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骗局大全》——在这里,读懂江湖

  胖大和尚回到祠堂里,看到烂眼窝已经离开了。刚才坐着烂眼窝的地方,现在换成了一个其丑无比的女人,她的脸上、手上,凡是裸露在衣服外的每一寸皮肤上,都长满了痘疹。
  长须坐在丑陋女人的对面,他从脚边的罐子里抠出一坨黑色的油膏状的东西,对丑女人说:“我这膏药,是用西域冰山上的雪莲,和东瀛深海的鱼油制成,涂抹七天,保证痘疹全部消失。雪莲极为罕见,深海鱼油更为难得,为了救助病人,我就少收你点钱,给我五两银子算了。”
  丑女人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犹豫片刻,咬咬牙说:“只要能够把我老婆治好,就给你五两银子。”
  长须开始给丑女人脸上涂抹膏药时,站在人群外的胖大和尚突然喊道:“这么丑的女人,还不如死了。世上女人都死光了,你就再找不到女人了?为什么还不赶快休了她?”
  人们听到身后传来喊声,一齐掉头看着胖大和尚。那个男人满脸通红,痛苦尴尬,那个女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声音像刀子一样割开了祠堂。
  长须听到胖大和尚这样说,立即神情激昂地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指责胖大和尚:“我为人治病,童叟无欺,俊丑无分。树生百态,花开百样。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你一个出家人,为何出言不逊,实在有辱佛门。”胖大和尚头上一毛不拔,长须把他当成了佛门弟子。
  胖大和尚看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有几个小伙子已经在摩拳擦掌,想要扑上来揍他,便指着长须说:“你冒充郎中,招摇撞骗,自称悬壶济世,无耻无羞,像你这种江湖骗子,老子见得太多了。”
  长须听到胖大和尚这样说,立即向四周观看,看到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胖大和尚的身上,便反驳说:“一个佛门弟子,竟然自称老子。野秃驴,还不快滚!”
  胖大和尚笑着说:“我为什么要走?我今天就要揭穿你的骗局,你就是一个江湖骗子。”
  长须又赶紧向人群看一眼,这次看到有几个人的眼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长须故作镇静,他说道:“这世间,忠臣总是遭人诬,小人得志更猖狂。算了,我不和你一个疯和尚计较,你快点走吧。”
  胖大和尚指着人群中的那个丑女人,看着长须问道:“你知道此女身上乃是何物?”
  长须的眼光又落在了人群中,这次他看到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振作精神,高昂着头说道:“我行医几十年,治愈这种疾病,少说也有几百。岂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
  胖大和尚逼问道:“那你说说,这是什么?”
  长须看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就反唇相讥道:“你一个和尚,只会吃斋念经,我就是说给你,你能懂吗?”
  胖大和尚说:“我对疾病略知一二,请你说出这是什么病症?你连病症都不知道,又如何用药?不懂病症,岂不是庸医误人,杀人不见血?”
  长须被逼到了死墙角,他说道:“这是疥疮,我这里有特效药,药到病除。”他举起自己手中的黑色药膏。
  胖大和尚突然爆发出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像一群鸽子被关在房屋里一样,乱冲乱撞,他指着长须道:“你这个江湖骗子,连病症都没有搞清,就敢给人乱用药。”
  长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惊惧而尴尬,他故作镇静地说道:“那你说,这是什么病症?”
  胖大和尚说:“这是痘疹。”
  长须也哈哈大笑,笑声显得轻浮而飘忽,像一股烟在房间里弥漫,他说:“口在你身上,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管得上你?”
