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不记仇,前两天的事我不跟木夯计较,指着她淫笑:“准备把你卖到山里去。”
木夯大大咧咧,居然接话道:“像我这样的,怎么也得卖上几百万,你后半辈子不用愁了。”
我上下打量她,故意露出不屑的神色来:“你?几百万?一斤肉按八块钱算,你也就卖个四五百块钱。”
木夯本来跟我打打闹闹,忽然脸色变了一变,闪过一丝不快。我以为她生气了,诧异道:“这么小心眼?生气了?”
木夯不说话,站在地上,牙齿咬着下嘴唇,慢慢的面有怒色。
我不解,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发现文闯正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她,欲言又止,神色飘忽。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文闯这样看木夯,心里有点不舒服。
木夯站在地上盯了文闯一会,忽然一声冷哼:“姚文闯,你什么意思?”
文闯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样,脑袋一哆嗦,然后马上把目光移开:“没什么意思,发呆呢。”
木夯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我本想问问文闯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那样看木夯,是不是看上她了。但是忽然间又懒得想这件事了。随它去吧。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和文闯都满腹心事,虽然结伴回家,但是谁也没有说话。
在岔路口的时候,
文闯跟我道别:“最近小心点,别着了那些东西的道。”
我点点头:“放心,你也是。”
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一遍胡思乱想一边往家走,忽然一阵香味把我吸引了,这香味很好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约约觉得这香味有一丝危险,但是到底危险在哪,却又想不出来。
大街上有很多人,我自然是不怕,被好奇心驱使着,我左顾右盼的寻找气味的源头,然后,我看到一辆卖包子的三轮车。
老板我认识,比我大不了几岁,名叫李志学,不过好名字没有带来好彩头,他早早的就辍了学,然后走村串乡卖包子。
我走到他的包子摊前面,看见三轮车上放着两屉雪白的大包子,揭开盖子,一时间热香四溢。
李志学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我了,冲我招招手:“天下,吃包子啊。”
我摇摇头,李志学的包子很香,我的胃也不由自主的做出反应,刚才对这股香味的一丝害怕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的肚子开始饥肠辘辘的乱叫,但是,我没钱。
我想过抢了包子逃跑,但是李志学大我几岁,肯定能追上我,何况我们村太小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找到我们家去还是得挨揍。
我叹了口气,扭头就走,但是走了两步又舍不得,忍不住回头看那包子摊。这样一步一回头,冷不防撞到一个人身上。
我回头,看见是二大伯王二。我心里正不爽,没好气的说:“怎么哪都有你啊。”
王二挠挠胡子:“你这小子越来越不懂号了哈。怎么跟二大伯说话呢?再说了,咱们村就这么大,大伙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就哪都有我了。”
王二一边嘀嘀咕咕一边走向李志学的包子摊:“天下别走,一会去我家,我给你算一卦。你最近印堂发黑,恐怕……”
我摆摆手:“你能不能换一套别的词?这话我听了一百遍了。印堂黑是因为我不洗脸,跟血光之灾有什么关系?血光之灾不应该发红吗?”
我说虽然这么说,但是也没走。因为我发现王二有买包子的打算,没准他一会能给我两个。
只见王二倒背着手,走的像是一个土财主:“志学啊,你妈呢?”
李志学正在出神,听见王二问话,揉了揉鼻子:“啊,我妈病了。”
王二哦了一声问到:“包子还是一块钱两个?给我来两块钱的。”
李志学点了点头,伸手拽出两张裁成方形的报纸就要包起来。
王二伸手拦住:“唉唉唉,别包啊,让我看看。”
李志学不明所以,让到一旁。
王二伸出两只鸡爪也似的黑手开始在笼屉里翻翻拣拣。雪白的包子被他一摸,马上出现一个指印。
一时间笼屉里面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连我看的都想捂住眼。
李志学忍不住了,拦住王二:“二大伯,你要干嘛?”
王二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挑挑啊,拣着大个的买。”
我一听这话,先是愕然失色,接着哈哈大笑,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要不是地上脏,我能笑的打滚。
李志学可笑不出来了,急道:“二大伯,包子大小也差不了一口,哪有买包子还看这个的?”
王二嘿嘿笑:“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
李志学要哭了:“可是你也洗洗手啊,你看这包子脏的,还怎么卖?”
王二一手攥了两个包子,也不答话,只是煞有介事的看了李志学一眼,惊叹道:“娃娃,你印堂发黑,这两天恐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李志学不了解王二的把戏,只知道他是个给人算卦的,当场就呆了。
王二也不答话,拿着包子冲我扬了扬,扭头就走。于是我跟着包子朝王二家走去。
走到半路我忽然想起来:麻痹,王二好像连钱都没给。
一时间看见王二家的围墙了,我心里一阵阵的发堵。
我不愿意来王二家,因为他家太古怪了。别人都是盖房子,三进三间。他是挖地下室,三米又三米。
我一边叹气一边跟着他下楼梯:“二大伯,你好好的干嘛要住地下室?”
王二摇头晃脑:“这个你不懂,地下室属于地下管,请个神送个鬼都格外的方便。”
这种屁话我根本不信。
一时间到了王二挖出来的屋子里面。这里常年点着蜡烛,昏昏暗暗,王二又在墙上挂了八卦图,点了香,供着不知道谁的牌位。我盯着他的木板床,越看越像个棺材。
这里是不是冬暖夏凉我不知道,反正我一进来就觉得阴风扑面,全身发抖。
我对王二说:“二大伯,你逗了我一路了,把包子给我呗。”
王二随手把包子递给我,不满的说:“没有这几个包子还请不来你了。”
我看了看包子上的指印,随手把包子皮揭了。不满的说:“你干嘛总让我来啊。”
王二抬抬头,叹了口气:“天下,我也老啦,你是咱们王家的独苗,我这一身本事总不能带到棺材里面去,想了想,还是传给你比较合适。”
我眨眨眼:“你有什么本事?我妈说你不务正业,就会坑蒙拐骗。”
王二勃然大怒:“放屁!我是坑蒙拐骗吗?我掐指一算,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这一套我根本不信,于是问他:“你干嘛不给自己算算你什么时候娶媳妇?”
这个话题是王二的软肋,一听这话,他马上变成嬉皮笑脸了:“大侄子,你不信我?好好好,那我就露几手。”
只见王二在屋子里念念有词的转圈,然后忽然回过头来,瞪着我说:“大侄子,你身上阴气这么重。最近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我猛然间听见王二说出我的心事来:这两天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我。不由得一愣。难道说这老头真的有什么本事?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只见王二满脸市侩,一双小眼更是满含得意,我忽然恍然大悟:“二大伯,你又算计我。我在乱葬岗上遇见鬼的事,肯定传到你耳朵里面了是吧。”
王二见我拆穿他,也不否认,只是挠挠头:“你们家出了事倒是瞒的挺紧啊,连我也不告诉。要不是前几天碰见文闯。我还不知道呢。”
我挠挠头:“这小子也太不靠谱了,姚媒婆不是不让到处乱说吗。”
王二一脸得意:“大侄子,我这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本事可不是吹出来的,我一句“文闯,看你印堂发黑,最近肯定遇到什么事吧”这小子马上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交代了。”
我摆摆手:“你还是算了吧,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您老人家前前后后知道一千年的事,你成什么了?”
王二也不以为意:“你爸那人死板的像是一块木头,你小子说话偏偏像个老鸡贼,怎么样?想不想拜我为师,学学我的本事?”
忽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二大伯,你这个人无利不起早,你让我拜师,到底有什么打算?”
王二瞪着无辜的大眼:“你是我大侄子啊,算计谁也不能算计你啊。”
我嘿嘿笑了一声:“不说?那我可走了啊。”
王二见我真的要走,连忙把我拉住:“大侄子,别走啊,我那什么,其实也没别的什么要求,就是吧,你看我也五十多了,等我老了,你给我端茶送水的养老就成。”
我眨眨眼:“按道理说,你是我二大伯,我不能不管你啊,你至于费这么大劲让我拜什么师吗?”
王二挠挠头,一脸尴尬:“主要是我年轻的时候不大懂事,跟你爷爷闹翻了,然后互相谁也不认谁,我当没有他这个爸,他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现在吧,老了老了开始犯愁了,你爸王五多古板,你也知道,要是让你给我养老,我担心他不答应,所以想了这么个办法。”
我一听说这事得惊动我爸,当场就怂了,说什么也不敢答应,扭头就想走。
王二一把拽住我:“大侄子,你怎么就走了?”
我哭丧着脸:“二大伯,我见了我爸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这事我可不敢答应你。要不这样,你去跟我爸说,要是说成了,别说当徒弟,就是当孙子都成。”
王二跺跺脚:“你们家没一个好人,你们就见死不救吧你们,等哪天我死了,变成厉鬼找你们去。”
我听了这话,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两股战战,不寒而栗,趁王二不注意,冷不丁蹿到楼梯上就往上面跑,临走的时候扔了一句话:“文闯好像对你这一身功夫挺感兴趣的,改天我跟他说说。让他给你养老吧,我觉得挺好的。”
从王二家跑出来之后,我靠着墙喘了一会,总算顺过气来。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天正在慢慢变黑,路上还有几个行人,但是已经看不大清楚了。
我背着书包慢慢往家走,心想,为了吃个包子,愣是跟王二纠缠了一个多钟头,我真是太亏了。
我这样边走边想,经过村子里一口水井的时候,听见有人轻轻的叫我。
我扭头,看见是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个个穿的破破烂烂,脖子黑的像是蚂蚁窝,上面上顶着个大脑袋。
我问他们:“干嘛?”
一个小孩说:“我们家大人让你过去一趟。”
我挠挠头:“你们家大人?你谁家的啊?我怎么不太认得你?你是我们村的吗?”
小孩一直抹鼻涕:“你去了就知道了,快点走吧。”
说着伸手就来拉我的衣角。
我不想去,推辞道:“我还得回家写作业呢?你们家离这多远啊。”
小孩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来拉我。我见架势不对,挣扎着想走。没想到这几个小孩力气还真大,我挣扎了一会,死活动弹不得。
我比他们高了好几个头,这时候居然被他们给拽住,幸好现在天黑了人少,这要万一让人看见,我王天下还怎么在王庄立足?
