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

  张塞一听这话惊得支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肘“啪”地滑落,下巴差点就磕了上去。
   “燕子坞?”他仍然试图强装镇定。
   谢雪莹看着他的样子露出冷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简单,所以托朋友去江武府查了你的记录,不过只找到了你在泰安武校的备案……”
   张塞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体,背后生出阵阵的凉意。
   “我所忽略的是,”谢雪莹接着说,“非武专业的硕士博士学生,不属于《华山备忘录》界定的江湖中人,也不配发兵器,所以一般不用在江武府更新备案……我早该想到的,你武功那么差……”
   张塞无奈地看着她,心想就算你揭穿了我的来历,也用不着顺带着再这样嘲讽我。
   “刚才我总算在学政司找到了你写的几篇武学史论文,前面都有作者的简介。”谢雪莹又说道,“都拜读过了,很喜欢那篇讲程灵素的文章。这才是你擅长的,而不是那些无聊的绯闻报道。”
   张塞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初他为了能使用泰安武校的学历所以没有改名,却没想到自己写的论文却还是成为了证据。
   “好吧,我确实在燕子坞跟黄毓教授学习过一段时间。”张塞承认道,“可是我最终没有拿到博士学位,所以我觉得没必要跟人提起这段经历,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谢雪莹靠到椅背上,平淡地回答。
   张塞略略松了口气,但是谢雪莹马上又说道,“按论文上的年次推算,你和周远应该差不多是同时进学校的吧?”
   张塞“噌”地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冲到门口左右张望了两眼,然后把门锁上。
   “你……你……到底来找我干什么?”
   “你认识周远的,对不对?”谢雪莹不理会他,继续追问。
   “我……我不认识他,历史研究所在曼陀山庄,学士生不去那里的……”
   谢雪莹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只不过一直在追查安护镖局,所以没去研究这些事,如果我真的想知道,半天时间就可以弄得清清楚楚,你又何必抵赖?”
   张塞知道谢雪莹这话并没有夸张。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周远,”张塞闪烁其辞地回答,“周远已经死了,半年前被慕容校长杀死了,这你都知道的。”
   他说完走到窗前,不让谢雪莹看到自己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实在不善于说谎,面对记忆全失的周远他都编不好一个简单的故事,更不要说冰雪聪明的谢雪莹了。
   “真的吗?”谢雪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张塞在窗前愣了好一会儿,想不通谢雪莹怎么突然会对这件事情起疑。他想来想去,觉得谢雪莹不至于能掌握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只要他死赖到底,谢雪莹应该拿他没有办法。他于是回过身说道,“当然是真的了,杨教授和峨嵋王仙子都是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唉,我真搞不懂,你突然跑来查我跟周远干什么?”他又努力挤出一丝费解的表情,提高了声调接着说道,“你不是该去追查安护镖局么,怎么来扯这些不相关的事?”
   不知道是因为张塞的话还是他的语气,谢雪莹的表情一下子黯然了下来,竟突然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受了委屈一样。她轻声说道,“你真的以为我是来查你的吗?如果我真的要查你,刚才就带着姑苏巡捕一起来了!”
   张塞呆了一呆,吃不准她这话的含义。
   谢雪莹叹了口气,把早上巡捕总部用“佛沙琉璃盏”测出疑似量子内力图谱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也讲了这不是黄府侍卫而是第三方的人所留下的分析。
   张塞听完,身体立刻抖动了一下,就像手指上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脸上露出钻心搬疼痛的表情。他缓缓地走回到桌边坐下,整个过程慢得近乎滑稽。
   他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周远昨晚并没有跟他提到施发内力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躲到树后面,黑衣人急着逃跑所以没有理会他。他当时一定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居然全盘接受了这样的故事。
   现在看来,周远极有可能在情急之下使出了量子内力。以周远的敏锐,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的蹊跷,因此他一定是刻意对他隐瞒了。张塞只感到浑身毛骨悚然,周远是否还对他隐瞒了别的什么事?黑衣人会不会凭此认出来他是谁?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在第一时间写出那么详细的关于丁香月绑架案的报道?”谢雪莹这时候又问道。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张塞回答,“我在黄宗耀的府里有线人的……”
   “这种话你能骗得了我吗?”谢雪莹不等他说完就立刻反诘,“你要先得到消息才会想到去采访线人。我不相信黄府里居然有人在出事后会连夜去通知你,你以为你是谁?”
