁睁的看着祖父身躯像被搓揉的面塑般扭曲,随即在拉扯的巨力中一分为二:浊重的和透明的形影彼此分裂开来,就像留恋着什么似的,透明之影回头朝浊重之形投去难以言喻的一瞥,随即如艳阳照彻的朝雾般隐去,与此同时,被留下的躯壳形体就像风化的泥塑那样,瞬间崩裂为千万片,旋转着四下飘散……
恐惧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我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拉扯间右手猛地一轻,就像拽断了那看不见的提线,还有残丝缠绕在我的手心。随着吃痛的短促吸气声,牵制着我的无形绳索顿时撤开。跌坠的失重感一掠而过,双脚早已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不等站稳我就朝祖父的方向跑去,但那里已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就在迈出第一步的瞬间,眼前的黑暗幻象如潮水般退去,挂在我家廊檐上的红灯笼一个接一个的亮起,陆续排到我眼前。暖洋洋的光芒照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那是祖父站在灯影下,堂弟蜷伏在他那宽阔的怀抱里睡得正香。
刚刚……是做梦吗?祖父明明已经在我眼前化为碎片了啊!
我茫然的仰起头,看着他像往日一样微笑着踱过来,轻轻掰开我紧握的右手,霎时间,虹一般的光华氤氲而起,我惊讶的发现掌心躺着几枚透明的薄片,既像羽毛又像鳞片的奇怪形状,缭绕着金雾般变幻不定的光泽。
“这是什么……”我疑惑的嘟囔着想看个清楚,然而那些薄片却轻盈的飘扬起来,倏地投向祖父的胸口。
“一、二、三……那么,就是三年了。”看着那些薄片次第没入自己怀中,祖父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原来如此——用这么小的手,从‘他’那里替爷爷拿回三年时间,真是了不起!”
“姐姐!姐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突然响起,刚刚的动静惊醒了堂弟,他一睁开眼就反射性的哭泣起来,
“谁让你这样喊的,还偏偏在‘他’每年一次经过的时候!以后再也不准这么叫了!‘姐姐’和‘弟弟’都不行!”祖父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吓得我和堂弟顿时睁大了眼睛。
看到我们的反应,祖父的表情缓和了,他将堂弟放到我身边站好,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审视着我们:“看来到了不得不给你们‘名字’的时候了,必须是强大的名字,强大到足以从那些家伙的垂涎中保护你们……”
名字?我们明明有名字,爸爸妈妈就是用它们来叫我们的啊……
“记住你叫做‘冰鳍’,希望这名字为你带来浩瀚波涛之主宰的眷顾。”祖父轻抚堂弟柔软的童发,接着缓缓转向我,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寂寥,“而你,就是‘火翼’,愿那燃烧不息的君王守护在你左右。”
火翼……和冰鳍?这实在是很难念啊,而且后面还跟着那么多难懂的话,我和堂弟一时面面相觑。
“记不住就不是乖孩子,爷爷可就不要他了。”祖父故意沉下脸吓唬我们,听他这一说我们连忙点头,他祖父满意地笑了:“那么我来试试看吧——冰鳍,你看见了什么?”
堂弟“冰鳍”的脸色霎时一片惨白,连忙拉住祖父的衣袖,可是越着急越是语无伦次:“看见!怕怕,那个……姐姐……”
“错了,是‘火翼’!”祖父拍拍堂弟的脑袋,“那么火翼呢,你听见了什么?”
我明白冰鳍为什么会说出那样没头没脑的话了——伴随着这普通的询问,片刻前漆黑幻境里的回忆瞬间漫过脑海。我顿时红了眼眶:当时的声音,那沉重的敲击着心脏的声音,我再也不想听第二遍了。
“别害怕——从今天开始,火翼你不会再‘听见’了,而冰鳍也不必再‘看’。所以……可以不用怕了……”祖父说着掩住冰鳍的眼睛,随即遮起我的耳朵,双手画出一个奇怪的图形,“多余的力量只会带来痛苦,可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熟悉的指尖拂过我耳廓,可是总觉得和过去有点不同,祖父的手没有温度,既不暖和也不寒冷。伴着这触感,原本无时无刻不充斥我耳内,从未停息过的嘈杂突然微弱下去,而一边的冰鳍则有些茫然的转头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疑惑只是刹那间,因为祖父已经站起身来转向堂屋,虚掩的房门口和窗棂上映着祖母、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忙碌的身影。看到这一幕,祖父搀起我们:“走吧,火翼和冰鳍。从明天开始就要忙起来了,所有的东西,我必须在这三年里教会你们。”
祖父是在三年后的春上过世的,没有任何疾病,只是异样迅速的衰老。这三年里,他以近乎蛮横的态度在家中确立起的种种古怪规矩:比如要我们作一样的打扮,梳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衣服;比如他给的乳名,“火翼”和“冰鳍”,成了别人对我们的唯一称呼;比如在看见或听见某些东西的时候,我们要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如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说不得……
对这一切,祖父总是这样解释:“也许你们会发现自己和别人有点小小的不同,但这不要紧,就像有人跑得特别快,有人读书特别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人们管跑得快的叫‘飞毛腿’,管读书好的叫‘秀才’,而你们则是‘燃犀’。”
后来我们才知道,在川流不息而永恒不灭的时空中,属于人类的领域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此外还存在着寻常感官不可企及的廖廓无垠的彼岸。表面上看,它与人间就如同镜里镜外般彼此相似却又永远隔绝,然而实际上,千丝万缕的红线始终维系着这两个世界——当某种“光芒”亮起,那些隐匿的红线将显露出它们如火焰之丝一样熠熠生辉的真容。
这照亮真相的星火,就是“燃犀”的光芒。
古往今来有一种人可以感觉到彼岸世界的存在,甚至能呼唤它们,控制它们,于是他们借用的温峤犀照典故,自称为“燃犀”。祖父应当算是个中翘楚吧,而我和冰鳍却是相当不起眼的两个——我们并没什么特别的能力,只是从那年的除夕起,冰鳍能够清晰的听见无形之声,而我则能够清晰的看见奇怪的“东西”,但总的说来,今天的我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高中学生,除了彼此称呼的奇怪名字,似乎一切都很平静,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小小的白石投进澄澈的石潭,围绕着我们的平静时空,从此荡开了一波接一波的涟漪……
第一章 咒缚之家
“你们把这箱子亲手交给巴家家主之后立刻就回来,记住了吗?”
“可是奶奶,你总得告诉我们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吧!”
“那是……务相屏风。”
黄金周里某个无所事事的下午,风的凉意刚刚好,天晴得不像话,我和冰鳍被祖母支使当跑腿小厮,送一个看起来相当有年月的黑底红纹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母家以前做通草花的匠户,一度侍奉过这大主顾,本来两家不可能有什么深交,可祖母说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巴家当时年逾古稀的家主廪先生,曾在逃亡国外前夕强硬地将一个漆箱托付给她祖辈,据说箱子里装着传家宝——务相屏风。
给别人添麻烦真是巴家的传统,如今这家子女们准备回国发展,头一件事就是拆除翻建有几百年历史的祖宅。这种事情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可是巴家的态度却非常傲慢强硬,甚至连现任家主也亲自出马前来交涉,眼下就赖在老宅里。因为嫌恶他们的作风,街坊邻居们谁也没去打招呼;祖母也认为得赶快把务相屏风完璧归赵,和这家撇清关系。
“千万别耽搁太久,那宅子可不干净,虽然这几年是不怎么听人提起了,可以前都说巴家是‘咒缚之家’!”临出门祖母还这样再三叮嘱我们。
“咒缚之家”?一听这不得了的美称我和冰鳍脊背就掠过一阵恶寒,忙不迭的去抬那说不定也缠着诅咒的漆箱,没想到这箱子轻得异样——就算盛放的是几案上的装饰品,也不该好像只能感觉到箱子的重量啊?祖母真是的,如此古怪的东西干脆交给博物馆就好了!
远远望见一株古银杏的繁密枝叶婆娑在数重青瓦之上,那便是我和冰鳍此行的目的地了。都说巴家过去是香川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可惜偌大的宅院在主人逃去国外以后就一直荒着,之所以能保留至今还是因为曾舍了一半宅子作无量宫,也不知祭祀着什么神明,那株巨大的银杏便是给神灵凭依的神木。
挂着“巴宅”名牌的黑漆大门早就歪斜了,冰鳍轻轻一碰就发出艰难的吱嘎声缓缓开启,纷繁的绿韵随即喧嚣地涌向眼前:经年累月的荒废之后,又刚经过生命力泛滥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厅前的天井已经彻底被乱草遮盖了;缺乏修剪的树木也好,藤葛也好,全都杂乱的虬结在一起,森然倒挂到人面前,整个前厅简直像一个装满刺眼绿意的大废物箱。迎客之处尚且如此,后宅恐怕连三径也不分了。我咬牙咒骂着:“简直是鬼屋嘛……”
“爷爷说过不可以说出那些家伙的名字!”冰鳍立刻瞪了我一眼,“而且……我们有说别人的立场吗?”
没错!说到“鬼屋”,我们家要比这里有规模多了,对于这个我还是有一点“自信”的——低级的小精魅们会被人类的欲念吸引,所以人来人往,有着起伏情绪波动的地方,往往会聚集许多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如果再有“燃犀”居住的话,那这些异类更会以百倍的热情聚集过来,赖着不走。我也不清楚家里曾经出过多少个“燃犀”,只知道那老宅从很久前开始就是精魅们的安乐窝。相对于这种意义上的“鬼屋”,空了许久的废宅里一般反倒不会有太多的魑魅魍魉,不过人们看见又幽深又没人住的老房子,心里总会有点毛毛的,也就“鬼屋、鬼屋”的叫开了。
所以真不知道“咒缚之家”名声是从哪儿来的,眼前的巴家宅院只是间“干净”的废屋而已,连过路的游魂都少。确定了这一点,我也就硬着头皮,跟在冰鳍身后走进大半个人高的荒草:“那个……会不会有蛇啊……”
冰鳍冷笑一声:“不可能有的,守财奴能在鹭鸶腿上刮精肉,更别说蛇了。就算曾经有个一两条,也早就被剥皮抽筋卖苦胆啦!”
“咦?好像是……务相屏风!”突然间,身边的厢房里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还没等我和冰鳍反应过来,又有好几个声音涌向最靠近我们的长窗边:
“务相屏风回来了吗?‘那件事’可就好办了!”
“我们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可是廪会乖乖把屏风交给我们吗?”
“廪那家伙根本不能相信!”
厢房门窗紧闭,原以为是空的,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聚在里面谈一些家族内部的问题!这些十有八九是家主的随行者,刚刚失礼的话一定被他们听见了!我和冰鳍对看一眼,惭愧得脚都没法挪动,别说敲门进去了。
就在这时,从宽广堂屋的隔罩下冷不丁传来一声威严而苍老的呼唤:“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那种命令式的语气实在让人不快,我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傲慢的说话者,却在一瞬间僵住了动作……
明媚的秋阳照不进衰朽的老宅,只能从砖木破损的地方漏下几缕薄光,如同永远不会生锈刀锋一般劈开湿重的空气。金灰色尘埃的漫舞着,光与暗之间,浮现出……一张灰惨惨的侧脸……
白蜡般干涩枯槁的皮肤上爬满岁月爪痕,每一条皱纹都隐隐泛出青影,像层层烛脂般不断淤积向不堪重负的瘦颈,就在那里,这几近溃决的重压猛地被切断了——没有延续也没有支撑,那张脸就这样凭空悬浮着,慢慢向我这边侧转过来。随着光线的变幻,藏在阴翳中的另一半苍老面孔暴露出来,可是诡异的黑暗却依然在那里盘踞不去,唯有一只眼睛闪烁着灼灼幽光,隐现于黯影之中!
“出……出现了啊!”,“您好,请问是巴家的家主吗?”
我没品的大叫和冰鳍冷静的询问声同时响起。话音刚落,我们都惊讶的瞪着对方。
凝在半空的面孔突然开始飘摇浮动,“半张脸”要过来了!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躲到冰鳍身后,他却若无其事的再度行礼:“请问您是巴家的家主吗?我们是通草花家的人。”
“这还用怀疑吗?”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的酷烈眼神明显的传达着这样的意思,“半张脸”缓缓经过一缕倾泻下来的天光,我这才得以辨清情况——原来是看错了啊!眼前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根本就是个普通的老人嘛!
那老先生穿着几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衬得过于苍白的脸好像在漂浮一样;而面孔消失半边的错觉则来自左颧上很大一块青癍,在它的干扰下,老人双眼的神情在一瞬间看来竟会有微妙的偏差,似乎正同时用怀疑和威胁的目光审视着盛放务相屏风的箱子似的。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身躯已呈现老态,可是这位“半张脸”老人家的气势依然咄咄逼人,看他的样子一定脾气像石头一样,搞不好比石头还硬!不过论到脾气,长相纤细的冰鳍也绝对不输别人,他扬了扬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惧的看着一脸凶相的老人:“请问您是巴家家主吗,祖母交待过,我们必须亲手把务相屏风交给家主……”
“有必要问这么多遍吗?连这么明显的事也看不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听这口气,长青癍的老人就是巴家家主没错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冰鳍,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拿箱子的……你力气不小呢!”
这和……冰鳍力气大小有什么关系?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已经大声怒斥回去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您家当年的家主不正是因为信任我们家的为人,才放心托付屏风的吗!”
原来这个态度恶劣的老人在怀疑箱子里是空的啊!太过分了,这是对待帮过他家忙的人的态度吗?然而那家主非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的嘲讽道:“当时只是觉得通草花家老实巴交,玩不出什么花样而已。”
漆箱上的确又没有封条又没有锁,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绝对不会动那个屏风的!虽然太复杂的事情我们不甚了解,但这么多动荡的岁月里,祖母家人始终保护着这箱子;如今完璧归赵,也不指望感谢了,可这恶劣的老财居然还怀疑人家的诚实!
“我们走啦!”我从冰鳍手里夺过漆箱放在地上,“这样的人家……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冰鳍却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着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谁都不会
我和冰鳍一时间忘了生气,忍不住面面相觑——这屋子里的人多得离谱,简直……简直像有几十个人挤在里面,而且还是保守估计!入秋没多久,天气依然很燥热,厢房再宽敞,这么大群人呆在里面也不会舒服吧,他们干吗非挤在屋里不可呢?
“都给我住口!”老人异常威严的低声断喝。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连一丝人声也不再听见。这么多人居然同时住口,这恐怕已经不能用家教严明来解释了,我情不自禁地想过去窥探厢房里的究竟,却不小心一脚踢在漆箱上,那轻飘飘的容器顿时翻倒,盖子也砰地摔开了。
一瞬间,三种声音同时响起——巴家家主嘲讽的冷笑,冰鳍压抑的惊呼,还有厢房里炸了锅一样的哄闹声——“空的!箱子是空的!”“务相屏风不见了!”“是谁搞的鬼,是不是廪那个家伙!”“有贼!有贼啊!”
听见“贼”这个字,冰鳍原本凛冽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围在吵闹声里的巴家家主闭上眼睛摇着头,发出装模作样的咋舌声。
“怎么……会这样?”一时弄不清状况的我弯下腰去,翻过空空如也的漆箱,衬着褪色红绸缎的箱子内部还残留着方形重物的压痕,可原本应当摆放屏风的地方却只剩下一张泛黄的信笺,看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顺手拿起信笺,纸屑顿时簌簌的脆掉下来,冰鳍也不甘心的凑近。虽然散落着细小蠹痕,但书信的墨迹依然鲜丽,在看清沉静内敛的熟悉字体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的失声念了出来——
“应廪先生的要求,我把务相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了。”看日期这信件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纸笺下的落款——讷言。
讷言……是在我和冰鳍幼年时就已过世的祖父的名字!模糊的记忆中,告诉我们什么是“燃犀”,又该如何应付这麻烦身份的正是他!正如他所取的乳名“火翼”和“冰鳍”一样,“讷言”也不是祖父真正的“姓名”。
更让人不解的是,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为什么连祖父也会卷进来?而且信笺上还说是“应廪先生的要求”,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还是小女孩时,这位巴家家主就已经带着家人逃到国外去了,一直没听说回来过,他怎么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么办?巴家要完了!”
“就说廪这小子不能相信,他果然把屏风送人了!”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想破坏‘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风送给那种人家!”
“吵死了……”冰鳍咬紧牙关低声咒骂着,可能长这么大都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事情吧,他额头上青筋直冒;可我却一时顾不上别的,因为早就被眼前这笔糊涂账给绕住了。
首先,祖母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廪先生就已经年逾古稀,信笺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个时候就算他还活着,也该超过一百岁了!这样的高龄能不能托祖父办事暂且不表,且说我身后紧闭房门的厢房里,七嘴八舌吵闹着的巴家子弟们,居然一直嚷着“廪这个家伙”、“廪这小子”!
这绝对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叫法!怀着突然高涨的恐惧,我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房门……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传家宝屏风丢了,还不如羞辱我们来得重要一样,“半张脸”的现任巴家家主发出酸溜溜的叹气声,“你们说怎么办呢?”
我和冰鳍不由自主地抬头注视着占了上风的老人,他露出假惺惺的为难表情,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厢房:“你们也听见了吧……那些家伙的声音……”
“那些……家伙?”我下意识的往冰鳍身边靠了靠,可带着巨大青癍的面孔突然凑近眼前:“还不明白吗,他们是……鬼啊!”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语声淹没在我爆发出的惊叫里。比起他的话,那突然占据整个视野的老脸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都跟你说了不要叫他们的名字!”冰鳍冷静的语声在我尖叫结束后响起。
“半张脸”不屑的嗤笑起来:“你认为现在讲究这个还有用吗?巴家早就被怨鬼缠上了,它们可是来夺家主性命的!以前一直有务相屏风镇着这些家伙才不敢嚣张,现在这传家宝不见了,你们不是应该负起责任来吗……”
原来这就是巴家惹上“咒缚之家”恶名的原因啊!说什么传家宝,务相屏风根本就是镇压冤魂的封印!当初巴家把这种东西托付给别人,其实是想将麻烦一股脑丢下一走了之吧,等发现甩不开那些家伙的时候再来把屏风要回去,还真是打足如意算盘!
听对方理所当然地讲着“负起责任来”,冰鳍咬牙切齿的回应道:“既然屏风被先祖送到砂想寺了,那我们去拿回来就可以了吧!”
“你们?”蛮横的老人瞥了我们一眼,“你们要把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独自留在饿鬼中间吗?你们两个出了这大门后就再不回来,我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啊!”
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刚刚是谁大喝一声就吓得厢房里那些家伙全都闭嘴了?
冰鳍悄悄捏紧拳头,若不看对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发作了。可那“半张脸”还对他发号施令:“你去好了,那一个呢,就留下来陪我。”
“我留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来。这里如此“干净”并不是没人气的缘故,而是因为住着可怕到连游魂都不敢靠近的噬人群魔——谁要留在名副其实的“鬼屋”里啊!可巴家家主却理直气壮的指派着:“对,就是你!比起那个不亲切的家伙,你的感觉比较像我的前妻。”
“前妻?”我和冰鳍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则闭着眼睛坦然的点了点头。
“受不了了!”冰鳍不由分说的把我推向前厅方向:“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条巷子,火翼你快去快回!”