正在纠缠不清的时候,忽然啪地一声,有人在我脸上打了个大耳光。
我给打得一懵,晃晃脑袋睁开眼。哪里还有什么孩子们,我面前站着一脸疑惑的文闯。
我摸着脸犹犹豫豫的问:“刚才你打我?”
文闯理直气壮:“是啊,我打的你。你没事跟一堆柴禾较什么劲呢?我要是不打醒你,你今晚上得睡这了。”
我回头,看见我的书包挂在身后柴禾垛上,费了老大的劲才取下来。
我想起刚才的小孩,有些害怕,我问文闯:“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群孩子?”
文闯摇摇头:“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谁还在外面瞎逛,孩子我就看见咱们俩。”
我心中打鼓,把刚才看见小孩的事告诉文闯了。
文闯也有些忐忑:“天下,你不会是碰上鬼了吧。”
我扭头瞅了瞅刚才的柴垛,旁边一口古井。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好地方。
于是我和文闯越走越快,最后全都玩命的疯跑起来。
远远的看见我家了,我兴奋至极,对文闯说:“哥们,我可得回去了。”
文闯忽然伸手拉住我,我正向前飞奔,被文闯这么一拽,顿时重心不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我摔的全身疼,爬起来没好气,跃跃欲试想打架:“你几个意思?”
文闯一脸焦急:“天下,现在还不能进去。”
我把拳头捏的喀喀响:“为啥?”
文闯指着我家大门说:“你没看出来什么不一样?”
我家大门是木头做的,风吹日晒,外面的黑漆已经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来。大门紧紧的闭着。上面明明白白贴着两张门神像,颜色还很新鲜,看来是今天刚贴上去的。
我问文闯:“你是说门神像?确实挺反常啊,现在又不是过年,贴什么门神。”
文闯满脸紧张:“天下,我跟你说,你们家外面为了一圈脏东西,刚才你要是推门进去,没准他们就跟进去了。”
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着急的问:“那现在怎么办?”
文闯拍拍脑袋:“咱们翻墙进去。”
翻墙这事难不倒我们两个,前一阵子电视上播武侠剧,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还专门练了一阵子飞檐走壁,除了村长家的墙头,全村的墙都被我们翻遍了。
那时候经常有人下地干活回来,一开门看见院子里蹲着个孩子:那是翻进来翻不出去的,只好等着人家开门。
我和文闯在街上蹭蹭助跑一阵,然后借着墙角的一摞砖,腾空而起,两手扒住墙头,然后胳膊用力,两腿上缩,身子向上一纵,横着甩过墙头,扑通一声,就跳到了墙里边。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沾泥带水。跳到我家院子里我不由得暗暗得意。叫了一声好。
叫完了才发现,我爸正站在院子里,倒背着手看着我。
我刚才的一身侠气顿时烟消云散,肩膀塌下来,怯怯的叫了声:“爸。”
我爸点点头:“练了多久了?”
我干笑两声:“没多久,那什么,刚才文闯说外面有……”
我爸摆摆手:“我知道,快进屋吧。”
我心中大喜,今天回家一不问学习二不问作业,看见跳墙也不揍我。怎么?我爸吃斋念佛了吗?
我怀揣着小心走到屋子里,看见姚媒婆也在,坐在我妈床上和我妈正聊天。
文闯坐在板凳上正吃饭。
我拍了拍他:“吃上了哈。”
文闯吃的含含糊糊也不搭理我。
于是我也坐下来。正吃着的时候。听见姚媒婆叫我:“天下,明天是星期六吧。不用上学。”
我答应了一声:“是啊,不用上学。”
姚媒婆没有再说话。
我觉得气氛不对,姚媒婆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正要问,姚媒婆来了句:“作业多吗?”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含糊答道:“不是很多。”
姚媒婆咳嗽了一声:“明天你和文闯帮忙办点事吧。”
我问:“什么事?”
这时候我爸进屋了:“天下,明天你和文闯去一趟乱葬岗。”
我正在喝粥,差点一口呛死:“啥?又去?”
这时候,原本坐在床上的姚媒婆来了:“天下,这几天王大胆一直缠着你家,总让他这么折腾可不是个事,何况,再过几天就是他的七七了。”
我奇怪的问:“他七七关我们什么事?”
姚媒婆叹了口气:“王大胆心里含着怨气,就没办法投胎,要是还没办法让他还了愿,过了七七就变成厉鬼了,到时候,恐怕整个村子都不得安生。”
我全身一哆嗦:“一定要我去啊。干嘛就找上我了啊。”
姚媒婆叹了口气:“别害怕,咱们想想办法,还了他的愿就好了。”
我满脸不高兴:“明天去乱葬岗干嘛啊?烧纸?”
姚媒婆摇摇头:“找东西。”
我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把碗放到桌子上:“姚奶奶,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为什么要去乱葬岗?”
姚媒婆叹了口气:“天下,我和你爸妈商量了一下,觉得王大胆出现在乱葬岗有点不对劲。”
我问姚媒婆:“怎么不对劲?”
姚媒婆说:“王大胆虽然是光棍,但是也有几个兄弟,所以死了是埋在他们自己家的祖坟里面了,按道理说,就是闹鬼也该他自己坟头上闹,也不该去乱葬岗啊。”
我附和:“是啊,也不该去乱葬岗啊。”
姚媒婆说:“我估计了一下,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乱葬岗,把王大胆给绊住了,他的魂回不来,所以想求咱们把那东西给找出来。”
我挠挠头:“什么东西?”
姚媒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他曾经上过你的身,只要你看见了,肯定能认出来。”
姚媒婆一番话说的我心里很是堵得慌。
我爸坐在椅子上问姚媒婆:“后天就是王大胆的七七了,明天再去找来得及吗?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吧。”
姚媒婆摇摇头:“不行,现在太危险了。你没见你们家门外面那么多野鬼。”
一听这话我想起来家门口的野鬼,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听文闯和姚媒婆一连说了两次,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
我大着胆子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家到底怎么了?”
姚媒婆叹了口气:“咱们几个人在乱葬岗呆了一夜,自觉不自觉的沾上了不少鬼气,那些野鬼向来欺软怕硬,这就跟上来了。不过没关系,他们也就是想要点钱。”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好几包纸钱,我爸叹了口气,拿了一摞,估计是去外面烧纸了。
那天晚上姚媒婆和文闯都没有回家,直接在我家睡了。
晚上文闯待在我屋子里,一直聊到凌晨。
据文闯所说,这两天他和姚媒婆也不好过,家里的怪事也是一箩筐。
这天晚上,是我爸唯一一次没有催我写作业,不过,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院子外面烧纸的火光时不时就亮起来,一直持续到天亮。
我爸妈和姚媒婆三个人,轮番守了一夜,也烧了一夜。
那天晚上我根本不敢关灯。
我躺在床上,越睡觉得越冷。我问文闯:“哥们,你觉得冷吗?”
文闯不答话。我最怕这个了,大着胆子扭头,看见文闯好好的睡在我旁边,但是把脑袋藏在了枕头下面。
我把枕头拿开,看见文闯面色苍白,身子在不住的发抖。
我看见文闯吓成这样,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心里也开始惴惴不安:“哥们,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大半夜可别吓人啊。”
文闯慢慢的转过头来,小声说:“天下,有件事我怕你害怕,始终没有告诉你。”
我一听这个,心里更害怕了。身子也不由自主的抖起来:“到底什么事啊。”
文闯小声说:“自从那天从乱葬岗回来,我就能看见那个东西。”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的意识到文闯说的是什么。但是我还是小心翼翼的想确认:“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
文闯咬咬牙,艰难地吐出来一个字:“鬼。”
电灯把屋子照的灯火通明,但是听见这个字的时候我还是吓得手脚发软,扭头看见文闯脸色蜡黄缩在被子里,但是两只眼睛好像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身后的方向。
我回头,发现深厚除了一堵墙什么也没有。
我问文闯:“你看什么呢?”
文闯一动不动,也不回答我。就像是一尊雕塑一般。
我不敢再叫他,只是慢慢躺在枕头上,两眼盯着房顶上的电灯,以及房梁之间的蛛网,一动不敢动。
过了大约三分钟,我听见文闯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忽然活过来一样。
然后,他轻轻叫了我一声:“天下。”
我答应了一声。
文闯的声音很虚弱:“刚才你身后有个鬼。”
文闯改轻轻一句话,说的我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我只觉得床边一个青面獠牙的东西正在盯着我,脑子里这么一想,瞬间,似乎闻到了血腥味。
幸好文闯接着说:“不过那个鬼已经走了,到院子里面领纸钱去了。”
我听见文闯这么说,全身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拽过被子蒙在脑袋上,低声说了句:“麻痹,有鬼也别告诉我了,老子睡了。”
我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文闯苦笑了一声。不过管他呢,老子这一晚上都不会在从被子里面钻出来了。
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自己仰天睡在床上,被子已经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
其余的问正在吃饭,我揉揉眼睛坐起来。觉得脸上有点扎,我狐疑的摸了摸,还是扎。
我把手放在面前仔细看。心里咯噔一下。我的手怎么了?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我的手现在变成了一种灰色,这种灰和没有洗干净不同,这种颜色就好像……我忽然心里一抽,我知道这是什么颜色了。
小时候村子里死了人,我去他们家玩,调皮的把裹尸布掀开一角,那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灰色的手。
我惊恐的把两只手搓了搓,有点硬,有点麻木。
可能是我刚才起床的声音被我妈听到了,她叫我:“天下,快来吃饭啊。”
我答应了一声,慢慢的穿衣服。
脑袋伸到背心里面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文闯的话来:有一只鬼在屋子里。
一想到这个,我背上立刻出了一层汗,我急急慢慢把脑袋从背心里面钻出来。左右环顾,只见阳光明媚,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我慢慢走到饭桌前面,哭丧着脸想把手伸出来给我妈看。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妈忽然脸色灰白:“天下,你怎么了?”