   张塞低下头。
   “你昨晚在微澜山庄的后山对不对?昨天是个望日,你知道黄老板会在花园里摆宴听戏……”
   “我才没有……”张塞已经心乱如麻,但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死赖到底。
   “昨晚还有谁和你在一起?”谢雪莹穷追不舍,“是周远吗?是他留下的量子内力,对不对?”
   “什么?你太异想天开了,哈哈哈!”张塞夸张地笑起来,“你都说了,那图谱从来没人见过,又为什么一定是量子图谱了?再说现在那么多人在研究量子武学,保不齐有人已经学会了。周远?他都已经是死了的人,呵呵,这怎么可能。”
   谢雪莹看着张塞做作的样子,表情更加黯然。她咬着嘴唇说道,“你可以不对我说实话。不过你的报道巡捕府的人都读了,重案台的岳衡虽然是靠了他老婆才爬到现在的位置,但也不是完全的饭桶,他也迟早能把这事和你联系起来,到时候你跟他解释的时候,不要像现在这样不自然就行了……”
   张塞听了这话,才终于明白过来,谢雪莹特地跑到这里是为了来提醒他。
   他看着谢雪莹委屈中带着点羞怯的样子,竟显出难得一见的妩媚。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冲动。他心底里知道谢雪莹是值得信任的人,江湖经验也比他丰富。如果和她分享这个秘密,就意味着可以让他们走得更近,也可以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但是这个念头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
   “我哪有什么不自然啊!”张塞继续笑着说道,“若是巡捕府来找我,我当然会配合他们的调查。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恐怕我也不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太有用的信息……”
   谢雪莹看着张塞故作轻松的样子,知道他是决心对自己隐瞒到底,心中不由生出一股难过和失落。
   如果说谢雪莹来的时候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的话,刚才看到张塞不自然的表情后,她已经基本可以肯定她的猜测了。量子武学不管多热门,至今仍然没有听说有人能够推导出基本方程,周远是这世上唯一使用过量子内力的人,而他的尸体始终没有被找到。
   原来这就是张塞一直以来心事重重的原因,原来他竟背负着那么大的一个包袱!
   谢雪莹虽然没有直接去查安护事件,但是从许多渠道里她都了解到,周远似乎并不是一个坏人,实际上燕子坞半年前遭劫时没有一个学生遇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劳。只不过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狂性大发,劫持了王素仙子。
   张塞是在保护他的朋友吗?他是为了周远才隐瞒身份,做着现在这份低级趣味的工作吗?
   在和张塞的相处中,她能够感受到他的不快乐。她真心的希望能够去替他分担,刚才不断试探的时候,心底里就一直暗暗期盼他会把所有的事情对她和盘托出。但现在看来张塞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朋友那样提防着。
   而谢学莹毕竟是个心性高傲的女孩子,要她主动把话说破,却又做不到。
   “既然你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我就走了。”谢雪莹站起来,阴郁地朝门口走去。
  
  她走了几步,却还是又回过身来,说道,“你真的行吗?周远可是传说中的转世魔头。”
   张塞坐在那里,仍想继续摆出轻松的样子,但却感到一股从心底直透上来的疲惫,“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不会有事的。”
   “平安坊上依然人来人往,”谢雪莹指了指窗口,“可是姑苏城马上就会变得风雨飘摇,你知道吗?护卫台的白捕头今天早上遇刺了……”
   “啊!”张塞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没想到谢雪莹突然说出这么一条可怕的消息。
   毕业于少林的白霄大人可是巡捕总部公认的武功最高强的捕头,他统领护卫台,负责姑苏城重要人物的安全工作,本人更是直接担负保护太守叶大人的责任。毫不夸张地说,白捕头对于姑苏城,就好比杨教授于燕子坞一样。失去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白捕头曾经常常去曼陀山庄拜访他的学长黄毓教授,张塞对这位机警干练的捕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什么人居然可以杀死武功卓绝、行事谨慎的白捕头呢?张塞忍不住想问事情的细节,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不是他有能力关心的事。
   “你知道安护镖局人去楼空,那些镖师都躲到哪里去了吗?”谢雪莹继续说道。
   张塞呆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但是谢雪莹还是自顾自说下去,“最近半年来,丐帮、海生平招收了比去年多一倍的新人,而且都不是武校的应届毕业生。我前两天终于通过关系在城税司查到了丐帮的账目,发现了许多蹊跷的地方,比如过去几个月里他们在沧浪亭钱庄的带薪雇员越来越多,上个月达到了五十八人。你觉得一个小钱庄需要这么多人手吗?”