虽然不想呆在这地方,可冰鳍留下来也一样危险啊!被他推着走出堂屋的我频频回头,希望巴家家主能突然良心发现让我们一起去,却只看见那“半张脸”抱起手臂冷笑着:“的确要快去快回,否则我可不保证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家伙要的只是一条命而已……”
想要冰鳍作替身挡灾,代替他被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拖走吗!我吓得再也不敢磨蹭片刻,慌忙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奔去。
敲打着威严的红漆大门时我才意识到,我可能根本进不了寺院!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平时大门紧闭,几乎不和外界联系。虽然方丈僧能寂大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又和祖母同为香川城民间工艺社团“青柳会”的成员,可即便有这两重关系,我们家与他的交往也仅限于节令之时互赠些应景的物品而已。出家人的人际关系相当淡泊,寺院更是红尘中的清静孤岛,焦急也好,恐惧也好,悲伤也好,人间的一切感情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家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无论怎么敲打,怎么呼喊,砂想寺的正门都无声无息的紧闭着。说不定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冰鳍已经被那些鬼怪吃掉了!一想到这里,忍了半天的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一切都在泪水中溶化了,黄墙青瓦氤氲成浓郁的色块,沁润向朱红的寺门。斑斓的视野中央蓦地荡漾起一片模糊的绿影,霎时间连空气也好像染上透明的薄青,我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但那绿意却格外鲜明了,似乎有一片白光正徘徊于那片萌葱之间,像皎洁的月华隐约穿透澄澈寒潭……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指尖已朝着那未知的影像探寻过去……
“你要干什么,火翼?”慌张的声音不客气地呼叫着,苍翠的幻觉倏地消散,我吃了一惊站定下来,忙不迭地擦去眼泪——高大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虽然看得不那么真切,但我还是勉强分辨出那是身穿香川省中的白运动服,背着篮球队员常用的圆筒形背包,脖子上还挂着擦汗毛巾的……和尚!
“打篮球的高中生和尚?”我喃喃自语。
“你那是什么眼神!通草花家的!”穿运动服的和尚凑近我大吼了起来
冰鳍却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着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谁都不会罢休的!”
那蛮横老人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了,因为两边脸颊的肤色不同,看起来格外阴沉冷酷。这时呆在我们身后厢房里的巴家子弟不失时机地再次吵闹起来:“还不把务相屏风拿出来!”“快点!别磨蹭了!”他们呼朋引伴的涌向紧闭的窗口,七嘴八舌的嘈杂着,渐渐纷繁扰攘起来:“不对啊?怎么这么不起眼!屏风在哪儿啊?”“管它那么多,办‘那件事’要紧!”“能保证廪不来捣乱吗?”
我和冰鳍一时间忘了生气,忍不住面面相觑——这屋子里的人多得离谱,简直……简直像有几十个人挤在里面,而且还是保守估计!入秋没多久,天气依然很燥热,厢房再宽敞,这么大群人呆在里面也不会舒服吧,他们干吗非挤在屋里不可呢?
“都给我住口!”老人异常威严的低声断喝。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连一丝人声也不再听见。这么多人居然同时住口,这恐怕已经不能用家教严明来解释了,我情不自禁地想过去窥探厢房里的究竟,却不小心一脚踢在漆箱上,那轻飘飘的容器顿时翻倒,盖子也砰地摔开了。
一瞬间,三种声音同时响起——巴家家主嘲讽的冷笑,冰鳍压抑的惊呼,还有厢房里炸了锅一样的哄闹声——“空的!箱子是空的!”“务相屏风不见了!”“是谁搞的鬼,是不是廪那个家伙!”“有贼!有贼啊!”
听见“贼”这个字,冰鳍原本凛冽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围在吵闹声里的巴家家主闭上眼睛摇着头,发出装模作样的咋舌声。
“怎么……会这样?”一时弄不清状况的我弯下腰去,翻过空空如也的漆箱,衬着褪色红绸缎的箱子内部还残留着方形重物的压痕,可原本应当摆放屏风的地方却只剩下一张泛黄的信笺,看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顺手拿起信笺,纸屑顿时簌簌的脆掉下来,冰鳍也不甘心的凑近。虽然散落着细小蠹痕,但书信的墨迹依然鲜丽,在看清沉静内敛的熟悉字体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的失声念了出来——
“应廪先生的要求,我把务相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了。”看日期这信件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纸笺下的落款——讷言。
讷言……是在我和冰鳍幼年时就已过世的祖父的名字!模糊的记忆中,告诉我们什么是“燃犀”,又该如何应付这麻烦身份的正是他!正如他所取的乳名“火翼”和“冰鳍”一样,“讷言”也不是祖父真正的“姓名”。
更让人不解的是,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为什么连祖父也会卷进来?而且信笺上还说是“应廪先生的要求”,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还是小女孩时,这位巴家家主就已经带着家人逃到国外去了,一直没听说回来过,他怎么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么办?巴家要完了!”
“就说廪这小子不能相信,他果然把屏风送人了!”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想破坏‘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风送给那种人家!”
“吵死了……”冰鳍咬紧牙关低声咒骂着,可能长这么大都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事情吧,他额头上青筋直冒;可我却一时顾不上别的,因为早就被眼前这笔糊涂账给绕住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通草花家的!”穿运动服的和尚凑近我大吼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
“这不是……醍醐嘛……”无视对方下意识晃动的拳头,我没精打采的叫出高中生“和尚”的名字。怪你自己不好!即使从小就在砂想寺里长大,也不用把头发剃的只剩发根吧……这样想着,我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住醍醐的衣袖——在寺里长大,不就表示跟着他便可以自由出入嘛!
被我拽住不放,醍醐顿时慌乱起来,拼命甩手挣脱却又不敢太用力的他,好不容易听清我“带我进寺院”的哀求。
“嗄?”他停下动作为难的摸着后颈,“带你进寺院?别开玩笑了,今天又不是开放的日子!”
“我得把供养在寺里的务相屏风拿回巴家交换冰鳍!不然他就危险了……巴家……巴家是咒缚之家啊!”我急得声音都哽咽起来。
“冰鳍那小子!”醍醐低声咒骂了一句,丢下我沿着院墙径自走开了。就算不是朋友,怎么说冰鳍也是他的邻居熟人吧,居然毫不在意的袖手旁观!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我难以置信的瞠视着那强硬的背影。
“喂!站在那里干嘛?你总不会以为能从正门进去吧!”并不回过头来,醍醐停下脚步大声说。是在……叫我过去吗?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后,我连忙朝已转过巷角的他追去。
明显畏惧我被师父们看见,从角门进来之后,一向态度嚣张的醍醐谨慎地走在前面引路,干净得过分的庭院里阒无人迹,唯有斑驳的日影依稀浮动着,洒满闲置在墙角的香炉经幢。砂想寺明明不是什么又大又气派的庙宇,可那混着线香味道的空气、缭绕着烟雾的建筑物阴影、无处不在的低沉诵经声,却无时无刻不在传达着一种潜在的威压。
醍醐领着我转过僻静的回廊来到一间可能是地藏堂的偏殿门口。这里就是放置供养之物的地方吧——即使门上贴着经文的封印,我还是能感觉到来自殿内的强大波动,空气中充斥着虚空的哭喊与叫嚣!
“这里……好吵啊……”我胆怯地停住脚步,然而醍醐却毫不介意:“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粗鲁的摸着后脑勺,看也不看我就直接走向偏殿,毫不介意的打开上了封印的正门!我惊叫着阻拦不及,那扇禁闭着彼岸世界险恶妖物的门,已经敞开了……
封印无力垂下的那一瞬,诡异的波动霎时高涨,洞开的门口拔地涌起一股黑烟,激烈的冲击着看不见的屏障,我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妄图决堤而出的浊流,腾腾雾气里影影绰绰的映出不可思议的形体——长手长腿的茶碗啊,撒开四脚春凳啊,圆睁大眼的手镜啊,种种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它们声嘶力竭的叫嚣着挤向狭窄的殿门……
“给我识相点!”随着醍醐的一声怒吼,奔突的凌厉之流突然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只觉得耳膜嗡的一声鸣响,薄锐的强风瞬间荡涤过我眼前,那团乌烟瘴气蓦地僵住,一时间丧失了刚刚的气势,讪讪然缩回偏殿里,不甘心的蠢动着,明明灭灭……
看着我大惊失色的样子,醍醐得意的露出白白的犬齿:“对付这些没眼色的家伙就是不能客气,什么传家宝什么供养品,越当回事,它们就越登鼻子上脸了!”
作者:kiske86 回复日期:2009-11-21 17:55:00 8#
是原来的作者嘛?文风有些不一样。
因为单元故事要连缀成长篇~所以修改过了~~~
早就怀疑醍醐这家伙也是“燃犀”了,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粗线条的一种——不仅私自打开封印,还能把那些家伙们全都吓退,这样的他该算是强悍呢,还是根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
“还不快点动手,也不想想给方丈看见了挨板子的是谁!”醍醐对木立在门口的我抱怨起来,“看着我干嘛,我又不认识什么务相屏风!”
我也不认识啊……战战兢兢地跨过化身门槛的妖怪,我漫无头绪地翻找起来。无奈这间偏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太多,不仅有历代砂想寺僧人们的漆器作品,还有不时恶作剧的精怪们栖身的供养物,甚至还有破旧的初中课本和穿着清凉的女明星杂志——这些八成是醍醐的收藏。
“巴家的务相屏风……好像在哪里听过。”见我的进展实在太慢,醍醐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踢开供养物走了过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啊!等你找到冰鳍都已经被吃掉了!”
“吃掉了!吃掉了!”附在器物上的那些家伙们模仿着他的腔调,兴高采烈的乱嚷一气。我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束手无策的看着乱作一团的房间。
我的反应让醍醐更不耐烦的咋舌道:“你的眼睛不是很好吗?不会看啊!”
“看”吗……虽然不知道务相屏风的外形,可是外形有时候并不重要!我直起身来,环顾堆满杂物的宽阔房间——哪里都有兴奋异常的精怪们,它们做着鬼脸,模仿着我的动作,尖声怪叫;除了……空荡荡的佛龛下面。那里就像最幽深的空洞般,是一片不自然的空白。也许是本能的预感到危险,那些乱纷纷的家伙们也刻意避开这角落,仿佛一接近就会被吸入无底深渊。然而就在这阒无一物之处,某种莫名的悲哀味道却隐隐约约地飘散着,无时无刻……
“那里吗?”我指向佛龛,醍醐立刻跨过乱放的物件走了过去,一阵乱翻之后,他举起了一个黝黑的长方体,然后把它轻巧的展开来——屏风!那是个四叠漆器屏风!
我磕磕绊绊的跑到醍醐身边察看,这屏风虽然丢在这里很久了,但却并没有磨损退色,醍醐用衣袖粗鲁的擦去灰尘,图案的细节就展现了出来——好像并不是盛产漆器的香川城的制品,这屏风装饰风格相当原始质朴,红黑两色瑰丽奇异的花纹之间,用夸张的手法绘着变形的人物。乍一看好像是个故事:某位首领带着很多人在跋山涉水,然后他和一位美人相爱了,接着是首领与众人陷入了艰难困苦之中的样子,最后一张图上那位美人长了蜉蝣一般的翅膀飞在空中,而首领则做出弯弓射箭的姿势。
“好奇怪啊……这些图是后羿和嫦娥吗?奔月图为什么不画月亮,嫦娥还长翅膀?”
“是巴人的手笔。”醍醐沉着的确认着。他以成为师匠为目标跟着方丈学漆器工艺,所以讲的话多少有些可信度,可我还是有些怀疑:“没弄错?这就是务相屏风?”
醍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火翼,你知道‘务相’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讲起这不相干的问题,醍醐则将屏风搁在肩膀上,自信满满的扬起下巴:“巴家的务相屏风,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呢。送这个去就没错了,就陪你走一趟吧!”
“那个……还是我来拿吧……”站在巴家祖宅那湮没在荒草里的门厅前,我再一次向醍醐提出请求。他不耐烦的从上方瞥了我一眼,终于把屏风从肩头撤下递过来,可是还没完全接到手上,我已经被那意外的重量压弯了腰——明明是漆器摆设啊,怎么会这么重?
“冰鳍这小子怎么让你来拿啊?害我浪费那么多力气!”醍醐嘟囔着收回屏风。
我的脸立刻红了:“因为……因为巴家家主那个怪老头,说我比较像他的前妻……”
“前妻?咒缚之家的媳妇,挺适合你的!”醍醐不屑的嗤笑着,可是他的笑声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喊打断了:“小偷!把我们家的屏风放下来!你们两个不要动!我要报警了!”
听到这前后矛盾的言语,我和醍醐转向声音的来源之处,只见乱生的茅草和铁葎之间掩映着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庞,这张富态脸出现在荒宅废园就跟上好的糯米团丢进草窠一样不相称,别扭到了滑稽的程度。
听口气,这突然冒出来的胖家伙应该是位巴家子弟,大约和“半张脸”的巴家家主年龄相仿。他老人家抖抖索索地扯着草藤挨到我们面前,一副又紧张又恐惧,鼓起好大勇气强作镇定的样子——何至于此!我和醍醐只不过是高中生而已,有这么可怕吗?
“老头子!说话客气点!谁是小偷啊!”提醒别人注意态度的醍醐却完全没有自省。
面对这凶神恶煞的高个子,白胖老人虽然满脸沁出细细的油汗,但却表现出孤注一掷的气概:“就是你!你拿的务相屏风是我们巴家……不,是我的东西!我就是巴家的家主!”
“你是巴家家主?”我诧异的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家主明明是那个“半张脸”嘛!不谈别的,仅从存在感而言两人之间就是天壤之别——在那个蛮横又威严的青癍脸老顽固面前,这个发福的软脚虾根本是个无所事事只会花钱的纨绔废物。
“你才是小偷骗子!真正巴家家主我刚刚见过!他很凶的样子,脸上还长着这……么大一块青癍!”我不屑的说着,在自己脸上比划着那块癍的大小。
“脸上……青癍……”重复着这句话,血色彻底的从那张白胖面孔上褪去了,见谎言被拆穿,假冒的巴家家主露出撞上恶鬼一般的惊恐表情,埋头直冲过来,不自量力的想抢回屏风!可他哪是反射神经一流的高中生的对手,醍醐顺势侧身一闪,这冒牌货收不住脚步,以滑稽的姿势跌倒在地,可他还是满嘴“小偷”,不干不净的乱骂个不停。
“你才是贼!叫你们贼都是客气的,我看叫强盗、凶手更合适!”醍醐突然居高临下的露出了凌厉的眼神,单手扬起沉重的屏风,“这就是罪证!”
强盗?凶手?无法理解这尖锐的措辞,我暗暗拉了拉醍醐的衣袖:“不要和他罗嗦,还掉屏风把冰鳍救出来要紧!”
“你们把它要给谁?那是我的东西!”假冒的巴家家主从地上撑起身体,声嘶力竭的叫嚷着。
“谁说务相屏风是你的东西!”这一刻,从正厅堂屋里传出低沉而威严的呵斥声,数十人份的嘈杂紧随其后:“是我们的屏风!谁也别想抢走!”
“回来了,屏风回来了!‘那件事’可以开始了!”
“巴家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又白又胖的冒牌货顿时发出不成腔调的惨叫连连后退,冷汗涔涔而下,他当然心惊胆颤——这是真正的巴家家主和缠着他的死灵恶鬼的声音!
可是唯独冰鳍不见动静,我担心的高喊着他的名字想跑进堂屋,却被醍醐一把拉住,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留神隔罩那边,不看则已,一看我连头发都竖起来了——木格子上什么时候爬了这么多的蛇啊!说是蛇似乎不太确切,因为这些乌黑滑腻的爬行动物根本分不出头尾也看不见眼睛。它们彼此交叠缠绕着,密密匝匝的往梁柱顶端蠕蠕而去,已经攀上天花板的则被挤得悬垂下来,长长的摇晃扭摆着,最终不堪重负的坠落,伴着类似腐烂果实摔碎的声音四散飞溅,随即又渐渐粘连聚拢成新的躯体,再度以穷形尽相的丑恶姿态急切的游向隔罩上方。它们一边探出堂屋之外,从半空中向整个老宅蔓延,一边喧哗扰攘着:“务相屏风,给我们务相屏风……”
“这是什么啊……”极度厌恶却又无法移开视线,我失神的低声自语。
“还不明白吗,火翼?这些……就是厢房里的家伙们……”略带疲惫感的熟悉语声从幽暗的堂屋深处响起,蠢动的蛇群间,冰鳍踯躅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青癍脸的巴家家主紧随其后,亦步亦趋的监视着他的行动,这凶狠的老人所到之处,粘呼呼的长虫全都胆怯避让,却也不走远,只是嘈吵着“屏风屏风”,若即若离的尾随而行——这些果然是藏在厢房中的鬼物,就在离开的片刻之间,它们不仅已获得了自由行动的形体,而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蔓延!
“冰鳍,快到这边来!”我不敢靠过去只得放声高喊,醍醐却冷冷的指向堂屋地下:“老头子,可以放开他吗?”难怪看起来步伐踉跄,原来黑蛇正紧紧缠住冰鳍的脚踝!彼岸世界的家伙几乎没一个不喜欢燃犀的浓厚生气,巴家家主根本想不到自己找了个多好的替身!
一看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冰鳍难受得要命,可他还是放不下面子:“不用你多管闲事!”
这时候还别扭什么!我正要责怪这家伙不知好歹,“青癍脸”却斜睨着不速之客醍醐冷笑起来,可能是在他身上找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强横气质吧,老人“亲切”的讥讽道:“放了他?得等你们听我的话处置了屏风再说。”
就在这时,吓傻了的冒牌家主突然朝着“本尊大人”,爆发出不可遏抑的哀嚎:“爷爷……原来真的是你!爷爷!”可能因为辈分的关系吧,明明两人的岁数差不多,可他却要叫家主爷爷。
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巴家家主绕过冰鳍缓步走到厅前,此刻左颊的青癍将他双眼的神色微妙地区别开来,一半冷得让人血液都为之冻结,而另一半则深得无法窥探:“不得了,看看这是谁来了!我说过巴家谁也不准碰务相屏风,‘那件事’任何人也不准再提,我道哪一个敢不听话居然回来找,原来是你——阿富!”
被唤作“阿富”的冒牌货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可是……可是爷爷,没有务相屏风不行的!巴家……巴家已经败了,自从不再做‘那件事’之后,巴家就败了啊!”
“用那种方法得来的财产,不要也罢!”巴家家主拉下那张怪脸,看起来更是阴沉可怖。
“不要财产?”这句话将阿富彻底打懵了,他呆看着族祖父,嘴唇虚弱地哆嗦着,漏出不成腔调的语句:“爷爷……爷爷你当然能这么说,因为你已经享受过了!奢侈富有的生活……你不是为了那种生活,也做了……‘那件事’吗?”
作者:kiske86 回复日期:2009-11-21 18:05:00 13#
哦……当年一直追着看的。加油!
我会加油的~有几十万字的新故事可供更新~
作者:tuoba7 回复日期:2009-11-21 18:14:00 17#
真实的火翼大人降临天涯咯
亲卫队报到
哈哈~~~迦楼罗火翼和迦楼罗之火翼都被注册掉啦~~
这就是巴家的神木~
神木
犀角杯~
温峤燃犀~
杯
作者:牡丹龙龙 回复日期:2009-11-21 20:41:00 21#
哦哦~新故事!