其余的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神色也都充满了沮丧我绝望。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边照镜子。里面一张灰色的脸,和我的手一样,暮气沉沉,墓气沉沉。
镜子里出现了另外一张脸,是我妈的,面脸泪痕。她摸我的头发:“天下。”
姚媒婆走过来:“快点吃饭,吃完了咱们去乱葬岗,把事情办好了,就全都好了。”
我妈扭头问姚媒婆:“姚大妈,你是给人看冥婚的,天下这是怎么了?”
姚媒婆挠挠头:“我真不知道啊。我只会给人看看婚。”
这时候,站在旁边的文闯轻轻来了句:“是尸变。”
“啥?”文闯两个字让我爸也紧张了。
文闯被我们这么多人围在中间。有点紧张。
我妈和蔼的问:“孩子,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的?”
文闯舔了舔嘴唇:“有人告诉我的。”
我妈抓住文闯的胳膊,力气之大,捏的文闯疼的叫了起来。我妈焦急的问:“谁说的?”
文闯一边挣扎一边说:“麻子,麻子告诉我的。昨天晚上你们都睡了,麻子来了。”
麻子鬼魂现身我已经见过几次了。但是三个大人是第一次听见,全都大吃了一惊。
文闯终于从我妈手底下挣扎出来:“麻子告诉我说,上次王大胆上了天下的身,虽然后来咱们把他赶走了,但是尸气还留在天下身上。现在天下特别招鬼,那些鬼慢慢的聚拢过来,阴气特别重。天下就算活着,也得被那些鬼熬的慢慢变的像是一具尸体。”
我听的心如死灰,整个身体空荡荡的,好像医生宣布我已经得了癌症一样。
而我妈已经哭了,一边哭一边不死心的问:“有没有什么办法?”
姚媒婆安慰我妈:“事情是王大胆惹出来的,先把那件事办好了,然后再慢慢吃点补气的药,应该就好了。放心,这种药我会抓,不然整天给人看冥婚哪受得了。”
我这时候哪还吃得下饭,催促他们:“赶快去乱葬岗吧。”
姚媒婆摇摇头:“再等一会。咱们几个阳气都不够,要等到中午的时候去,不然的话,可能有危险。而且动作要快,要在下午两点之前回来。”
于是我们五个人呆在屋子里。个个坐立不安。
我问文闯:“周围还有鬼吗?”
文闯摇摇头:“白天都躲起来了。”
我问;“它们躲在哪?”
文闯看了一圈:“厕所或者比较潮湿的墙角。”
我全身哆嗦了一下,把尿意压下去。这次,就算是把膀胱憋炸了我也不敢上厕所了。
这样一直熬到快要中午的时候,姚媒婆终于站起来:“差不多了,咱们快点走吧。”
于是我们一行五人终于走出屋子,浩浩荡荡的出来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初秋的太阳依然很毒辣,但是我丝毫不觉的热,反而觉得很安全。
路上有不少人,来来往往的,有不少人扭头看我。
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想必我这幅尊荣,不惹人注意才怪。我无暇顾及,只是低着头,马不停蹄的向乱葬岗走。我们只有两个小时。
明天就是王大胆的七七,如果这两个小时办不完那件事,我就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然而,最可悲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要去乱葬岗干什么。
我问文闯:“麻子昨晚上找你了?”
文闯神不守舍:“是啊。”
我有点奇怪:“麻子总找你干嘛?他活着的时候你们两个有交情?”
文闯摇摇头:“好像只有我能看见他。他想求我办事。”
我好奇地问:“让你干什么?”
文闯也是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他吞吞吐吐的,而且我怕的要命,哪敢问他。”
我满不在乎的说:“麻子又不是什么坏人,你怕什么?”
这时候走在我身后的姚媒婆发话了:“人怕鬼是骨子里的。人身上阳气重,鬼身上阴气重。人和鬼呆在一块,不论胆子多大,都得打冷战。”
我犹犹豫豫的问:“就像老鼠见了猫?”
姚媒婆点点头:“差不多。”
我挠挠头,问文闯:“那什么,麻子有没有告诉你,王大胆到底想干什么?”
文闯摇摇头:“麻子死的时候,王大胆已经埋了,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远远的看见乱葬岗已经在前面了。现在正是中午。太阳照在乱葬岗上,一切都一览无余。我心里稍微放松了点。
我们几个走近了,发现乱葬岗前面竖了一块牌子:“任何人不得破坏乱葬岗坟地。违者罚款一千元。举报非法刨坟有奖,奖励五百元——王庄村委会宣。”
文闯看见钱字就把持不住,嘴里啧啧有声:“罚一千奖五百,一倒手村委会就挣了五百块钱。以后我也要进村委会。”
姚媒婆却说:“这样也好,挖坟盗墓的始终不是什么好事,还是禁止了的好。”
我实在没心情和他们高谈阔论,挥挥手:“咱们快点去吧。”
这次我们一行五人全上来了。
但是目的地在哪,没人知道。
我们只好沿着那天的路线,先来到埋了死婴的那座坟,文闯从兜里掏出来一摞纸钱,在小孩坟前烧了。
我问姚媒婆:“咱们怎么办?”
姚媒婆问我们:“你们那天是在哪看见王大胆的?”
我扭头看了看文闯。文闯指了指前面:“大概就是在那里。”
那里已经是乱葬岗的最深处了,即使是刨坟的也不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们五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过去。
文闯在路上显得忧心忡忡。我大着胆子劝他:“你别担心,大中午的,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出来。”
文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在想啊。万一咱们几个被人举报了怎么办?一人一千可就是五千啊。”
姚媒婆在文闯头上敲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说笑话。”
这时候,一直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的我爸停住了。然后他转身看着我们:“我们到了。”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问:“爸,你怎么知道咱们到了?”
然后,我目瞪口呆得看着前面。我情不自禁得说:“到了。”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锥形的大坑。坑里的荒冢像是被野蛮的切了一刀,有的散掉了,有的还剩下一半悬在半空中,破败的棺材板和白骨散落在坑底。
我看着这个坑出神:“这是旋风刮出来的?咱们现在干什么?”
姚媒婆指着坑底的一个土堆:“你们看,这个坑不小,偏偏这个土堆纹丝不动,看起来就像是……旋风故意避开的一样。”
我爸马上明白过来,把手里的铁锹递给我:“天下,去把那堆土刨开,看看下面有什么。”
我向坑底看了一眼,忽然一种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好像下面有什么危险等着我。我哆哆嗦嗦:“不行,我不敢。”
我爸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废物,快下去。”
我连连后退,冷不防被身后的坟头绊了一跤,翻翻滚滚倒在地上。
姚媒婆对文闯说:“闯,你去吧。”
文闯摇摇头:“我不去。”
姚媒婆眉毛一挑:“怎么?你也害怕?”
文闯摇摇头:“不是啊,我怕罚钱。”
姚媒婆虚打了一巴掌:“还闹?快下去。”
文闯接过铁锹,跳到坑里面去了,然后三下两下开始刨那堆土。我们几个人在外面紧张的看着。
很快,铁锹当的一声响。就好像当初我挖到那个罐子一样。
姚媒婆一声欢呼:“闯,快看看是什么东西。”
文闯小心的把那东西挖出来。是一个手电筒。
看来,王大胆举着手电在坟头上乱照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我爸有点失望:“就一个手电筒?”
文闯擦擦汗:“别着急,我再往下面挖挖看。”
这一次,一直挖了二十几分钟。我越等心越凉。眼看时间一分分过去,已经一点多了。
我开始四处张望,希望在别的地方能有什么发现。但是这里再没有什么别的异常了。
说来也奇怪,现在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乱葬岗上的草偏偏全是枯萎的。到处枯黄的一片,显得很是凄凉。
这时候,我听见文闯在下面瓮里翁气的说了一声:“有东西。”
我高兴的回过头来,向坑里面望。这时候,我看见了无比惊悚的一幕。坑壁上,悬着的半截棺材里面,伸出来了一只半腐烂的手,然后是上半截身子。那具尸体挣扎着从棺材里面钻出来,摇摇欲坠打算扑向在坑底的文闯。
我吓得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是指着那里大声的叫喊。
姚媒婆到底见过世面,比我稍微镇定些。冲着坑底大喊:“闯,快上来。”
这个坑也不过一人高,文闯如果想要窜上来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但是今天没那么简单了。
坑壁上的土开始整块整块的向下滑落,速度快得惊人。文闯向上爬一步,又向下滑一步。眼看土坑将塌,要把他埋在里面。
这时候我爸眼急手快,身子猛地趴在地上,上半截身子垂下去,大喊:“手。”
文闯不假思索的把手伸了出来。然后,我爸抓着他的手,一声大喊。文闯整个人被提了上来。
文闯刚刚落地,只听身后扑通一声,那个土坑就被填满了。
文闯惊魂甫定的望了望那里,然后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我的妈呀。”
姚媒婆说:“乱葬岗上坟头摞坟头,棺材早就烂了,里面不知道空了多少。你们来这里刨坟,没有漏下去真是烧高香了。”
文闯还在那信誓旦旦的保证绝不再来。而我们一家三口已经开始看文闯带出来的东西了。
文闯带出来的东西,确切的说,是一个包袱,捆的紧紧的。
我爸使劲把包袱揭解开,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这包袱其实是一件衣服。里面包着一把斧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这把斧子就害怕,只觉得它要跳起来,冲我脑门上来一下。
我吓得连连后退。幸好我妈及时抓住我,对我爸说:“快包起来,快包起来。”
我爸闻言,手麻脚乱的把斧头重新捆起来,抬头问我:“你怎么了?”
我哆哆嗦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把斧子就害怕。”
我爸嘀咕了一句:“难道说,王大胆是让这斧子给砸死的?”
姚媒婆接话说:“有可能。王大胆上过天下的身,天下这么害怕这把斧子,没准就是被王大胆影响的。”
我妈一直搂着我,两眼含泪:“孩子别怕,咱们回家,把斧头带回去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张口要说话,却发现嘴唇很干。我用舌头舔了舔,觉得嘴唇很硬,我有点害怕,不敢相信的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比早上的时候更硬,更凉了。只有唯一的一点温度还在苟延残喘。难道说,我正在慢慢变成一具尸体?
但是没人注意到我,因为文闯坐在地上问了一句:“现在几点了?”