   张塞仍没有表情,但是心下明白谢雪莹的意思。
   “安护镖局的人是分散开来隐藏到了姑苏城的各个帮派行会里,他们一定正在策划新的阴谋。”谢雪莹又说,“他们说不定也在找周远……到时候,周远会怎么做?他还会是你的朋友吗?还是又会狂性大发?”
   “那……安护镖局的这个情况,你告诉巡捕总部了吗?”张塞终于开口说道,不过他仍竭力回避周远的话题。
   “我没有办法证明丐帮、海生平新招的是安护镖局的人。”谢雪莹有些沮丧地说,“我怀疑他们在苏浙府里有人,否则不可能做到这样滴水不漏……巡捕部里只有白捕头重视我的发现,但是他现在也已经死了……”
   张塞低头想了想谢雪莹的话,他知道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她并不知道,那就是苏浙巡抚侯大人,丐帮金长老,还有海生平的二掌柜都有被李天道种植过记忆的可能。
   他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写下了周云松的名字和住址,递向谢雪莹,“这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去找他,他或许可以帮助你的调查。”
   谢雪莹走回桌边接过字条看了一眼,从她的表情里张塞知道她一定听说过周云松的名字。
   “不如你带我去找他吧。”谢雪莹突然红着脸说道,“我们还应该去联络其他的武校毕业生。我们必须要尽快追查,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
   谢雪莹说完用灼热的眼光看着张塞。
   可是张塞却摇摇头。他又站起来走到窗边,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回来说道,“谢姑娘,我觉得我们还是维持一直以来的关系比较好,互通消息,互相利用,达成各自的目的就行了……呵呵,这可是你的原话。”
   谢雪莹的眼睛顿时红了。她竭力强忍着眼泪,僵立在那里,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受了莫大的屈辱。
   张塞说这话之前,就想到谢雪莹会有这样的反应,他狠了狠心,又说道,“谢姑娘,我刚升了职,还有许多工作要处理,请你原谅了……”
   谢雪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她凄凉地瞪了张塞一眼,一扭头,冲出了采编室。
   张塞站在窗口,看着谢雪莹数秒钟之后出现在平安坊上,然后朝观前街的方向奔跑出去,混入了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张塞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难受。这也许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谢雪莹的背影吧。
   当谢雪莹的身影完全在人潮中消失以后,张塞用尽力气在那张崭新的桌子上拍了一掌。他还想再接着拍第二掌,却担心被楼下听到,但是那股想发泄的冲动已经无法遏制,他于是把手掌反过来,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实在是太恨自己了。昨晚带周远去听戏就已经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发生意外以后,就应该在周远回来以后详详细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可是他不仅没有那么做,还自作聪明地写了一篇独家报道,更是错上加错。
   张塞浑身隐隐感到一种事情已经难以挽回的凉意,就像半年前被韩家宁夺去了黄教授用生命作为代价化成的解毒催化剂一样。但凡是重要的事情,他都无一例外地会出错。除了研究历史以外,他真的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
   他像一只烦躁的困兽一样在采编室里来回走了两圈,然后打开门,朝楼下冲去。
   楼道上一个同事见到他立刻堆起笑脸向他祝贺升职,张塞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奔到了一楼。
   “又有新线索了吗?”潘曼丽看到张塞如丧考妣地冲下来立刻问道,但张塞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努力啊,再弄条爆炸性新闻出来!”潘曼丽兴奋地挥舞着两手朝张塞的背影喊道。
   张塞到平安坊上直接叫了一辆昂贵的豪华马车,一路催促着车夫回到了官郎浦。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必须马上带周远离开姑苏城。
   张塞身上所有的钱正好够他付了车资。他下了车冲进院子里,却马上感到了不对劲,家里的房门居然完全敞开着。
   张塞顿时吓得魂儿都要从躯壳里飞出来。他奔进屋子里,看到一个穿着官服的壮硕男子坐在床上。张塞下意识地要往外面退,从柴大娘的屋子迅速跑出来五六个姑苏巡捕。院门外也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不下二三十个巡捕一转眼就把整个院子围了起来。
   张塞双腿一软,差点要坐到地上。他惊慌地朝四面看一看,没有发现周远。
   穿着官服的男子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你是张塞,对不对?和你同屋的男生现在在哪里?”