先顶了再看~
不是新故事,龙龙……是火焰丝
犀角游仙舟
犀角游仙舟
“那件事”定是巴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听这几个字,家主长青癍的那半边脸颊蓦地抽搐起来,他厉声喝斥着“住口”,怒不可遏地逼近族孙,漆黑的盲蛇也随之轰然骚动,以妄图吞噬一切的贪婪之态交替蹿向阿富的方向。可这精明的白胖子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反倒是被家主的怒火摄住,吓得连滚带爬地躲向我和醍醐身后,执著于猎物的盲蛇不死心的尾随他朝我们激射而来……
“够了!”伴随着一声低吼,蛇群像被冻住似的骤然停止,随即悻悻然急速后退——务相屏风倏地拦在巴家家主面前。只见醍醐单手举起那沉重的器物,从上扬的眼角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不要充好人了,长青癍的!别忘了你和他一样都是务相的子孙!”
“啊?务相屏风也有子孙?”我讶异的脱口而出,被独自留在堂屋中的冰鳍沉静的冷笑起来:“火翼,务相是巴人的先祖,廪君的名字。”
到现在还不忘揶揄我们的醍醐露出尖尖的犬齿:“还好冰鳍读过点书,不像火翼那么不学无术!”
“听见‘廪先生’的名字,我就大体猜到巴家的来历了。”摆出不和对方一般见识的样子,冰鳍言语间却有着尖极端的厌恶,“若不是祖母的意思,我一辈子都不会跟这种人家扯上关系——所谓的‘那件事’肯定就跟‘廪君传说’一样恶心!”
“冰鳍你怎么说话呢!”听他当着巴家人的面口无遮拦,我连忙打断话头,“谁知道别人的家务事啊!”
“火翼你知道的!”与巴家家主对峙着的醍醐突然朗声说道,“你不仅知道,而且还亲眼见过!”
“亲眼……见过?”
“对,就在务相屏风上!”犀利的笑意弥漫过醍醐的眼角,他缓缓展开手中的漆屏,“就在这屏风上,你亲眼看见了所谓的‘那件事’,也就是巴家的弑神秘仪——‘廪君传说’!”
如果醍醐不说,我可能永远都以为务相屏风上绘的是嫦娥和后羿吧,但真相却有着百倍于奔月的残酷——在廪君务相率部族寻找新国土的旅途中,多情的盐水女神带领飞虫眷族遮蔽道路,阻止人类前进,只为了将他留在身边。可是廪君却想得到比盐水之滨更肥沃的土地,他假意送自己的一缕头发给盐水女神作为信物,却趁欣喜的女神把头发系在身上化为蜉蝣欢舞时,据此将她从成千上万的虻蚋中辨认出来,一箭射杀!
然后,失去首领的飞虫散去了,继续前进的廪君得到夷城,建立了巴国。这传说冰冷的欺骗与背叛之下隐含着原始巫术的暗示,在祭祀中弑神和收获的先后关系渐渐被偷换成因果之链,也就是在讨取神的欢心之后,再“杀死”它以换得丰穰。如此说来,巴家可能就是古代巴人的后裔,这一族掌握了古老的弑神秘仪,能以独特的方式“杀戮”自然之力的强大化身——神明,从而盗取他的力量,获得奢侈富足!
“我记得你们家舍了一半宅院作无量宫,那里就是神明的养殖场吧!”作出“总结陈词”的醍醐还是那么口不择言,但的确一针见血。他的话让巴家家主印着青癍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没错……巴家在无量宫里供养着一位失去本体的神明,他说自己是龙神。其实是什么我们根本无所谓,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就行。先祖种下银杏树作为神木让他凭依,所以……他有着美丽的绿色头发……”
“我们家供奉神明让他不至于消失,他回报我们也是应该的!”躲在我身后的阿富冷不防用变了调的嗓子冲着醍醐大喊起来,“霸着我的屏风不还算什么本事!不服气你自己养一个啊!”
“小孩子胡说什么!看来不毁掉那祸根就断不了你们的念头!”巴家家主怒吼着,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喊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为“小孩子”,可那凌厉眼神里流露的舐犊之情却再清楚不过地呈现在我眼中。
然而阿富却一点也看不见,被欲望蒙蔽眼睛的他不顾一切地骂回去:“爷爷宁可毁掉屏风也舍不得给我!自私鬼!务相屏风不是你一个人的!龙神阳炎不是你一个人的……”
“阳炎!谁在叫阳炎!”
“一提到阳炎就更饿了!我饿得受不了了!”
“快!快让我们享用那久违的美味!”突然炸响的声浪一下子淹没了阿富的语声,触发这骚动的只是一个名字——龙神阳炎。前所未有的亢奋笼罩着缠满巴家厅堂的黑盲蛇群,蠕动的鬼怪们呈现出垂涎欲滴的百出丑态,贪婪的膨胀起污秽的身体,我的眼前顿时暗了下来,连几步之外冰鳍的身影都模糊了……
“住口!你们不配提他的名字!”巴家家主雷鸣般的咆哮起来,这气势足以震慑群鬼,却不能左右濒临失控的阿富,他口不择言的大喊着,“什么配不配!龙神又怎样?他不过就是维持我们家族强盛的工具!可是爷爷你独占阳炎,害我到今天都没法举行秘仪,一直不算真正成人,只是个挂名家主!”
家主发出不屑的嗤笑:“举行秘仪?也不看看你做不做得了!你看得见阳炎吗?你懂得秘仪的真正含义吗?小孩子还妄想做家主!”
“就是因为你把阳炎藏起来我才看不见他!”积蓄这么久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阿富彻底将畏惧和顾忌丢到九霄云外,“秘仪我怎么不懂!不就是‘表神婚,里神弑’吗?少主在迎娶阳炎的新婚之夜杀死他夺取力量,这样才算真正成年,获得继任家主的资格!”
“不会这种便宜事吧!”醍醐厌烦地打断巴家祖孙的争论,他指了指蠢动蔓延着黑盲蛇,“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些东西又是什么?龙神的嫁妆吗?”
“这就是巴家被称为咒缚之家的原因!”就在阿富一头雾水的四下张望时,巴家家主早已干脆的回答,“它们是被务相屏风召唤来的——这件礼器用阳炎栖息的神木根茎做成,能吸收和积蓄龙神的力量。可是会被屏风吸引来的又何止有利的东西,况且所谓的否泰祸福只对人类有意义而已!”
“所以不仅魑魅魍魉麇集而来,连历代家主死后也不能解脱!”冰鳍吃力的拖动缠在脚踝上的黑蛇,慢慢走下早已被妖鬼侵占的厅堂,“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背负着弑神的罪孽,不能挣脱务相屏风的束缚,又无法忘怀阳炎的甘美,如果不举行新的仪式,它们就会持续的带来灾祸!”
“没错,这就是主宰巴家命运之力的真面目!”巴家家主自暴自弃的大笑起来,“已经背离初衷了,不断积累的只有财富而已,我的家族越来越富有,但没有一个人能获得幸福。”
这种有钱人的烦恼我们是没法体会的,可是财富并不等于福祉,这种道理即便是小孩子也能大体懂得。我用力摇了摇头:“你明明知道这样下去根本没有意义,为什么还要举行秘仪呢?放阳炎自由不是更好吗?”
阿富顿时厉声反驳:“你这小丫头懂什么!不管是龙神还是别的什么,放了它们,我们就连财富都没有了啊!”
“你住口!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巴家家主毫不留情的训斥着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族孙——未免也太苛责了吧,虽说祖上无亲三代无大小,但再怎么看阿富也比我年长很多,没大小规矩的怎么也不该是他啊……
“并不是不想停止,已经停不下这恶性循环了,这就是弑神的代价!”巴家家主转向我解释道,可句话一出口,冰鳍和醍醐不约而同的发出不屑的冷笑声。老人脸上的青癍微妙的抽动起来:“还真是瞒不过你们两个啊……”他低声嘟哝着,怪异的面孔上泛起掩饰不住的激昂表情,“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看看双手究竟能握住多少东西,实现野心的那种满足感,那种操纵神,乃至操纵一切的无上满足感,你们难到从来没有渴望得到过吗?”
“变态!”、“我没兴趣!”醍醐和冰鳍的声音同时响起。
只觉得胸口被揪紧了,我也皱起眉头:“可是如果是我的话,就算能得到一切,一想到阳炎……也快乐不起来啊……”
一瞬间巴家家主沉默了,片刻后泄气似的大笑鼓荡在他衰老的胸腔,面容凶横的老人缓缓低下头:“在秘仪上龙神并不是真正被杀,而是丧失力量回到新生儿状态,然后由家主交给少主。少主从小就竭尽所能的关怀他,爱护他,对阳炎越好,他的力量就恢复得越快越强大,他的信任也就越坚定不移,神婚之夜的弑神仪式也就越顺利……”
不明白老人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不相干的话题,疑惑不已的我正要开口询问,家主的声音却再度响起,那语调里有着历尽沧桑的通透澄明:“阳炎是我亲手养大的。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种样子,不知道是少年还是少女,不会长大也不会衰老,永远像白纸一张。直到杀了阳炎用他的力量一个接一个的实现野心之后……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此生的幸福,已经被我亲手断送了……”
这席话里究竟蕴藏了多少追悔和悲恸,也许只有当事者才能痛切心扉的体会吧,可对于阿富来说却只是抓住把柄而已,他理直气壮的指责起来:“爷爷你果然是故意的!自己没法受用,也不让我——你的亲孙子享受!”
阿富是巴家家主的亲孙子?这怎么可能!二人看起来年龄相仿且不说,阿富怎么看也一把年纪了,他的祖父……现在到底多少岁啊?
“享受?所以你看不见龙神!”家主脸上的青癍渐渐被黑暗侵蚀了,“果然不出所料,只要我把阳炎藏起来,包括你在内巴家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他。可是有阵子我生了场大病,若是就这样过去的话,屏风就会落在小辈手里,你们一定会置我的禁令于不顾,重新用它来召唤龙神……”
“所以你把屏风送给了我祖母家。对不对,廪先生!”一直沉默旁观的冰鳍突然发出清朗的声音。
我没听错吧!他叫这个脸上长着青癍的老人为“廪先生”!祖母在童年时代见过的那个巴家家主不就叫“廪先生”吗?曾经要求祖父将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的也正是这位“廪先生”?
“没错。”青癍脸的巴家家主竟回应了这个称呼,他不自觉的流露出生意人的慧黠笑容,“况且那时候巴家在香川城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就算全家到国外,只要屏风还在就始终不保险,所以我悄悄把它交给了通草花家,因为这家人没有什么野心。”
“那为什么又要祖父送它到砂想寺呢?”冰鳍沉静的再度发问。廪先生笑得更狡猾了:“其实我时常来看屏风的,开始通草花家总是没人,后来每次都是那个叫‘讷言’的小子接待我,他人倒是不错。当屏风上的恶气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我就让讷言把它送去砂想寺供养;可今天你们偏偏又要还回来,看来只能毁了它才彻底干净!”
跟屏风漆盒里纸笺上的落款一样,廪先生叫我的祖父……“讷言”!这其实根本就不是祖父的真名,而是同样身为“燃犀”的他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时候才会使用的名字!难道廪先生已经……不!一定是这样没错的——没有人能活这么久,站在我们面前的廪先生,应该早已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之所以对务相屏风的状况了如指掌,是因为廪先生根本就被它的诅咒缠住了;而阿富一听说巴家家主脸上有青癍就吓破了胆,因为那明显是他早已过世的爷爷的相貌特征!
居然让冰鳍呆在死灵身边这么久!终于弄清真相的我不顾一切的奔向堂屋,那群盲蛇忌惮于廪先生暴烈的气息,正腻着冰鳍的双脚盘旋环绕,感应到新的燃犀接近,它们顿时兴奋的颤栗起来,绞缠融化为一团涌动着的粘浊黑气,猛然间如铺天盖地的巨大蛛网般蓬开在我面前。
伴随着冰鳍“别过来”的惊呼声,醍醐连忙伸手拉住我。就在这时,巴家真正的家主阿富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动作突然扑向务相屏风,那种超越的极限的气势和力量让人猝不及防,漆屏竟被他劈手夺去!
“砸了它也不能落在你手里!”廪先生怒不可遏的大吼着冲向阿富,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捉不住对方——他的手指不断穿过阿富的身体,滑向虚空。灵体怎么可能抓住活人呢?廪先生直到现在都没发觉自己因为弑神之罪,早已成了被务相屏风的束缚住的怨灵;也不知道屏风一旦毁坏,自己将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
看见自己畏惧的对象此刻无计可施的样子,歪斜的得意笑容挂上阿富的嘴角:“还不明白吗?爷爷,你已经死了啊!还霸着屏风干什么?你根本就用不到!”
“讲什么疯话!你这个不孝小子!”廪先生咆哮着逼近自己的孙子,阿富却死命抱住那沉重的屏风;“什么小子,只有你的时间停止了!你看看我——我已经到了和你一样的年龄!其实出国前你就咽气了,直到死都没有交出屏风,所以巴家才会衰落!不过现在好了,只剩财富又如何?那就够了!我要过连你也没过过的日子!”
“住口!我……我怎么可能会死?阿富……倒是你……你怎么老成这种样子!”廪先生的语气依然强硬,但他的内心显然已经开始动摇——死灵只看得见生前熟悉的状况,那是因为他凭着坚信自己还活着的强烈念头而存在,廪先生也正是因为这巨大的执念而震慑了其他化为恶鬼的巴家祖先,可是现在他却能看清阿富如今的样貌。了解真相是体认到自己已经死去这个事实的开端,同样也是廪先生变得衰弱的开始!
“终于可以享用阳炎了!”
“开始吧!开始秘仪吧!”
“现在就动手!”
仿佛解开束缚一样,蜿蜒爬满厅堂的盲蛇朝一个方向嘈杂集结,蔓延的黑气渐渐聚拢,拧成一股粗大的烟柱,就连匍匐在地,贪恋燃犀生气的蛇群也挣扎扭动着,迫不及待地汇入行列之中。看准脚踝上捆绑松懈的机会,冰鳍连忙抽身跳开,三步并两步的跑下天井,可就在他身后,那迟钝游移的笨重躯体突然以不可想象的敏捷人立而起,顶端像巨伞一样猛地撑开,间不容发地朝他疾罩下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冰鳍眼看就要被黑雾吞噬了……
在我发出惊呼之前,醍醐已咆哮着冲向贪婪的巨蛇,然而那丑恶的巨大身躯突然弯折向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冰鳍的头顶,倏忽向怀抱务相屏风的阿富投射过去。
“这……这是什么啊!”阿富的脖子顿时僵直,他惊恐的转动眼珠,原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怨鬼们的存在,连求救声还没来得及发出,身体就已经被历代祖先的怨灵裹住了!
死灵蛇时聚时散的缠满阿富全身,争先恐后地涌向他手中的务相屏风,宛如条条粗绳勒紧那虚弱白胖的身体,喉咙被勒住的阿富再也喊不出一点声音,眼珠慢慢爆着血丝鼓胀出来,露出了窒息的惨状……
“放开他!”这一次,廪先生的怒吼完全没有起到以往的效果,黑蛇发出有恃无恐的嘲讽:“没用的,务相屏风在我们手里,谁还怕你!”
“让我们再度享受那种快乐吧!这个身体就此接收了!”
“龙神在那里,为什么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去把阳炎找出来!快去快去!”垂涎于龙神阳炎那甘美的灵气,这些贪婪的饕餮们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半昏迷中阿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以怪异的姿势,一点一点的爬向厅堂之外,巴家空旷的祖宅里,回荡着妖异的笑声……
“你们给我住手!”企图像以前一样威吓恶灵,廪先生放声怒吼着,灵体却在瞬间变得透明,这是亡魂即将消失的前兆——失去生的执念,他已经不再拥有毫无觉察的状态下爆发出的震慑力,此刻再去对抗掌握着务相屏风的敌手,根本就是自取灭亡。
“原来我真的已经死掉了……” 廪先生惊讶的回顾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喃喃自语着;然而错谔和迷惑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依然执著地冲上前去阻拦阿富,手指却再度穿越对方的身体,此刻的无能为力令这暴烈的老人近乎疯狂:“决不能让他们找到阳炎!毁掉屏风阻止他们!谁来阻止他们!”
“真麻烦!看来不这这么办是不行了!”醍醐发出不耐烦的啐舌声,一边说这一边卷起袖子向阿富走去,他要去毁掉务相屏风吗?
“可是破坏掉屏风,廪先生也会消失的啊!”我脱口而出。冰鳍一把拖住我:“他自己当然知道,火翼!就算消失也是应得的惩罚,说到底他和那些家伙是一样的!”
一样吗?虽然弄不明白太过复杂的事情,可我知道,对于那些恶鬼而言,幸福是杀死阳炎之后的享乐,而廪先生曾说过——杀死阳炎的自己亲手结束了此生的幸福!
诚然廪先生是自私的,自私而专制,固执的举行弑神秘仪,任意的处置务相屏风,视晚辈的意志如草芥,理所当然的支配别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凡事只为自己打算的家伙,直到现在却还想着、只想着保护阳炎……
无法从伤害阳炎的罪恶感中挣脱出来,廪先生甚至忘却了生死;为了从贪婪的欲望中守护对方,他甚至宁愿让自己消失!这何尝不是龙神等待的一切——预感幸福总会走到尽头的绝望和断送幸福之后的追悔莫及,是廪先生此生唯一诚挚的心情,也正是阳炎唯一等待的归宿。也许龙神正是在拿自己的所有豪赌这场邂逅——并非逃不开咒缚纠缠,只是偏不信在生生流转的残酷秘仪中,永不会出现值得自己付出全部的存在;就像千百年前的盐水女神那样,她明明知道那缕头发是致命的信物、死神的邀约,却还是毫不犹豫的接受下来,因为女神比任何人都了解廪君真正的心情,那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心情!
“可是她在笑……我看见屏风上,女神在笑啊!”无法恰当的传达出自己的想法,我用力的摇着头,我明明看见的——面对着廪君的弓箭,以蜉蝣之姿拥抱死亡的女神,那最美丽的笑脸……
听见我的话廪先生一瞬间停住动作,缓缓转过头来,可能是因为颊上青癍渐渐变得淡泊透明的缘故吧,他的双眼第一次投射出同样的温柔目光:“你和阳炎……还真像!那个傻瓜在我杀他的时候,还笑着对我说,谢谢,他很幸福……”
幸福吗……就是这样——也许有人悲伤,也许有人哭泣;但是,没有人后悔……
“长青癍的,我会请师父好好念经超度你的!”醍醐扬起头,语调意外的郑重。他疾步走过去一脚踩住阿富蠕动的身体,完全无视嚣张的死灵,猛地将纠缠在那肥胖脖子上的浓黑恶气撕扯开来。
看见居然有人要和自己抢夺唾手可得的猎物,那些凶狠的饿鬼加倍缠紧阿富的手脚,醍醐的右臂却毫不留情的插进那团粘腻的黑影里,一下子抽出还粘连着浊气的屏风。我和冰鳍难以置信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只见醍醐咬紧牙关展开手臂,缓缓扭动手腕——亏这家伙想得出来,居然想凭蛮力破坏务相屏风!