这句话提醒了我们,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的够久了。
我爸掏出表看了看:“还有十五分钟。”
这时候更耽误不得了。我们几个人匆匆往回走。
只是走了大约五分钟而已,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两条路一模一样,只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我爸狐疑的看着这条路:“我不记得有两条路啊。咱们是不是迷路了?”
姚媒婆也拿不定主意:“谁没事往乱葬岗跑啊,不认识路也正常,别管那条路了,咱们快点走,两点之前离开就行了。”
于是我们选了一条通向村子方向的路,一溜小跑的往回走。走了几分钟,前面又是一个岔路口,照样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这下我们全都明白过味来了,什么迷路啊,分明就是鬼打墙。
我抓住文闯:“文闯,快看看,鬼在哪?”
文闯却不说话,居然冲我笑了笑。那笑容,与遇见死婴那天无异。
我心里一抽。返身想逃跑,但是身后都是坟头,我逃无可逃。
这时候文闯居然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不是文闯。”
我已经给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想大声喊,但是实际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弱。我说:“你是那个死婴。”
文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忽然从兜里掏出来一叠纸钱,挥手仰了起来,纸钱满天飞舞,随风四处飘散。
文闯一边扔一边走,嘴里高喊着:“各位乡邻,买条路喽。”
三个大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但是谁也没有打扰文闯。他领着我们七转八转,忽然,村子已经遥遥在望了。
我回头,看见乱葬岗上只有一条路,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口。而那些纸钱还在随风飞舞,好像有人在追逐争抢一样。
我爸长叹了一声:“可算出来了,快回家吧。”
这时候,文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爸距离文闯最近,伸手把他扶起来。
姚媒婆也连忙走过去,惦着小脚拉文闯,一言不发得往村子里面走。
我看见他们神色凝重,有点害怕,问我妈:“这是怎么了?”
我妈紧紧的拉着我,嘴里低声说了句:“别说话,快走。”然后我们几个人地头匆匆走到了村子里。
一过那道影背墙,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姚媒婆和我爸还在手忙脚乱得文闯掐人中。文闯咳嗽了一声,开始慢慢醒转过来。
我想起刚才的事来,忍不住对姚媒婆说:“刚才文闯奇怪的很,他说他不是文闯,我怀疑是那个死孩子上了他的身了。”
姚媒婆点点头:“我知道,闯儿这是撞阴了。”
我挠挠头:“撞阴?”
姚媒婆点点头:“我们给人看婚得都这么叫,其实,和中邪差不多。本来十二点得时候阳气最盛,一过十二点,阳气突然减弱。有的人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撞上了。所以中午得时候,最容易鬼压床。哪家新死了人,中午的时候也要特别留意,免得起尸。”
我不解地问:“既然中午这么危险,咱们还在这个时候来乱葬岗?”
姚媒婆叹了口气:“没办法啊。别的时候阳气太弱了,咱们几个来了根本就走不了,只能趁这个时候冒险了。”
这时候,文闯已经能站起来了,只是两眼木木得,迷茫的看着周围。
我走过去,怀疑的叫了一声:“文闯?”
文闯低声答应了,然后问我:“怎么感觉有点晕?王天下,你是不是偷袭我了?”
我听这话是文闯得风格,这才放下心来,一边搀着他一边说:“就你这小身子骨,有点晕是正常的,还用得着我偷袭?”
文闯虽然醒了,但是身子骨着实不太利索。我们几个人搀着他,慢慢向前走。
现在是午后,午睡醒来得村民一脸惊恐得看着我们五个人。
我们五个,个个满身是土。我全身得肤色看起来像是乍了尸,文闯半死不活被人拖着,像是快要死了。我妈脚上得伤虽然不严重,只是骨头出现了裂纹。但是也打着石膏。这个怪异得组合,不引人注目才奇怪。
我们几个人只当是没看见,低着头,一瘸一拐得回到我家了。
坐在椅子上,我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想起王大胆的七七,不由得又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口上。
我在心里暗骂:王大胆的亲戚恐怕都不如我们一家人关心他的七七,这是做了什么孽了。
我不敢照镜子,生怕看见自己拿一张死人脸。于是只好坐在板凳上,地头看包袱里的东西。
里面只有一把斧子和一支手电,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每家每户的都差不多。我爸把那件衣服抖开,姚媒婆和我妈看了一会,都觉得这衣服应该是王大胆的。
我坐在板凳上,声音很是惶恐:“咱们现在要怎么办?把这些东西搁到王大胆坟头上就行吗?”
我爸摇摇头,指着王大胆的衣服说:“恐怕没那么简单。你看,这衣服上好像有血。”
我凑过去一看,那衣服胸前有一大块黑紫的污渍。
我爸叹了口气:“看来,王大胆让人用斧子在乱葬岗给杀了。他这么念念不忘的,恐怕是让咱们找出凶手来吧。”
我挠挠头,现在我的头发一挠就能掉一大把。我说:“王大胆不是让鬼给吓死在乱葬岗了吗?怎么又成了让斧子杀的了?”
我爸叹了口气:“大家都那么传,真的假的谁知道呢?”
文闯这时候缓过来了,脑子慢慢变的活泛:“叔,我觉得这个事不对劲啊。”
我爸问:“怎么了?”
文闯说:“大家都说王大胆是让鬼给吓死的,而且有鼻子有眼,还有小孩什么的。但是当时的情况谁也没有看见啊。王大胆已经死了,又不能给别人讲。那这个故事是从哪传出来的?”
我爸也答不上来了,看着房梁思考:“有人传闲话,越传越离谱?可是再离谱的闲话也没这么详细的。说的真真切切,像是亲眼看见了似的。”
文闯说出了他的答案:“我总觉得,这事像是有人故意传出来似的。”
说到这里我们都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乱葬岗杀了王大胆,然后把斧子就地刨坑埋了。之后再编出来这么个故事吓唬人。
王大胆由于不是好死的,心里一口怨气下不去,整天守着那把斧子转悠。正巧碰上我和文闯,就跟上我们两个了。
我妈有点怀疑:“这就奇怪了,王大胆要是让人给杀死的,怎么王家的人也不报案呢?”
这下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抬头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身上很不舒服。
我在板凳上坐着,有一只苍蝇一直围着我打转。我不断的赶它,但是它飞走了又转回来。过了一会,我发现其他的几个人都在看我。
我不解的问:“怎么了?”
文闯有点害怕的说:“天下,你身上有臭味。”
我使劲嗅了嗅,什么也闻不到。于是问他:“什么味?”
文闯声音很小,好像生怕把我下到一样:“尸臭。”
我一听见这句话,心里忽然开始一阵阵的犯恶心。不由自主的地头,把几个小时之前吃的饭吐了出来。
我爸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背。
从小到大,我爸第一次不是为了打我而碰我。我忽然心里踏实了不少。
我抬头,看着一向威严的爸爸站在我身边。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
我问我爸:“我不会死了吧。”
我爸摇摇头:“你放心,你死不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的心居然踏实了下来。我爸没有说为什么我死不了,也没有解释原因,但是我就是信他。
我爸把我扶起来:“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不能再耽搁了,我们现在就找王大胆的亲人问问清楚。”
我妈早上走了一上午,腿已经吃不消了,但是又不肯在家呆着,于是拄了一幅拐杖,那拐杖是我爸给她做的,用的是平日揍我的棍子。
王大胆的爸妈早就死了,而他本人也是光棍一个,只有一个哥哥。我们五个人步履蹒跚。除了我爸,其余的几个人走的都像是铁拐李。
铁拐李拐起来,我们一直拐到王大胆他哥哥家。
我爸上前敲门,开门的是王大胆的嫂子。
我爸咳嗽了一声:“拿什么,我们想问问王大胆的事。”
王嫂忽然脸色一变,语气生硬的说了一句:“王大胆不是早就死了吗?问他干嘛?”然后随手把门重重的关上。
但是她的门关到一半就再也不能关下去了。因为我爸把脚伸过去,死死抵在两扇门中间。
王嫂惊诧的看了我爸一眼,咬了咬下嘴唇,用力关门。两扇门使劲碾我爸的脚。连我在后面看的都肉疼。但是我爸愣是纹丝不动,虽然脸色涨红,头上青筋直露,但是始终一声不吭。
王嫂停下来,语气虽然仍然生硬,但是看得出来,态度已经大为软弱了:“老五,你这是干嘛?自己的脚不要了?”
我爸回头指了指我:“你看看天下。你们家大胆害得,换了你是我,你要脚还是要孩子?”
王嫂看了看我,把门打开了。
然后我们五个走进王嫂家。
我爸虽然把身子挺得像是一杆枪。但是他脚上的伤再也掩饰不住了,现在他也变成铁拐李了。
我爸进屋后,毫不客气得坐在椅子上,倒像是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王嫂还要倒水,我爸摆摆手:“嫂子,你们家大胆到底怎么回事你就告诉我们吧。天下撑不了多久了。”
王嫂眼神飘忽:“大胆有什么事?”
我爸说:“我们知道,大胆是让人给杀了,你们把人装进棺材得时候不可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王嫂忽然变得有些木楞楞得:“那什么,我家男人也不在,我不知道啊,要不等他回来了你问吧。”
我爸来来回回反复的劝说,又是给她看我身上灰色得皮肉又是让她闻尸臭。
看得出来,王嫂很痛苦,但是她咬着嘴唇始终不说话。
我妈开始哭着求她,姚媒婆也苦口婆心得劝,但是始终没有办法。
我爸终于火了,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转了几圈之后,一声大吼:“你不肯说是不是?”