   张塞听到这句话,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看来姑苏巡捕并没有抓到周远,可是他又去了哪里呢?
   “大人,你是说我的表弟元吉?”张塞努力镇定下来,“我也不知道,也许出去逛街了吧。”
   穿官服的男人用一种完全是审犯人的目光盯着周远看了几秒钟,然后说,“好,我会派人继续在这里等他,你就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说完一使眼色,几个巡捕立即拿出镣铐朝张塞走过来。
   “大人,你为什么要抓捕我?”张塞往旁边一闪,高声说道,“我犯了什么法?”
   穿官服的男人嘲讽地看着他,“难道你准备反抗吗?”
   张塞看着那男人嘲讽背后露出的凶恶眼光,心中已经知道在劫难逃,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是武林中人,根据《华山备忘录》,如果大人你要无故拘押我的话,我……有权自卫。”
   张塞虽然鼓足勇气朗朗地说出这话,但其实心里一阵发虚。这番话如果是出自周云松之口或许还有些实际意义,但是对于他来说,面对这么多巡捕,虽有自卫的权利却根本没有自卫的能力。
   他略想了一想马上又说道,“你们……是巡捕总部哪一台的?如果你们敢乱来,我的朋友会去叶大人那里质询你们!擅捕武林人士,你们都会被革职的!”
   那穿官服的男人显然没有被张塞的这番话震慑住,他诡异地一笑,说道,“你想要一个罪名是不是?那我就给你一个罪名!”
   张塞咽了一口唾沫,等待着他会说出什么来。难道是“窝藏魔教教主”吗?如果他们找不到周远,那这一条是绝不可能成立的。张塞做好了反诘的准备。
   可是官服男人却说道,“观前街翠玲珑剧院告你捏造当红优伶丁香月被绑架之事,导致丁香姑娘心神恍惚,无法演出。要向你和《武林传奇》报社索赔一切损失!”
   “啊?”张塞觉得他一定是听错了。
  
  (十六)
  
   谢雪莹是一路跑出《武林传奇》报社的。
   潘曼丽还有接待台后面的小珊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离去。二楼的采编采记们在谢雪莹刚才上去的时候私底下就已经议论纷纷,张塞的突然升职即使没有招来所有人的憎恨也至少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更何况这是一家从事娱乐新闻的报社,打探私生活的欲望奔涌在每个人经络里。一位拥有知性气质的窈窕女子这样从张塞的采编室里仓皇地冲下来,实在能够勾起他们太多的联想。
   谢雪莹在平安坊上奔跑了十来步以后才渐渐平复下情绪,她知道自己刚刚在一整个娱乐报社的人面前失态,不过她已经无所谓,因为她恐怕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谢雪莹转到观前街上,随着拥挤的人流漫无目的地一路走到最东面,再掉转头慢慢逛回来。她看了一看手中写着周云松名字和住址的字条,知道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去拜访这位差一点成为“斗转星移”新一代继承人的优等生。
   自从安护事件以来,周云松就拒绝一切报社的采访。根据其余学生的回忆,欢迎会开始的时候他是在参合堂里的,因为约定了要和王素仙子比剑。但是放毒以后他却从参合堂里消失,几个时辰以后才突然拿着一件形状奇怪的武器从中心高台下的暗门里冲出来。中间这段时间他和周远、王素还有其余几个学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却没有人说得清楚。
   如果她拿着张塞的字条去见周云松,他是不是会把她当作朋友从而透露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看张塞的意思,他应该掌握着一些对她的调查有帮助的线索。周云松和姑苏城里的各年次的武校生都有交往,通过他,或许可以集合起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追查隐入暗处的安护镖局,并设法挫败他们新的阴谋。
   谢雪莹想到这里便准备招手叫一辆马车,却发现前方的人流渐渐慢了下来,许多人停下脚步,拥挤到了一起。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了“翠玲珑”戏院的正门前。门口的台阶和附近的街面上已经聚集着大约两三百人,并且还有更多的人在外围不断聚拢。
   谢雪莹在最前排认出了许多《武林日报》和《晓生评论》的同行,其余的应该都是好事的闲人以及丁香月的戏迷们,他们很可能从一大早开始就跑来这里等待消息。依照过去的经验,绑匪们应该就快要送来赎金的要求了。
   谢雪莹虽然也很想知道这伙胆大妄为的劫匪究竟会提出怎样的要求,但却绝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这里干等。
   她转身准备绕开人群,可是没有走出几步,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她一回头,看到“翠玲珑”的两扇金漆大门竟然缓缓地开启了。所有懒散地坐着蹲着倚着的人全都哗地站了起来朝前涌去,原本在街对面观望的人也兴奋地朝这边挤过来,就像门口突然有人开始撒钱了一样。
