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称骨——捉鬼家族的隐秘事件记录

  后来姥爹回到画眉村研究药草,发现有一种名叫“返魂草”的中药。它学名叫紫菀,别名又叫小辫、返魂草、山白菜,属多年生草本,是一种常见菊科植物,也是一味著名中药。药典上有“返魂草”的绘图,外形如一朵小野菊花。
  可惜当时巴安老人给驱邪人的是晒干变形的枯草,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所以多年后再次见到返魂草图片,姥爹仍不知道巴安老人说的返魂草是不是就是紫菀。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返魂草烧掉之后,吊床居然左右微微摇晃起来。
  姥爹惊喜不已,忙和驱邪人一起将那人从吊床上抬了下来,灌汤灌水。驱邪人再扒开那人的眼皮,发现瞳孔渐渐恢复成正常模样。
  驱邪人将火堆移到附近继续烤火,一面烤火一面跟姥爹聊天。
  那晚姥爹和驱邪人聊了许多。
  第二天,那人终于醒来,听驱邪人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之后,感激涕零地跪在姥爹面前,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姥爹的再生之恩。据他自己说,他名叫李贵,是贵州人,在西藏做点小生意,这次经过四川回贵州想到过遇到劫匪强盗,没想过遇到这事。贵州还有老人小孩一大家子要养,要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家里人也就失去了经济支柱,失去了主心骨。
  八年之后,李贵从贵州找到画眉村,说是他早想追随姥爹,可是家中老母年迈,不便携带外行,而今家中老母已经去世,他就带着妻儿来了湖南。
  自此之后,李贵在不远的小镇上买了一块地做起了生意,隔三差五便来画眉拜访姥爹。他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很快发家致富,成了镇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后来遇到三年大饥荒,有人活活饿死,有人吃观音土胀腹而死,有人乱吃草叶中毒而死,吃糠喝清汤粥已经是难得。而姥爹一家由于李贵的暗中救助没有饿死一人。
  那时候要是有谁知道谁家多了一袋大米或者米糠,那不被千百人围堵才怪。而送米的人自然也难逃其咎。
  所以大饥荒时期姥爹没有告诉家里其他人是李贵暗中送米。外公见家里米缸干干净净,缸底一颗米都没有,可是每天还能偷偷吃一小碗香喷喷的米饭,便问姥爹米从哪里来的。
  姥爹怕外公走漏风声,便胡诌说以前救过一只狐狸,现在狐狸报恩,把它储备过冬的粮食送到家里来了。
  外公知道姥爹跟怪力乱神打过交道,信以为真。逢人问起他怎么渡过难关的时候,他便说家中父亲曾经救过一只狐狸,是报恩的狐狸每天送粮食来给他们充饥。
  别人听了虽然羡慕,但自恨曾经见了狐狸就打死剥皮,肉煮汤,皮卖钱,狐狸不可能给他们家也送吃送喝,便只道是“好人有好报”罢了。
  在我出生之前,李贵便去世了。姥爹携了一家子去他的葬礼跪拜。
  在我出生之后姥爹去世之前,李贵的儿子还常来姥爹家叙旧。姥爹去世之后,李家跟马家的联系稀少了许多。虽然外公跟李贵的儿子认识,但毕竟感情没那么深厚了。
  走出巴安之后,姥爹和李贵分道扬镳。
  李贵要尽快回贵州,姥爹则改道去了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峨眉山。
  中国佛教四大名山分别是山西五台山、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华山,素有“金五台、银普陀、铜峨眉、铁九华”之称,分别供奉文殊菩萨、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
  姥爹此次出来就是为了游历名山名水,自然不会放过峨眉山。但他来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有一个非常喜欢的诗人,名叫齐己。这位齐己在诗中多次提到峨眉山,非常希望亲临峨眉,对峨眉魂牵梦绕。
  说到这个齐己,很多人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成语“一字之师”正是由他而来。
  齐己俗姓胡,名得生,是湖南人。齐己和尚很喜欢写诗,写得也很好,可算是所谓诗僧。他有个好友郑谷,也是当时的诗人。因为他们都写诗,自然能谈得来。
  有一次,齐己写了一首诗,叫《早梅》,其中有这么两句:“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过了几天,郑谷来串门。齐己和尚对他说:“我写了一首诗,你给我看看怎么样?”郑谷看了半天,说:“写得好,意境很好,情致也很高。但有一点,你写的是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早梅就是早开的梅花,一般不会数枝开,数枝就是开了一片啦,我觉得应该把数枝改成一枝。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这就显得这梅花是早开的梅花。”
  齐己和尚一听,恭恭敬敬地向郑谷拜了一拜,说:“改得好!你真是我的一字之师啊。”因为郑谷只提出一个字的修改意见,但却堪称老师,所以叫一字之师。
  姥爹不但佩服齐己的诗写得好,更佩服他的胸襟。姥爹在晚年的时候常提毛笔抄写齐己的诗。如“诗通物理行堪掇,道合天机坐可窥”“趣极僧迷旨,功深鬼不知”等深奥的诗句,由于姥爹的熏陶,外公和妈妈能横流倒背。
  据外公说,可惜齐己到头来还是没能登上峨眉山,在他晚年想要去峨眉山的时候,却被一位王侯留住,没能实现毕生所愿。
  姥爹到达峨眉山后非常兴奋,将峨眉的著名景点和寺庙看了个遍。除此之外,姥爹遍访高僧,与高僧彻夜长谈,说禅论佛,天文地理,无所不至。
  对于姥爹的这段经历,我曾提出质疑。虽然我不太看武侠小说,但一度痴迷于武侠电影电视剧。在武侠世界里,峨眉派都是尼姑,从来没见过峨眉派还有男和尚。
  后来我才知道,峨眉山是有和尚的,而且为数不少。
  姥爹在峨眉山逗留了半月。
  最后一晚,姥爹去了洗象池。那晚刚好是十五,月亮最圆,是欣赏洗象池最好的时机。姥爹站在洗象池旁边,举目四顾,云收雾敛,苍穹湛蓝,万山沉寂,秋风送爽。圆如碗碟的明月悬挂在洁净无云的碧空,英姿挺拔的冷杉树林萧萧瑟瑟,低吟轻语。月光透过茂密墨绿的丛林,如同被筛子筛过一般,条条缕缕。大雄殿、半月台、洗象池、初喜亭、吟月楼,沉浸在朦胧的月色里,显得庄严肃穆、淡雅恬静。月光下,古刹酷似大象头颅,蓝天映衬,剪影清晰;大殿似额头,两侧厢房似双耳,半月台下的钻天坡石阶,又好似拖长的象鼻。
  正当姥爹沉浸在良辰美景中时,吱吱唧唧的叫声突然响起。
  姥爹朝那破坏氛围的声源看去,只见一只灵猴在那里朝他招手,仿佛叫他过去。
  峨眉山上灵猴颇多,还不怕人,所以姥爹见怪不怪,没有搭理它。
  可那猴子不依不饶,居然走到姥爹面前来,抓住姥爹的衣衫,将他往一条小道上拖拽,似乎要带他去一个什么地方。
  如果在别的地方,姥爹自然会多一个心眼,免得被精怪幻象所骗。可峨眉山是佛教重地,估摸鬼灵精怪不敢在这里放肆,于是,姥爹干脆让灵猴领路,跟着它走上了山间小道。
  说来也怪,灵猴见他跟着走,便放开了衣衫,在前面领路,援树攀枝,蹦蹦跳跳,如一个未开窍的小孩一般。
  姥爹心想,这峨眉山人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但灵猴作为向导的地方,不一定是人人都能去的。今晚跟着灵猴夜游峨眉山,或许会有另一番常人不能见的稀奇景象吧?人出生时最具灵性,入世之后渐渐变得世俗污浊,追名逐利,灵性越来越少。加上日食五谷杂粮,破坏身体的纯净,以至于眼鼻耳口聋蠹,更是不如出生之时。而动物畜生虽然出生时灵性远不及人类,但心思单一,灵魂纯净,在生存过程中眼鼻耳口日益进化,灵敏之极,所以对某些事物的灵敏远超常人。
  再想想,佛堂常受香火熏陶的蜘蛛也能成佛,道观常受人跪拜的香鼎也能驱邪避鬼,这峨眉山的灵猴说不定也有常人难以觉察的修行之道。因此,这灵猴要带我去的地方是它们修行的世外桃源也未可知。
  倘若能在灵猴的圣地染得半分仙气灵气,以后遇见弱郎大王或者冻死厉鬼,它们也不敢近我身?