这一声震得房梁上扑簌扑簌掉了一阵土,而我条件反射缩了缩脖子。我爸瞪着大眼,脸上的红肉一跳一跳,好像随时能吃人一样。
我爸整天打我,凶名早就传出好几里地去了。王嫂不可能不怕。实际上,她已经给吓得脸色苍白了。
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
这时候,我爸做了一件打死我都想不到得事。
只见他弯了弯腰。我以为他站得累了。谁知道他的腰一直弯下去,然后是膝盖。他的双膝重重的磕在地板砖上。
我爸,居然给她跪下了。
我不敢相信得看着这一切。一向刚强得他居然为了我给王嫂跪下了。
我第一次看见他得头顶。上面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王嫂手足无措的站在地上,忽然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我看见我爸为了我跪倒在地,第一反应是想哭,第二反应还是想哭。第一次是不知所措,吓的。第二次是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感动的。
我拖着麻木的双脚,一瘸一拐得扑上去,把我爸拉起来。
王嫂已经泣不成声,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得拍打自己的大腿:“你们干嘛总逼我啊。”
我爸得声音很低沉:“王嫂,你说吧,没关系,大胆到底是不是你杀得?你们到底有什么矛盾?我不告诉别人,只要能救孩子得命就行。”
王嫂忽然不哭了,瞪着大眼,满脸泪痕犹在,但是声音已经转转悲为怒了:“老五,你这是怎么说话得?杀人偿命,这种事也能信口胡说吗?”
我爸怀疑地问:“不是你们杀得他,为什么你刚才不肯说?”
王嫂擦了一把眼泪,声音忽然变的恶狠狠得:“没错,当时我确实知道大胆是让人杀死得。但是我没说,因为我觉得这个人杀得好。”
我听见王嫂语调忽转,不由得一哆嗦。
我爸很是好奇:“你们是亲戚啊,怎么这么说?”
王嫂哼了一声:“亲戚?有人会和禽兽当亲戚吗?”
说到这里,王嫂忽然掀开了炕席。我看见下面放着一把菜刀。
王嫂指着菜刀说:“我家男人是做买卖得,经常不在家,只要他一走,我都是握着菜刀睡觉,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我爸面色尴尬,似乎已经猜到原因了。但是我和文闯不知道。一个劲得追问:“为什么?”
王嫂冷哼一声:“为什么?王大胆确实胆子大,不过,是色胆包天。自从我嫁进王家,这小子就整天打我的主意。只要稍有不慎,他就要占点便宜。有一天半夜,我在炕上睡觉呢。不知道他怎么翻墙进来了。要不是我凑巧一脚踹到他裤裆里,我真是没脸见人了。从那以后,我就每天带着一把菜刀。就这样,这个王大胆还不死心呢。”
我爸失望得问:“所以你发现王大胆是让人杀死得时候,就没有报警?”
王嫂点点头:“我男人和他兄弟真是兄弟情深。所以这么多年王大胆毛手毛脚我始终没敢告诉他。现在王大胆死了,死的好啊。当时我男人在外地,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给王大胆换上了丧服,好端端躺在棺材里,连他亲哥哥都不知道,让他做一辈子冤死鬼。”
王嫂说这句话得时候,那神态那语气,简直狠毒至极。让我不寒而栗。
王嫂恨完了,又嘱咐我爸:“这件事,可是不能外传。不然的话,我真是没脸在这活着了。”
我爸叹了口气:“不外传,不外传。原来,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王大胆。”
王嫂看见我爸面色死灰,意志消沉,似乎有点不忍心,欲言又止。
我马上大声得问:“婶子,你要是知道的话就告诉我们吧。王大胆再坏也已经死了,你就当是救救我吧。”
我妈听见我这么说,像是也意识到了什么,含着泪开始求王嫂救我一命。
王嫂到底是女人,心软。她叹了口气:“其实王大胆的事,我知道一点。在我嫁过来之前,他就一直和外村一个寡妇搞在一块,十好几年了。好像有点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意思。我觉得除了我之外,也就那个寡妇和他有仇,没准人是她杀得。”
我妈凑过去问:“哪个村?”
王嫂吞吞吐吐:“你们不会说出去吧。”
我爸着急得站起来:“你放心,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这个。”
王嫂犹豫了一下,说:“李家庄。”
我爸忽然一鼓掌:“没错,就是李家庄。从李家庄回咱们村,正好经过乱葬岗,那个寡妇没准就是在乱葬岗埋伏他来着。不过,王嫂,你知道那个寡妇叫什么吗?”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跳起来大叫:“没错。包子!原来是包子!”我已经激动的口不择言了。
王嫂看了我一眼:“孩子饿了?我这只有馒头,你吃吗?”
我爸又是着急又是生气,恨铁不成钢得看了我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我连忙摆摆手:“不是吃,是包子。”跟他们说不明白,我转身抓住文闯:“我在乱葬岗闻见得香味,是包子,李志学家的包子。”
文闯瞬间就明白了,而且他没有我这么激动,比较流畅得向大人翻译:“王大胆上天下的身的时候,天下曾经闻见一阵香味,应该是李志学家的包子。”
我爸皱着眉头:“李志学是谁?”
我妈接话:“就是李寡妇的儿子。”
我爸扭头问王嫂:“是不是她?”
王嫂点了点头。
我爸说了声:“多谢。”然后,拉着我就往外面走。
我们五个人一起瘸着往外走。去干什么不言而喻,当然是去找李寡妇。
外面已经是傍晚了。我往街上一走,马上觉得凉风飕飕的。
文闯小声说了一句:“好多鬼,他们想跟着咱们。”
我爸勃然大怒:“他们跟来干嘛?”
文闯唯唯诺诺:“不知道啊,可能看我们五个瘸子好欺负。”
我爸仰天长啸:“谁敢欺负我儿子,我让它做了鬼也不安生。”
我爸平时就不怒自威,这时候怒了就更加威风。瞬间我觉得周围的温度高了好几度。
文闯赞道:“叔,您真不是凡人,那些脏东西远远的看着,不敢过来了。”
我爸傲然的点点头,然后我们五个人成群结队往村口走。
这时候正是庄稼人从田里回来的时候。一路上我们遇到无数老相识。但是他们谁也不敢和我们搭话,全都贴着墙根溜走了。
走到村口的时候,文闯忽然说:“叔,咱们不能再走了。”
我爸不解:“为什么?”
文闯指着前面说:“前面就是乱葬岗,那些孤魂野鬼全都出来了,咱们几个病的病伤得伤,根本过不去。”
我爸跺跺脚:“过不去也得过啊,找不到李寡妇可怎么办。”
这时候,有个过路的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要找卖包子的李寡妇?”
我爸扭头看着那个人:“是啊。”
那人说:“我刚才看见李寡妇和她儿子在前面买包子呢。就在前面那条街。”
我爸听了这个大为激动,一把握住那个人的手:“谢谢,谢谢。”
然后拉着我,急匆匆的往回走。
我隐隐约约听见身后那人在嘀咕:“不就吃个包子吗?至于吗?”
我们一行五人又向回拐过去,把原本站在我们身后看热闹的人吓得四处逃窜。
我爸拉着我,一边走一边嘱咐:“儿子,坚持住。”
但是我这时候两腿都有点麻木了。从脚底开始,一直麻到大腿,我偷偷捏了一把,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那里是两个木棍。
我扭头跟我妈说:“妈,把你的拐棍借给我一个。”
我妈问我:“你怎么了?腿疼吗?”
我说:“腿没有知觉了,走不了了。”
我妈听了,咧了咧嘴,含着泪就要递过来。
我爸蹲下身子把我背起来,对我妈说:“自己拄着吧,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我爸的手碰到我的身子的时候,我发现麻木的感觉已经到腰了。我忽然一阵惶恐,瞬间明白过来。这种感觉不是麻,是死。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我小声在我爸耳边说:“爸,我的背也没有感觉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爸一听这话,身子猛地在地上顿了一顿。但是紧接着他又加快速度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儿子,坚持住,我马上救你。你放心,你死不了。”
我虚弱的答应了一声。
麻木的感觉像是水淌在地上一样,在我背上扩散开来。从下到上,沿着脊柱和肋骨,慢慢的向上延伸,在整个后背和前胸扩散。所到之处,什么感觉都没了,死一般的沉寂。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要是今天找不到李寡妇,我就再也见不着我爸妈了吧。我趴在我爸背上睡的昏昏沉沉,想到这儿我哭了。
我真想大声的哭一场,我还没来得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还没来得及进中央呢,怎么就要死了。不对,不对,都这时候了还进屁的中央。天呐,我还没娶媳妇呢,我只想娶个媳妇再死。不对,不对,我不想死。
我心里恐惧到了极点,我想把我爸抱的紧紧的,我怕下一秒就看不见他了,可是我现在连哭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原来死亡这么痛苦,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死过去,无能为力,只能等着。
我爸背着我一瘸一拐走得很快,我们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走到刚才村民说的那条街,但是街上并没有卖包子的李寡妇。
我爸焦急万分,在街上来回地走,仰天长啸:“李寡妇,你他娘的哪去了?”
周围有几个围观的,但是谁也不敢靠近。我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咱们快点走吧,他们家王二得过精神病,没准这东西遗传,现在王五看起来也像是疯了。”
我正沉浸在死亡的悲伤中,这时候转悲为怒,颇有点临死前大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意思。我趴在我爸背上用尽全力吼道:“我二大伯得精神病能遗传给我爸吗?你们几个脑子里装的是大粪吧。”
我爸听见我骂那几个人,背着我大踏步走过去。
那几个人本来被我骂得火冒三丈,忽然看见我爸背着人走过来,个个打算要逃跑。但是我爸已经把他们逼到墙角了。
我爸凶神恶煞盯着他们:“看见卖包子的李寡妇了吗?”
那几个人战战兢兢:“王五你没事吧。”
我爸不答,只是问:“看见了吗?”
那几个人想了想:“看见了。”
我爸马上问:“哪去了?”