   大门里首先出来的是二十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他们训练有素地在门口的一块平地上围出了一个半圆,阻住了人群的涌动。在秩序得到维持以后,从门里又走出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五六十岁的年纪,剔着光头,也没有胡须,脸上身上的肉都很紧绷,看上去像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在场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他是“翠玲珑”的管事孙德兴,负责剧院日常运营的一把手。另一个男人认识他的人就更多了,他就是姑苏巡捕总部重案台的捕头岳衡。
   人群中高亢的情绪是显而易见的,所有的采记无一例外地掏出记事簿和炭笔,准备记录这两个男人接下来要讲的每一个字。他们同时在心中也已经准备好了十七八个问题。
   孙德兴在“翠玲珑”干了十年的管事,这十年里宣布新戏的出台,引见新优伶等重大的活动都是由他亲自出面,所以对这种场面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朝前走了两步立定,然后把目光朝向整个人群中后方的位置。这样他不会和人群中的任何人直接对视,但是人群中的大多数人又都会感觉到自己受了他目光的顾及。
   “今天早上,某家报纸报道了本院名伶丁香月遭到绑架的消息。”他用丰沛响亮的声音说道。
   围着的几百人第一次变得鸦雀无声。
   “我现在要在这里郑重地申明,那篇报道,以及之后该报社及其他报社的后续报道全部都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
   孙德兴这句话说完人群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议论和喧哗。所有的人,包括谢雪莹在内都以为孙德兴会和岳衡一起宣布绑架案的最新进展,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声明。
   采记们的手立刻全部都举了起来要求提问。但是孙德兴轻轻地摆一摆手,继续说道,“这种毫无根据的报道对我们戏院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对丁香月小姐本人尤其造成了很大的心理伤害……她目前情绪低落,处于非常沮丧的状态。所以我要很遗憾地宣布,今天晚上的《新梁祝》只能被迫停演……”
   人群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大多数的人显然并不是在遗憾《新梁祝》这部姑苏城目前最红火的戏剧停演。自从早上《武林传奇》爆料之后,本就没人期待今晚还会有演出了。大家的惊讶,完全是因为没想到“翠玲珑”竟然准备全盘否认丁香月被绑架的事。
   谢雪莹的嘴角露出冷笑,岳衡几个时辰前还在跟她一起检验现场发现的兵器,现在却一本正经地站在孙德兴旁边,只怕一会儿还会跟着装模作样地辟谣。不过不管他们如何否认,《武林传奇》的销量只怕是会变得更好,因为只要丁香月一天不露面,各种猜测就不会停止,对小道消息的需求就会更加旺盛。
   “戏剧的停演对翠玲珑的声誉和收入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孙德兴运起内力,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嘈杂,“因此我们决定对制造这起谣言的报社进行经济上的索赔,而且要对写第一篇报道的采记追究造谣诽谤的刑律责任。”
   孙德兴说完这话,前排的采记们立刻开始互相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显然是个不寻常的决定。
   其实“翠玲珑”因为种种原因想隐瞒丁香月被绑架的事是很正常的,声色俱厉地对报社进行谴责也是常有的事,很多时候都是互相利用,借势宣传。但是像这样正式追究刑事责任就很少见,因为诽谤是很重的罪,而且如果告不成的话就有可能被对方反过来告一个“反诬”,这也是很重的罪。
   从目前的情势来看,“翠玲珑”这个决定非常冒险,因为只要丁香月不露面,这个诽谤罪就很难落实,任何时候绑匪提出赎金要求的话,“翠玲珑”就立刻下不了台了。
   谢雪莹站在那里,和亢奋的人群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的心里隐隐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翠玲珑”在娱乐业是龙头老大的地位,是不会随便做没有把握的决定的。
   孙德兴说完转头看向岳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岳衡咳嗽了一声,也朝前走了两步说道,“之前还有报道说巡捕府已经着手调查丁香月小姐的绑架案,这也是谣言。据我们查实,丁香月小姐从来就没有被绑架。对她的危害不是来自子虚乌有的绑匪,而是来自一些没有职业道德,为了制造耸人听闻的娱乐新闻而进行造谣中伤的采记!”