  如此宁静的夜晚已经让人无限遐想,加上这只通人性的灵猴在眼前腾上跃下,姥爹的思绪也一时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山路越走越难走,可灵猴的速度越来越快。姥爹渐渐感觉体力不支,脚步迟缓。
  “等等我!”姥爹抓住路旁的树枝勉强支撑身体,对着前面领路的灵猴喊道。姥爹心想,它既然学人一样朝我招手,又拉扯我的衣服,应该也听得懂人的语言。
  可那灵猴手脚并用,行走如飞,不作丝毫停留。
  姥爹只好咬牙追上。恁他有堪比猫脚的功夫,可怎么跑得过灵猴?灵猴跟他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
  不知跑了多久,那灵猴一个转弯,消失不见。
  姥爹追到灵猴消失的地方,左看右看,再无灵猴的踪影。
  姥爹在原地等候了许久,也不见灵猴回来。
  莫非这灵猴只是逗我玩而已?姥爹不解。
  所幸这个新鲜地方的风景也不错,姥爹便忘了灵猴,随意走动,边走边看风景。不经意间,姥爹抬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圆圆满满的明月现在只有了半边。姥爹以为是树枝遮挡,往前走了几步。可是月亮仍然是半月。此时天空无云,不可能是另外半边被云遮住。
  在来峨眉山之后,姥爹听老僧说峨眉山有阴间阳间之说。在峨眉山的半山腰有一阴阳界,下面称之为阳间,上面称之为阴间。如果人站在阴间听见雷声轰鸣,却见不到一滴雨水。可此刻阳间却是风雨大作。
  老僧只提了阴阳之说,却不曾提及圆月半月之分。
  以为没人看。。。。555555555.。。。

  难道峨眉早有这种奇景,只是老僧忘记跟我说了?也或许这种奇景只有灵猴知道,常人哪怕在峨眉山住了一辈子都无法发觉?姥爹看着天空的半月,疑虑重重。
  不知不觉间,姥爹走到了一个洞旁边。藤萝倒植,下临绝壁。洞口呈“人”字形,高约四米。洞内漆黑一片,略微阴森。
  吱吱……
  灵猴的声音居然从洞里传了出来。
  姥爹一惊,莫非灵猴是要我进洞去?于是,姥爹摸黑进了洞。
  进洞之后,眼睛渐渐适应,借着外面射进来的月光能勉强看清洞壁。洞内有一石床,像是谁曾在这里居住过。
  可灵猴的声音来自更深处。
  姥爹走过石床,往更深处走去。他心想,反正有月光映照,待会儿循着有光的方向走回来就是了,应该不至于迷路。
  谁知往里走了一段之后,姥爹听见灵猴的声音来自更深的地方。于是姥爹继续往前。走了两三里,洞越来越小,仅容一个人弯腰行走。走到姥爹认为身体无法再缩小的时候,洞复又大了起来,越来越宽。
  如此走了不知多久,姥爹忽然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叮叮咚咚,好不悦耳。姥爹低头一看,脚边居然有一条小流水,应该是地下暗河渗出来的。
  继续往前走,不但洞越来越宽,水流也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条小河。河水哗哗作响。河边有白森森的沙,有五颜六色的鹅卵石,还有偶尔可见的闪着磷光的野兽骷髅。光线越来越足,仿佛前面还有一个更大的洞口,那里有更多的月光照射进来。
  再往前,白森森的沙不见了,河边长了许多青苔绿草;五颜六色的饿卵石不见了,河边有供人休息的小石凳;闪着磷光的野兽骷髅不见了,居然听到了猴子吱吱唧唧的喧闹声。这时听到的不再是一只猴子的叫声,而是许许多多猴子此起彼伏的叫声。
  再看两边的洞壁,已经消失不见。此处大得看不到边际。
  难道我走出来了吗?姥爹心中疑惑。
  此时想要原路返回已经太远,姥爹干脆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希望碰到一个人了问问这是哪里,怎么回去。
  又走了两里多路,姥爹终于看见了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一老僧正提笔写字。那老僧胡须银白但脸冒红光,穿一身朴素的僧衣,脚踏粗布僧靴。
  姥爹见他写得非常认真,便没有自报姓名打扰,轻手轻脚走入亭子,站在老僧旁边看他写字。老僧写的是一首诗:
  “山雨不可晴,秋径没蒿莱。
  大坪何兀兀,九老尤奇哉。
  洞古潜蚊螭,风云时徘徊。
  松翠自波涛,半空起层台。
  此中有驯猿,时时清啸哀。
  老僧唤之来,饲之以青梅。
  相依两摩挲,情好如婴孩。
  我叹天地间,万物何相催。
  人与物无连,物与人何猜。”
  老僧写完收笔。姥爹鼓掌赞美道:“好诗啊!好诗啊!”
  老僧见了姥爹,也不意外,微微颔首道:“多谢夸奖,不过这诗不是我写的,我只是练练字罢了!”
  姥爹考取功名之前读了不少唐诗宋词,对诗非常熟悉。他听老僧这么说,便弯腰问道:“师父,这么好的诗我以前怎么没有读到过?敢问这首诗的作者是谁?我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老僧哈哈笑道:“该诗的作者还没有写出这首诗呢!”
  姥爹以为老僧跟他开玩笑,便笑道:“师父说笑了!您说这首诗不是您写的,又说作者还没有写出这首诗,这不自相矛盾吗?”
  老僧放下毛笔,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首诗确实不是我写的,其作者确实还没有写出这首诗。这作者是位大器晚成的人,要到七十五岁才能大放异彩,在此之前,世人难以知晓他的名声。”
  姥爹大为惊讶,忙也双手合十,问道:“如此说来,高僧可以预知未来?”
  老僧哈哈大笑,摆手道:“贫僧并不能预知未来。”
  “高僧如果不能预知未来,如何知道这首还没有写出来的诗呢?又如何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会在七十五岁之后大放异彩?”姥爹问道。
  老僧将宣纸收起,卷成一个卷,说道:“我只是知道过去而已。过去,现在,未来,看似不同,实则循环往复而已。”
  姥爹知道老僧道行匪浅,忙求教道:“如何说来?”
  “倘若我经历了去年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便能知道今天春夏秋冬是什么状况,什么景象,也能知道一棵树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落叶。这便是知过去则知未来。”
  “高僧说得不错,可是人的一生有许多春夏秋冬,每个春夏秋冬经历的事情不一样,这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老僧将卷起的宣纸用小绳系住,抚着银白胡须说道:“春夏秋冬是小范围循环。倘若你看过顶天雪山,看过奔腾河流,看过万川入海,看过雷云风电,便知道水从何处而来,在哪里汇合,在哪里流淌,在哪里归宿,又如何蒸腾成云,又如何云凝成雨。这小小一滴水的循环,便如人间轮回。这是大范围循环。这也是易经中九九归一的诀窍所在。”
  老僧再次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饱了墨,在新的宣纸上画了一个圈。
  “这些万物都遵循九九归一的道理。人在时间上如春夏秋天小轮回,在运程上如由川入海大轮回。诸多轮回组合,便是单个人的人生。”
  姥爹似有所悟,忙问道:“莫非高僧已经通晓轮回奥秘?”
  老僧慈悲地笑道:“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如面见镜子一般,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过去的重复发生。”
  “高僧说得深奥,我才学浅薄,似懂非懂。”姥爹自惭不如道。
  老僧返身走出小亭子,说道:“贫僧认为你天资聪敏,博学多知,若不是时运不济,必是金榜题名,出相入将之才。以你的能力来学这大轮回小轮回,只需七日便可通透。”
  姥爹听出他有传授的意思,喜上眉梢,拱手道:“如果高僧肯教授,那是我的前世修来的福气!”
  老僧站住,侧头道:“这话说得对!刚才我说了,过去即是未来,未来即是过去。你今生能得到我的真传,正是因为前世修福。”
  姥爹急忙跪拜,认其为师。
  老僧急忙将他扶起,说道:“师即是徒,徒即是师。切莫跪拜!”
  “贫僧法号迷海,你不要叫我师父,叫我迷海则可。”
  “是。”姥爹恭恭敬敬道。
  于是,姥爹在迷海的庵庐学习大轮回小轮回,将游历的心思暂且搁置一旁。
  过了一天,姥爹发现这迷海和尚非同寻常。这里既没有田地,也没有存粮。姥爹由于游历的习惯,进洞之前身上就携带了少许干粮,肚子饿时便吃一些充饥。可迷海和尚这一整天里不见开火做饭,庵庐里也不见有锅碗瓢盆。姥爹没见他吃过饭。倘若他需要吃饭,吃饭之时必定邀请姥爹同桌才是。倘若他不吃饭,那怎么在这里保持生命呢?
  姥爹百思不得其解。
  姥爹本不想问他这些,可是自己带进来的干粮分量实在不够吃,一天过后,干粮就所剩无几。第二天,姥爹便是忍饥挨饿扛过来的。
  第三天清晨,老僧在给姥爹讲授轮回概义的时候见姥爹不停地干咽口水,不停地舔嘴唇,便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姥爹摆手道:“不是。”
  “既然不是生病,你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浑身这么不自在?倘若生病的话,我这里没有医药,那就麻烦了。”老僧的庵庐连锅碗瓢盆都没有,更别提医治病痛的草药了。
  “那高僧您就从来不生病的吗?”姥爹忍住饥饿问道。
  “俗话说,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五谷杂粮虽然给人能量,但也给人带来病痛。我不食五谷杂粮,自然也不会生病了。”老僧抚着银白胡须说道。
  姥爹终于引出了他想问的问题:“高僧不食五谷?莫非高僧懂得辟谷之术?”
  老僧点头笑道:“辟谷,即是避开五谷,我当然不吃五谷。你这番难受模样,原来是饥饿所致。贫僧许多年不吃五谷,倒忘记你还要吃饭了。”
  姥爹敬佩羡慕不已,说道:“我看古书中说,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依此看来,高僧已经是神仙了!”