出乎意料的,随着骨架慢慢弯折,屏风突然发出惨叫般的声音,旋即因扭曲到极限而崩裂开来!强劲的气流突然涌向这细小的裂隙,整个废宅里的灰尘刹那间被搅动,翻卷着曼舞开来,杂草也瑟瑟摇动,发出了不安的声音……
崩裂的务相屏风化作巨大的风漏斗,吸引着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包裹在阿富身上的黑蛇之形次第消解,散成乌烟瘴气,身不由己的被拉扯剥离。这些曾肆虐于巴家的妖邪怨鬼如今再也不能兴风作浪,只能旋成浊气的漩涡,被屏风无情吞噬。
此刻廪先生也在浊流中,迎接那即将降临的毁灭惩罚。可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我看见他朝向这边翕动着嘴唇,似乎拼尽最后的力气想传达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之所以我才能听见廪先生和其他亡魂的声音,是因为他们一度凭依在务相屏风的实体上;如今屏风一边吸入怨灵一边龟裂着、风化着,伴着最后一缕消散的黑气,它也在崩坏声里化成了一堆灰尘——奢侈繁华的野心与咒缚之家的宿命,以及人类和神明的生生死死,牵牵绊绊,与破碎的务相屏风一起化做泡影,一点一点的,散进微凉的秋风中……
看到这一幕,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冰鳍的衣袖:“你听得见的!告诉我……告诉我廪先生他说了什么?”
冰鳍并不回答,只是越过生满瓦松的墙头眺望无量宫的方向,在那里高大的神木静静耸立,保护着沉睡在它体内的,单纯而倔强的龙神。收回视线,他终于开口,那语声平静但却压抑不住暗涌的情绪波澜:“……阳炎在无量宫,拜托你们,拜托你们……”
拜托什么呢?廪先生已经无力传达完这最后的嘱托了吧,我不知道如此执著的他在消失那一刻,是否能看见始终牵挂的容颜,是否能触摸到亲手斩断的幸福……
难得安静倾听的醍醐却突然发出低沉的笑声,他整了整衣领,抬脚跨过昏迷在地的阿富,踢散务相屏风的余烬,径自踏上通向昏暗火巷的檐廊。
“你要上哪儿去,大门不在这边啊!”我实在跟不上这家伙的思路。
背朝着我和冰鳍,他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快点啦!等那个阿富醒过来又要纠缠不清了——你们不想看看龙神的真面目吗?”
真的要遵照廪先生最后的托付,去无量宫寻找阳炎?我和冰鳍对看一眼——虽然祖母让我们还了屏风就回家,不要同咒缚之家扯上关系,可是现在诅咒已经解开,稍微耽搁一下也不要紧吧。在这点上达成共识的我们冲着对方点了点头,追向转过檐廊拐角的醍醐。
穿过边门沿着斑驳退色的院墙走去,就是隔开巴家祖宅和无量宫庭院的木栅门。那里虽然不像人间和异界的分界点那样可怖,但自然界狂放的生命力却依然咄咄逼人。巴家老屋的荒芜程度已经非常可观了,无量宫同它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茂盛的荒草藤蔓爬满衰朽的木栅,透过栏隔缝隙拼命拥挤而出,丰润的绿色遮蔽了门内的一切,在我因疾走而摇晃的视野里印下一方鲜明而灼热的钤记。
还在想怎么进去,醍醐就已经一脚踹开那摇摇欲坠的大门,木栅发出艰涩的声音颓然倾倒,重重叠叠的绿意凝聚向洞开的门框,那高大的背影就像沉没下去一样,骤然消失在那片浓郁的青葱中。我和冰鳍慌忙追着他跑进无量宫庭园,霎时间,醇酽碧色像净水一般无声无息的沁润过来……
拨开凌乱的茅草,银杏树铁灰的枝干便呈现在眼前,作为神木领受祭祀的香火烟熏痕迹早已暗淡,但那数百年树龄的巨木却依然惊人的茁壮。仰起头,纷繁的密叶就好像要倾倒下来一样,用不透明的苍翠遮蔽了蓝天。
从树冠边缘射下的阳光有些炫目,我下意识的移开视线。葱茏芊莽在动荡的视野里曳起碧绿弧光,而一道皎洁白影却蓦地切断了那流畅的趋势……
我的目光霎时定格——那缥缈的洁白随即在这一片深绿中荡漾起来。这不是错觉,那影像的确存在,如同白昼之月映在波心,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疏离的诱惑,似乎在拒斥着窥看,又似乎在邀请着靠近……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拨开长草朝那片洁白跋涉而去,然而就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般,月华似的影子在我靠近的刹那飘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夺目的印象——一抹火焰般鲜烈的赤红蓦地烙在我眼底,像时间伤口沁出的血液般刺目,我下意识的别过头遮住眼睛……
“火翼你一个人要上哪去?”醍醐和冰鳍追过来,却不约而同的停在我身边,惊讶的凝视着草尖上的那抹鲜红。
“赤寺山茶吗?”冰鳍喃喃低语着,“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山茶花?”
没错……那种浓重而庄严的高洁赤色,除了戴雪怒放的赤寺山茶之外,还能有谁?可是这种矜贵的植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初秋的午后,荒废的庭院中呢……
醍醐发出了不耐烦的咋舌声,抬手采撷这炎光般的花朵,我和冰鳍阻拦不及,那枝红萼早已被他执在手中。拈着那嶙峋的花枝,这冒牌和尚爆发似的大笑起来:“你们的眼睛还真是长到头顶上去了,居然把这种东西看成山茶花!”
听这么一说,我和冰鳍疑惑的望向他指尖——果然看错了呢,虬结成球挂在草尖上的样子的确有点像山茶,但仔细看那根本就是一团燃烧般的鲜红丝绦!因为中间打成绳结,所以猛一瞥很像花蕊,而致密的丝辫则让我们误认成了简洁的花瓣。
“这么漂亮的绳子正中间干嘛打个结啊?”不肯承认错误的我讪笑着去拆那绳扣。醍醐却一下子撤回手:“别乱解,这八成是庙里的东西,被风吹到这儿来的。”
“庙里的东西?”冰鳍斜睨着那火焰之丝,“和尚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嘁!连结绳记事都没听说过吗?”醍醐露出不屑的表情,“逢到头绪纷纭、关目繁琐的时候,师父们经常前一天打上一串绳结,代表要做的事情,第二天做一件就解开一个结扣,这下就不会忘事了。”如此说来,我刚刚看见的那缕白影怕是萦绕在这遗失绳结上的挂念吧。
醍醐一边郑重地将这根仅剩最后结扣的火红丝绦塞进口袋里,一边环顾四周:“看来我们果然晚了一步,龙神已经消失了。”
这突如其来的结论让我和冰鳍顿时停住了动作——醍醐说得没错,在无量宫里根本就没有强大自然之力的波动,如果龙神真的存在,那我们多少能感受到,但这里除了一些寻常的思念体之外,什么也没有。
冰鳍缓缓拧紧眉头:“廪先生不是说阳炎是失去本体的神明吗?所以才找不到吧!”
“或者他离开了呢!”我也跟着反驳,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没道理——所谓的本体也就是神明的真身,比如高峻的山岭,湍急的大河,古老的植物,幽深的矿脉什么的;而失去本体就是山岭崩塌,河流干涸,植物枯萎,矿脉耗尽。这样的阳炎根本不可能离开无量宫自由来去,若不是巴家植下凭依神木,他早就消失了。但我还是不死心:“还有啦,得到别人诚心的供奉也有可能啊!”
醍醐抬起手遮住叶缝中漏下的艳阳,发出近乎嘲讽的笑声:“名叫‘阳炎’的龙神,怎可能得到诚心的供奉!”
“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吗……”冰鳍转头注视着醍醐。那“高中生和尚”露出尖尖的犬齿微笑着:“想想看,你们为什么叫‘火翼’和‘冰鳍’?”
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面面相觑——“火翼”和“冰鳍”这对象征着强大幻兽的乳名,是祖父为了保护我们这两个最没用的“燃犀”而取的,为的是不让真名轻易被一些“麻烦的家伙”知道。可是这和龙神有什么关系?
“是为了守护!”不等我们回答,醍醐就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乳名都是守护的祈福。比如取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是为了得到像猫与狗那样顽强的生命力;取小龙小虎这样的名字是为了得到像龙和虎一样的强大力量;即便叫阿大阿二,也是希望通过数序的延绵不绝,祈求孩子们个个能健康长大,一个也不要缺少。”
我和冰鳍忍不住点了点头,醍醐则露出慎重的沉吟表情,“可对于代表水脉的龙神而言,‘阳炎’这种名字与他的本性相悖,非但不是祝福,甚至还是一种诅咒!”
“也许……也许是巴家为了方便控制他而故意用相反的名字!”听到我这难以自圆其说的解释,冰鳍冷淡的摇了摇头:“我想巴家不会这样做的——比方说父母会为方便管教子女就为他们取不吉利的名字吗?”
醍醐转身走向神木,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表皮,不动声色的作出结论:“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为阳炎取名的人并不希望他存在,没有人珍惜他的存在,他是被放弃的龙神。”
不希望它存在,没有人珍惜它的存在,被放弃的龙神……所以明明那么害怕寂寞,阳炎却始终不愿表露出对人类的依赖,就这样在年复一年的等待里,怀着好不容易等到的一瞬温柔,怀着对轮回中错过的那个人的思念,孤独的消失于黑暗,消失于空无一人的王国……
我喃喃自语:“难怪有人说龙这种东西,又笨又温柔……”
醍醐突然发出低沉的笑声,他那种得意洋洋的声音,和仰望着高大神木的冰鳍叹息般的语调混在了一起——虽然是不同的语气,却说着相同的句子:“又笨又温柔吗?人类……也好不了多少吧!”
第二章 雪神婚
薄冰似的寒风不安的鼓荡着,企图吹散密布天空的昏黄云层。没有一丝阳光,天地间却焕发着某种奇异的明亮——这就是雪的前兆。从学校急匆匆跑回家的我和冰鳍,刚踏进门槛就发现平日紧闭的堂屋打开了,借着天光看去,只见雕花门板阴影下,静立着一位身穿缦衣的沙弥。
就在我们奇怪怎会来了这样的访客时,祖母从二门里慢悠悠的走出来,手中还捧着长长的藤箱,原来是砂想寺差人来拿新年的通草供花了,可平日充当跑腿角色的,不是在寺里长大的少年醍醐吗?
说起来好久没看见醍醐了呢——香川城并不大,我们家和砂想寺离得更近,所以平时上学放学时彼此经常碰到;可是如今却一连几个月,直到寒假都没遇见他。虽然这家伙一直有点神出鬼没的,并且强悍到让人根本不必担心的地步,但这么久没见毕竟还是有点挂念。
乘那位寺里来的使者和祖母说话的间歇,我上前问道:“师父,醍醐怎么没来?”
那位沙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行事逞强鲁莽,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被方丈能寂师父关起来了。”
果然又是那好勇斗狠的蛮横脾气惹的祸。我暗自叹了口气:“那上学可怎么办啊?”
“已经同学校交待过了,即使必须休学也没有办法。”
“这么惨!”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虽然醍醐被禁闭起来勒令反省是常事了,可这么严厉的惩罚还是头一遭。所谓的“严重后果”究竟是什么?难道他破坏巴家传家宝:务相屏风的事被能寂师父知道了?可这是遵照那家家主的要求啊,虽然那对方已经不是人类了,但家主毕竟还是家主嘛!
其中的关门过节沙弥似乎也不甚清楚,他不再解释,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封递到冰鳍手中:“还有这个,这不是我们庙里的东西。”
冰鳍疑惑的接过封子拆开,鲜艳的赤红顿时燃烧在纹理细致地薄纸中央,那是一段端正雍容的丝绦,中央醒目地系着一个绳结——我可认得它,这是前段时间在无量宫废园里发现的火焰丝嘛!醍醐当它是师父们记事用的就顺手带走了,可这位沙弥却说不是砂想寺的东西,还郑重其事的送到这里来!
“那也不一定是我家的啊?”冰鳍正要递回去,祖母却突然吩咐稍等,她戴上老花镜,取过纸包歪着头良久地审视着,忽然微笑起来:“这的确是我家的东西。谢谢你了,小师父。”
“我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我不以为然,红丝绦满街都是,祖母凭什么这么确定啊!
祖母缓缓的点了点头:“错不了的!这是你们祖父最喜欢的赤寺山茶颜色,是我拿茜草和红花染的,不论多久都不会褪色,你看,到现在还像新的一样。”
“说不定就是新的。”冰鳍也在一边嘟囔着。
“你这孩子懂什么!”祖母轻轻敲敲他的额头,眉眼间却有些感慨的样子,“并不是随便就能染出来的,这种火一样的红是调和茜草红花的比例偶然得到的颜色,后来再也没能染成过。当时也只得一束,都让你祖父拿去订要紧的笔记册子了,一晃多少年啊……”
原来如此——这是祖父和祖母之间的红线呢,就算不是海誓山盟的信物也差不离了!我连忙伸手去拈那丝绳,冰鳍似乎也想拿过来看个究竟,我们恰好各自捏住一端,全然没想到虽然颜色鲜丽,但这绦子毕竟是旧东西,丝脉早已经朽了。吃不消我们两下一用力,红线在打结的地方蓦地崩断作两截。
我和冰鳍顿时变了脸色,手都没处放了。祖母倒是没有发火,连惋惜的话也没一句,只是叹了口气苦笑着:“毕竟是有年头了……”
看见这一幕,那位沙弥不动声色的宣了声佛号,面无表情对我和冰鳍说:“能寂师父要我告诉你们,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砂想寺的使者离开很久后,我和冰鳍还被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难道神机妙算的方丈师父预见到我们会弄断丝绳,所以特意提醒我们自己的错得自己弥补吗?可是就算我们有心补过,又该上哪儿去弄这孤本红线呢!还是冰鳍脑筋快——祖母不是说那束红丝绦都被祖父拿去装订册子吗?只要拆下一条来打个结就可以代替嘛!在这英明提议下,我们立刻跑去书斋寻找旧笔记,总不能让祖母她老人家不开心吧!
以前书斋是祖父的地盘,现在则完全成了在大学教书的爸爸的领地,可谓无药可救的家务死角。我和冰鳍一打开房门就傻了眼,简直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嘛!书籍像霉菌一样疯狂生长,灰尘精怪到处乱滚,书蠹和应声虫窝在潮湿的角落里打呵欠,散落的册页像蝴蝶一样满天飞……这些小零碎就都不说了,光是书精“颜如玉”就有一大堆,穿着不同国家不同时代服饰的半透明影像,有的只有拇指大小,有的却和真人差不多高,或者风情万种或者神情冷淡的盯着你,好像你不把它栖身的书本拿起来看就是犯罪一样。
大海捞针,就是这个意思吧。虽然和那些藏书人家不能相比,但在这么多干扰下找出几本连名字和样式都不清楚,只知道是用火焰丝订的册子也太困难了。正当我趴在旧书堆里一筹莫展之际,视野中突然笼上一抹淡淡的绿影。以为是视觉疲劳的关系,我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却看见雪白的波纹荡开朦胧的空气,停在眼前……
不可以抬头!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散发微光的白波慢慢抬起,慢慢攀升。似乎感觉到我的注视,白影滑行似的后退着。一点点远离,一点点明晰——刹那间我看清了,这独特的飘动方式属于薄软的织物,像极了白色轻衫下裾!
是某位“颜如玉”吗?我猛地抬起头想要辨识对方的真面目,但那白衣的姿影却烛火般摇曳在书斋的一角,霎时间淡去。我不假思索地起身追向屋角,却一下子踢翻了横在脚边的藤箱。伴着冰鳍的惊呼,枯黄落叶般的册子翻卷跌落出来,而在那残留手泽的折卷页脚,炫目的横亘着一道赤色炎光,宛如时间伤口上的新鲜血痕……
是红线!装订着祖父笔记的火焰丝绦!
“大冷天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太淘气了吧!”婶婶的责备声突然从书房门口传来,她披着厚披肩站在昏黄灯影下,轻轻呵着冻红的双手,“本家正房打电话来……”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就消失在脱口而出的惊呼里。
等待我们的是一场疾风骤雨。丝绦被弄断时没有发火的祖母,却在看到被我们拆散的笔记时大发雷霆。因为没法抽出完整的红线,我们几乎把祖父留下的册子全都弄散了。祖母从来没发这么大的火,她反复的训斥着我们不懂事,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红线有什么用!”待怒火渐渐平息,祖母的语气里恢复了老人惯有的平和澄明,“早该历练历练了,小孩子窝在家里是永远长不大的!刚好有这个机会,你们两个就过去本家那边一趟吧。”
很久没来往的本家正房竟正式发出邀请,让我和冰鳍去那边过正月十五上元节。大家长老奶奶自感时日无多,说什么也要看看小辈们,所以似乎所有同宗的少年都在邀请之列。大家刚好趁此机会团聚一下,同时也可以亲身体验一下本家所在的药神村所特有的走桥古俗。
在祖母命令下我们两个别无选择的接受邀请,虽然明知道目的地有一个让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噩梦”存在……
抵达位于邻省深山中的本家正房时,晴朗的下午正渐渐沉入暮色里。冬天的白昼稍纵即逝,坐落在幽邃山谷里的村落沐浴着短暂的黄昏,给人的第一印象绮丽非常:玉树琼枝掩映下,民居凭河而建,古老的宅院披着厚重积雪,被风格各异的小桥连在一起,像楼船般漂浮在水面上;加之亭台轩榭全都挂满上元节红灯笼,一瞬间会让人觉得恍若年光倒流。不过就是冷得有些异样,单看延绵的雪路和家家户户屋檐上垂挂下来的冰凌,还以为来到遥远的雪国。
“讨厌……”拖行李的冰鳍发出没精打采的声音。我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情绪跌落——刚下车一股浓郁的苦味就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让人觉得简直像是一脚踏进巨大的药罐子里。这也没办法啊,谁让这里村民世代以种植、贩卖草药维生呢?而且听说本家还是这一带最大的药材商。
虽然天青云淡,药神村的空气却让人感到又压抑又沉闷,简直像盛夏雷雨来临之前一样。
我叹了口气,眺望向正房大宅,不知是不是弄错了方向,视野里不见高墙黛瓦,却只有一片淳浓的庞大绿影盘亘在在白雪之间。这座山谷里并没有很多大型常绿树,落叶植物或遒劲曲折,或纤细繁密的铁灰色枝干上,轻快地载着蓬松雪冠,恣意缭乱的戟指向空中。因此那片浮动在雪光中的青雾就显得格外夺目。我一边不放心地拿起祖母画的地图确定着,一边领着不太认路的冰鳍朝前走去。
不一会儿,灯笼的红光掩映下的本家宅邸赫然已在眼前,可能因为不是书香门第的关系,大宅的格局并不十分严整,人来人往的正门两边直接就是一带低矮的篱垣,墙基都快被一株戴着厚厚雪冠的古藤压塌了。那是名叫金银花的巨大忍冬科植物,虽然天气奇寒彻骨,但它附生银色茸毛的苍翠叶片却只是稍有些薄脆卷曲,黑色的果实更是饱满晶莹。这应该就是我远远看见的绿脉没错了,繁密纷纭的藤条蜿蜒爬满整个院落,像守护着什么似的阻绝探寻的视线,将房舍庭园都埋进那深不可测的浓碧之中。
隔了片刻我们才注意到在大门边忙碌的同辈少年,他们络绎不绝的进进出出,似乎正修葺着围墙,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是不是也要去帮忙啊?”我俯在冰鳍耳边询问道,他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本家可能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大家尽快彼此熟悉吧!”说着便放下行李朝篱墙走去。就在这时,我们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明天就是上元节正日子了,你们来的可真晚啊!没有把红叶也一起带来吗?”