   人群又发出一阵新的耸动。
   “怎么能证明丁香小姐没有被绑架呀?”
   有人忍不住已经叫喊了出来。
   “是啊,《新梁祝》停演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请丁香小姐出来和大家见一面吧,这样不是最好的证实吗?”
   更多的人跟随着叫喊起来。
   孙德兴环顾着沸腾的人群,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甚至隐隐有一种泰然自若。等到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稍稍弱下去一点以后,他才开口道,“大家说得没错,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丁香小姐本人站出来辟谣了。她目前的情绪仍旧不在最佳的状态,但是她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决定出来和大家见上一面……”
   孙德兴说完转过身去,朝大门里做了一个手势,很快一个修长苗条身影从门里浮现了出来。嘈杂的人群在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的心都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门洞。
  
  丁香月从大门里缓缓走了出来。她只穿了一条素白的长裙,长发自然地垂着,脸上没有施任何的粉黛,就像是刚从床上睡醒了起来一样。
   几百人的情绪跌宕起伏地又从摒息凝神变成了狂躁不安。
   “啊……是丁香小姐!”
   “真的是她!”
   有人开始叫喊起来。
   素颜的丁香月有着清水芙蓉般的美丽,白色的长裙勾勒出从胸部到腰臀的动人曲线,所有人都被她的美艳惊呆了。
   在场的许多人其实都只是在报纸上看过她的画像,即使是那些采记,也只看过她上妆后的样子,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马上就肯定,这个女子毫无疑问就是丁香月本人。
   谢雪莹这时候却突然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里。她努力地分开众人往前挤去,但是人群本来就水泄不通,丁香月现身以后大家更是本能地一哄而上,朝前又叠压得更紧。谢雪莹只挤进去五六排就再也无法动弹,但是她顾不上前后左右被一群穿着脏旧的衣服甚至散发着体臭的男人紧紧夹着,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的丁香月。
   “真的很抱歉。”丁香月轻柔地开口说道,她的表情充满了羞涩,全然不似一个在娱乐圈里红得发紫的艺人,倒像是一个第一次离开闺阁的少女,“我今晚不能给大家表演了……”
   “后天的《牡丹亭》也会停演吗?”
   “《新梁祝》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演出?”
   “丁香小姐,停演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戏院要求的?”
   采记们连珠炮似地开始发问。
   谢雪莹被夹在人群里,她推开了好几只不知道是无意伸到她胸前还是故意要来占便宜的手,但是她的眼光仍然没有离开丁香月。
   丁香月从门里一走出来她就确认了那就是丁香月本人。她历来就对自己的眼力非常有信心。谢雪莹之所以要挤到人群里,是因为她刚才猛然注意到丁香月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淡却明显像是新起的红印。
   记忆在她的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回闪。她见过这样的红印,而且就是在昨天,在她采访姚寡妇的时候!
   谢雪莹越往里挤,她就看得越清楚,也就越加可以肯定这不是巧合。从印子的粗细到曲线到形状全都一模一样。当丁香月最终抬起头说话时,谢雪莹已经能够百分之一百地确认了。
   她转身用力推开人群冲了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丁香月昨天晚上被绑架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张塞绝不会胡编乱造,岳衡早上也的确展开了调查。但是为什么丁香月下午就已经回到了翠玲珑呢?是因为翠玲珑那么快就私下和绑匪达成了交易吗?从以往的经验看,这几乎不可能。难道说这绑架案本身有蹊跷?其实也是围绕着姑苏城展开的一系列阴谋的一部分?