  老僧哈哈大笑,摆手道:“贫僧不敢自称神仙!辟谷也并非什么都不吃。我等生而为凡夫肉胎,什么都不吃,能量从何而来?”
  姥爹迷惑道:“可是我不见屋里有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啊!难道高僧吃的是地生木耳,林中野菜?”外面有一条河水,或许那里能生长出一些人能食用的天然食料。那些灵猴行走速度极快,或许可以出洞寻找吃的。但老僧行动缓慢如龟,要是他也出洞找吃的,恐怕一天一个来回还不够。姥爹猜想,唯有附近生长了可以充饥的东西,老僧才能从容不迫地住在这里。
  老僧又摆手,说道:“地生木耳林中野菜,不过是比五谷纯净一两分而已,实际上也是五谷之列。倘若天天吃这些,那也不叫辟谷了。”
  姥爹更加好奇了,追问道:“那您吃的是什么?”
  老僧反问:“我看你对鬼神颇为了解,你知道鬼吃什么吧?”
  姥爹点头道:“鬼吸取人的精气,也吸取饭食的元气。”
  小时候的我曾见供桌上有水果和红烧肉,想拿了吃。姥爹阻拦我,说供奉过鬼神的食品没了元气,吃起来像吃泥巴一样,会坏肚子。我说没看见鬼或者神吃水果。姥爹说,它们不需要动嘴吃,只需要将鼻子放在上面轻轻一吸,元气就被它们吸走了。我还是忍不住想吃,趁姥爹不在旁边的时候偷偷拿了一个苹果,可刚咬一口就吐了出来,味道果然像吃泥巴一样。后来姥爹去世,外公在他的棺材前供奉了三碗吃的。姥爹出葬之后,外公拿了供品给我吃。我再吃的时候美味依旧。我将上一次偷吃供品和这一次的差别说给外公听。外公说,姥爹知道你馋嘴,所以自己没吃让给你吃。
  姥爹还不让我将筷子插在饭上,说那样是让鬼神食用的意思。
  从那之后,我再不将筷子插在饭上。时至今日,看到别人无意之间将筷子插在饭上,我便觉得附近有看不见的东西走到了饭碗旁边,用鼻子在饭碗上空轻轻吮吸。
  在遇到迷海和尚之前,姥爹仅仅知道人用嘴获取能量,鬼神用鼻子获取能量而已,却不知道世上还有第三种更为神奇的吸食之术。
  老僧对姥爹说道:“我这种吸食的方法跟鬼差不多。”
  老僧带着姥爹出了庵庐,走到河边一个大坑旁。坑里有蛇有青蛙。老僧一跃而下,站在坑底,朝姥爹招手,那招手的方式简直跟那晚的灵猴一模一样。不知道灵猴就是他,还是灵猴模仿了他。
  姥爹看到坑底的蛇,不敢跃下。
  老僧宽慰道:“这蛇连眼前的青蛙都不咬,怎么会咬你呢?”
  青蛙和蛇是天敌,可是坑底的蛇确实不咬身边的青蛙。哪怕青蛙蹦到了蛇身上,蛇也懒洋洋的不搭理。
  姥爹信了老僧的话,跟着跃进坑里。
  “难道这世外桃源的动物也不喜争斗吗?”姥爹问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间的一切争斗,都是因为利益冲突。世外桃源之所以成为世外桃源,并不是人虫鸟兽善良,而是没有利益之争。”老僧说道。
  姥爹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他咽了一口口水,说道:“这蛇不会饿吗?饿了的话肯定会咬青蛙吧?它现在不咬,或许是之前吃饱了。”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老僧笑得意味不明。
  不一会儿,清晨的阳光渐渐从远处射落下来。
  这时,姥爹注意到蛇和青蛙都将头转向斜射下来的阳光。蛇和青蛙的嘴巴张开来,让阳光照进嘴里,仿佛要将阳光吞食下去。
  再看那位老僧,他居然也迎着阳光张开了嘴,一脸的舒坦。
  此时的姥爹已经饥肠辘辘,出于饥饿也出于好奇,他也试着模仿蛇和青蛙将嘴张开。可是嘴巴张开了许久,姥爹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不过是跟以前晒太阳差不多而已。这种无聊枯燥的动作,为什么蛇和青蛙还有老僧都要做呢?
  姥爹闭上嘴巴,再朝动物和老僧看去。
  姥爹看见老僧有吞咽的动作,喉结一上一下。
  蛇和青蛙都有吞咽的动作。
  于是,姥爹再次对着阳光张开了嘴,然后干咽了一口。奇怪的感觉随之而来,迅速弥漫全身!
  那是饥饿感消退的感觉。
  姥爹没吞咽一次,就感觉饱了几分。
  肠子几乎要打结,前胸几乎贴着后背的姥爹连忙不停地吞咽,可谓狼吞虎咽。很快,姥爹便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腹中已不再饥饿。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后,青蛙闭上了嘴巴。随后蛇闭上了嘴巴,最后姥爹和老僧也闭上了嘴巴。
  老僧拉姥爹跳出深坑,抚着腹部笑道:“这种辟谷方法非常简单,一旦被人知道,也非常容易学会,可是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极少数人知道也不一定能完全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世间诱惑太多,能排开所有诱惑而坚持本性的人世上罕见。”老僧说道。
  此后数日,老僧都领着姥爹来这个深坑里以阳光为食。姥爹学习大小轮回期间再没有挨饿。
  不知不觉,七天就过去了。
  老僧在第七天晚上送姥爹走。姥爹抬头一看,天空的月亮圆溜溜的,就像他被灵猴引入洞的那个晚上一样。
  老僧将姥爹送到来时遇见他的那个小亭子旁,便不再往前送了。老僧令人意外地拉住姥爹的手,依依不舍,老泪纵横。
  姥爹自认为老僧乃是世外高人,出世神仙,不应该像普通人一样为悲欢离合而动情,而应该大气潇洒,宠辱不惊,得失淡然。
  可老僧最后竟然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姥爹见他这样,忙问:“大师,是不是我离开这里之后会遭遇横祸?以至于大师这样为我悲恸?”
  老僧毫无大师风范地抬臂抹了一把眼泪,仍然带着哭相说道:“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经历过同样的场景。那是我送我师父出去,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师父归来。许多许多年前,是他在这里教给我许多知识和道理,让我了解到生命的浩大如海,又将生命的脉络如秋后落叶的脉络一样展现在我眼前。”
  原来是触景伤情,姥爹心中稍稍释然。师徒之间的情谊不亚于父子之情,自然是难舍难忘,牵心牵肉。
  可老僧接下来的话让姥爹如后脑勺狠狠遭了一闷棍。
  老僧说:“想那时,师父给我说他要去西藏林芝的一个寺庙救人,倘若他不去,那个地区将会遭受人间地狱一样的灾难。我问他何时回来。师父说那寺庙有个住持,修为深不可测,所以此行不一定顺利。倘若真不顺利的话,就不再回来了。”
  姥爹的脑海里顿时想起那个苦行僧引着一群起尸的弱郎跳入河中的情景。难道那个苦行僧原来住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徒弟?
  不等姥爹想清楚,老僧又说道:“师父还说,某年某月某夜会有一个人来峨眉山,叫我倾其所有地给那个人传授毕生所学。师父嘱咐说,那个人学了也不一定能懂,因为他只有‘知’,没有‘行’。只有‘知行合一’了,他才能真正懂得你教给他的妙用。在以后的生活磨砺中,他会如豆子发芽一般渐渐醒悟,渐渐体会,渐渐掌握,渐渐融为他自己的本事。”
  姥爹一脸茫然,一如那轮苍白的明月。
  “走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后面的路那只灵猴会引领你!”老僧双手合十,居然给姥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灵猴从老僧身后跳出。
  姥爹连忙双手合十还礼,将身子鞠得比老僧还要深。
  灵猴才不管这两人是否不舍,兀自先向原来的路返回了。
  老僧再次催促:“走吧,走吧。”
  姥爹只好返身跟着灵猴离开亭子。
  走出不远,姥爹听到背后老僧以一种古怪类似唱戏一般的腔调唱道:“过去即是将来,将来即是过去!师即是徒,徒即是师!圆即是缺,缺即是圆!来来往往,往往来来,轮轮回回,回回轮轮,是为大人生——”
  最后一个“生”字拖得很长很长,长过了月光下的影子,长过了潺潺的流水,长过了姥爹无穷无尽的思绪。
  老僧的声音仿佛缠绕在姥爹的耳朵上一样,迟迟不散。姥爹的思绪放空,脚步却不停,机械般跟着灵猴走。
  等思绪缓过来,姥爹回头看去,老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姥爹想起刚见老僧的时候,老僧不让他施礼,此时又说“师即是徒,徒即是师”。莫非迷海大师自始至终把我当师父看待?
  一时千头万绪理不清,姥爹干脆撇下这些思绪,将目光集中在前头的灵猴身上。
  走出来比走进去似乎要容易得多,也快得多。
  不消一个时辰,姥爹就走出了山洞,回到了洗象池。
  姥爹抬头一看,天空的月亮圆如玉盘。云收雾敛,苍穹湛蓝,万山沉寂,秋风送爽。月光透过茂密墨绿的丛林,如同被筛子筛过一般,条条缕缕。再看那引路的灵猴已经隐匿在树阴之中,仿佛不曾出现过。
  姥爹正要追过去,一位僧人从洗象池前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那位僧人问道:“施主,这么晚了为何还不歇息呢?是不是迷路了?”