那几个人说:“你二哥吃包子不给钱,他们娘俩好像去你二哥家要帐去了。”
我爸气地呸了一口:“这个败家子,就会坏事。”
然后,他冲其余人招招手:“去王二家,快。”
我们已经折腾了一天,所有人都后悔没有拉一辆板车出来,但是现在找车也来不及了。
我们几个人中,姚媒婆缠着裹脚布的一双小脚倒算是最健全的,其余的人早就瘸得不成样子了。
我趴在我爸背上,知道我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麻木的感觉先是包围了心脏,我渐渐感觉不到心跳了,现在它正在包围肺,我的呼吸也开始减弱。但是很奇怪,我不觉得窒息。只觉得昏昏欲睡。
我趴在我爸背上,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爸背着我到处转。给这个瞅瞅,给那个看看,骄傲得宣布,我叫王天下,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我恍惚间看见我爸望子成龙得脸。
我勉强睁开眼,想仔细打量一下这个世界,在我眼前的,是我爸后脑勺上得几根白发,它们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得。一直晃得我眼皮沉重。
忽然我爸叫我:“天下,醒醒,别睡。”
我睁开眼,发现我已经被我爸放在了地上,他正伸手拽着我,而我身子软软得挂在他得胳膊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我们已经到二大伯家门口了。
我爸高喊:“王二,你给我滚出来。”
里面没有人说话。
我爸扶着我:“走,咱们进去找。”
但是我根本迈不开步子。要不是有我爸拽着,我早就倒在地上了。现在我不觉的我还有身体,充其量,我只剩下一个头了,而这颗头也就坚持不了多久了。我的脖子正在一圈一圈的发麻,像是井水一样上泛。
我爸把我抱起来,一瘸一拐的向王二的地下室走。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哭声。
王二的家里会传来哭声?而且还是女人的哭声。
显然不仅我一个人听到了这声音。其余的几个人也都面面相觑。
其实推测一下,不难知道,这声音一定是李寡妇的,但是李寡妇为什么会在王二家哭?
在我们桐柏,寡妇是一个很敏感的字眼。她们做事往往要比没出嫁的姑娘还要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而寡妇和光棍的组合,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我爸恨恨的骂了一声:“王二这个不要脸的,当年爹把他赶出门去真是对了。丢人!”
我们几个人骂归骂,还是按照原来的速度向下面走。其实我们的脚全都疼得要命,即使想快点也不能了。
终于走到最底层,进入王二那间黑洞洞的大屋子的时候,我看见门口吊着一块大白布,把里面的内容完全遮住了。
我只能朦朦胧胧看到,里面明晃晃点着几支蜡烛。几个人的影子投在白布上。晃晃悠悠的,说不出的恐怖。
我爸知道我害怕。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
我轻轻答应了一声,心想,我现在都这样了,死人不怕鬼缠,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爸把白布掀起来,抱着我走进去,我发现里面有三个人。
一个是王二,一个是李寡妇,另一个是李志学。
王二破破烂烂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正在供台前面点香,李家母子俩跪在蒲团上小声抽噎。
我爸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说话。
我爸也不废话,轻轻将我放在地上,然后一把揪起李寡妇:“你先别忙着哭,我问你,王大胆怎么死的?”
跪在旁边的李志学忽然大吼了一声:“放开我妈。”然后张牙舞爪的就要向我爸冲过来。
但是他没有得逞。他被文闯拦住了。
文闯虽然一瘸一拐,但是平日里调皮惯了,而且姚媒婆那几亩地他从小种到大,很是有一把力气。想拦住文弱的李志学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寡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不知道。”
我爸哼了一声:“你不知道?”
随手从背上把那个包袱取出来,然后咣当一声扔在地上,里面的手电和斧头滚落出来。
我爸指着地上的东西说:“你还不承认吗?不承认我们就报警,到时候你可跑不了。”
这时候,在一旁挣扎的李志学大喊:“是我杀的,那个畜生该死。”
李寡妇放声大哭:“儿啊,你怎么能这么说。”
李志学大怒:“我怎么不能这么说?那个畜生天天来咱们家捣乱。妈,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吗?”
李志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住了,然后扭头看我们:“你们想告我就告,老子在家等着你们。”
然后他开始拉李寡妇:“妈,咱们走,咱们不在这了。”
李寡妇站在地上不肯动。李志学跺跺脚,扭头想走。但是被我们拦住了。
我爸气愤得指着我:“你把王大胆杀了,现在王大胆开始找我们家天下索命了。你还想走?你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了,你能走吗?”
李志学双目通红,看起来像是要发疯一样:“我杀的,人是我杀的,行了吧。冤有头债有主,你活着的时候老子杀你一次,你死了老子照样不放过你。去你妈的。”
这时候王二回过头来,对我们说:“让他们走。”
我们几个都不动,我妈,我爸,姚媒婆,文闯,全都围上来,拦着李志学,现在他是我的命。
但是王二走过来,拉着李志学,让他硬生生从我爸妈之间挤过去了。
他们虽然尽力阻挡,但是奈何个个带伤,而且王二还有点三脚猫的功夫。
我爸妈想追,但是王二站在楼梯口拦着,眼睁睁让李志学消失了。
我爸气地脸色铁青,盯着王二,一字一顿:“你要把天下害死了。”然后他低头把地上的斧子捡起来,一言不发找王二拼命。那种沉默的冷静很可怕。
王二一边轻松招架一边摇摇头:“我是要救天下。”
然后,王二扭头对李寡妇说:“现在你儿子走啦,你可以说了。”
我不由的失望,原来李寡妇还什么都没说。
我张张嘴,舌头有点麻,说话有点含糊:“爸,别跟二大伯打架了。咱俩说说话吧。”
我爸一听这话,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意思。身子顿时软了下来。
我张张嘴,这时候居然不知道说什么了,鬼使神差来了一句:“爸,我现在不怕你揍我了,怎么揍都不疼。”
我爸握着拳头,看看我,又望望头顶。我知道他想哭,他在忍着眼泪。
这时候,忽然有人把我的嘴掰开了,然后不知道什么东西灌到我的嘴里去了。
我觉得一阵痒,但是又咳不出来。因为我的肺已经死了。
我爸恨恨的看着王二:“你干嘛?”
王二看了看我,点点头:“放心,香灰而已,给天下祛祛邪气。”
我嘴里含着一把香灰,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一阵阵发烫,发暖。虽然口不能言,但是我能感觉到,那种麻木没有再扩散,停留在我的下巴上。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我躺在地上想:恐怕以后就变成个高位截瘫了。不过能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
我冲我爸眨眨眼,咧咧嘴,努力的露出一个微笑。
我爸见我神色不错,关切地问:“好点了?”
我眨了眨眼,表示肯定。
我爸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看着王二,感激之情是有的,但是仍然死要面子很生硬的问:“你怎么会这个?”
王二摇头晃脑:“香灰祛邪,你以为我摆摊算卦全都是糊弄人的?”
他们兄弟两个嘀咕着,李寡妇还在嘤嘤的哭。
王二叹了口气:“别哭了,把事情说出来吧。说出来,解了王大胆的心结,让他赶在七七之前投胎。你也好回去接着过日子。”
李寡妇忽然放声大哭:“大胆,你别再恨了。”
这一声凄厉无比,简直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随着这一声哭,我觉得全身一阵发冷。
我躺在地上,本来全身无知无觉,这时候居然一阵阴冷传过来,从后背一直凉到前胸。再从皮肉凉到骨头里。
忽然,文闯跌跌撞撞往里面跑:“不好了,有鬼,有鬼。”
这时候,我看见挂在门口的那块白布开始剧烈的颤动。像是有风在吹一样。
可是王二的屋子在地下啊,哪里来的风?
紧接着,我看见白布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然后,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我凭什么不恨?被人杀了也不恨吗?”
这声音很近,就像是在我耳边一样,我努力饿转动脑袋,却什么也看不到。直到几秒钟之后我才发现,这声音根本就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李寡妇只是一个劲的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王大胆只是骂,骂的马不停蹄。
我躺在地上,倒像是一个旁观者,听着自己嘴里说出那些话来,除了啧啧称奇之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爸看了看表,着急道:“已经六点了,还有六个钟头。”
王二轻轻走过去,推了推李寡妇:“你还不说吗?打算让他永不超生,做个孤魂野鬼吗?”
李寡妇的眼泪在脸上气势磅礴,一张脸像是水洗了一遍一样。然后她双手使劲揉搓自己的脸,断断续续得呜咽出一句话来:“我丈夫是个痨病鬼,早就没有生育能力了。”
王大胆还在那骂:“我早看出来了,那个病秧子,他活该断子……等等。他不能生孩子,那你儿子是谁的?”
李寡妇不答,只是哭声更大了。
王大胆忽然语气焦急:“是我的?日他娘,是我的?”
李寡妇哭着点了点头。
王大胆放声长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我居然有儿子?你居然瞒了我这么多年?我有儿子,哈哈,我也有儿子……”
王大胆笑了一阵,忽然又破口大骂,语气悲愤,凄凉无比:“日他娘,亲儿子杀了我啊。日他娘。居然是我儿子,日……”我听这声音悲中带怨,怨中含怒。简直是以头抢地,拔剑自刎得意思。
我躺在地上,不由得暗自庆幸,幸好老子现在全身动弹不得,不然让王大胆把身子借去玩一回自杀泄愤,这这哑巴亏吃的就太大了。
所有人都被这声势给震住了。见多识广得姚媒婆坐在王二家得椅子上一言不发。我妈面色苍白,拄着拐杖站在地上,甚至忘了坐下。我爸依然笔直得站着,像一座泥塑一般一动不动。文闯蹲在墙角,脑袋冲墙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回过头来。
这时候最悠闲得居然是王二,站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他冲着白布上得人影喊:“大胆,你别瞎鸡巴闹腾了。你这种人渣有个儿子就不错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得?”
王大胆破口大骂:“放你娘得屁。你才是人渣,你根本就是嫉妒,你个老光棍。”
王二涨红了脸,指着墙上不知道哪个年代得道士画像:“我是修道得,我打光棍是为了保住真元……”
我爸看不下去了:“王二,你有完没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扯这个?”
王二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一脸善意得提醒:“大胆,还有几个小时就是你的七七了,你再不走,可就要注定变成孤魂野鬼了。”
王大胆语气很强硬:“换了是你,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王二冷笑一声:“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王二这句话一出口,王大胆沉默了。
王二紧追不舍:“打算给自己报仇,杀了你儿子吗?你们这一家还挺有意思,儿子杀老子,老子杀儿子。”
王大胆支支吾吾:“我……”
王二却没有给他说话得机会:“还是含着怨气继续在世上飘?等你儿子老死了跟他掰扯掰扯这件事?争出来谁对谁错?”
王大胆这次根本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过,王二根本没有打算就此罢手,而是接着追问:“这两个办法都不愿意试?那你打算害死我大侄子吗?咱们都是姓王得,老辈里都是一个祖宗,你这么干不怕乡亲们把你得坟扒了?”