   回答这些问题的线索全都着落在这一道红印上,她必须再去一趟道士桥!
   谢雪莹走出好几条横街以后终于叫到了一辆马车。她首先回到了《周刊》报社附近自己的住处,换上了一套紧身的装束,然后拿上了恒山剑校配发给她的佩剑。
   她匆匆看了一眼佩剑上镌刻着的悬空寺图案的徽章。当她拿起这把剑以后,她就正式拥有了双重身份。她既是一个以挖掘报道真相为己任的采记,同时也是一个肩负武林正义的江湖儿女,受到《华山备忘录》的约束和保护。
   谢雪莹跳上等在楼下的马车,告诉了车夫姚寡妇的住址。
   马车出了盘门,过了“梅香碑”,一路来到“道士桥官舍”。谢雪莹叫车夫再往前驶了两条横街,同时仔细观察官舍附近的情势。三三两两的摊贩和手艺人照例在大门两头边做生意边抽烟交谈,却不见昨日那几个三山堂的人。
   谢雪莹下了车,施展轻功悄悄地转到官舍的后门。她先伏在门上倾听了片刻,然后纵身跃上墙头。院子里的景象一下子让她浑身一惊,险些失去平衡。
   天井和姚寡妇屋舍的四周竟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尸体。谢雪莹略略一看,便认出来是昨日为难自己的那几个三山堂的成员。她虽然对三山堂从无好感,但是这些泡在鲜血里痉挛地蜷缩起来的尸身还是令她不忍卒视。
   谢雪莹意识到潜在的危险,但是好不容易有了这条线索,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看姚寡妇是否还活着。她跳入院中,迅速转到房屋的前门,立刻又看到了一具尸体,正是七个三山堂成员的头目邓爷,他身下的鲜血仍在缓缓流淌着。而房门微微地开了半扇,一只穿着绿底红花绣鞋的脚半露在堂屋里,谢雪莹知道这多半属于姚寡妇的那名小侍女。看脚的扭曲程度,只怕她的性命也已经不在了。
   不管这事是谁干的,一定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
   谢雪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升起一股愤怒,也感受到真实的,紧贴着心口的紧张。她拔剑出鞘,将门顶开,从里屋隐隐传来了细弱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是姚寡妇,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动静。
   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杀人凶手已经离去,要么他们的内功要比谢雪莹高强许多,以至于可以将自己的声息完全隐藏起来。
   谢雪莹缓缓走进屋里,蹲下去摸了摸小侍女的脖颈,她已经没有了脉搏,但是肌肤却仍然温热。谢雪莹运起一股内劲,朝前跨出一步,唰地一剑将分隔里屋的门帘削断,同时又急速退了一步。
   门帘飘落到地上,姚寡妇和昨天一样端坐在里屋靠墙的轮椅上,她的旁边站着两个男人,正是李大和曾贵。两人都摆着沉稳的身架,已经完全没有了昨日那种滑稽可笑的模样。当他们看到来者是谢雪莹后,脸上都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外面的人都是你们杀的?”谢雪莹用剑一指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姑娘怎么不认识我们了?”李大说道,“昨天我还被你撞得满脸是血呢。”
   他想必听出来谢雪莹是孤身前来,所以不慌不忙地和她装起糊涂。
   谢雪莹听他一说马上想起来昨天这个李大假装跪地哀求时趁机抱过她的大腿,脸上一红,又问道,“昨晚就是你们绑架丁香月的,对不对?”
   李大和曾贵对望了一眼,表情里都有些吃惊。
   “姑娘真不愧是《江湖周刊》的采记。”曾贵开口说道,“这都能猜出来,在下好生佩服。”
   曾贵一边说一边露出颇得意的表情,似乎很为能做出绑架丁香月那种大手笔的事情而自豪。
   “不过既然姑娘知道了这么多,我就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了。”他继续说。
   “其实事情也不一定要到那个地步吧……”没等谢雪莹说话李大却插嘴道,“不如我们把这姑娘一起带走?”