我和冰鳍同时皱起眉头——这是在招呼谁啊,腔调还真让人头皮发麻。正这样思忖着,没想打那声音更加热络的靠近了:“修围墙是男生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香川城来的冰鳍妹妹!”
不光冰鳍,连我都变了脸色,那个“噩梦”果然出现了!他就是我和冰鳍的克星,本家正房的嫡孙——晓!童年时代“顽皮得伤心”的他曾来香川住过一阵子,那段回忆就成了我们至今想起来都会发抖的心理阴影。还记得那时我和冰鳍遵照旧俗打扮得一模一样,而且从来只以乳名相称,所以当晓得知我们两个其实是姐弟的时候非常吃惊,一开始总和我过不去的他转而欺负冰鳍,并且一直把这个习惯保留到今天。
理也不理这小子,冰鳍自顾自走向忙碌的同辈们:“都是这种藤积了雪太重,砍掉它墙才会立起来!”说着他便去拉扯翠绿的藤条,没想到刚一动就捂住手背缩回来,看样子是扭着指头了。
我连忙拉过他来看个究竟。还是小心为好——刚刚我就觉察到这株巨藤的存在感过于鲜烈了,如今微微靠近更能感受到强烈的生气扑面而来,都说满了百年的榆木疙瘩都会变成妖怪,更何况这生命力极端旺盛的古木呢。这时,一身扎眼的鲜橙色羽绒服的晓大摇大摆地跟过来堵在我们面前,这家伙一直和父母住在城里,完全是很会玩的都市少年样子。他扬起很自大的武士眉,幸灾乐祸的笑着:“这可是忍冬啊,冰鳍妹妹,忍冬代表命运之线嘛!如果硬要扯断缠在小指上的红线,那一定会受伤哦!”
命运的红线!一听这话我顿时一阵心虚,冰鳍也悄声嘟哝起来:“讨厌……花妖树怪还懂什么红线!”
然而晓的耳朵好得异乎寻常:“药神村才没有花妖树怪,这里可是有神明守护呢!你们见识短,没听过村里的神婚传说也不奇怪!”
饶了我吧,先是红线,现在又是神婚!这种没有任何实用意义的经验我们已经在邻居巴家积累过了,没必要坐这么久的长途车来这里重温一遍!
我和冰鳍朝晓投去恼怒的目光,没想到他不但不知收敛,反而更起劲了:“所谓的神婚传说,讲的是很久以前这村里某个望族的大家长非常宠爱他的独生女,可那姑娘偏偏得了重病。大家长便许愿:人类也好,异类也好,无论是谁,只要能保住他女儿的命,就可以娶她为妻!”
“我已经知道了。”我不耐烦的打断晓的话,这种故事我们小时候不知听过多少,“后来某个异类治好了那姑娘的病,可这大家长却违背诺言,不肯把女儿嫁给妖怪。于是大家长遭报应死了,姑娘则恰巧得到过路英雄的帮助,消灭了异类之后,二人便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对于我的叙述,晓完全不以为然,他得意洋洋的摇摇头:“差得多了!根本就没有妖怪和英雄,救了那姑娘的是神!雪神!”
“雪神?”冰鳍看着晓,“为什么是雪神?这里应当山神或林神的传说比较多吧。”
他说得没错——香川城濒临长江,水网纵横,农耕发达,所以守护水脉的龙神和象征丰穰的狐神传说特别多;而药神村在深山里,应该是山体或林木的崇拜比较发达才对。
晓虽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摆出一副很懂行的样子:“当然是雪神!奶奶说在这座山里,雪神最强大也最仁慈。”
“不对吧……”冰鳍转动线条优美的凤眼,看了看积雪的忍冬藤,
“今年开春很早,明天都是上元了,这里的雪还这么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雪神的仁慈吗?”
“雪神就是仁慈的!”晓大声抗议,“奶奶说我们村子就是靠了他,才能年年草药丰收!”
“还药材呢,连野草都冻死了……”我揶揄着,朝冰鳍眨了眨眼睛。
“就是!”他窃笑着打趣道,“看来一定是雪神和妻子闹别扭了,迁怒到人类身上,唉……人神联姻怎么可能有结果呢!”
“谁说的!他们很幸福的!”晓大喊起来,“就在上元节那天,大家长的女儿独自穿越村中的七座桥嫁给雪神。那姑娘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是人类了,便许下愿望——从此以后女孩子们只要像她一样在上元节这天走过七座桥,就能获得幸福。这就是药神村走桥风俗的起源!”
“这种祈福风俗我们香川也有,叫做过桥走百病,统共过三座桥就够了。”我故意咋舌,“而且这也不能说明那家女儿就一定幸福啊,或许她其实不愿意嫁给雪神,所以祈愿别人能获得幸福呢?”
晓似乎被我们接二连三的问题逼急了,态度顿时恶劣起来:“那你去问雪神啊!去问神妻啊!你们还不如多想想明天怎么办吧——上元节女眷都要提着花灯去走桥,火翼你扮女装只怕会被识破,还是让你妹妹去比较保险!”
我还没来得及开骂,冰鳍的拳头就已经举起来了,虽然童年时只跟晓相处过很短一段时间,但我们已经充分吸取了这样的教训——要让晓闭嘴,最快的方式就是动手。因为这家伙一直在练空手道,所以老是把这样的口头禅挂在嘴边:“武术家的拳头等于凶器,决不能对外行人使用。”结果每次都会饱餐一顿拳脚,不过对他来说这根本不痛不痒就是了。
“这边来,香川来的两位!”还没打到痛快,正房那边已经传来一位本家叔叔的招呼声。冰鳍心有不甘的收回手,拉起我头也不回的走向厅堂。这位叔叔告诉我们,大家长奶奶因为身体的关系不能起床招待,要我们不必拘束,也不用特意过去问好。不只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小辈没几个见过她的。
本家正房果然规矩很大,男客和女客是分开招待的:女客和本家奶奶住正屋东院,而男客则住西边的院子,晚饭时才几十个人一起聚到大厅。我和刚认识的女孩子们坐在一桌,跟冰鳍还有晓的那桌隔了很远。没记性的晓一直拿冰鳍寻开心,完全看不出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有些担心的频频眺望——院门一锁不到第二天是见不了面的,万一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认真打起来可就糟糕了。
雪是在入夜时分降下来的,起初未曾察觉,只是觉得药草的苦涩突然被某种清爽的寒气冲淡了,直到风吹开虚掩的窗页,恍惚散入几片轻盈的结晶。我走近碎冰格的窗边,眺望着无边夜色,忍冬藤覆盖的庭院早已融入天空的深黛中,黑暗里雪原本无形无迹,却被檐头悬挂的红灯笼映照成纷纷扬扬的漫天落樱。如果不是那么冷的话,这景致定然有着春夜的旖旎吧,不过此刻春意只是冰层底封冻的遥想罢了,我不知道在冰雪之神的守护下,这村庄的春光何时才会来临……
正这样想着,院门关阖的沉重回声从黑夜那头传来,宣告山村的一天已经结束。我正要关窗休息,突如其来的疾风却卷着雪片扑面而致,刹那间将视野裹入一片混沌之中。我下意识的缩起肩膀,还没来得及拂开吹到脸上细小尖针般的冰沫,扶着窗棂的手就感到了比雪更冷的触摸……
猛地抽回手,我搜寻被风雪模糊的四周——夜空如同盛在乌陶笔洗中半冻结的净水,正柔缓的溶开一滴不小心落在冰皮上的胭脂,这便是灯笼的光晕。那抹沁润向黑暗的薄红里凝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为何,此刻映入我眼底的是再鲜明不过的细节:雪静静筛落在那个人瘦削的肩头,如密语般反复叮咛,然后消失……
被雪的轨迹引导着,我的视线捕捉到陌生访客漆黑的头发和深邃的眼睛,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柔和的面部轮廓,那肌肤仿佛浸染着光线似的,从深处焕发出温暖而透明的绯红,黑发青年流露出害羞的微笑:“对不起,我太冒失啦!你可别见怪!”
我一瞬间忘记了言语: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寂寥沉静,而笑起来却意外的亲和纯真,如此美丽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双手这么冰冷,想来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吧。我不由得担心地提醒,“你怎么会在这里啊?院门都关了,男客该去西院呢!”
访客腼腆的垂下头:“所以说很伤脑筋嘛,我要找人……”
可能他也是客人之一,和同来的人分开后想起有什么话要交待吧。我朝窗外俯下身体:“呆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这样吧,你先过去西院,有什么事情我来转告你要找的那一位行吗?”
听见我的话,访客有些吃惊的抬起眼睛,寂寞的笑容随即浮现在他清秀的眼角:“那就拜托你了。请帮我对冬莳说:我想见她。”优雅的点头之后,他转身走向垂挂着忍冬藤的葫芦门,修长的背影渐渐融入飘雪夜色中。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那个‘冬莳’问起你来我该怎么说啊!”目送黑发青年消失在视线尽头,我突然注意到自己的疏失,随即便越发懊恼起来——要从东院那么多的女孩子里找出一个叫“冬莳”的人来,说上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我居然答应人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刚走出房门来到檐下,裹着厚棉袍的我就冻得一阵哆嗦,抬头朝东院看过去,同辈女孩们住的小楼伫立在大雪里,紧闭的窗格中透出点点温暖灯光。娇柔的笑语像幽微的花香般散入寒气里,隐约飘到我耳中——她们先来几天早就彼此熟悉了,住一起就像冬令营一样,我却因为来的最晚,只能独自窝在暖阁的偏房。
一边呵着手一边穿过檐廊来到小楼下,清亮的语声突然从窗缝间泄漏出来:“……所以才把所有小辈都聚集起来,听说是用这种方式决定本家的继承人呢!”
“这么说我们之中谁都有可能继承本家了!”另一名少女的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惊讶。
一听这话我立刻停下脚步,好像不小心听到了不得了的内幕!明知道听壁脚不太应该,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下来,只听刚刚那个声音清亮的女孩子继续说道:“那是我以前碰巧听见外婆讲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她的同伴似乎还有些疑惑:“你外婆不就是大家长奶奶吗?这是她决定的?”
“我也不清楚,反正外婆说得很认真的样子,应该不是玩笑!”
“谁要继承啊,现在本家早就不像以前那么风光了,穷山沟又这么冷,谁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大家长的外孙女连忙分辩,“一旦年轻的大家长出现,本家很快就会兴旺起来!因为……”
就在这时,苍老而威严的咳嗽声冷不丁地响起,我条件反射的回过头。只见暖阁门口的灯笼下面静立着一位梳旧式发髻的老妇人,虽然年事已高,她依然腰身笔挺,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势注视着我这边。正房原本就只有大家长奶奶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这个时候出现在内宅的,总不会就是她吧!
我顿时傻了眼,呆立在小楼窗下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对方却满不在乎的笑着,从容地抬手召唤我:“你是香川那家来的孩子吧?这边来!”
老妇人的动作带着沉甸甸的优雅,说不出的端庄雍容,我连忙走到她面前鞠躬行礼:“我是香川来的,您是本家奶奶吧?”
“不必拘束。”老妇人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更是慌张了:“失礼没去请安……”可是有些怪啊,本家来了这么多小辈,大家长奶奶又没见过我,怎么就一下认定是从香川来的呢?她却不以为意,用旧时的习惯掩住嘴角:“人一老就不容易觉得困,你来得正好,来来来,陪我聊天的话有好东西送你!”真让人意外——传说中很威严的大家长私底下还这么亲切有趣。
我跟随本家奶奶走进暖阁,迎面就看见多宝格子上放着一盏精致的七角宫灯。那木骨架不像一般制品那样做成龙头凤尾的形状,而是雕成蜿蜒盘曲的藤蔓,纷纭叶片保护着累累果实,蜷曲的枝梢则颤巍巍地朝空中挑起锋锐斜角,这难得一见的精美灯骨就已经很让我惊叹了,更何况还蒙着雾一样纤薄,用金银丝线绣满飞鸟般花朵的灯纱——这是忍冬花呢!看来那盘桓在篱墙上的巨大古藤,已经浑然渗透进本家生活的每个细节里,就连一盏小小行灯都把忍冬花素材运用得巧夺天工。
“这就让你看呆了,等着吧,还有更新鲜的呢!”本家奶奶让我坐到桌旁,径自走到木雕大衣橱前,打开同样密布着忍冬纹的柜门。满满当当的衣物在昏暗的灯下闪耀出奢华的光芒,可她毫不爱惜的拽开一件件柔软织物,闷头寻找起什么来:“香川来的,你现在倒是挺听话的,晚饭前我送你东西怎么不收啊?”
晚饭前?我们碰上过吗?我有些迷惑:“本家奶奶,我和您是刚见面啊……”
“不老实可不行哦!”本家奶奶扶着柜门回过头来,“那时候在西院,你好象和谁赌气的样子,我叫你,你也爱理不理的!”
西院,那是男客们住的地方啊。我恍然大悟:“您弄错了!您碰见的应该是我堂弟冰鳍。”难怪老太太她认定我是从香川来的,原来是把我和冰鳍弄混了。我们两个个头相当,发型也差不多,又穿着一样的深蓝色羽绒服,老人家眼神不好,认错了也是正常的啦。
本家奶奶直起身体,仔细的端详了我一会儿便笑起来:“原来香川来了两个孩子啊,还真是像。那一位是你堂弟吗?你是女孩子没错吧!”
虽然我们两个的爸爸是孪生子,但冰鳍长得像他的妈妈,我则像爸爸,外人看来也许觉得有几分相像,但是男是女至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吧,干嘛要特意确证一下呢!我只好苦笑:“是女孩没错……”
本家奶奶打量着我:“嗯,身材跟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长相不如我,不过也凑合了。”
我继续挤出笑容。
本家奶奶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衣柜底下抽出一个不小的点螺漆盒。这盒子应该有些年代了,可能因为珍藏在柜底的缘故,看起来还很光鲜。本家奶奶揭开装饰着螺钿忍冬花的盒盖,绸缎那纯正而高贵的深绿色顿时像浓郁的药香一般扑面而来。
“穿起来看看!”她提起这件织着浮纹藤蔓的精致长袍,不由分说送到我的面前。
银杏神木与道观
作者:三芳野瞬瞬 回复日期:2009-11-24 10:33:00 47#
默默地翻滚上来……
为啥叫龙神少年为啥为啥为啥……
一同翻滚,其实这名字是老大觉得好听……
作者:LoveBambi 回复日期:2009-11-24 13:04:00 48#
这个版,好似是火翼大人已经出了书的那版《火焰丝》吧?
火翼和冰鳍的故事怎么也看不够啊~~~
是滴~~~~
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感动翻滚~~~
这算什么啊?我一下子慌了神,忙不迭的拒绝。本家奶奶却自顾自动手替我换好衣服,她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着,确定似的点了点头,随即又从盒里取出件什么东西,郑重地展开。昏暗的暖阁里瞬间氤氲起盛夏山林中的雾气——一袭半透明的白色轻绡飘扬到我眼前,这正是与行灯灯纱同样的织物,轻盈的质地上铺满本色丝和金银线绣成的飞鸟状花瓣,连缝合线都被掩盖了。本家奶奶将这绫缭罩上厚重的浓绿锦衣,霎时间,如同古藤上重重叠叠绽放出带着薄雪的忍冬花,表里二重衣物微妙的搭配起来,比单独看时更绚丽百倍。
可是越好看的衣服,穿在不相称的人身上就越古怪!我都不敢想象这套夸张的礼服穿在自己身上该有多么可笑,本家奶奶却一迭声催促:“你照照镜子看看,挺合身的呢!这衣服送给你了,明天就穿它去走桥吧!”
照镜子?穿衣镜就在屋角,可我哪有胆量照啊!本家奶奶是不是在寻我开心啊——贵重且不说,这首先就是件仅供欣赏的衣服,我怎么可能配得上它的美丽与高贵。送给我,还穿这去走桥?这未免太荒唐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手忙脚乱的脱下礼服,又怕扯破纤细的布料,简直狼狈不堪。本家奶奶完全不理会我的意见:“你收着就行了,罗嗦什么!”我怎么忘了她可是个专制的大家长呢!
好不容易换回自己的粗棉袍,我顾不得折好就把那锦衣送还给本家奶奶,准备开溜:“我……我突然想起来有急事,这衣服等办完事回来再拿行吗?”
本家奶奶可不会轻易让我蒙混过关:“衣服就拿着,又不会碍事!”
“对了!我是要找人呢!”一筹莫展的我忽然想到窗下那个不速之客的嘱托,这正是个溜之大吉的好借口,“如果人家问起这件衣服的事,我也不好回答啊!”
“这个时候你要去找谁?不会是蒙我这上了年纪的人吧!”
“才没有!真的有人托我找人呢,找一位叫冬莳的女孩子!”
“冬莳?”一瞬间本家奶奶的神情变了,这稍纵即逝的惊讶之后,不可捉摸的笑容浮现在她满是皱纹的眼角:“那个男人,托你找冬莳吗……”
那个男人?我还没有告诉本家奶奶找冬莳的是个男人呀……
看着一脸困惑的我,某种微妙的情绪渐渐渗透本家奶奶的眼眸,那目光仿佛越过我穿透面前的黑暗,而她的声音则来自比黑暗更遥远的地方:“冬莳……就是我……”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叫,因为青年访客幽艳的相貌,再加上冬莳这个雅致的名字,我还当要找的人是个气品高尚的年轻淑女呢,没想到那居然是大家长本人!强烈的的反差让我连说话都不顺畅了:“冬莳……啊,对不起!本家奶奶,那个人,他……他要我告诉您……”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本家奶奶打断我的话,强硬的把那套过于美丽的礼服连同漆盒一起塞进我怀里,“这身衣服就是你的了,给我穿着它去走桥!”
就这样,我被任性的大家长推出暖阁,再度置身于瑟瑟寒风中。似乎怕再生事端,本家奶奶干脆连灯都灭了,我无可奈何的回望那黑洞洞的窗口一眼,捧着咄咄逼人的礼物,步履蹒跚地向自己房间走去。
风明显微弱下来,苦闷的药味不失时机地四下弥漫。只是刚刚片刻工夫,大雪已经拥上檐廊,连台阶都遮没了。我下意识的眺望暖阁前的小小庭院,飞雪织成冰绡帘幕上,灯笼的嫣红光晕这一点那一点的散布着,像坠着帘脚的香球。就在某一盏灯笼下,我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影,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寂寞笑容凝视黑暗,熙熙攘攘的雪不断模糊着那素净寥落的容颜。
这正是雕窗下的那个不速之客啊,怎么到现在还没去西院?他不是要找冬莳,也就是本家奶奶吗?她就在暖阁呢!我连忙走下檐廊,向那个黑发青年喊道:“喂!你要找的冬莳在……”
可就在这一刹那,飘落的雪花忽然迷乱起来,霎时隐没了那个人的身影,连他身后爬着忍冬的矮墙也紧跟着消失无踪,灯笼也好、房屋也好,全都在一瞬间藏起形迹,我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正迷失于一望无际的冰雪之乡……
明明应该很恐惧的,可那寥廓纯粹的洁白却吸引着探访的脚步,它的深处究竟居住着什么呢,这幻觉里的雪乡……
突如其来的重击蓦地落在肩膀上,一下子击散了雪之幻境。我大吃一惊,怀中的漆盒都差点失手掉在地上。我连声抱怨着回头寻找那冒失鬼,熟悉的脸庞呈现在视野中央——是冰鳍和晓。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大惑不解,这里是女客住的东院啊!