  姥爹返身施礼,说道:“我在这里看洗象池的风景,没有迷路。”
  僧人说道:“此处地势高,气温低。施主还是尽早回屋休息的好,免得感染风寒。”洗象池位于峨眉山的钻天坡。钻天即为几乎要将天钻破的意思,可见这里非常高。高处不胜寒。和尚担心的不无道理。
  姥爹谢过僧人,又问道:“不知师父是否听过迷海大师的法号?”
  僧人一愣,脸色极不自然道:“施主问这个干什么?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鬼和尚。我出家已有四十多年,年轻时听一百多岁的师祖说起过,但从来没有见过他。师祖也从不曾见过,只道是身在佛家却偷习道术的违规和尚,被师门驱逐,后来含怨而死。施主见过?”
  姥爹讶异道:“身在佛家却偷习道术?他既然已死,那该害怕阳光才是,怎么能……”姥爹看了僧人一眼,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僧人以为姥爹害怕,便宽慰道:“迷海虽为鬼和尚,但从未害过人。以前有人在峨眉上碰到过他,问他法号,他便说法号迷海。”
  “他会不会没死?”姥爹随口而出。
  “不会吧。佛家修的是来世,道士修的才是今生。倘若他长生不老,那就不是和尚,而是道士了。”僧人道。

  “师父刚才不还说迷海虽然身在佛家,却偷习道术吗?”姥爹质疑道。
  僧人不以为然道:“既然是偷习,自然难以精进。世间那么多专门学习道术金丹的道士终其一生也无法长生不老,他偷偷学习就能达到?”
  姥爹连连点头,但心里想着迷海和尚以阳光为食的景象。姥爹还记得他说的那句话:“这种辟谷方法非常简单,一旦被人知道,也非常容易学会,可是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极少数人知道也不一定能完全这么做。”
  说不定对迷海来说,长生之术也非常简单,非常易学,只是除了他之外,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极少数人知道也不一定能完全这么做罢了。
  姥爹辞别僧人,再也寻不到那只灵猴,也找不到原来的路,只好回到住宿之处休息。睡觉前姥爹问同住一室的游者今天是什么日子,回答居然是十五。而同室游者并没发觉姥爹失踪七日的迹象。
  “傍晚时你说早去早回的,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同室人问道。
  “看完洗象池夜景之后,我又进了一个很深的洞,摸索好久才出来。”姥爹不想同室人盘根问底,所以这样掩饰。不过,即使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出来,同室人也未必相信。
  “哦?你去了九老仙洞?”本来昏昏沉沉的同室人顿时没了睡意,兴奋地问。
  “那洞是九老仙洞?”
  “不知道你去的是不是就是九老仙洞。据说那个洞里住着神仙,还说那是道教财神赵公明修炼的洞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姥爹忙问:“这峨眉山不是佛教重地吗?怎么会有道教的财神在这里修炼呢?”
  同室人摇头道:“我不清楚佛教道教的区别。”
  姥爹盯着同室人的脸看了片刻,说道:“你现在不清楚道教佛教,但是你以后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和尚。”
  同室人吃了一惊,又由惊变成笑,说道:“你真是会开玩笑!我来这里游玩的目的跟你一样,只是看看风景而已,又不是要进寺庙当和尚!再说了,我家境不错,回去马上要娶我们县里最漂亮的姑娘做妻子,怎么可能剃度出家?”
  姥爹胸有成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你不会成家的。你一定会出家。不久之后,你会回到这里,以青灯古壁为伴。”
  同室人恼怒了,拍桌道:“你这是诅咒我吗?”
  “不是诅咒。我前几天学过大小轮回,能预测未来。”
  同室人更加愤怒,吼道:“这几天白天你不在这里游山玩水吗?我跟你同住一室,晚上也没见你读什么稀奇古怪的书。你从哪里学的什么大小轮回?我看你是翩翩君子,认为你还读过不少圣贤书。没想到你骗人不打草稿!谎话张口就来!”
  姥爹这才知道自己失言,忙道歉不已。
  好在同室人宽宏大量,见姥爹认错,便不再追究。
  不一会儿,同室人居然坦承这次来峨眉山就是想为自己寻找出处的。他家境确实不错,可即将入门的青梅竹马突然病重去世。他万念俱灰,有意遁入空门。
  “你是不是会看相?”同室人问道。
  姥爹摇头,又点头。
  同室人苦笑。
  睡觉之前,姥爹找来几截和尚劈好的木头,叠加在门槛上。木头比门槛要稍稍短一些,码放在门槛上容易散落,也不好用钉子固定。姥爹灵光一闪,找了几个木块在门框与木头的间隙中插好,然后用木头敲击木块,使得木头两头被抵住,不容易散落。
  加高门槛之后,姥爹突然想起在西藏林芝的寺庙看到的情形。原来那些缝隙里的木块不是没有作用的!
  面对着加高的门槛,姥爹呆住了。倘若自己前世真是那位苦行僧,那么此刻的想法与前世不谋而合,殊途同归!这难道就是迷海和尚说的过去即是未来吗?
  同室人见姥爹将门槛加得奇高,好奇地问道:“你把门槛弄这么高干什么?”
  “有弱郎追我。”
  “西藏那边的僵尸?”同室人是四川的,四川与西藏交界,所以他知道弱郎是什么并不稀奇。
  “是的。”
  “那你应该去一下牟尼沟。”
  “去牟尼沟干什么?”
  “牟尼沟北部有一个二道海,二道海的西南边有一个煮珠湖,相传那是九天仙女煮珠炼泉所营造出的祛病沐浴池。你在那里洗一个澡,就如脱胎换骨。弱郎就认不得你找不到你了。”同室人说道。
  “真的吗?”
  同室人叹一口气道:“你知道我是心灰意冷即将出家的人,我还骗你干什么?不过我也是听人这么说而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让弱郎认不出来。”
  “谢谢你指点。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要去试一试。”
  “我觉得有几分可信。那个煮珠湖其实是个硫磺含量很高的温泉,温度比较高。估计人的皮肤被硫磺洗过之后,就多了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掩盖了以前的气味。这样的话,僵尸就很难分辨了。还有,道士驱邪或者做丹药的时候不是常用到硫磺吗?或许僵尸本身就怕硫磺的。”同室人说道。
  “看来你对硫磺很熟悉啊。”
  那人苦笑道:“我之前读过外国人创建的教会学校,不读四书五经,但学过一些简单的化学知识。要是婚姻顺利,我家里人原本打算让我结婚之后去外国留洋深造的。”
  那时候在中国活跃的洋人已经不再鲜见少闻,一些地方建立了教会学校,甚至工业学校。这些学校虽然数目极少,但是越来越多人进入这种学校。洋人学校如星星之火,但已经有不可扑灭的燎原之势。
  在姥爹出生之前,清朝政府已经开始向外派遣留洋学生,有的进士也被送往国外学习洋人的科学技术。有钱人家的孩子很多直接进入洋人教会学校,不再进入私塾。
  姥爹离开峨眉山后不久,朝廷就昭告天下取消科举。封建王朝使用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官吏选拔制度就此废除。
  姥爹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似乎郁结多年的心病得到了稍许缓解,托人带口信给在外游历的姥爹,希望他早日回到洞庭湖边的画眉村。
  听了那个有意出家的人的话,姥爹取消了回家的计划,再次改道去了四川的阿坝州,牟尼沟的所在地。
  这次去牟尼沟让姥爹再次大开眼界,甚至差点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摆脱弱郎大王。不过最后这个希望像牟尼沟煮珠湖里从地下冒出的地热泡沫一样,升腾到最高点的时候突然破灭了。
  刚到牟尼沟,姥爹便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人每天都来煮珠湖,将十多个瓦罐浸在温泉里。那些瓦罐刚进温泉里便像活了似的乱颤,仿佛被温泉烫伤了一般要从他手里逃脱。那人则死死摁住瓦罐,将罐口保持在水面以下。
  姥爹看那人沉浸瓦罐的情形,就如多年后年幼的我看见姥爹将小米装进紫砂茶杯里一样惊奇。
  那人一身羌族打扮,但熟通汉语,一看就是走南闯北不简单的人物。姥爹最初以为那人是苗族人,在他看来,苗族人和羌族人的打扮实在没有什么差别。后来知道此地除了藏族就是羌族,姥爹才知道那人是羌族人。
  姥爹想弄清楚那人瓦罐里的秘密,便找人打听。
  一打听,便得知那人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阿爸许”。“阿爸许”在羌语里就是巫师的意思。羌族人没有宗教性组织和寺庙,遇到比较邪的事情基本都会请“阿爸许”来解决。羌寨中凡祭山、冠礼、还愿、安神驱鬼、治病、出人意料秽、招魂、消灾、看风水、乃至修房造屋、男女合婚、新生儿命名、超度亡灵等,均必请“阿爸许”前来主持,因而他在羌民中的地位比较高。
  姥爹打听阿爸许的瓦罐为什么会颤动。
  别人却不知道。
  姥爹又问,如果有人被弱郎追,阿爸许能不能解决。
  别人说,凡是与鬼灵有关的事情,还没有见过阿爸许不能解决的。
  姥爹惊喜不已。来这里泡硫磺温泉只是出于侥幸心理,能不能让弱郎无法辨识本就不确定。但如果阿爸许能帮助彻底解决问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姥爹偷偷观察过阿爸许的面相,但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外公曾用姥爹传授的话说,有的人面相容易看,一个一个准儿。有的人面相难看,可能会有偏差。而少数人的面相极难看,如果不配合八字手相甚至骨相来看,那就无法预测。
  打个不好的比方,这算命预测就如小偷偷东西。高明的小偷只要看一眼你的穿着,就知道你有没有钱,值不值得偷,知道你的钱藏在胸前还是下摆还是裤兜还是脚底,抑或是缝在更加隐秘的地方。人生于世,人的命运密码就隐藏在面相手相八字骨相之中。算命师就是要从这些方面判断你的未来,将上天故意隐藏的信息偷窥出来。
  当然,有的人是天生面相泄露的天机不多,有的人却是会隐藏。
  阿爸许显然属于后者。
  姥爹打算亲自跟阿爸许会一会面。
  经过询问,姥爹得知阿爸许住在离这里不远的瓦兹格,瓦兹格在羌语里是萝卜的意思。外地人都叫那个地方做萝卜寨。
  进萝卜寨之前,姥爹从高处往下看,发现寨子的形状像条鱼。进了寨子之后,姥爹发现萝卜寨寨门相当特别,门上有太阳形状的图形和白石。其中,白石在萝卜寨的每家屋顶上都能看到。
  姥爹不懂羌族语言,见人便问:“阿爸许?阿爸许?”