  胖大和尚说:“疥疮开头大,痘疹开口小;疥疮是黄头,痘疹是黑头,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还敢妄谈行医。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长须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他说:“我为人治病,你云游四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苦苦相逼。”
  胖大和尚说:“我不是和尚,我是郎中,每一个江湖骗子,都是我郎中的死敌。”
  长须的脸上变了颜色,他漂浮的眼光从所有人的头顶上掠过,最后落在了小厮身上,他说:“这年头,骗子防不胜防,冒充郎中的人太多了,既然这个和尚说他能够治病,那就让给他吧,我们走。”
  胖大和尚说:“不要走,你们想去哪里?你们哪里都去不了,跟我去见官。”
  长须看到无法走脱,就反戈一击,说道:“你既然说你能够治好,我且看你的手段。”
  胖大和尚仰天大笑,他说:“你说是疥疮,我说是痘疹,你要用药膏,我不用药膏。今天让在场所有人都看看,谁是江湖骗子。”
  祠堂里的争吵声沿着村道传出了很远,那些听到声音的人都走出家门,向着祠堂奔来,他们疑惑的眼光只在我和瞎子的身上停留片刻,就跨进了祠堂大门。
  祠堂里,长须靠墙站着,小厮站在一边,他们看起来都神魂不定,眼睛不时落在祠堂门口。我看到这种情形,就骑着毛驴慢慢走到祠堂门口,准备堵住他们。
  人群里传来了起哄声,几个年轻人看着胖大和尚喊道:“你说你能治病,你现在倒是治啊。你不用药膏来治,你用什么治?”
  胖大和尚看了看那个丑女人,说道:“像这样的丑女人,我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又如何给她治病?这种女人还不如死了好,她要是结婚生娃,娃娃比她还丑。”
  人群里刚刚平复的情绪,又被胖大和尚点燃了,有人气愤填膺,破口大骂;有人脸带惊讶,情不自禁地问道:“咦,你咋知道?”
  长须看到人群中起了波澜,他立即高声喊道:“这个野秃驴冒充郎中,把他打出去。”
  人群变得汹涌起来,有人回应道:“打,打这个野秃驴。”
  胖大和尚看到情势不好,就赶紧退出了祠堂大门。我放过胖大和尚,横过毛驴,挡在了门口。祠堂里有几个人看到毛驴挡道,就从驴肚子下钻了过去,继续追赶庞大和尚。我牵挂着胖大和尚,担心他们会打伤胖大和尚,看到树上有一只乌鸦,张着黄色的嘴巴鼓噪鸣叫,就对着瞎子喊道:“二哥,把那只乌鸦打下来。”我想着只要瞎子一出手打落乌鸦,那些人受到震慑,就不敢为难胖大和尚了。
  可是,瞎子说:“他自作自受,管我甚事。”
  祠堂里的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到了祠堂门口,他们手掌拍打着毛驴,拳头捶击向毛驴,毛驴咴咴叫着,不顾缰绳的羁绊,跑向了远处。我担心胖大和尚挨打,回头望去,看到胖大和尚窜到了一棵大树上。树下,几个人跳着脚叫骂。
  人群汹涌流到了树下,有几个人准备爬上树追打。长须和小厮也跑出了祠堂,他们站在房檐下,眼望大树的方向,袖着双手,脸上是幸灾乐祸的微笑。

  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瞎子循着毛驴的叫声,来到了毛驴身后。我对瞎子说:“二哥,如果有人爬树,你就丢棋子,可别打伤人,专打他头顶上的树皮,让他知难而退,不敢上树追胖大和尚。”
  瞎子说:“这个胖大和尚,自负得不得了,总以为他了不起,让他吃点亏,以后就会做人了。”
  我说:“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胖大和尚的医术深不可测,他确实是神医。”
  瞎子仰头笑了,我看到他满脸都是牙齿,他说:“你们昨天还说这世界上没有神医,怎么他现在又成了神医。”
  瞎子固执得无可更改,我只好吆着毛驴走过去,如果他们爬树,我就挡住他们。
  突然,祠堂里传出了一个人的叫声:“啊呀,不得了了,要死人了。”
  大部分的人像一群苍蝇一样飞到了祠堂门口,小部分的人还留在大树下,心有不甘地望着胖大和尚。
  奔到祠堂门口的人,都在焦急地追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祠堂里走出了一个少年,他哭着说道:“我婶娘浑身的疙瘩破了,流黑水,要死了。”
  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远处大树上的胖大和尚说道:“疙瘩破了是好事,黑水流完了,皮肤就好了,千万不敢用手摸。”
  胖大和尚的话刚刚说完,祠堂里就走出了那个丑女人,有人问道:“他婶娘,怎么样了?”