“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冰鳍的态度明显的恶劣起来,“刚刚去你房间找不到人,没想到居然在雪地里梦游!”
晓则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没看见院门开了吗?走桥早就开始了,女孩子们已经出发,男孩也都在正厅里看呢。你还不快点会追不上哦!”
“怎会的?明天才是十五上元啊!”我迷惑地问道。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晓抬头看着不断飘下鹅毛大雪的天空,“照这样下去,不到天亮整个村子就会被雪封住,所以走桥提前了。”
“不就是个祈福仪式吗?中断一两次也无所谓啊,这里人也把它看得太重了吧!”我转向冰鳍。他却用一个大大的喷嚏回答我,与其说是受了凉,还不如说是被越来越浓的药气熏的。
“恐怕不是祈福这么简单……”冰鳍揉了揉鼻尖,“刚刚晓说,走桥关系到本家的家业继承问题!”
我更不解了:“继承人不是晓吗?他是本家正房的嫡孙啊!”
“我是男的所以没资格啦,能继承这个家族的只有女孩子。”晓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其实每到确定下一任大家长的时候,本家就会把所有的小辈召集起来,用走桥来选择合适的继承者。说到底男孩子只是陪衬而已,因为那个仪式只有女眷才能参加!”
召集所有小辈确定继承人,类似的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对了,这不正是东院小楼中,大家长外孙女和她同伴的对话吗!当时没能听见她说出所谓的决定方式,想不到它竟是药神村延续至今的古老风俗——走桥!
“只有……女孩子吗?”我喃喃的说着,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漆盒,而某个朦胧的念头却在脑海中渐渐萦绕起来……
“当然了,因为雪神是男的呀!”晓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和神话中的不同,药神村的雪神居然是男性!其实作为自然化身的神明根本无所谓性别,这里的雪神之所以是“男子”,恐怕因为在最初的传说中,与他有婚约的是人类的少女。
“这就奇怪了……”冰鳍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凝视着那小小结晶在掌心融化,“本家未来的女主宰者,为什么要模仿雪神新娘的行为?”
让我不安的正是这个!“走桥”原本就是和神婚有关的仪式,它起源于传说中神妻的祈愿:女孩子们像她一样在上元节走过七座桥,就能得到幸福。可所谓的幸福是什么,如果只是富庶家族的支配权,又何必采取与神婚相同的形式?
淡淡的白汽笼在冰鳍嘴角,衬得他的眉眼一瞬间有了虚幻的味道:“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放心。晓,你所说的雪神婚仅仅是一个传说吗?”
“当……当然了……”晓的语调突然间慌乱起来。
冰鳍微微眯起修长眼角:“那这个家里为什么徘徊着那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重复着这句话语,晓突然一把握住对方肩头用力摇晃起来,“你……你碰见谁了?”
冷笑浮现在冰鳍唇边,他并不挣扎,只是斜睨着童年玩伴:“碰见了谁?你还不清楚吗?”
这一刹那,晓蛮横的钳制虚弱地松开了,他凝望着对方的眼瞳,失神的低语:“果然是他吗……有忍冬的保护也没用,他还是侵入这个家里了——那个雪神!”
雪神,本家大宅里徘徊着雪神!雪花降落手背的冰冷触感突然唤起被搁置的记忆,一道寂寞的身影霎时浮现在我眼前,他有着漆黑的头发,深邃的眼睛,以及……比雪还冷的指尖,那位一直在寻找冬莳奶奶的不速之客,难道就是……
“我也碰见他了!”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是个挺周正的年轻人,他还让我去找你奶奶呢!”
朝我的方向投来难以置信的眼神,晓的面颊上慢慢褪去了血色,来不及多说一句,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入东院中。
大雪无声无息的纷飞着,覆盖了整个寂静的庭院。环顾四周,庭院也好房舍也好,全都沉入混沌的黑暗,仿佛此刻天地间只留下我和冰鳍,以及那隐藏了形迹的冰雪神明。出没于这个家中,雪神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呢?是丰厚的祭祀还是虔诚的供奉,抑或是比这些更宝贵的东西……
“火翼,那个难道是雪神吗……”冰鳍沉吟着转向我,突然注意到我怀里的漆盒,“这是什么?”
我顿时大惊失色:“糟糕了!这是本家奶奶给我的!”
冰鳍连忙揭开盒盖,乱堆的织物那奢华典雅的色泽霎时如熏风般荡漾开来,他一下子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用夹杂着询问和责备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尴尬的讪笑着:“本家奶奶还要我穿着它去走桥呢。”
“这根本就是作弊嘛!”冰鳍抚着额角叹了口气,“总不会已经内定你做大家长了?”
“别……别开玩笑了!什么大家长不大家长的!”我慌忙结结巴巴的抗议起来,虽然这样说着,但我心里实在没底——本家奶奶把这种又贵重又古怪的东西送给不相干的小辈当见面礼,而且从头到尾连对方名字都不问,这样的行事风格怎么说都有点有违常理。
怀中的漆盒突然沉重起来,我连忙把这烫手礼物塞给冰鳍:“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我不去走桥了,冰鳍你帮我把这个还掉!”如果我自己去的话,一定拗不过强势的本家奶奶,到头来还是会被她支派得团团转的。
冰鳍推着漆盒,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不会是白干吧!”
几番讨价还价之后,获取暴利的冰鳍心满意足地去暖阁找本家奶奶了。我则跑到正屋混进不用走桥的男孩子们中间。
大家聚集在地势较高的正屋前,在那里全村的风景尽收眼底。雪夜特有的黯光烘托出昏暗的延绵群山,如同层层拖曳的优雅婚袍,三三两两向村中进发的灯笼像散落在裙裾上的金红色细小珠宝。
这些提灯走过七座小桥的女孩子们会明白仪式的真正含义吗?我猜想她们之中,也许有些人真的是怀抱着得到幸福的小小愿望,虔诚的走过规定的路径;但更多的人可能仅仅将它当成深夜里一个新鲜的游戏,纯粹在体验这古老的奇风异俗。
正屋前大家兴高采烈的指指点点,躲在角落里的我却越来越担心——去暖阁也不必花这么长的时间吧,冰鳍这家伙怎么到现在还不过来?
“冰鳍大路痴,难道又迷路了?”我抬头去看着通向内宅的小径。就在这时候,晓气喘吁吁的冲过天井跑向我,一迭声的嚷着:“冰鳍,冰鳍!你姐姐呢?”
他没在本家奶奶那里碰到还礼服的冰鳍吗?我迎上前去正要询问,晓却在看清我面孔的时候,气急败坏的大喊起来:“火翼,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刚刚穿神婚服的又是谁啊?明明背影很像你的!”
“神婚服?”我一时弄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晓更着急了:“就是神妻穿的结婚礼服,和一般的嫁衣不太一样,是一件漂亮的不得了的深绿色长袍,上面还罩着绣满忍冬花的薄纱啊!”
那不是本家奶奶强迫我收下的礼物吗!看来冰鳍已经还回去了,本家奶奶又把它送给某个身形有点像我的女孩子吧。我摇着手解释道:“去问你的祖母,一切就都清楚啦!”
“你为什么总是提起我奶奶?我刚才去看过,她好好的躺在东院向阳的屋里啊!”晓连冷汗都急出来了,“这次聚会只是借了她的名义而已,其实奶奶几年前就得了中风,一直起不了身,连人都认不清了!这又关她什么事?”
“不可能!”我的脊背突然掠过一阵恶寒,“什么中风不中风的,我刚刚才见过她啊!就在暖阁里,精神好得不得了!”
“暖阁!”一瞬间,晓的眼神燃烧起来,“你究竟见到谁了?火翼!”
我也急了,一时顾不得礼貌:“就是本家正房奶奶啊!叫冬莳的奶奶嘛!”
晓的脸上慢慢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怎么会知道‘冬莳’这个名字?这个人……应该死了很久才对!”
“冬莳……已经死……死掉了?”我不由自主地颤声重复着这可怕的句子,这宅院里不仅有雪神,还潜伏着死灵吗?身为“燃犀”,我的确时常分不出幽魂和活人的区别,可是相处一久不可能不露出马脚,比如暖阁里那一面穿衣镜就能让它显形,可是那个时候,身穿锦衣的我因为着急害羞,根本没敢去抬头看镜子啊……
我难以置信的仰视着晓,他挑起刚直的武士眉,一字一字的说:“你听着,火翼,‘冬莳’是那件神婚服主人的名字,她就是本家的初代大家长,也是第一位嫁给雪神的女人!”
雪神婚果然不仅仅是传说——故事里所谓的“望族”原来就是本家正房,而初代神妻“冬莳”曾活生生的存在过,并且至今仍存在于这家中某处,伺机挑选着神婚服的新主人!这一刻,窗下那位不速之客的素淡容颜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第一次见面时,他那么寂寞的等待着、寻找着冬莳,仅仅为了传递一句“我想见她”的话语;第二次见面时,如果不是被冰鳍和晓打扰,他早已将捧着婚服漆盒的我带进雪的幻境!
这位孤独而幽雅的黑发青年,必定是雪神无疑!如今他依旧徘徊于这座宅院,散播入春后一直无法停止的苦寒,降下淹没整个村庄一样的暴雪,如果不出所料,他这样做既非为了得到祭祀也非为了歆享供奉,而是为了带走属于自己的新娘!
我断断续续的脱口而出:“冬莳……曾经把神婚服送给我过,我让冰鳍拿去还了,难道……”
难道晓看见的身穿忍冬婚服,背影很像我的人……是冰鳍!不是没有可能,人类仅仅觉得我们有些肖似而已,可在异类的眼中,我和冰鳍也许只是两团一模一样的,用犀角点燃的火焰!记得冬莳就曾经认错过,难道身为死灵的她再一次犯了同样的错误,将冰鳍当成了她选中的继承人!
裹紧外衣,我疾步冲下台阶。晓明显地慌乱起来:“你要上哪儿去?”
“冰鳍可能去走桥了!”我扯下廊柱上的灯笼挂在火筷子上,“我得去带他回来!”
晓却一把拉住我,目光里满是焦虑和惶惑:“不行!你绝对不能去!”
“我不去,难道要让冰鳍成为神妻吗?”我惊讶的反驳道,“新娘变成男人的话,雪神一定会认为人类在玩花样而发怒吧!”
“所以才更不能去啊!火翼!”晓的手灌注了更大的力量,但指尖却在微微颤抖。这不像是晓说出的话,他虽然脾气顽劣,但却绝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我甩开他的手,静静的注视着武士眉下黯然的双眼:
“晓,你在隐瞒什么?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吗?”
一瞬间晓避开了我的视线,左右为难的表情笼罩了他的面庞。没时间等他的答案了!我按住衣领转身跑进大雪中。
“等一等!”晓拼命喊住穿过堂前空地的我,雪寂静的在我与他之间挂起一道纱帘,“不要去……冰鳍已经触犯了雪神的禁忌,他没救了!胆敢违逆神明的话你也会回不来的!”
风雪织成的巨网,罩住目力能及的整片天地,如今冰鳍正深陷在这张巨网的某处,而原本困在其中的人,应当是我!撇下他不管的确可安然的渡过这危险的长夜,可是以后呢?我清楚的预感到一旦丢掉冰鳍,以后的日子将永远和这个不明之夜捆绑在一起!我并不勇敢,只是斩不断那比血缘更浓厚的牵绊,从出生开始就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牵绊而已……
走进村里,原本就很不确定的风彻底止住了,空气就像药汁般混浊得让人窒息,眼前的道路完全隐没一片灰暗的白雾里,细雪毫无重量的落下来,又不着痕迹的堆积在地面,仿佛这个世界里只剩下飞舞的冰花而已。真奇怪,在正厅眺望时,女孩子们明明遍布整个村庄,可是现在为什么一个也看不见了呢?
不仅仅是身边阒无人迹,连村中的房屋道路都在漫天的飞雪中隐藏起来,更不要说那些小桥了。灯笼照出的只有自己的孤影,无论朝什么方向看都是白茫茫一片,难道……我迷路了?
也许正如晓说的那样,触犯了雪神的禁忌,我和冰鳍将被永远困在这雪的幻境之中?雪不停的下,忽然前方出现一点摇曳的微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盏昏黄的行灯!
“冰鳍!”我条件反射的大喊起来,可是对方的回答却让我失望:
“是我,晓!”灯光融化了雪幕,视野中晓的容颜渐渐清晰起来,他抬起手中的灯盏:“算你狠,我给你带路!这是传说中雪神送给神妻的宫灯,在走桥仪式里,能指引正确道路的只有它了。”
雪花像无数不悔的飞蛾般,奋不顾身的扑向晓手里的行灯,凌乱摇曳的光晕让我突然注意到,那竟是我在暖阁里看见的忍冬宫灯。
晓说的果然不错,借着这盏灯播撒的微弱的光芒,拱桥的影子赫然浮现在咫尺之间的眼前。虽然同辈女孩走遍村中,但这座桥上却只有一行已经撒上雪花的淡淡足迹。
我不由自主地指向桥面:“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别人到不了这里,因为这就是‘第一座桥’。”凝视着足印,晓叹了口气——靠着忍冬宫灯的指引,我们果然找到了正确的行路,从这座拱桥开始已不再是人间领域,所以能在此地留下脚印的,应该就是身披忍冬婚服的“神妻”——冰鳍!
已经不能回头了,从踏上覆盖着白雪的桥面的那一刻起,走桥仪式已经不可逆转的启动,在我和晓前方无边无际铺展开的,是属于雪神的领域。
“已经走过去了。”晓眺望着没有尽头的雪原,“希望赶得上,不要再让更多的人送命了……”
“送命!”我惊诧地慢下脚步,“为什么会送命?”
“因为是人祭,所以会出人命啊!”晓发出漠然的冷笑声。
“人祭!雪神婚是人祭?”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恐,难怪晓一直言语闪烁似乎在隐瞒着什么,原来就是在掩饰神婚传说美丽表像下的血腥本质!冰鳍即便没有欺骗雪神,结果也不会有改变,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迈向冰封的祭坛……
意识到这一点,我不顾一切的埋头奔跑起来,身边传来晓急促的脚步和低沉的语声:“这个家族某代家长为了挽救中落的家道,将名叫冬莳的女儿献给雪神。从此后这家一直将年轻的女儿嫁作神妻,换取适合草药生长的气候,换取丰收和富裕。可是并非每个女孩都能成为雪神的新娘。这么多年,有的女孩能侥幸回来继承家业,有的女孩就这样迷失在雪神的领域里,连尸骨都找不到……”
伴着晓的话语,桥的踪影再次隐隐约约的浮现在我视野中。四周依然只有一行陈旧的足迹。脚已经麻木了,在浓郁的药气和疏松的雪地里,持续快速的行走是那么辛苦……
“被选中神妻会穿着忍冬婚袍回来。无论出发时是什么打扮,继承者归来时都已披上神婚服,这代表她已经成为像攀满庭院的古藤一样的家族守护者。然而这件神婚服是藏在暖阁里的,门锁一直用铅封住。直到正式继承大家长的那一天,神妻才会敲掉旧锁将婚服藏入暖阁里,然后重新加固封印。可是下一次走桥仪式结束时,它又会莫名其妙的再度出现在继承人身上。”
所以晓听到我提起“暖阁”时才会那么惊恐,因为他不明白其中原委——这是冬莳在作祟啊!是因为不甘心接受沦为供品的命运吗?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出没于忍冬守护的宅院中,寻找下一个与她命运相同的牺牲者。
“可是这秘仪毕竟太凶险了,各分家虽然不明就里,但也不再让孩子接近本家。神婚于是也不得不渐渐废止,最终被遗忘。如今雪神的眷顾越来越薄,冬天越来越长,草药的收成越来越不好,其他的生意也接二连三的失败。这个家族突然意识到,如今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尽快举行能够留住雪神的真正神婚……”
就这样絮絮地说着,我和晓疾行过第三座桥,从这里开始,冰鳍的足迹新鲜了起来。大雪无情的飘落着,随时都会把脚印隐没。在这绵密而耐心的催促下,我们追随那断断续续的形迹,尽可能迅速地通过了第四、第五座桥。
“不快点不行。”晓环顾四周,“如果新娘通过第七座桥的话,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出现的不安猛地攫住了我,有些怪啊……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经懂事了?之前似乎对继承事宜不甚了了的他,自从半路出现并陪我同行开始,忽然对神婚的每个细节了如指掌起来,简直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可我最大的不安却不在于晓的变化,真正令人如芒在背的是明明走在雪神的领域里,我竟找不到他存在的丝毫痕迹!正因为看不见,才更有种时刻被监视的感觉。雪神藏起来了吗?这空无一物的雪境中哪里是他的掩蔽物,难道化身为拱桥,化身为白雪,化身为微风……
或者他早已在七座桥的尽头静静等待,直到那陌生新娘的身影出现;抑或他正跟随着我们的脚步,追踪着先行一步的神妻!
我忍不住回头窥看着,害怕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把可怕的东西带到原本不会有危险的冰鳍身边。然而第六座桥的栏杆却已赫然拦在面前,桥面上的足迹更清晰了,在攀上拱桥最高点的那一刻,我突然停住脚步——默默飘坠的飞雪中,纯白世界的尽头伫立着第七座桥的轮廓,还有正在走向小桥的,穿深绿婚服的身姿……
看背影我就知道,那绝对是冰鳍!
“神妻在那里!”晓顿时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他的右手突然怪异地曲扭,无法控制的剧烈痉挛随即蔓延遍四肢,他整个人竟无力的歪倒在地,忍冬宫灯霎时间跌落进雪地中。粘腻的药气翻卷着扑灭了烛火,灰白的混沌再度降临,冰鳍和第七座桥的影像一瞬间消失无踪……
“你怎么了,晓?”我慌忙扶他起身,然而陌生的语声却突然传入耳中:“亏我好心给你们指路,需要宫灯指引的,不是你们人类吗?”
我顿时惊得直起身体,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寂静中那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再一下下就好了,所以……不要反抗我……”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只能机械的转回头。近距离中我看见晓的手脚不知何时已恢复原状,他一贯表情自大的脸上竟挂着不相称的寂寞笑容,我见过这种笑容——就在碎冰格的雕窗下,就在暖阁的庭院里……那是雪神的笑容啊!
我怎么没想到——在着空荡荡的雪境里根本就有现成的隐蔽物,雪神不必化身为风,化身为雪,他尽可以躲藏在人的躯体里!
“晓”深深的注视着我:“终于发现了?你还不是一般的迟钝啊!”
我紧盯着被附身的同伴,一步一步的挪向远处:“你是雪神吧?你……你把晓怎样了?”
雪神用晓的容颜无可奈何的微笑起来,他指了指脑袋,“别担心,那孩子只是在这里睡一会儿。”
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难于沟通的呢!我拼命挤出一丝歪斜的笑容:“呐,雪神……冰鳍他不是故意触犯禁忌的,是冬莳把他和我弄混了!你放过他好不好,你总不会想要男的神妻吧……”
占据晓的身体的雪神微微侧过头,注视着我:“原来如此……”
冰天雪地里我的冷汗都下来了:“你别看我,我也不行!你那么漂亮,我是绝对配不上你的!”