  寨子里的人便给他指明方向。
  姥爹在一个黄泥筑成的围墙外站住,这时,围墙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正是姥爹要找的阿爸许。
  “是你要找我吗?”阿爸许用汉语问道。
  姥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爸许将姥爹往大门方向请,回答道:“你进寨子大门之前,我就知道了。”
  “有谁给你通风报信吗?”姥爹问道。
  “竹溜子告诉我的。”阿爸许伸开手掌,一只小老鼠躲在他的手掌里。
  “老鼠?”
  阿爸许点头,手掌一翻,小老鼠跌落在地,像个小球似的滚出了好远,然后突然四肢伸展开来,倏忽一下就溜走不见了。
  所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羌族中尤其如此。姥爹来牟尼沟不过几天,就知道羌族人特别厌恶竹溜子,视其为不祥之物,就像汉族人视乌鸦为不祥之物一样。可是身为阿爸许,他却养一只不祥之物为他通风报信。
  于是,姥爹不解地问他:“阿爸许,你怎么会养这种不祥之物呢?”
  阿爸许半边脸扯出一丝笑,半边脸表情僵硬,说道:“要想控制它们,就要借用它们本身的力量。驱鬼也一样。我无须亲自出手,自有我指派的鬼去对付它的同类。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巫师办不到的事我能办到的原因。”
  “原来如此!”姥爹恍然大悟。
  阿爸许问道:“你来找我,也是为了类似的事吧?”
  姥爹点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在林芝的时候被弱郎大王看过一眼,据说被它看过的人它一个都不放过,它会一直追踪被它看过的人,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杀死他。我来找您,就是问问您能不能让我摆脱弱郎大王。”
  阿爸许面露难色。
  姥爹怕他畏惧麻烦而拒绝,急忙借用别人夸他的话来奉承他,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比较难,本不打算来找您的。但是牟尼沟的人说,凡是鬼灵之类的事情,阿爸许你还从来没有不能解决的。所以我才来找您的。”
  他听了这话果然很受用,爽朗地笑道:“当然!当然!我既然身为阿爸许,就要给大家解决所有难题!别的寨子的阿爸许能办到的事,我必定能办到。别的寨子的阿爸许办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办到。别的寨子有些阿爸许背后说我的坏话,那是他们自己无能,羡慕我的能力的表现!”
  每个寨子里都会有一个阿爸许。所以阿爸许与阿爸许之间也有竞争,常常暗暗较量。真应了同行是冤家这句话。
  萝卜寨的阿爸许是牟尼沟这一带最有名的,自然免不了对手会在其背后说一些闲话破坏他的威望名声。
  “不过追踪你的是弱郎,还是弱郎大王,这确实比较麻烦。所以你要在我们萝卜寨多呆几天,我要做够准备才能帮那你解决你的问题。”阿爸许慎重地说道。
  谢谢!!!
  于是,姥爹在到处都是黄泥巴墙的萝卜寨住了几天。
  在这短短几天里,阿爸许不仅为弱郎大王的事做准备,还时时在姥爹面前炫耀他的实力,驱邪捉鬼一定要拉着姥爹一同去。因为姥爹是外地人,住不了几天就会离开寨子,阿爸许不担心姥爹成为他的竞争对手,所以大大方方地给姥爹讲解他驱邪捉鬼的方法,让姥爹收获不少。
  姥爹也没闲着,有空便帮寨子里的人看相算命,借以更加深刻地理解迷海大师传授的大小轮回术。
  有一天,寨子里一个人来找阿爸许,说最近他家里半夜总是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后却没有看见人,如此反复几天之后,他妻子神色越来越憔悴,好像被烟熏过一样。
  阿爸许拿上他常用的兽骨封和羊角卦,便跟着那人出了门。出门之前,他自然不会忘记拉上姥爹。
  姥爹前几次跟他去驱邪,大多是找一找丢失的东西,或者对着窗户墙壁念念咒语,跟姥爹在老家看到的道士画符念咒没多大区别。这次难得有件听起来就奇怪的事,姥爹自然乐意跟着去。一为凑凑热闹,在这寨子里确实无聊得很。二为验证阿爸许的真实实力。
  到了那户人家门前,姥爹发现门上挂了红纸条。这是羌族的习俗,家里有病人便会在门前挂红纸条。阿爸许将兽骨封放在门槛外,然后对着兽骨封念念有词,那兽骨封竟然像活了似的,旋转一周之后,紧紧贴在门槛上。阿爸许念完咒语之后对姥爹说,这是为了挡住外面的影响,好让他的羊角卦占卜得准确。有些精明的鬼灵会在门外看着他占卜,在他丢下羊角卦的时候作祟干扰羊角卦落下的方向和姿势。这样的话,他占卜出来的事情就不准,会漏掉一些重要信息。
  后来外公告诉我,姥爹在家里加高门槛的时候,在木门槛和青砖之间撒了薄薄一层骨头粉。这样的话,姥爹和外公掐时算卦都比外面的算命先生要准很多。
  兽骨封放好之后,阿爸许走到房屋中间,将手一撒,羊角卦就掉在了地上。
  羊角卦有两片,一正一反,合起来是完整的羊角。姥爹早就对卦象有所了解,知道掷出两个平面向上的卦象,叫阳卦;掷出两个弧面向上的卦象,叫阴卦;掷出一个平面向上一个弧面向上的卦象,叫圣卦。
  地上的羊角卦两片都弧面向上。阴卦。
  阿爸许的脸色顿时一沉。
  姥爹也猜测这次的问题比较难解。
  “有鬼作祟。”阿爸许用汉语先对姥爹说了一遍,又用羌语对那个人说了一遍。然后,他跨出门槛看了一番,似乎在想象晚上的敲门声因何而起。不一会儿,他又跨进门槛,看了看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女人。巫医不分家。他像医生一样翻看女人的眼睛,扒开她的嘴看了看她的舌头,又摸了摸手腕处的脉。
  女人的丈夫急切地看着阿爸许,结果的好或坏只听他一句话。
  这下阿爸许似乎真被难住了,半天没有说话,眼神凝重。
  “昨晚有谁在这个门前经过?”阿爸许站在门口对着外面的大街问道。
  这话显然不是问姥爹的,姥爹昨晚跟阿爸许聊天地阴阳聊到深夜,就在阿爸许家借宿了一夜。
  这话也显然不是问这家户主的,那人说过,听到敲门声开门之后,他并没有看到门外有什么人。
  门外的大街上空空荡荡。
  姥爹没听懂阿爸许的话,问阿爸许道:“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阿爸许幽幽道:“跟我一个朋友说话。”
  一阵阴风从姥爹脸上掠过。
  “什么朋友?”姥爹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剩下两三分就差他的回答。
  阿爸许见这里除了姥爹之外没人能听懂汉语,便直白说道:“别看我平时捉鬼驱鬼,好像我和鬼不共戴天一样。实际上有些鬼是我的挚交好友。在它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会帮忙。在我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时,它会还我的人情。”
  “这么说起来不太像是好友,反而有点像相互利用。”姥爹说道。
  阿爸许无所谓道:“有利益才成为朋友嘛。没有利益就没有交集,难以成为朋友。比如我这次答应帮你解决弱郎的事情,也是为了借你这个外地人来证明我的实力。等我做到了,别的寨子里的阿爸许便会心服口服。因为其他阿爸许从来解决不了弱郎的事情。”
  姥爹哑然。
  阿爸许见姥爹惊讶,皱眉耸肩道:“请你原谅我说得这么直白。你们汉语里有一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驱使鬼帮我办事,靠的就是给它钱,给它供养。所以我必须从别人那里收取一定的利益。”
  姥爹早就注意到,这个阿爸许每次给人办完事都要收一点东西。有时候是烟土,有时候是活鸡,有时候是酒,更多时候直接给钱。如果是别人,收钱收礼的时候或许会不好意思或者假装不好意思,而他收得理所当然,面不改色。要是别人送得少了,他还会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别人见他不高兴,怕他下次办事不力,立即再补上另外的礼品。
  他收了礼品回家之后,会在自己家里再办一场法事,杀鸡舞剑,烧纸烧香。每当此时,家里便无故起风。此时姥爹才知道,原来阿爸许是给暗中帮他办事的鬼灵祭祀,让鬼灵好吃好喝,以示孝敬。
  阿爸许回到那人屋里,坐在椅子上做了个抽烟的姿势。那人急忙将屋里藏着的好烟恭恭敬敬地送上,任他抽吸。
  那人见阿爸许畅快地吐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见他面露惬意,忙凑到他面前一边打手势一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按照那人的手势和急切的表情,姥爹猜测他问的大概是还要多久才能好之类的问题。
  阿爸许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话,大概是对别人的质疑表示愤怒。
  他朝姥爹招招手,说道:“可能要等一会儿,你也坐着歇歇。”
  “等什么?”姥爹问道。
  “等我朋友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道。
  他们三人对坐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终于门口起风了,卷起地上的树叶和渣土,呜呜地叫唤。阿爸许立即放下烟,小步跑到门口前。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两耳倾听。
  屋里的姥爹和那人都不敢打扰。
  风渐渐弱了下去。树叶和渣土重新落在了地上。阿爸许转身回到座位上,对那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说得那人面红耳赤。
  姥爹好奇,刚要问,阿爸许就主动对姥爹说明情况了。
  “原来是个獐子作祟!”阿爸许愤愤道,“那獐子把这里当它家了,晚上敲门进屋,进了屋之后就和他老婆睡觉。他老婆被獐子迷了,不知道压在她身上的是獐子,还以为是她男人。獐子用迷魂法跟他老婆做过那档子事后,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回到山里去了。他老婆跟獐子做那档子事做多了,身体染上了邪气,所以病成这样。”
  那时候姥爹经历的鬼事不多,听到阿爸许说獐子迷人,咋舌不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姥爹诧异道。
  阿爸许不容别人质疑他,将手一甩,说道:“你不信?她手臂内侧肯定有獐子的抓痕!我叫她给你看看!”