  丑女人说:“我感觉比刚才好到了,浑身清爽。”
  胖大和尚又在树上喊道:“这是痘疹,我用言语侮辱她,她一生气,痘疹都破了。三天后,这女人就会长出新皮肤。”
  人群里窃窃私语,嘤嘤嗡嗡,一个老者突然说:“啊呀,神医啊,我们得罪了神医,罪该万死。”
  很多人嘴巴都在说:“得罪了神医,罪该万死。”
  人群又流到了大树下,胖大和尚从大树上滑下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灰。人群把胖大和尚围起来,说着说不尽的感激话。
  长须和小厮看到这种情形,就贴着墙角准备溜走,我在驴背上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我吆着毛驴追过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人群看到我拦住了长须和小厮,便像苍蝇一样嗡嗡飞舞着跑过来,有的苍蝇端直飞舞,有的苍蝇歪歪斜斜,但无论是哪一只苍蝇,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神情。长须看到这么多人跑向自己,赶紧把自己的背贴在祠堂青砖垒砌的墙壁上,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空口无凭,谁敢相信?他说黑水流完了就好了,我看这情势是黑水流完了更严重,死期不远了。”
  丑女人本来笑成了一朵黑色的鸡冠花,露出了满嘴牙齿,现在突然听到长须这样说,鸡冠花一下子枯萎了,头颅耷拉着,满嘴的牙齿也看不到了。人群陷入了沉寂,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不知道谁说的正确。
  胖大和尚走过来,他指着长须道:“你放屁!”
  长须审时度势,振振有词地说:“你招摇撞骗,欺骗人们,这种疥疮最害怕生气,而你偏偏让人生气,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意欲何为?”
  胖大和尚气得全身发抖,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围观的所有人都不懂这种病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谁的声音高,谁的气势盛,说就说得对。巧舌如簧的胖大和尚占据了主动,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他的面目声情并茂,人们像鸭子一样,向着长须站立的方向,引颈翘望。
  我看到这种情势,就吆着毛驴,走到了小厮的面前,我居高临下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说说,他两个谁有理?”
  小厮神情惊恐地望着我,他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他退后两步,勉强伸出手指指着长须说:“他有理。”
  我离开小厮,拉转驴头,走到了人群中。人群看到毛驴,纷纷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站在人群中央,突然在毛驴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我说道:“畜生,你眼睛有毛病,到处乱撞乱跑,你跑到人群中间干什么?”
  毛驴突然挨了我一巴掌,感觉很委屈,他摇晃着两只肥大的耳朵,哦儿哦儿叫了起来。四周的人群中发出了笑声。
  我对毛驴喊道:“怎么了?我说你,你还不服气?你眼睛就是有毛病,里面有虫子,我现在就给你把虫子找出来。”
  我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双筷子,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谁都知道这是长须的筷子。可是,长须的筷子怎么到了我的手中,他们不知道。我骑在高高的驴背上,看到长须的脸像猴子屁股一样涨得通红,看到小厮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褡裢。
  我把筷子凑近毛驴的眼睛,毛驴周围的人又爆发出一声惊呼,他们看到毛驴的眼角有了虫子,而且虫子还不止一个。
  我看着身前有一个少年,双眼明澈如水,我指着他说:“你的眼睛里也有虫子。”
  少年用手指反指着自己:“你说我?我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咋会有虫子?”
  我把筷子递给少年身边一个老头,对他说:“你给他捉吧。”
  老头拿着筷子,刚刚凑近少年的眼睛,突然看到从筷子中间流出了一只虫子,他一下子乐了。少年也看到了这双筷子的鬼把戏,他从老头手中抢夺筷子,说道:“四爷,让我给你捉虫子,让我给你捉虫子。”
  人群看到这双筷子的秘密,又气又笑。几个少年争抢着,要夺过筷子,在别人眼睛里捉虫子;几个老头发出叹息,连连摇头。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问道:“狗日的江湖骗子在哪里?在哪里?”