看着惊惶失措的我,雪神终于再次露出了那种腼腆的笑容,只不过和晓的面孔有些不衬罢了:“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冬莳就是这样弄错的吧——因为你们特别亮,就像黑暗中遥远的篝火……”
我松了口气,偷偷的瞥了雪神一眼,雪花亲昵的回旋围绕着,仿佛呼应着他幽怨的语声:“其实你应该知道的,我想念的是谁,你应该最清楚!”
雪神想念的人,我应该最清楚?这一刻,窗下的不速之客幽雅而寂寞的表情像倒影般闪过我脑海——“请你帮我说:我想见她”……
——“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莳”……
是的,我当然清楚!雪神最想见的人——就是冬莳啊!
“你想见冬莳对吧?”我脱口而出,“她赌气回娘家了是不是?她就住在本家的暖阁里,你拿忍冬灯的时候没碰见她吗?”
雪神的表情黯淡了:“冬莳不是我妻子。她甚至……不想见我……”
作者:哆晓咪 回复日期:2009-11-24 19:31:00 58#
哇哦~~竟然能看到火翼的文~!!!
哇哈哈哈哈哈~今天运气真好~
火翼你的文我从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看了~(@^_^@)~
加油发哦~~
好的!我一定加油发~
等发过燃犀,就继续贴新故事~
作者:三芳野瞬瞬 回复日期:2009-11-24 20:18:00 62#
老、老大?0 0
可不可以请教她龙·神·少·年·哪里好听了……
老大的爱好……不就是恶趣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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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葛 回复日期:2009-11-25 10:06:00 63#
好多年以前看过的文,今天又遇上了,惊喜啊。
每个故事都很精彩,没有刻意营造的恐怖和死亡,喜欢这种格调
谢谢你~~我会继续加油写的~
冬莳竟然不是神妻!仔细想来也不奇怪吧,她既避而不见,又不听我带来的传言,已经充分表达出对雪神的厌恶了,冬莳与雪神只不过是秘仪祭品和祭祀对象的关系,没有人会喜欢夺走自己生命的异类吧。
“冬莳不想见面的念头凭依在那棵忍冬古藤上,遍布整个庭院,所以我一直找不到她究竟在哪里;不仅如此,她还总是找些新的神妻来搪塞。我根本不想要什么祭品,不找到冬莳我决不罢休!”
原来神明妖怪也会死缠烂打啊……冬莳一定因为生死都被雪神纠缠着,渴望自由的执念才会依附巨大的古藤盘亘于整座大宅,抵御对方的侵扰;并不断寻找替身,籍此求得灵魂的解脱。可是神明与怨灵的对抗却祸及无辜了啊,这么多年来,又有多少本家与分家的少女葬身于那毫无疑义的秘仪之中!
“雪神……我说句话你可不要生气哦……”我小心翼翼的嗫嚅着,
“这样下去根本就是害人害己嘛!我看你还是放弃吧……”
“不要!”看起来腼腆到优柔寡断程度的雪神,竟意外干脆的一口拒绝。他黯然神伤地轻轻挥手,跌落的宫灯飘浮起来。一瞬间,幽暗的灯光再度点亮,我的视野刹那间变得清晰,雪的帘幕揭开了——冰鳍,已经走上第七座桥!
“这个大傻瓜!”踩着松软的积雪,我大喊着向冰鳍跑去,突然间一道人影飞奔而来,一下子闪过我身边,眨眼就赶在了前面……
那是晓!此刻恢复平时表情的他毫不迟疑地冲向冰鳍的方向,经过身旁的一瞬间,我看见他右手上裂着一道凝结鲜血的粗糙伤口,看起来像是宫灯翘角割破的——他竟用这种方式挣脱雪神的控制!
“不是这里,向左边啊!”我朝着笔直前进的晓大喊,原来这家伙没有能看清彼岸世界的眼睛,所以只看得见冰鳍却看不见桥梁!
就在第七座桥的中央,晓拉住了冰鳍的衣袖。他的指尖接触到那层轻绡的刹那,苍碧的火焰突然从神婚服上喷涌而出。晓的外衣和头发都被激荡而起,整个脸庞也被映成了惨淡的绿色,连站都站不稳了,可他就是不放开握紧冰鳍衣袖的手指。慢了好几步我才赶到桥上。此刻目光空洞的冰鳍动作机械,如同没有灵魂的人偶一般。
“只要脱下神婚服就行了!”隐约的,传来雪神的喊声。顾不了天寒地冻,我立刻用力拉扯那件华丽的婚袍。带着苦味的苍绿色强风瞬间鼓荡起来,猛地灌满婚服的衣袂,不可想象的强大力量将我和晓霎时推离冰鳍身边,重重的甩在桥栏上。药气的漩涡几乎夺走了我的意识,混乱里,一个苍老的女声传进耳中:“怎么能让你们破坏神婚,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新娘!”
我揉着被撞痛的脊背抬起头,炽烈的绿炎之中,熟悉的老妇人的身影明灭着,她尽全力紧紧抱住冰鳍,像母鸟保护着小鸟一样,这不就是曾被我误认为本家奶奶的死灵——冬莳吗!
“你看清楚!我才是你选的人!”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拼命大喊着引起冬莳的注意,这句话果然奏效,她灼灼的眼神从冰鳍身上移开,渐渐的在我脸上聚焦:“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哪一个……哪一个才是真的啊?”伴着她茫然的话语,绿炎刹那间分出一道光柱,向天空抛掷而出,急剧画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后,朝我这边激射过来——她想把我和冰鳍一同带走吗!
晓惊叫着挡在我面前,却被绿炎一下子弹开,顿时昏了过去。冬莳早已不是人类,晓即使再强悍也绝对挡不住怨魂多年积累的执念的啊!眼睁睁的看着绿光再度扑面而来,我自暴自弃地想着:也许没救了吧……
沉闷的爆裂声出乎意料的炸响,白色的冰雪屏障与绿炎正面撞击,同时粉碎!难道?是雪神在保护我们!
遭到雪的阻遏,衰减的绿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回到冰鳍的身体里。而一道素白的人影追着绿炎,倏地掠过我的面前。
幽深的黑眸,明净的容颜,那位窗下的不速之客此刻就停在桥中央,唯一不同的是那头长发,冰丝一样在纯白的天地间荡漾开来。没有风,空气却像被净化似的瞬间变得清冽,雪花拥有了生命般徘徊在他飘扬的发间,在接触的那一瞬放射出晶莹的银光,就好像无数星之碎片婉转飞扬。
“冬莳……”以毫不掩饰的热情紧紧拉住冰鳍的衣袖,显出真面目的雪神那么轻,那么轻的呼喊着这个名字,仿佛稍大的声音都会让面前的人凭空消失,“请你出来,不要再躲着我了,冬莳……”
冰鳍紧闭着眼睛,固执的垂着头,暗绿的流光萦绕在他身着的神婚服上,像错了季节的萤火。
雪神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雾气笼罩在他深邃的眼底,雪之星屑不断照亮他双瞳:“同伴们一直在劝我,一直在笑我,我还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今天我才知道,人类果然是不会爱上我们的……”
冰鳍的睫毛抖动着,无力的皱起眉头,我知道那来自附在他身上的冬莳的情绪波动,雪神的表情里有着不亚于他的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你啊!从你披着神婚服出现在桥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人类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可恶……如果我能够只把你当作祭品就好了……如果能这样,我就不会顾忌你怀恋人间的心情,不会在你穿过第七座桥的最后关头心软,给你那盏引路宫灯放你回去,如果能这样,我就不会相信你的谎言,你说过阳寿一尽就来陪我的谎言!”
自然之力的美丽化身,操纵冰雪的强大神明,也许已经存在了无数的世纪吧,可是说出这些话的他,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挚爱和痛苦的他,却像小孩子一样无助而纯真:“我知道春天已经来了,我知道继续留在这里也见不到你,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相见呢?到底在顾忌什么?我明明看见银白和苍绿的流光里冰鳍脸上所显露出的,冬莳的痛苦与期待——到底是什么横隔在这两个相爱的人之间?
冰鳍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悲伤的笑容浮现在苍白的脸上,他缓缓的开口,用完全陌生的语调:“神是不会明白的……永远美丽的你是不会明白的,我,已经老了啊……”他轻轻挥开雪神的手指,“和你比起来,人类的美丽就像雪花一样容易消融。你记住了我十八岁的美丽,可辞世之日已经八十岁的我是什么样子,你想过吗?在找到年轻的躯壳之前,我是决不会见你的!”
这就是冬莳的顾忌!横隔在这两个人之间的,是人类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时间啊!
微妙的表情在雪神的脸上扩散开来,他以陌生的眼光注视着拥有冰鳍外表的爱人,那么专著的注视着,仿佛面对着用无尽的时间也想不透的谜,已经超越了我的理解范围了——人类与异类是否永远也不会有未来……
可是,我看见雪神抬起了他白得透明的手,轻轻的,轻轻的掠过冰鳍的头发,雪之星屑温柔的洒在那微带茶色的短发上,织成了轻柔的薄纱。雪神那么专注,那么胆怯的把这个少年和藏在他身体里爱人抱进怀里:“可你是冬莳啊,年轻也好,年老也好,你就是冬莳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因为是冬莳,雪神要的就是冬莳也只有冬莳!
其实不明白的,是人类!
伴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冰鳍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开了。霎时间无形的巨大风柱将混沌的药气和大雪翻卷着吹散,深邃的幽蓝夜空、月轮和群星冠冕般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望无际的清澄雪景里,冰鳍身上神婚服的碧绿流光慢慢苏醒,化作无数苍翠的藤条向空中盘旋伸展;明明灭灭的绿炎蔓延开来,长成生机勃勃的叶片,包围着雪神的冰之星屑洒在布满天空的光之藤蔓上,霎时间一朵朵轻盈的白花绽开了——那是忍冬啊!爬满冬莳眷恋并守护着的家园的忍冬,这散发着凛冽香气的花朵象征永远的命运之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永远如火焰燃烧般灼热——那是最坚韧的红线,无论时间还是死亡也斩不断的红线……
我们仰望着天空,并且如此的坚信,一定会幸福的,雪神和冬莳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因为这是等了那么久的辉煌神婚啊……
作者:大水猫卡卡 回复日期:2009-11-25 20:01:00 67#
啊啊~~~终于可以看到新文了!!!大心~~~
哈哈,这个还不算新文,只是以前的故事的修改版~
新文会另开贴奉上~
记忆就到这里为止,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晓、冰鳍还有我已经躺在本家大宅里了。据说走桥的女孩子发现我们几个倒在小村边的积雪里不省人事,连忙通知了本家的大人。还好发现的及时,我和冰鳍稍稍有点伤风,而异常强悍的晓仅仅右手划破点皮而已,连喷嚏都没打一个。包括医生在内,人人都觉得这一定是雪神庇佑,否则我们几个不会如此走运,尤其是冰鳍,他被发现时连棉衣都没穿!
上元节天一亮气温就迅速回升,雪也开始融化了,以前闻起来让人头晕的药气不知不觉也变得分外清爽。乘着大家都聚到正屋享受暖洋洋阳光的功夫,我悄悄问晓,昨晚神婚服随冬莳的执念一起消失了,本家的继承问题如今该怎么解决,他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原来提前走桥是女孩子们的主意,大家只是怕第二天雪堵了路就没法举行这么有趣的游戏了。本来嘛,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管那些古老风俗的真正含义啊!
可是冰鳍又是怎么穿上那身忍冬婚服的呢?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拉住他非要讲清楚不可。一听我的话这家伙就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说起来,在庭院里找到你那时候的情形也差不多,就好像突然睡着了似的,我走着走这就看见一片绿色的藤蔓……还有白色的人影,我就朝他走过去了……”
那片绿色是冬莳幻化的守护本家的忍冬藤蔓,而白色的人影就是雪神吧。冰鳍接下来的话更加确证了我的猜测。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放你走。”那个白影在混沌的冰雪里牵起冰鳍的手,这样说着。任性的话语,单纯的情感,这就是雪神对冬莳最真挚承诺和最缠绵的告白吧。他做到了,从今以后,他们交握的手将永远也不会再松开。
对于昨夜的回忆,晓也自有他一番解释,说自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还梦到提着灯笼,从雪怪手里救出穿着美丽锦袍的“冰鳍公主”。虽然是当作荒诞不经的笑话讲的,但有件事他却一直想不透——自己醒来时身边放了一盏七角宫灯,就和梦里的那盏一模一样。
就为了这个怪梦,直到离开药神村的那一刻,冰鳍都没再跟晓说一句话。可是晓还是“恋恋不舍”的一直把我们送到车站,隔着车窗还不停的挥手:“我会去香川看你们的,顺便也告诉红叶不用太想念我……”
“谁会想念你啊!”
汽车启动的声音淹没了晓得意洋洋的呼喊,我有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低语着。可是冰鳍却透过雾气弥漫的车窗,怅然回望本家院墙的忍冬藤上快要融化的积雪,每当看到那片渐渐褪去的洁白,他的眼神总会不知不觉变得特别温柔……
缓缓启动的汽车拉远了我们与那抹雪中苍绿的距离,可是却无法斩断沉睡在心中的牵挂。等到初开的忍冬花像薄雪一般洒满枝头,那时的冰鳍一定会想起某个陌生而又温暖的拥抱吧……
这个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作者:隔壁班的大井 回复日期:2009-11-26 0:11:00 71#
激动 真的是作者本尊在这贴么?真的很棒的故事我追了三年了
哈哈,就是我本人,但是迦楼罗火翼和迦楼罗之火翼的用户名都已经存在了,就只能叫现在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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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芳野瞬瞬 回复日期:2009-11-26 15:35:00 72#
抬头看火翼那销魂的波浪线……
老大一定是少女,嗯,少女的恶趣味就是少年。嗯嗯。
好想要冬莳的那件婚服啊……一定很漂亮
作者:牡丹龙龙 回复日期:2009-11-26 18:48:00 76#
看到74楼~~我笑喷了……
瞬瞬~~老大喜欢兔子喜欢小松鼠~~她根本就是有颗粉红的少女心的呀~~
果然很销魂咩~看,龙龙的话就是答案~
第三章 低语的板壁
“真悠闲啊……”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感受和煦微风吹拂颈项的凉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数学辅导课,眼看着日影就偏西了。我忍不住合上眼睑长长的叹息着。没有奇怪东西打扰的平静日子真是悠闲,除了放学回家后麻烦的“古籍整理”工作之外……
都怪我和冰鳍前不久不小心弄断了信物“红线”——祖母赠给祖父的火焰般罕见色泽的丝线绳结,为寻找代替品,我们甚至弄巧成拙地拆散了祖父生前的笔记。祖母老人家一怒之下把我们两个赶去远在邻省山里的本家接受历练。虽然这些天来她没少担心牵挂,但也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经历了本家匪夷所思的雪神婚秘仪,我和冰鳍终于明白了一点:所谓的红线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凝结在那些泛黄纸页上灼热而悠久的思念,才是连接着祖父、祖母的无法切断的牵绊!
所以,我们两个决定把弄乱的笔记本重新装订起来。在祖母看来这行为可能幼稚并且又落了形式,可就像砂想寺能寂方丈说的那样——“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两个是绝对不能安心的。
不过这项“古籍修复”工程进展却非常缓慢,因为只是书札笔记的缘故,那些册子一来没有页码,二来记录得相当凌乱,字迹也因为年深日久而模糊了。我和冰鳍只能拼命辨认,勉强根据行文的上下呼应来确定顺序。可是渐渐的我们就发现了祖父笔记的有趣之处——那些零星随笔不仅记录着祖父的日常行事,当年师友的言谈行状,还记载了香川城的旧家遗迹,古街老铺,甚至连传统的岁时风俗和奇妙的民间传说都屡见不鲜。最让我和冰鳍喊冤枉的是竟发现了有关“务相屏风”的条目,连对这件巴家传家宝来历用途的猜测,祖父都一一写下,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初秋时分我和冰鳍正是被这古怪的屏风弄得焦头烂额,如果早点翻到这一页的话,哪里还用吃那么多苦头!
“火翼!快点!老师叫你!”耳边突然传来冰鳍着急的提醒声。神游物外的我想也没想,条件反射的站直身体,却听见讲台上数学老师发出惊讶的叹息声:“真难得啊!”
冰鳍这家伙,居然陷害我!原来老师正列出一条稀奇古怪的例题请人上台演算,那种难度别说我这每次数学成绩都在低空掠过的人,就算冰鳍他也不一定立刻就能解出来!大家都在担心老师会不会叫到自己,我却傻乎乎的“毛遂自荐”,站起来解了全班的围!
看见一贯懒散的学生这次竟然表现出浓厚学习兴趣,老师完全不听辩解,格外热情地把我拉到讲台上。一边是四十几双“又感激又期待”的眼睛,一边是满黑板魔法阵一样的数学符号,进退两难的我连冷汗都下来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救星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快点,照着我说的写就可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低语突然响起,就像在咬耳朵似的,那语声微弱但却并不模糊。我环顾四周,同学都呆在座位上,连数学老师都退到讲台下,向这边投来鼓励的眼神。
根本没有人在说话啊……就在我踌躇地拈起粉笔靠近黑板的时候,那莫名其妙的耳语再度迎面而来:“别磨蹭,我开始念了哦!”
我一下子明白了——是黑板!这语声是从黑板后面传出来的!可是黑板后面,是墙壁啊!莫非是隔壁有人在提醒我?不可能啊,难道墙对面的人有透视眼不成?再说这明显是男人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邻班教室里上课的,明明是那位特别漂亮的女英文老师啊!
说是病急乱投医也没错吧,这一刻我全然顾不得墙壁里传来语声是多么怪异的事情,拿起粉笔就随着那位“好心人”的提示写起来。不用回头我都能感觉到老师和同学热辣辣的惊叹目光,此刻下笔如有神的速度,一挥而就的自信,对我来说恐怕是上学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
这一题演算完毕后良久,全班师生都瞠目结舌,沉浸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看见这一幕我不由得有点飘飘然起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充分品尝这甘美的成就感,忍俊不禁的嗤笑声却煞风景地从冰鳍的方向传来。气氛霎时被破坏了——就像导火索一样,全班四十几人份的嘈杂紧接着爆发:“这是什么啊?为什么我完全看不懂……”
“从哪里弄来的答案?跟题目完全没关系,她居然还写得那么流畅!”
“撇开题目不谈,答案本身居然是成立的呢!”
“太惊人了,简直是灵异现象!”
数学老师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局面,看着讲台上呆若木鸡的我,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擦着额头的冷汗:“你……你是做得很好啦,可这是下一道例题的答案……我根本还没把题目写出来啊……”
以后发生的事情不用说也知道了。学校这地方是奇闻怪谈最好的温床,上千个人被强迫每天在同样的地点,按照同样的顺序做同样的事情,闷就闷死了。作为这乏味生活的调剂,只要有芝麻大一点事情,大家都会不遗余力地把它培植成热气球。
已经没力气再一一解释了。惹不起躲得起,我找了个借口就逃去空无一人的图书旧馆阅览室。那里是著名的“七个怪谈”发源地,所以平常根本没人靠近,那阴沉沉的房间的确有点“不干净”,可是我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算是真正认识到有时候人类比妖怪更可怕!