  阿爸许对那人又说了一番话。那人也像姥爹一样惊讶。
  那人走到女人床前,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抽出一看,果然两只手臂的内侧有数条破了皮的抓痕!
  阿爸许解释说,獐子的体格小,不能抱住女人,两个爪子只能抓到人的手臂内侧。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人开门的时候没看到什么东西,而獐子早从下面的门缝里溜进来了。
  姥爹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阿爸许又问床头的女人有没有发觉异常。
  女人这才似有所悟,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些话。
  阿爸许翻译给姥爹听,说女人想起每天晚上做那档子事之前会闻到满屋的清香味儿。那气味不但好闻,还在一定程度上令人生起难以抑制又带着羞涩的欲望。
  阿爸许说,这是獐子分泌的麝香。雄性獐子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有麝香腺,在发情季节特别发达,能分泌麝香。獐子在猥亵女人之前,麝香大多起迷幻作用,让女人在朦朦胧胧中误以为它是自己的男人。
  姥爹以前听说过狐狸诱人,蛇诱人,黄鼠狼诱人,还未曾听说过獐子诱人,并且是以它独有的麝香手段诱人。
  那男人知道是獐子作祟之后,气得在屋里直跳,嘴里哇哇地叫。虽然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是姥爹知道他是在骂骂咧咧。
  阿爸许则无动于衷,或许是觉得这个男人的暴跳如雷没有任何意义,也或许是他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他又抽起了他的烟,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男人稍稍平复心情之后,从后院里捉了一只活鸡来,翅膀和双脚被草绳绑住,丢在阿爸许面前。那只鸡飞又飞不得,跑又跑不得,像一块死肉一般跌在阿爸许面前。姥爹这才明白阿爸许是在等什么。
  这种情况之下,受害者必定会想什么办法来报复作祟者。可受害者能力有限,自然只能借助阿爸许的力量来达到目的。可阿爸许不是想请就请得动的。阿爸许是在等待这个男人的礼品。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别人会做什么,他能得到什么。
  他长于此道。
  令人意外的是,阿爸许对眼前的活鸡视而不见。
  那男人看了阿爸许一眼,领悟到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又去了后院,再提了一只捆绑了翅膀和双脚的鸡进来,扔在阿爸许面前。
  阿爸许还是无动于衷,继续抽他的烟,将一个个烟圈吐得非常漂亮,圆滑细腻,粗细一致。
  那男人再次去了后院,提了一只鸡来。
  阿爸许见脚前躺了三只肥鸡,终于从座位下走了下来,手脚麻利的将三只鸡的脚绑在了一起。那三只鸡原本还算安静,可是阿爸许的手一碰它们,它们便发了狂似的挣扎翻滚,嘴巴也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好不聒噪。
  阿爸许尴尬道:“它们知道我的手有灵力呢,所以吓坏了。”
  捆绑在一起的鸡无法消停,吵得人说话都听不太清楚。
  姥爹毛遂自荐道:“我在贵州的时候学了一手让鸡安静的方法,我让它们安静安静。”说完,姥爹一手伸进鸡毛里,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另一只手在鸡脖子上做了个象征性的砍杀手势。再松开手,那只鸡便一动不动了,像死了一样。
  轮流给另外两只鸡做了同样动作之后,那两只鸡也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三只鸡由于脚绑在一起,所以三只鸡都两脚朝天,姿势古怪。
  阿爸许见地上的鸡服服帖帖,第一回用惊讶又钦佩的眼神看了看姥爹。
  在年迈后无数无聊的时间里,他给我这个曾外孙表演了无数次给鸡催眠的绝活儿。每当有觅食的鸡走到他的脚底下啄食的时候,他便突然出手,抓住鸡的翅膀,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来,亮亮,看我让鸡睡觉。”
  他的那双手仿佛有瞌睡的魔力,到他手里的鸡很快就会陷入睡眠,睡得很深,深得像死了一般。只要我不用手指去戳,不震脚去吓,那鸡就会睡十多分钟,甚至半个小时。
  外公说,你姥爹的手软绵有力,非常灵活,让鸡睡觉那是小菜一碟,更厉害的是能让麻雀在他手掌心飞不起来。一只灵活的麻雀,如果放在姥爹的手里,即使姥爹张开手掌,麻雀也无法飞出他的手掌心。因为麻雀无法在姥爹的手掌里借势。
  可惜我未曾亲眼见过。
  不过姥爹用他的手摸我脑袋的时候,我确实能感觉到那双手除了能给我安全感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感。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阿爸许斜扯了嘴角笑道。
  姥爹说:“雕虫小技,比不得您。”
  阿爸许道:“等我帮你解决了弱郎大王,你就教我这一手,怎样?”如果他学会了这一手,确实以后收人家的鸡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姥爹答道:“好。”
  阿爸许转头对那个男人说了一番话。那个男人面露不满,但不满的表情转瞬即逝。他又走进后院,再次提了一只活鸡进来。
  姥爹惊讶地问阿爸许:“不都收了三只鸡了吗?你还嫌不够?”
  阿爸许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刀来,在鸡的脖子上一抹,鸡血就飞溅而出。
  他撅起嘴巴控制垂死挣扎的鸡,说道:“那三只是给我的,这只是给他们自己的。”
  鸡血喷洒在地上,画出一个粗劣不堪的符。
  然后,他叫那个男人拿出一个瓦罐来,放在喷得到处都是的鸡血上。他用鸡毛擦了擦手上的血,将鸡塞进瓦罐中。
  他的手指在瓦罐上指画了片刻,然后在瓦罐前面坐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一只獐子出现在门外的大街上。它扭头看见了门内的瓦罐,立即蹦进屋里来,围着瓦罐钻。
  那男人见了獐子比见了仇人还要激动,急忙从屋后提了一把屠刀来,牙痒痒地要当场宰杀了它。
  阿爸许喝了一声,示意那男人不要动刀。
  那男人站住了,眼睛能喷火。
  屋里突然弥漫了清香,屋里的人如同置身于春季的花海中。那是獐子的麝香散发出来的香味。那男人却没有半点享受的意思,脸涨得如猪肝。手里的屠刀仿佛被风吹动的树叶,震动不已。
  那只獐子用前腿抱住了瓦罐,后身战抖。看来它是将瓦罐当做了被它迷惑的女人。香气越来越浓。病床上安安静静的女人此时居然发出压抑而难以完全禁止的呻吟。獐子听到女人的呻吟之后身子战抖得更加频繁。
  獐子忽然一跃而起,跳进了瓦罐中。它那明显大于罐口的身子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阿爸许见请君入瓮完成,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将瓦罐盖住,然后从他自己的腰上解下腰带,系在那块红布上。
  看着盖着红布如酒坛一般的瓦罐,姥爹想起第一次在牟尼沟的煮珠湖看见他提着瓦罐的情形。那时他手里的瓦罐也是这样盖着红布,透着诡异的气息。姥爹如当头棒喝,突然明白了那些瓦罐为什么开始安安静静的,浸入温泉水中的时候像活了一样颤动。原来他将捉到的精怪在温泉里活活浸死憋死。
  不用问也知道,阿爸许这么做是不想亲手杀死这些修炼了数百年的精怪,免得煞气缠身。他可以将死因归结于水。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在煮珠湖的温泉里浸死它们,姥爹也能略知一二。既然煮珠湖的硫磺温泉可以让人的身上充满硫磺味,自然也可以让那些死去的精怪染上硫磺味。这样的话,或许可以让那些精怪的同类无法发现已经死去的同伴,从而不在他的身上找麻烦。这跟凶手作案后抹去留下的痕迹一样的道理,一样的残忍而又高明。
  再看阿爸许的时候,姥爹忽然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比鬼灵的还要凛冽三分!