我听见平日里疯疯癫癫得二大伯妙语连珠,真有点怀疑过去得十几年他是不是一直在装傻。不对,有可能他也被上身了,我觉得这个可能更靠谱点。
而王大胆听了我二大伯一番话,再也没有当初得嚣张气焰了,嘀嘀咕咕:“那什么,日他娘,我该怎么办。”
王二却转头问李寡妇:“你儿子知道王大胆是他亲爹吗?”
李寡妇摇摇头:“不知道。他觉得我是被逼和大胆通奸,气愤不过,所以杀了他。”
王二叹了口气:“大胆,你都听见了?”
王大胆过了很久才说:“哎,孩子不懂事,我哪能和他一般见识,算啦算啦。你们千万别告诉志学,我是他爹,免得他接受不了。”
王二点点头:“这就对了。大胆,你去吧。”
王大胆还有些恋恋不舍得意思:“李寡妇,那什么,我还想和你说就几句话。”
王二却喝道:“说什么说?没时间了。”随即,一扬手,不知道在白布上撒了什么东西。
白布上本来好端端一个安静得黑影。这时候黑影忽然变成全身血污得男人,胸口插着一把斧头,还在涓涓流血。这个男人,估计就是王大胆了。他好像很痛苦似的,在白布上不断的挣扎。整个身子先是变的血红,然后又变得乌黑。王二的这块大白布就好似一块显示屏。王大胆在屏幕上张牙舞爪,吓煞众生。
这一下来的太突然,我即使躺在地上也差点吓晕过去。而我妈则站得距离白布最近,猛然看到这种景象,猝不及防,下意识得就想逃走,却忘了脚上得伤和手里得拐杖,只是踉跄了一步,就翻倒在地。滚落在我身旁。
而这时候,王大胆痛苦得呼喊声也距离我越来越远,渐渐飘到那块白布上。
白布像是一个牢笼把王大胆困住。王大胆在白布上面痛苦的挣扎,面目狰狞。不住的吼叫,不住的痛骂。他一声声叫着王二的名字:“你敢骗我,你不得好死。”
这时候我才发现王二的地下室嘭音。凄厉的鬼叫声在地下室旋转不绝,哀鸣不已,我觉得我被王大胆的声音包围,想逃也逃不开。
我们几个人在屋子里面或坐或卧,一个个都不敢看那块白布。却又忍不住不看。
幸好,煎熬了几分钟之后,上面得人影越来越淡,呼声越越来越小。终于,归于寂静。
此时,王二得家中安静得出奇,反而让人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安静维持了几秒钟,终于被李寡妇得一声大哭打破。
李寡妇瘫坐在地上,一声声得哭喊王大胆。
王二叹了口气,蹲在王寡妇身前:“已经走啦,别哭了。”
李寡妇还是抽噎个不停。
王二像是没话找话一样:“你不是被迫得吗?孤儿寡母没办法才从了王大胆,怎们现在看你哭得像是真的一样?”
动情中得女人最容易被套出各种秘密。李寡妇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被逼的。我娘家也是咱们王庄人,还在当姑娘得时候王大胆就打我的主意。本以为嫁到李家庄就躲过去了。没想到,几个月后还是让他给……哎。开始得时候我也想过死。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一个女人,哪下得了这种决心。再后来,我就发现我怀孕了。我那个痨病鬼丈夫病的昏昏沉沉,过了不久就死了。孩子生下来之后,个个都以为以为这是那个痨病鬼得遗腹子。只有我知道不是,因为他病的半死不活,根本就没有心思碰我。我当了寡妇之后,王大胆就更加天不怕地不怕了,三天两头往我家跑。给我带东西,帮我干活。慢慢得我就发现,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凑合着瞎过吗?老天爷让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所以我慢慢得也就认命了,半推半就得和他混在一块。”
李寡妇擦了一把眼泪,已经不再哭了:“后来志学慢慢得长大了,这孩子懂事早,学习也好。从来不在我面前提王大胆,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什么都清楚。晚上放学回来,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得,肯定又是为了我跟人打架了。我知道这孩子心里憋着火,但是没想到他会杀了大胆。直到今天下午,他跟我说了,我这个心里啊,我……”
说到这里,李寡妇又哭起来了。
王二站起来,走到我爸面前,像是邀功一样地说:“小五,你二哥本事怎么样?三言两语就把李寡妇一家给捉来了。今天要不是……”
我爸却不理王二,只是走到墙角,拍了拍正在打哆嗦的文闯:“文闯,你给叔看看,王大胆走了没有?”
文闯慢慢抬起头来:“走了。早就走了。”
我爸喜上眉梢:“这么说,天下没事了?”
文闯说:“嗯,王大胆的心结解开了,天下身上的尸气很快就散了,好好养几天就行。哎,刚才太惨了。二大伯下手真够狠的。”说到这里,文闯又开始哆嗦。
王二奇道:“你能看出来门道?”
文闯还没答话,我爸就张罗着:“走走走,咱们回家。天下,来,我背着你。”
我被我爸从地上拽起来,然后像背面口袋一样背在身上。
王二还想拽着文闯问东问西,但是文闯哆哆嗦嗦,明显已经吓坏了,说不了两句话就流口水抹鼻涕。再加上我爸和姚媒婆一个劲的催促,众人终于走了。
从王二的地下室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我趴在我爸背上,我爸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忽然,我觉得一阵眩晕。我试着动了动,费力的吐出嘴里的一口香灰:“爸,我难受。”
一句话刚刚说完,我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整个世界倾斜了。然后我的脑袋重重的撞在地面上。我看见世界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在地上七零八落。然后,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天灰蒙蒙的,一条小路笔直的通向远方的沉雾中,前面是无边无际级的混沌,后面也是无边无际的混沌。
我站在混沌中,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转眼,迷雾散尽,我发现我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村子。周围是一条条胡同,四通八道,密如蛛网。
我站在这村子的正中,看着这么多的路,偏偏不知道应该往哪走。
忽然,我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我回头,发现身后正是亲爱的母校。我心中一阵窃喜,找到学校自然就能找到家了。
我信步向学校走去,发现大门口站着一个魁梧的汉子,手里拿着木棍,一脸狞笑得望着我。正是张老师。
我撒腿想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腿脚不听使唤,动作慢得像是电视剧里得慢镜头。
张老师赶过来,大棍子迎头打下。
我闭上眼,缩着脖子等着挨这一下。没想到,棍子打到头上,居然不疼,反而暖暖的很舒服。
我心里一激灵,心智猛然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一只手,正拿着毛巾给我擦脸。
我眨了眨眼,费力的扭头四处看了看。我不知道我躺在哪里,虽然周围看起来很面熟。然后,我看见我妈坐在我身边。
我长舒了一口气,叫了声:“妈。”
我妈得声音很疲惫,但是更多得是欢喜:“天下,你醒啦。”
我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听见我妈在叫我爸:“王五,孩子醒了。”
我躺在床上。感觉累得要命。于是重新闭上眼睛。这时候,我听见二大伯得声音传过来。
他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切:“当时我只说了一句“你印堂发黑,最近有血光之灾。”你猜怎么着?把李志学那小子吓得屁滚尿流,拉着他妈来我这消灾。我是谁啊,王半仙,掐指一算,就知道他们有命案再身,稍微吓唬了一下,他们就什么都招了。怎么样,小五?我这么大本事,你答应不答应?”
然后是我爸冷冰冰的声音:“我问你,王大胆你处理好了没有?”
王二声音里满满的全是自信:“你当时不是看见了吗?我法器一出手,那小子马上怂了。你放心,他现在估计乖乖在阎王爷那报到呢,没空搭理咱们天下。”
我爸嗯了一声,然后简短的说了句:“那就好。”
我听见王二得声音有点着急:“那什么,小五,你倒是答应不答应啊。”
我爸咳嗽了一声,语气很是不屑:“你能让天下进中央吗?答应你?答应你就把孩子毁了。”
我听的好奇,睁开眼问我妈:“二大伯让我爸答应什么?”
我妈叹了口气:“你二大伯想让你跟着他学算卦。天下啊,咱们可不理他这个茬,你就好好上学,考个好大学,以后多挣钱孝敬我们。你看你爸,每天下地干活多累。”
我唯唯诺诺嗯了一声。
接着,听见我妈有点不满得说:“这个王二,整天神神叨叨得不务正业,难怪他打光棍,现在居然打起你的主意来了,这次别说是你爸不答应,就算是你爸答应了,我这一关他也过不去。”
我正想问我妈,怎么对王二这么大意见得时候。我爸已经走过来了。
只见我爸身上插着输液管,王二在旁边举着吊瓶。他们两个并排一路走一路吵。滑稽得很。但是我爸积威之下,我根本乐不起来。
我爸过来看了看我,问道:“醒了?”
我马上声音洪亮得回答:“哎,醒了。”
我爸点点头:“把胳膊举起来我看看。”
于是我费力得举起一只手臂。举起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胳膊上也插着输液管。
我爸满意的点点头:“看来是真的见好了。天下,你觉得脑子清楚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挺清楚的。”
我爸嗯了一声:“这样,我给你出一道题啊,你看看你能不能答上来。笼子里关着兔子和鸡。一共有十二条腿,四个脑袋,你给我算算……”
我妈生气地说:“你给我一边去。又给孩子出题,这都什么时候了?”
但是我已经算出来了,答道:“两只兔子两只鸡。”
我爸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不错。脑子没弄坏。”然后走了。王二举着吊瓶跟在我爸屁股后面,还在不停的游说。
我问我妈:“怎么我爸也输液啊。他也病了吗?”
我妈说:“你爸是累的,猪先生给开了点药,说输上点好。”
我紧张地问:“我呢?”
我妈说:“你放心,你也没什么事。猪先生说这阵子多吃点什么固本养气得东西,我也不懂,你爸张罗去了。”
正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姚文闯,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告诉你啊,你再那么看我,我从我爸药罐子里找点砒霜毒死你。”
我听着这声音有点像是木夯,于是费力的抬起头来,发现文闯和木夯果然站在门外。
我妈不满的冲他们两个喊:“你们别闹腾了,天下病着呢。”
这两个人见我醒了,都迫不及待得想进来。不过,文闯像是怕了木夯一样,只是远远的在后面,不敢靠近。
我问木夯:“你怎么在这?”