躲在精魅出没的阴暗墙角里翻着陈年旧杂志,难以言喻的凄惨感觉不断向我袭来。想想这都是拜谁所赐吧!从头到尾冰鳍都在一边看着我的狼狈相,别说来帮忙,他笑得脸都快抽筋了!一定是这坏心眼的家伙串通墙壁里的“好心人”来捉弄我!
“等着吧,回去就给你颜色看!”想到这里,愤愤不平地低语脱口而出。
“那就别等了,现在就回家吧!”似曾相识的语声突然在身边的墙壁间震响,我吓得条件反射地直跳起来,一头就撞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那东西竟随即发出一声非常惨痛的惊呼。
我连忙转头看去,只见椅背后一位年轻男子正按着颌骨,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细眉细眼都扭到一块儿去了,瞧他疼成这个样子,看来我刚刚撞上的硬东西就是他的下巴。
“真对不起,你没事吧!”我连忙赔不是。
这年轻人虽然痛得歪着脸,但还是努力朝我露出笑容:“哪里哪里,千万别在意!不过……你的脑袋还真硬啊!好像一点都不痛的样子。”说着便相当自来熟地靠过来。
这话说的,我的头怎么可能不痛啊!见他凑近,我没好气地让到一边,这年轻人却大大咧咧的在邻座坐下:“总会有个磕磕碰碰的嘛,别放在心上!邻里邻居的,又不是外人!”
“邻居?”我疑惑的重复着,虽说在学校里碰上街坊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左邻右舍有这样一位人物吗?见我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年轻人故意皱起细眉毛摇摇头:“咦?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小八啊,紫儿家的小八啊!”
紫儿家的小八?这名字听起来……的确有些耳熟。我疑惑的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五官并不突出,个子也不怎么高大,是属于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型;不过因为举手投足显得精明利落,态度拿捏得更是微妙,他全然是一副邻家大哥哥的亲切样子——就是住得不算近也不算远,每天碰上都会打招呼,但仔细回想起来却对他的姓名长相都不甚了了的那种邻家大哥。
“这么多年邻居了,一直承蒙照顾,我们家的事情没少麻烦你们家。”小八终于不再揉下巴,可是不知道是碰上什么麻烦事还是手脚没处放,他又开始不自觉地搓起手来,“你看,现在又得请你帮忙了……”
“‘又’得请我帮忙?”我重复着这不明所以的“又”字,难道以前帮过忙吗?可能是客套话吧。我也跟着陪笑脸:“请别客气,邻居之间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可我……”
“这么说你答应了!”话还没说完小八就兴高采烈的大喊着,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原本还想接着说“似乎不曾帮过府上的忙”之类话,没想到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我的手:“刚刚我急着想帮你脱身,翻那个老师的教案多翻一页,报错答案害你遇上麻烦,还以为你会生气不肯帮我们了呢,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义气!事不宜迟,你再不去家里就闹翻了!”
翻教案多翻一页,报错答案所以惹麻烦……我瞠视着对方弯弯的细眼,突然间恍然大悟——难怪刚刚小八的话音像是从墙壁里传出来,而我又在一瞬间觉得这语声似曾相识,原来他就是数学课上的“好心人”啊!
我这人真是永远学不会谨慎!学校这么大干嘛偏偏要躲在旧阅览室里,这下好……又惹上奇怪的东西了……
“不行不行!”我拼命挣扎想挥开他的手,“还没放学呢!校门口有人看着,根本出不去啊……”这种说辞根本没意义,就算校门口有人看守,小八不也堂而皇之的进来了吗?
“没关系!跟我走马上就能到家的!”这家伙果然笃定地说着,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再不容我反驳搪塞,他拽起我的手,毫不迟疑地迎头冲向投射着夕阳金色光影的白墙……
“要……要撞上去了啊!”我拼命惊叫起来。然而小八的语调却那么悠闲:“怎么会撞上嘛,你看门不是开了吗?”
真有一扇门……在我面前,旧阅览室空荡荡的墙面上,真的打开一扇黑漆剥落的木门!
电光石火之间,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同样的场面,同样的惊慌,我曾经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过!
往事穿越那扇凭空出现的大门,砉然掠过脑际,清晰得让人颤栗——原来小八这家伙真的没有说谎,我的确见过他,并且帮过他们家忙的,如果那也算帮忙的话……
我家世居香川古城观花巷的祖宅。这座包括前厅和书房,三进的三间两厢居室,以及后面的花厅暖阁的宅院,住着祖母、我们家和叔叔家一共七口人,宽敞倒是很宽敞,就是时常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物品突然失踪啊,奇怪的客人来访啊。除了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之外,家里好像再没人注意到这些,所以刚开始我们还会惊奇一下,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时常听见木板壁那边传出低语声,特别是夜深人静躺在靠墙放置的床上听来尤其清楚——似乎是谁家在吵架,先是争执,然后是咒骂,最后就是撒泼号哭。住在隔壁厢房里的冰鳍也深受其扰,当吵得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就会随手抓起书本啦,枕头啦之类的东西狠狠掷向板壁,这下连我这边也立刻安静了。
这种低语一到年根岁底就会演化成终日不休的争吵,祖父在世的时候还好,他总是做和事老,把吵架的人家请到书斋里调解。我和冰鳍有时躲在书房的雕窗下偷听,那两家人七嘴八舌的争论着,说什么这家贪了小便宜啦,那家多占了一份啦;祖父总是宽慰着:“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妈妈或婶婶常会跑来把我们捉回去,责备我们打扰了大人的清静,我们说祖父是在会见客人时她们完全不信——因为被昏黄的灯光映在花纹繁复的长窗上的,分明只有祖父一个人的影子。
我四岁那年春天,祖父去世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人是走了,年还得照往常的规矩过。比如说置办年货糕点吧,虽然附近就有麒麟阁这样的大糕点铺,可是我们家还是习惯多走点路到前桥的瑞蟾居去定做点心。瑞蟾居的主人是祖父的旧交,做生意特别诚恳,也只有他家肯替我家制作各种麻烦的糕点:就拿一种叫“和饼”的点心来说吧,每年只做两个,每个一两二钱,决不能有一点出入;取谐音制成荷花的形状,每朵荷花十二瓣,每瓣要一般大小。然而这种看起来就很好吃的饼只是拿来供的,除夕夜供在灶间里,年初一一早就没影了。
我还记得那个除夕,午后飘着霰粉一样的细雪,从瑞蟾居回来的婶婶抖掉身上的雪花,绛紫色的披肩下面盖着那个装了点心旧食盒,三层食盒上四时花木的漆绘早已暗淡了,婶婶打开最上层的盒盖,拿出一个白绢纸的小包递给我,薄薄的清爽油渍透过纸封渗了出来,呈现出微妙的淡青色调。
“是什么?”我抬头看着婶婶。
“我也不知道!”婶婶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是瑞蟾居的爷爷给火翼你的呢!”说着她把另一个粉色的纸包交给冰鳍:“一起去把和饼供起来吧!”
我一边随冰鳍向灶间走一边打开纸包。
“虎头糕!”我欢呼起来,纸封里是两枚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黄色糕点,虽然叫“虎头糕”,但猛一看就好像是胖胖的虎皮猫的脸一样。这种端阳节专用的辟邪糕点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幼小的我只顾高兴,完全想不到除夕送端阳的糕饼可是不常见的事。
“我也要!”冰鳍捧着和饼的纸包,不满的摇动着长及脸颊的童发。祖父按照旧俗,让我们穿一模一样的小袄,留不辨男女的童发,还特别关照我们不要以姐弟相称,只称呼对方的乳名,说是男孩当女孩带,女孩当男孩带,这样好养活。
作者:道葭 回复日期:2009-11-26 20:47:00 81#
撒花~~~~~~~~~~~~~~~~~~~~~~~~~~~~~~!
来顶一下火翼姐姐的燃犀!
啊~~~佳佳~~~美丽的佳佳~
快写那个废村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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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粉雪点点 回复日期:2009-11-26 20:52:00 83#
没有抢到,哭,
以前看过这个哦,
当年非常喜欢看百鬼夜行抄的时候看了这个,
写的很棒,
谢谢你的评价~~~
我也喜欢百鬼呀,这个系列故事已开始开始收了百鬼的启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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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聊聊A 回复日期:2009-11-27 10:19:00 86#
据悉,楼主是美女,又据悉,通常美女都有隐藏的极深的恶趣味,又又据悉,楼主的恶趣味是美少年控……
美女算不上啦,恶趣味倒是真的~美少年美青年美大叔~~~一概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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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葛 回复日期:2009-11-27 13:31:00 87#
噢,我不是美女,但我也是美少年控
唉,很久很久以前,在来天涯之前的那段时间,曾经在其他论坛看过这一系列的文,感叹啊,感叹。有没有出过书啊?
冰鳍的性格,很喜欢。
冰鳍的性格好像比火翼讨巧~我个人最喜欢醍醐~阿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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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狼皇白河愁 回复日期:2009-11-27 14:34:00 88#
我想起当年的龙空了
青蝠酒吧
都市妖奇谈
火翼冰鳍
很怀念
龙空!
的确是令人怀念的名字,现在好像找不到龙空了……
祖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可小孩子却无法理解。拿到虎头糕的我有些得意,学着大人的口气:“那可不行!这是瑞蟾居爷爷给我的!”
“连瑞蟾居爷爷也偏心火翼!明明是我比较漂亮比较乖!”冰鳍生气了,一把摔下手里的和饼,调头就跑。我连忙把礼物揣进怀里去捡和饼,可那粉色的纸包早已经摔破了,这下好!一枚和饼已经碎裂,显然是不能用了。
“冰鳍大笨蛋!”我一边骂着一边将仅剩的和饼拿进灶间供在漆盘里,幸亏有一枚完好无损,至于坏了的那个……我早就想尝尝它的味道了!反正到了第二天这糕饼就会消失不见,大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可谁想那浅粉色的荷花瓣是用米粉和上细豆沙制成的,除了甜之外再没别的味道,完全中看不中吃!
可能是因为私吞了供物而产生的罪恶感吧,我决定分出一块虎头糕来挽回冰鳍的友情。走过幽暗檐廊去前院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不太高大的身影穿过飘雪的天井,慢慢的走了过来。
在檐角下站定,我远远的打量着这位意外的访客。按理说天很快就黑了,谁家都在准备年夜饭等着守岁,这个人却不顾天气跑来别人家里,就算拜年也早了一点吧。 他走上檐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味的搓着手,不知是冷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是谁啊!”我一开口马上就后悔了,祖父生前曾反复叮嘱我和冰鳍,不要看陌生人的眼睛,不要先和陌生人讲话——若不搭理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跑到人面前。
“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这人马上向我走来,他穿了一件浅灰褐色的皮袄,借着天光看还蛮年轻的,面容挺和善,生着一双伶伶俐俐的细长眼睛。他相当礼貌的朝我点头:“怎么称呼……”
“火翼。”我大声回答,祖父还告诉我们,如果这些奇怪的陌生人问起来,就大声说出自己的乳名,一般来说,他们听见这名字自己就会离开。
“是大的一个啊!真是好运气!就找你呢!”细长眼的陌生人一激动就加快了搓手的频率,“你看看,讷言先生刚过世就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正急着没处找人评理呢!这下好,火翼你管管吧!”
作者:真葛 回复日期:2009-11-27 13:31:00 87#
噢,我不是美女,但我也是美少年控
唉,很久很久以前,在来天涯之前的那段时间,曾经在其他论坛看过这一系列的文,感叹啊,感叹。有没有出过书啊?
冰鳍的性格,很喜欢。
ps:已经出了两本了,《燃犀奇谈1火焰丝》和《燃犀奇谈2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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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狼皇白河愁 回复日期:2009-11-27 14:39:00 91#
不知道在这里的人
谁还记得龙之天空四大妖书是什么
忽然很伤感
回想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朋友们不知如今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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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星娘子 回复日期:2009-11-27 14:45:00 93#
顶一贴!
哈哈,多谢支持~~
我对细长眼的陌生人放松了警惕,他不仅进得了我家,而且好像还很熟悉我的情况,应该不是坏人吧。然而我那时还不明白——并非所有人都称呼祖父“讷言先生”。我侧过头来询问这访客:“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就是紫儿家的小八嘛,还是白家和我家那事!”看我还是一脸茫然,紫儿家的小八摸了摸后脑勺,“对了,年年讷言先生都在书房里替我们两家分配第二年的份儿呢!”
“噢!”我恍然大悟,“你们是隔壁天天吵架,吵得人没法睡的那个!”
“对对!”小八用力点头,“快走吧火翼,你知道我妈那脾气!”他一把拉起我的手,朝房间里笔直走去。
“去哪里!”我一时慌了起来,用力想挣脱他的手,“那里是墙啊!”
“谁说的!”小八微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不明明是门吗?”
的确,是门啊……厢房里哪来这么大的一扇门的?困惑之间,我不知怎么的就穿过了这扇黑漆剥落,这一块那一露着木纹的沉重大门。
好大的院子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户拥有宽广庭园的邻居呢?不
过这家的主人也太不勤快了吧,这么好的庭院也不好好整理一下,任正在抽穗的芒草把青白的踏脚石都遮没了。
在对五岁小孩来说间距过大的踏脚石上,我一跳一跳的走着,四下张望:仿佛吸饱了带湿气的阳光一样,抽穗中的芒草呈现着仲夏的青涩,漫不经心的铺满地面,整个庭院荒凉但却并不颓废。
庭园的正中间是个八角的茶亭,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是疏于整理的缘故吧,亭子上青瓦的缝隙里芒草丛生,还夹杂着开了细碎白花的瓦松。小八把我领到了茶亭上,大喊起来:“到了啊!”
“好了好了!这下可有救了!”疏疏落落的拍巴掌的声音响起,不知从那里转出一小群人来。面孔和老八都有些像——和善的尖脸,伶俐的细长眼睛。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妇人,穿着深色的皮袍,梳着光亮的罗丝髻,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哎哟,这不是大的那个吗!叫火翼是不是?我是紫儿呢!”我向她行礼,她连忙阻止还一个劲的回礼。
看起来她年纪不比妈妈小,但对我却用同辈甚至小辈一样态度,我实在拿不准该叫她什么。
紫儿回头拍了小八一下:“我这么多儿子里还是老八最能干,一听名字就知道讷言先生家小的那一个靠不住,八成会站在老东西家那边呢!”我暗暗皱起眉头,“小的那一个”是说冰鳍吧,这个紫儿说话还真不讨人喜欢。
小八眯起拉细长的眼睛:“怎么没见白家四先生?”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那一把老骨头哪是说起来就能起来的!”紫儿掩口笑着,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你看火翼,这个事你给评评理,每年的份儿都是我家和那个白老四家平分的,今年却拿不准了!”她把我领到茶亭中央的石桌面前,光洁的青石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漆盘,褪了色的黯淡花纹中衬着粉色的绢纸,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盘里放的,不就是我刚刚供上的和饼吗!
“平白少了一份呢!”紫儿咋舌道,“每年都是不多不少刚好两份,今年这可怎么办啊?”
我低下了头,哪里是平白少了一份,那一枚被冰鳍摔坏的和饼不就是给我吃了嘛……
“我看是白家的老东西乘讷言先生不在,先把那一份偷拿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嘀嘀咕咕,“然后又想来占我们家这份!”
“准没错!”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
我的脸越发红了,简直不敢抬起头来,更别说承认和饼是进了自己的肚子了。紫儿一家闹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变成了咒骂,我偷眼看着把我带来的小八,他无可奈何的笑着,耸了耸肩。
就在这场越来越难听的吵闹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吵什么?讷言先生不在,一个个连规矩也没了。连信物都偷,紫儿你好家教!”
我转头向茶亭外:泛着朦胧青雾的石路上,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小心翼翼的避开踏脚石,缓步向这边走来——看来那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织了方胜纹的精致白衣,长长的下摆擦着路边的芒草,发出细碎的悉窣声。
忽然间我注意到这个庭院有些奇怪,明明是雪天,这里却不仅不下雪,而且光线异常充足,好像阳光普照的晴日一样,可是抬头却完全看不到天空的影子。还有,四面环抱的高大青砖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进来的?
“哎哟,白四先生!你这话我们那里吃的消!”就在我迷惑的时候,紫儿迅速换了笑脸,“出了错谁都急得要死嘛!你看,我们连能做主的人都请来啦!”她伸出胖胖的手指着我。
四先生轻轻悄悄的踏上茶亭,只看了我一眼就退到了另一边的亭角,本来在那边的紫儿家人马上让开了,有的还退到我身后,好像很怕四先生的样子。不过四先生面孔的确是蛮凶的,眼神又冰冷又严峻。他伸出看起来不太有力的苍白手指揉揉额头:“冬天就是没精神。这是大的那位吧,叫……什么的?”
“火翼!”紫儿拿腔拿调的大声说,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四先生干咳了两声,“这么小能做主吗?”
紫儿冷笑一声:“讷言先生家能做主的另外一个不是更小吗?”
又提起冰鳍干什么,这两家为什么不找我家大人呢?我抬眼看四先生,他冷冷的瞪着紫儿:“那你让这位说说看,份儿少了这种大事,该怎么断!”
少了块饼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这两家这么紧张吗?我低声嘟囔着:“不就是少了一块和饼嘛!”
“哎哟哟!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紫儿大惊小怪起来,“没了它我们就得饿肚子呢!这两块饼代表我们两家明年各自能拿多少粮食,可是重要的信物!”
“你凭什么教训讷言先生家的人?”四先生忽然厉声斥责紫儿,“你是什么东西!”
紫儿立刻换了脸色:“我是什么东西?不就和先生你帮七帮八吗!还不知道那块饼下了什么东西的肚呢,谁也别说谁吧!”显然紫儿这话暗刺四先生,但我听着可难受了,她未必就知道是我吃了和饼,这哑巴亏我也只能吞下去,谁让“吃人家的嘴短”呢!
四先生果然勃然变色,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紫儿一家哄的一下子四散逃开。情况实在不妙,而且事情也因我而起,我连忙拦住四先生:“不就是分配信物嘛,剩下那个掰一掰不就行了!”
四先生一见我便停止了脚步,退回到亭边的美人靠上坐下,好像很顺从我的意见似的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严厉,但他倒也不蛮不讲理,我拿起了漆盘里的和饼,紫儿一家顿时又围了上来。两边的目光都专注得灼人,我有些紧张,而且小孩子的手上也没准数,一下子掰了一边大,一边小。
“本来每年的份儿就不该一样!”紫儿环起了手臂,“我们家人丁兴旺,就该多得点,四先生你家就那几个人,不怕贪多嚼不烂啊?”这个妇人实在刻薄,我越来越讨厌她了。
四先生冷笑了一声:“我家少得也没关系,我儿子饿了,自然会去你家找吃的!”一听这话紫儿脸都白了,她家的人们抖抖的挤作一堆,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既然是信物,只要两边一样就行了吧,我看这两家人都没有注意,偷偷在大的一边咬了一口,没想到一口咬过头,大的一边反而小了。没办法,还得再咬一口……这么难吃的饼……
“不可以!火翼!”我忽然听见耳边焦急的低语,小八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在灶间里我就该对你说的,让我妈他们看见可不得了!”原来小八早就看见我偷吃那块摔坏的和饼了!
然而已经晚了,四先生和紫儿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脸上全然换了神情——他们已经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