  阿爸许将酒坛一样的瓦罐提起来,满意地将瓦罐旋转一周,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然后对那男人哇啦哇啦地说了一些话。
  那男人满意地点头。
  姥爹猜测阿爸许说的是要照例亲自将獐子浸入温泉中溺死。跟着迷海大师学习了七天大小轮回之后,姥爹暗暗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有了狂飙式的提升。虽然来这萝卜寨时间不久,听的羌族语言不多,但是姥爹感觉能听懂五六分羌族人对话的意思了。
  这是他自己完全没想到的。
  或许,这就是迷海大师说的“知行合一”的效果。
  捉到獐子之后的那个夜晚,阿爸许又杀了一只鸡给他的朋友们分享。姥爹见到三两个黢黑的影子从外面进屋然后离开。阿爸许特意交代,叫姥爹避开它们。它们如果见到生人,定然会不高兴。
  姥爹猜测,帮阿爸许做事的那几个鬼灵是害怕其他人知道它们是谁,免得走漏消息,让它们的同类知道是哪些鬼灵在帮人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推磨的鬼未必就心不虚。它们如出卖同类的人类叛徒一样害怕,却又如贪婪的人类一样舍不得那点利益。
  萝卜寨的阿爸许比其他阿爸许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而不是在法术上要胜出其他人一筹。难怪其他阿爸许会在背后说他的闲话。
  那几个被阿爸许利用的鬼灵走后,阿爸许又烧纸焚香,再将它们供奉一番。
  这时姥爹才看到他家里有专门供鬼的牌位,之前用一块绣了花纹颇具民族特色的布挡着。如果不细心看,还以为那里供奉的是祖先或者神仙。
  把鬼供奉在家里,姥爹闻所未闻。
  阿爸许见姥爹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忙重新将那块遮挡的布挂起,将漆黑如墨的鬼位牌挡住。
  见阿爸许这样,姥爹便假装没看见,顺口问道:“阿爸许,你说帮我解决弱郎大王的问题,到底要多久才能解决啊?我远在湖南的父亲托人带了好几次口信,叫我尽早启程回去,我等不起啊。”
  姥爹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不可能收到老家托来的口信。他是在从峨眉山来这里之前收到口信的。
  阿爸许从旁边一个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奇怪的帽子,说道:“一切都在准备中。弱郎大王有多难对付,你不是不知道。我除了要我的鬼灵朋友帮忙,还得作一些其他的准备。这两个帽子就是我最近做出来的。”
  姥爹拿起帽子一看,类似明朝官员的帽子,以铁丝为框,外面蒙着一层布,冠后还有两个翅。
  “你弄这种帽子干什么?这是明朝官帽,要是被人发觉,小心告你图谋不轨!”姥爹说道。
  那时虽是清末王朝风雨飘摇的时代,但制造前朝官帽的事情一旦被人揭发,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也许是因为这里一直沿袭羌族风俗,并没有受到太多满族强制规定的影响,阿爸许不以为然地抢过姥爹手里的帽子,给自己戴上,然后指指点点道:“什么图谋不轨?就算满族皇帝倒台,我也不会关心半点。我这帽子是给你和我预备的。”
  “给我们预备的?预备干什么?”姥爹不解。
  “你看,这种帽子有铁丝定型,在头顶之上还有一截帽冠。倘若弱郎大王以手摸顶,帽冠能隔开手和脑袋的距离。它就摸不到你的顶,就不会让你也变成弱郎。这是假如我们失败后的自保办法。”阿爸许拉起姥爹的手,让姥爹的手压在帽冠上,模仿弱郎大王以手摸顶的样子。
  这种还没有开始就想着失败的准备,姥爹不知道该称之为未雨绸缪的聪明,还是自伤士气的没信心。
  @巴陵亮兄 175楼 2014-06-06 14:10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两耳倾听。
  屋里的姥爹和那人都不敢打扰。
  风渐渐弱了下去。树叶和渣土重新落在了地上。阿爸许转身回到座位上,对那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说得那人面红耳赤。
  姥爹好奇,刚要问,阿爸许就主动对姥爹说明情况了。
  “原来是个獐子作祟!”阿爸许愤愤道,“那獐子把这里当它家了,晚上敲门进屋,进了屋之后就和他老婆睡觉。他老婆被獐子迷了,不知道压在她身上的是獐子,还以为是她男人。獐子用迷魂法跟他老婆做过那档子事后,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回到山里去了。他老婆跟獐子做那档子事做多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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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大妞儿 183楼 2014-06-07 01:10:00
  十分之精彩!!叙述风格相当和我胃口,收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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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啦
  阿爸许从姥爹的表情里看出端倪,笑着对姥爹说:“我不是没有信心……话不能这么说……是我们跟它的实力差距太大。我的师父生前曾经给我说过巫师和鬼灵的等级。由于各个地方各个法术流派不一,对巫师和鬼灵的等级称呼不一。我师父自己重新划分了一个等级标准,就像你考取功名也分秀才举人进士翰林之类的。”
  “最弱的自然排除在等级之外,就像你们在没考取秀才之前没有任何功名一样,虽然这些人都读过书,但是不给与级别。最低等的叫做外甥,高一点的叫做舅舅,再高叫做姥姥,最高叫做祖宗。那弱郎大王就是祖宗级别的。而我刚刚够得上外甥级别。你说我们跟它实力差距大不大?你说我该不该先想自保?”阿爸许说道。
  阿爸许这些话倒是实话实说。他虽然比其他寨子的阿爸许有能力,但他多是借助鬼灵的力量,所以自称外甥级别并不是有意贬低自己。
  姥爹放下帽子的事情不谈,转而对这种级别区分十分感兴趣,忙问刚才捉的獐子算是什么级别。
  阿爸许说这獐子也算得上外甥的级别。
  后来,姥爹一直用这种级别来区分遇到的怪力乱神。
  他曾偷偷告诉外公,埋在后园里的小米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但是它的能力远不止于此,小米是达到姥姥级别,几乎就要够到祖宗级别的实力鬼灵。只是小孩子都是玩性太重,就像再聪明的学生在贪玩的年纪很难完全发挥实力一样,小米的潜能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姥爹又问了许多种类的鬼灵各属于什么级别。
  阿爸许一一回答,回答到不耐烦的时候,他拿出了一本线装书,叫姥爹自己看。那书是阿爸许的师父总结了百余种鬼灵等级的经验,跟后来姥爹研习的《百术驱》有很多内容重合的地方。
  姥爹花了整整一夜时间将那本书草草浏览了一遍。
  阿爸许要在天明之前收回他的书。他说那本书是不能白天翻阅的,不然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
  姥爹虽然按照他的要求在天明之前合上了书,但不祥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弱郎大王找到萝卜寨来了!
  在弱郎大王来萝卜寨的那天傍晚,姥爹已经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那天傍晚,姥爹和阿爸许刚吃完饭。姥爹突然心神不安,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可是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丢。
  很多第六感敏锐的人会在大事来临之前有预感,就像马儿能嗅到危险气息止步不前,就像老牛在主人起了杀意之时会流泪。很多生灵包括人在内,都有这种超乎寻常的知觉,不依附于肉体器官的知觉。
  阿爸许见姥爹坐立不安,问他怎么了。
  姥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爸许习惯性地掏出他的羊角卦,就地占卜了一卦,问是不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卦象是两个弧面朝上,代表不吉的阴卦。
  并不是阴卦就代表不好。
  在羊角卦的占卜中,圣卦有给予,保护的意思;阴卦有领受,认可的意思;阳卦有自己作主,拒绝参与的意思。
  除了阴卦阳卦圣卦,还有马头卦。
  马头卦就是丢下的卦既不是卦面朝上,也不是卦面朝下,而是卦尖插在泥里,形似马头。马头卦是最不好的卦象,出现马头卦预示将出现不祥的事情,当然,马头卦出现的情况很少很少。
  问好的事情如果出现阴卦,那就是好。问不好的事情如果出现阴卦,那就是不好。因为阴卦有领受,认可的意思。阿爸许问的是会不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出现阴卦则代表认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种占卜方法最容易,所以最常见。不过占卜的问题也最简单。复杂一些的问题便不能用这种占卜方法。
  阿爸许对着两片弧面向上的羊角卦看了一会儿,然后安慰姥爹道:“不要担心,就算有什么事,我不在你身边吗?”