   曾贵转头瞪了他一眼,“你别多事,早上出了那种意外,上头已经很不高兴了。”
   “那又不是我们的错。”李大不以为然,“多带有用处的人回去,就能增加事情的进度,上头一定不会怪罪的……嘿嘿,我光看看就知道这位姑娘一定符合指标。”
   谢雪莹见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怪话,全然没有把她当回事,心中既愤怒又隐隐有些害怕。
   “你们今天是来绑架姚贞娣的?”她问道,“你们之前就绑架过她对吗,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李大和曾贵又都露出诡异的笑容,却不回答。
   “姚贞娣,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谢雪莹转向姚寡妇发问。
   姚寡妇幽幽地看着谢雪莹,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不要再来这里了吗?你为什么不听……过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知道了。”
   她说话时全身一动不动,大约已经被点住了穴道。
   谢雪莹听完这话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猛一撤步,便朝屋外冲了出去。
   李大和曾贵虽然言语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暗地里却一直严神戒备着。谢雪莹刚一移动,两人就一左一右分别划出一道弧线追了出去。
   谢雪莹调动起全身的内力拼命地朝前跑,她知道身后的两人怀有类似“凌波微步”那样高深莫测的轻功,自己无论如何是比不过他们的,但是只要她能冲出门去,应该就能引起附近巡捕的注意,这两人今天的主要目的毕竟是姚寡妇,或许就会因此放过她。
   但是谢雪莹只来得及奔出两三步,李大和曾贵就在她的前面交叠而过,拦住了去路。
   谢雪莹剑尖一抖,便向李大的右肩刺去。李大闪身避开,同时对曾贵说道,“你看,情急之中还是使的恒山剑法,我就知道她是冒充燕子坞的。”
   “算你说中了。”曾贵一边回答,一边挥动手中长剑从右面朝谢雪莹劈落。
   谢雪莹挥剑想斜着拨挡,却感到一股强大的剑气破空而来,她惊得慌忙朝左边闪避。
   昨天季菲也是这样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但是谢雪莹的武功比起季菲还是要逊色一些,她虽然勉强躲过,右边耳朵上的绿玉耳坠带着一片小小的耳肉还是被剑气切了下来。
   “哎,别伤到人家呀!”李大似乎颇心疼地说。
   谢雪莹却根本顾不得那点疼痛,她努力稳住重心想回剑反击,手腕却突然撞到了一样什么坚硬的事物上。可是眼前却根本什么都没有,谢雪莹又惊又怕,长剑在手里一歪,就朝地上落去。
   她急中生智,顺势飞起一脚,将佩剑朝院墙外踢去。
   谢雪莹两招下来便已经知道自己完全不是李大和曾贵的对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剑飞到外面的大街上,引起注意。这柄佩剑是在江武府备过案的武校一级兵器,就算巡捕无法及时赶来,但一查这剑就能马上和她联系起来。
   曾贵看到长剑腾空飞起,立刻将自己手里的剑扔开,双掌一合。他的手掌前似乎并没有发出什么力道,但脸上却是一副憋足了劲的表情。长剑在空中飞了一段距离之后,竟蓦地朝右一拐,由直线变成了曲线运动。而且这曲率竟刚刚好让这长剑掠过院墙的上方,然后弯回来坠下,啪地插到了院中的地面上。
   谢雪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是江湖上一直传说的所谓“擒龙”、“控鹤”之类的隔空吸物的功夫?
   曾贵发完这招以后立即单膝跪地,调息吐纳起来。
   李大却不给谢雪莹任何空暇,挺剑从她左侧攻来。谢雪莹心中绝望,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恒山的“夺剑十一式”虽然精妙,可是以她的能力,却根本无法对抗带剑气的高明剑法。她空着手连躲带闪勉强应付了两招,曾贵却已从地上站起,冷不防从身后点中了她的神道穴。
   谢雪莹软软地瘫倒到地上,李大又用剑柄在她的后颈重重打了一下。谢雪莹直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意识都渐渐模糊。
   在她昏过去之前,眼前浮现出一幅淡淡的画面,正是昨天张塞在骡车上用关切的神情对她的叮嘱。
   “我对那个地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算我求你了,不要再回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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