  我骑在驴背上扭头一看,看到长须和小厮沿着村道,慌慌张张地奔向村外,他们那种手忙脚乱的样子,像两只嗅到危险,急急忙忙跑向河中的螃蟹。我对人群喊道:“他们在那里。”人群顺着我的手指,看到长须和小厮的背影,闹嚷嚷地追上去。
  胖大和尚看着我,我看着胖大和尚,一齐爆发出开怀大笑。只有瞎子不明白,他微仰着头,张着嘴巴,满脸猜疑。
  那群人赶上了长须和小厮,将他们打得半死。我听见长须和小厮的声音齐声哀嚎。长须的声音像一条粗绳子,小厮的声音像一条细绳子。粗绳子和细绳子相互交错着,顺着树干攀援到车盖一样的树顶,又顺着树顶攀援到了村庄上空。
  天黑了,长须和小厮被关在村公所里,他们躺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呻唤。他们的呻唤声唤来了一只只母猫,母猫在村公所的门口排排站立,发出长长的呻吟声,和房间里的呻唤声交相辉映,丝丝入扣。
  丑女人的家是这座村庄的大户人家,丑女人的公爹在厅堂里摆设酒席,感谢胖大和尚。公爹是一个乡绅模样的人,长袍短褂,举止端庄,举止和说话都显得很得体,不慌不忙,不卑不亢。那时候乡间的有钱人都是这样。我一见到他,就想起了我们老家的金福伯,金福伯也是这样的乡绅,他们在村庄里威望很高,人们有什么疑难事情,都会去找他们,他们就是那时候乡村公正的化身。
  胖大和尚和公爹谈论起了老庄。老庄就是老子和庄子,私塾学堂里,先生说老庄的书是最难懂的书,他一看就头疼。既然先生都头疼了,那么做学生的我肯定就更头疼。所以,我一直没有看过老庄的书。瞎子故意也没有看过。胖大和尚和公爹一应一答,兴趣盎然;我和瞎子举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也兴趣盎然。
  公爹说:“庖丁解牛,千古流传,然而,又有几人理解其意?”
  胖大和尚说:“人间有道,各业有道,循乎其道,方能光大。骨间罅隙,乃为其道。循隙而走刀,就如同循道而行事。庄子言说庖丁解牛,实乃做事之理。”
  公爹赞叹道:“真没想到,先生道行高深,老朽佩服之至。”
  胖大和尚说道:“晚生班门弄斧,不值一哂。”|
  公爹又道:“方今战火频仍,生灵涂炭,则为逆天而行。倘若循道而走,则百事皆通。”
  胖大和尚说道:“先辈所言极是,国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一个信奉三民主义,一个信奉共产主义,无论是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都说要让百姓过上好生活。然而,双方一言不合,就兵戎相向,战火蔓延,百姓又如何能够过上好生活。”
  公爹道:“可惜我华夏民族,五千年来,战争之灾远多于和平之年。改朝换代,争权夺利,却换汤不换药,不循天道,不恤百姓,致使恶性循环,绵绵不绝。可悲,可叹!”
  公爹刚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哭声。我循声望去,看到西边厦房亮起灯光,灯光照耀雪片纷纷飘落。我们只顾在厅堂喝酒,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大雪。
  孩子的哭声一阵紧似一阵,胖大和尚问公爹:“谁在哭泣?”
  公爹叹口气,说:“我的孙子。”
  胖大和尚说:“孩子患病了,哭声高亢而急促,干裂而分叉。”
  公爹摇摇头说:“是的。每天夜晚到了这个时候,就啼哭不已。村中有人说是鬼魂附体,请来道士做了法事,但无济于事。”
  胖大和尚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公爹说:“那再好不过。”
  前段时间写的《抗战3000个瞬间》快要出版了,这是设计的封面,大家看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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