  阿爸许的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了门外街道上“哒哒哒”类似奋马疾蹄的声音。他们一同朝门外看去,只见僵硬如稻草人一般的弱郎大王在黄色泥墙的背景下蹦跳而来。
  由于身上的衣服多年未换,衣服已经破烂得如一块抹布。它的脸如同经历了风吹雨洗的花岗石,上面长出了薄薄一层类似绿苔的东西。即使它与姥爹上次见到的时候差别很大,但是姥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它的脸上多了一道醒目的伤疤,那道伤疤从它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伤疤皮下的肉翻出,如同从它眼角爬出的一条肉虫。
  那道伤疤让姥爹认定,弱郎大王是痣起弱郎,绝不会是肤起肉起,也不是血起骨起。但当看到弱郎大王那双手的指甲时,姥爹犹豫了一下。那双手的指甲有三寸来长,显然是后来生长的。骨起弱郎的骨骼和指甲会继续生长,但是眼前的弱郎大王指甲在猛地生长,骨骼却不见增长。
  “我的祖宗!”阿爸许收起羊角卦,急忙返身去了鬼牌那里,掀开遮挡的布,抓了一把香灰抹在脸上。这样可以避免弱郎大王看到他的真面目。然后,他迅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顶明代乌纱帽,一顶自己戴上,一顶递给姥爹。
  姥爹戴好帽子,看了一眼阿爸许家的门槛。
  他家的门槛太低了。可是现在加高已经来不及。
  “快跑!”姥爹见识过它轻易撂倒三十多个弱郎的场面,知道毫无防备的两个人不是它的对手,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阿爸许却比较有定力。
  “先不要跑。虽然这些天准备还没有做足,但是它既然来了,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阿爸许的眼神里难得地闪过一道坚毅的光辉。
  姥爹见他不肯撤退,便也只好跟他并肩作战,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忙,陪在旁边做一下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竹溜子!”阿爸许低喝一声。
  一道黑色的影子便迅速从外面梭了进来,爬到了阿爸许的手掌心。是姥爹第一次见阿爸许时看到的那只老鼠。
  一只老鼠能做什么?姥爹心中打鼓一样慌乱。
  阿爸许抬臂一甩,将老鼠甩到了房顶上。房顶有个小口,通向屋顶。
  萝卜寨的屋顶跟南方多雨地区的屋顶不一样。南方的屋顶多为倾斜的,有密密麻麻如鱼鳞的瓦,是为排雨方便。萝卜寨的屋顶几乎都是平顶,常做晒玉米或者柴木只用,有点南方晒谷场的意思。
  老鼠上了屋顶之后吱吱吱地叫,老鼠爪子在上面抓得嗤嗤嗤地响。
  当弱郎大王快蹦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无数圆溜溜的豆子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如大雨倾泻。豆子蹦蹦跳跳,在门前撒了一大片。豆子有大豆、蚕豆、豌豆、绿豆、菜豆、小豆,种类混杂,难以分辨。豆子有黑色的,黄色的,青色的,红色的,不一而足,色彩斑斓。可能一种豆子数量太少,阿爸许才各种豆子凑到了一起,早早的藏在了房顶上。而房顶肯定有一个活塞类的开关或者漏洞类的遮挡,只要老鼠从那里钻进或者钻出,就能让豆子漏出来。
  姥爹看到倾泻而下的豆子敲打在地面和石头上,咯咯噔噔,淅淅飒飒,如同一支毫无章法却悦耳动听的曲子。
  姥爹明白阿爸许这么做的意思。弱郎什么都不怕,但怕高门槛,那是因为怕绊倒跌倒无法爬起来。这些豆子晒得干干脆脆,踩上去肯定滑溜滑溜,站立不稳。弱郎如果踩在上面,必定也难以保持平衡。这跟高门槛的作用殊途同归。弱郎忌惮于高门槛,应当也忌惮于这些豆子。
  姥爹料定门外还有几个看不见的阿爸许的朋友在帮忙。因为豆子虽然撒得到处都是,但显然没有蹦出去多远,全部集中在弱郎大王和门槛之间的道路上。一个一个的豆子停下之后,还在不停地旋转,并没有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这也应该是他的朋友作祟的缘故。
  倘若是普通人帮忙,不可能腾出千万只手来将每个豆子旋转。可是对鬼灵来说,这是作祟的小把戏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旋转的豆子更增加了滑倒的几率,恁是姥爹的猫脚功夫恐怕也无法安然无恙地走过去。
  看着地上旋转不停的豆子,姥爹忍不住心生感叹——这阿爸许的能力还真不容小觑。
  打蛇打七寸,打狼打豆腐腰。而打弱郎,只能将它打倒。
  阿爸许的脸上不禁露出几丝诡异而又紧张的笑,仿佛小孩子拉满了弹弓对准了树上的麻雀儿,只等麻雀儿痛叫一声从枝头跌落。
  姥爹经历了三十六个弱郎瞬间土崩瓦解的场面,自然此时心里不如阿爸许那样充满希望,但是谁不会在失望中又抱有一点希望?由是,姥爹也暗暗攥紧了拳头,眼睛如炬,死死盯着一蹦一跳的弱郎大王。
  在峨眉山遇到迷海大师的时候,姥爹就僵尸的迷惑问过迷海大师。迷海大师却说僵尸与大小轮回无关,所以不讨论。
  姥爹据理争辩道,世间万物不都在轮回之中吗?
  迷海大师说,僵尸是什么?集天地怨气,取天地死气,晦气而生。不老,不死,不灭,被天地人三界摒弃在众生六道之外,浪荡无依,流离失所。身体僵硬,在人世间以怨为力,以血为食。这称之为僵尸。既然被三界六道摒弃,那就不在大小轮回的讨论范围里。
  离开峨眉山之后,姥爹又查阅了古文经典,从古书《子不语》及《阅微草堂笔记》中了解到僵尸还有三个别名:移尸、走影,及走尸。而民间传说共分一十八种,僵尸、血尸、荫尸、肉尸、皮尸、玉尸、行尸、炸尸、汗尸、毛尸、走尸、醒尸、甲尸、石尸、斗尸、菜尸、绵尸和木尸。
  查阅来查阅去,姥爹也没弄明白痣起弱郎到底算什么样的僵尸。
  到头来,姥爹还是觉得阿爸许的分别简单又实用。将各类鬼灵精怪统一为外甥,舅舅,姥姥,祖宗级别,就万事顺畅了。何必纠结于到底是什么类型?这或许就是“大道无形”的境界吧?
  阿爸许扯了扯姥爹的衣袖,将他从飘远的思绪中拉回来,叫他看看接下来的精彩戏目。
  弱郎大王面无表情地朝他们蹦来。它飘然而起,重重地落下。脚步所到之处,豆子如稀泥豆渣搓成的一般变得扁平如纸。别说失去平衡了,它连个晃都不打一下,径直朝门口蹦来。
  姥爹又转身要跑。
  阿爸许再次将他拉住。
  “别急,我还有一招!”阿爸许神色严峻地说道。
  所有的闲庭信步都是从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经历过来的。姥爹后来的从容也是经历了无数次危险境地锻炼出来的。
  姥爹紧张兮兮道:“还有什么招?”
  阿爸许说道:“这招还是从你老家那里学来的。赶尸!”
  话刚说完,弱郎大王已经到了门口。
  阿爸许奋力一震脚,两根手腕粗两米长的竹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直戳戳地朝弱郎大王刺去!
  姥爹回头一看,与门相对的墙壁上有两个圆孔,竹竿是从那里飞出来的。竹竿如射出的箭,划破空气,发出凛冽的叫声,如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嘶叫。姥爹忍不住要捂住耳朵。
  姥爹原以为竹竿是奔着弱郎的胸口去的,要把弱郎像豆腐一样捅穿。
  竹竿到了弱郎近前的时候突然稍稍变向,分别从弱郎的两只袖子里钻了进去!
  弱郎大王以前没有见过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对付它,对这两只竹竿莫名其妙,眼神里居然闪过一丝茫然。就这一掠而过的惊慌,让阿爸许欣喜若狂。与祖宗级别的鬼灵争斗,倘若对方能有一点怯意,那是极度能令低级别对手骄傲的。这种逆袭的滋味不能不让他血脉贲张!
  “你看!你看!它害怕了!”阿爸许有些失态地拉着姥爹喊道。
  姥爹顿悟过来。这招确实是学的湘西赶尸。
  赶尸名为赶尸,其实是抬尸。倘若在荒山野岭看到一个道士摇着铃铛驱赶一群僵尸,确实非常吓人。姥爹出游离开湖南之前经过了湘西,目睹了好几次赶尸的场景。后来有一次赶尸的道士喝多了酒,将他们赶尸的秘密全数抖漏出来。
  原来一排僵尸中有前后两人是道士的徒弟,中间搭上两根竹竿,僵尸的手臂便绑在竹竿上。这样的话,僵尸的脚悬了空,看起来就像僵直的。只消前后两个徒弟听从道士的指挥,便可上演一场可怖的赶尸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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