木夯翻了翻白眼:“你这是说什么呢?这就是我家啊。”
我轻轻哦了一声,怪不得刚才醒过来得时候觉得有点面熟。
木夯推了推我:“你怎么弄成这样的?不会是张老师打得吧。”
我扭头问我妈:“她不知道?”
我妈摇摇头,紧接着又给我使眼色,让我别说。
于是我信口雌黄:“前两天看见有人违法犯罪,我见义勇为,一个人单挑十个,就这样了。”
木夯翻翻白眼:“你有这本事,张老师还敢打你?”
我妈听见木夯这么说,问她:“你们那个张老师又打人了吗?”
木夯点点头:“婶,你可让叔叔去一趟学校吧。那个什么张老师可真是胆大心黑,打学生得时候简直是往死里打。”
我连忙拦住他:“可千万别让我爸去。”
木夯奇道:“为什么?你爸那么凶,全乡都知道,张老师肯定害怕。”
我叹了口气:“你不了解我爸,我爸这个人最尊师重道。去了学校肯定听张老师得,没准当场再揍我一顿。这么跟你说吧,我爸打我已经变成生活习惯了。我觉得就算我进了中央也逃不过去,我就琢磨着赶快娶媳妇生孩子,弄个接班人把我顶替下来,接着让他练拳。”
我妈听我这么说,忍不住笑了。木夯更是花枝乱颤,小身板像是踩了电门。
这时候。我闻见一股肉香。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木夯却皱了皱眉头:“我爸又杀猪猪肉了。烦死了整天吃这个。”
我心直口快,随口说出来:“你爸这猪先生真不是白叫的……”
木夯听见我这么说,勃然大怒:“你敢说我爸?”挥拳就要打。不过拳头到半路上,忽然又停住了,估计是忽然想起来我还算是个病人。
木夯哼了一声:“等你好点了再说。”然后扭头出去了。
木夯出去之后,文闯才敢慢慢走过来。
我问他:“你怎么见了木夯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文闯尴尬的笑,也不说话。
我妈问文闯:“闯,你能看见那种东西是吧。”
文闯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来,满脸得警惕和疑惑:“是啊,怎么?”
我妈关切得问:“那你看清楚没有?王大胆是真的走了吗?不再缠着天下了吗?”
文闯心有余悸得点点头:“嗯,真的走了,不过太惨了,王二那把东西把它烧得皮开肉绽。全身都没有个人样了。其实在之前王大胆就已经解开心结了,天下早就没事了。放心。”
我妈站起来:“天下,时候不早了,我去回家做饭,今天晚上你睡猪先生家吧。猪先生说你这两天最好躺着,不要总到处乱动。”
我还想说什么。但是我妈已经急匆匆得走了。
文闯凑上来,拍了拍我:“哥们。你这次亏大了。”
我现在一听这种话就头疼,强忍着问:“又出什么事了?”
文闯说:“你睡了一天一夜,这个星期天算是浪费了。”
我长舒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呢,吓死我了。你可别忘了,我现在是病号,明天上不上学还不一定呢。”
文闯啧啧有声:“你得了吧。就你爸那脾气,你不去上学?他饶的了你吗?别说你明天能动,就是不能动,他找个担架也得把你抬去。”
我正和文闯斗嘴,忽然发现这小子深色不对。脑袋对着我说话,眼睛却瞟着院子里。而且说出来的话虽然俏皮,脸上却很凝重。
我意识到不对,小声得问:“你怎么了?”
文闯故意欢快的咳嗽了两声,然后低声说:“天下,今晚上你不能睡在这。”
我诧异的问:“怎么了?”
文闯四处环顾,像是防着谁一样:“这里不干净。”
我疑惑得扭头四处看:“不可能啊,挺干净得。”忽然,我意识到文闯得不干净是什么意思了。
我低声问:“哪不干净?”
文闯凑到我耳边:“木夯有点问题。”
文闯能看见鬼,这个我深信不疑。这几天经历的事也证明了他没有撒谎。但是我和木夯从小就认识,她能有什么问题?
我看了看院子里面,木夯活蹦乱跳的,虽然身形瘦削,但是绝对没有什么不对劲。
我扭头低声问文闯:“我总觉得你这几天看木夯的眼神有点怪,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呢?我不觉得她有什么问题。”
文闯见我不相信他,有点着急。跺跺脚又耐心的解释:“从前几天开始,我看木夯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她的脑袋上好像长着什么东西。”
我一听这个,心里直突突:“脑袋上长着东西?”
文闯点点头:“那天烧火的时候,木夯踹了我一脚,结果我吓了一跳,差点把灶台撞翻,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记得啊。当时我还问你来着,你说木夯太丑,把你吓坏了。”
文闯警惕的看了一眼院子中的木夯:“当时确实是把我吓坏了,不过,不是因为木夯太丑,而是因为,我看见她脑袋上还有一张脸。那张脸长在头顶上,很胖很臃肿。一张大嘴正好在木夯额头上,一开一合的,别提有多吓人了。”
我想了一下文闯说的场景,不由得腿肚子转筋。然而,这件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我情不自禁又徒劳的问了一遍:“真的?”
文闯见我开始相信了,点点头:“真的,所以我这两天一直不由自主的盯着木夯看。而且我发现,那张脸,时有时无,有的时候很明显,有的时候就几乎看不到。”
我听到这里,全身起了一股寒意。费力的从床上坐起来:“文闯,咱们走,快点,扶着我。”
文闯小心翼翼得把我搀起来。现在我像是一个中风的病人,手和脚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而不自知。幸好有文闯扶着,这才能勉强站着。
而文闯自己本身就是瘸子,走的一瘸一拐,连带的我走路也是一歪一歪。我们两个就这么别扭着往外走,走了一分钟还没有出房间门。
我叹了口气:“咱们这个速度,走到家天亮了啊。”
文闯满头大汗:“你就凑合着吧。什么天黑天亮的,捡条命算了。”
我听见文闯这么说,忽然想起前几天的事来,于是很感激的说:“要不是你,我早就让王大胆给弄死了。这条命是你帮我捡回来的。”
文闯没有说话,但是我注意到我说到“王大胆”三个字的时候,文闯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差点把我摔在地上。
我疑惑道:“怎么?王大胆有问题?他还会来吗?”
文闯摇摇头:“王大胆没什么问题,肯定不会再来了。就算来,也弱小的很,起不了什么大风浪。不过,我觉得你二大伯有问题。他用的那些门道我不懂,但是我能看见鬼,多少也猜到点,我怀疑,王大胆被你二大伯关起来了。”
这下轮到我哆嗦了:“你说什么?”
文闯也不确定,眼神飘忽:“我是猜的啊,就是那种感觉,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来。等我回去想想。反正你二大伯这人挺怪的,你不能不承认吧。”
我点点头:“桐柏县,除了你奶奶就数我二大伯最怪。”
文闯呸了一声:“敢说我奶奶?我撒手了啊。”
我连忙央求:“别啊,我现在站在屋子正中间,没抓没挠的,你一松手不得把我摔了啊。”
我们两个这时候已经接近大门口了。远远的木夯端着一碗猪肉走过来,诧异地问:“你们两个这是干嘛?”
我抬头看着她,木夯一脸阳光明媚,看不出来什么问题。然而,我旁边的文闯开始剧烈的抖动。
我整个身子像是一块木头,本来就不大协调,这时候被文闯这么一晃,马上就想摔倒。
木夯一看这架势,连忙把碗放到地上,过来扶住我,问道:“你们两个想干嘛?”
我唯唯诺诺:“那什么,回家。”
木夯一脸奇怪:“回家?就你这样,回家?”
文闯面色煞白,冲我说暗语:“它的眼睛盯着我呢。”
木夯奇怪的扭头:“你说谁的眼睛?”
文闯连忙低下头:“没有谁,天下,咱们快点走吧。”
这时候,猪先生过来了:“走什么走?他现在这样子能走吗?落下残疾怪谁?”
我哭丧着脸:“猪先生,哪能动不动就落下残疾呢。”
猪先生一脸的不快:“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听我的,乖乖回去躺着。你爸都告诉我了,你小子整天就知道疯跑,营养跟不上,结果晕倒在蛮荒野地里,要不是发现的及时,小命早就没了。”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文闯,语气生硬的像板砖:“文闯,你在我们家吃饭吗?”
猪先生向来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又臭又硬,嘴上问文闯吃不吃饭,实际上是在说:我们要吃饭了,你没事赶紧走吧。
文闯扭头看了看我,一脸歉意:“兄弟,对不住了,我得走了。”
我急得抓耳挠腮:“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你麻痹的……”
文闯自欺欺人得安慰我:“估计也没有什么事,你就老老实实呆一晚上吧。”
我急得想跺脚,但是两腿硬邦邦得不听使唤,连跺脚也不行。我大声冲他喊:“去我家一趟,告诉我爸一声。”
文闯模模糊糊应了一声,他人已经走到大门口了,随即拐弯不见了。
我战战兢兢让木夯扶着,走到饭桌前。
猪先生名不虚传,一桌子全是猪肉。
平时我们家也就炒菜得时候放上几块,文闯家更惨,逢年过节连肉都没有,充其量舀一勺猪油调调味。跟猪先生相比,这可真是差远了。
猪先生目光慈祥,盯着低头吃肉得木夯,一边看一边对猪太太说:“木夯吃的也不少啊,怎么就这么瘦呢。”
猪太太也叹了口气:“起早贪黑得养猪,都让这丫头吃了,也没见长肉。”
猪先生问木夯:“你觉得怎么样?”
木夯抬头问:“什么怎么样?”
猪先生说:“吃了半年猪肉了。觉得身上有力气了没?长肉了没?”
木夯跟她爸爸还真是不客气:“长没长肉你看不出来吗?”
猪先生对所有人都是一张臭脸,偏偏对木夯百依百顺:“再吃,再吃。今晚上我再研究个方子,给你抓点药……哎哎哎,天下,你别光顾者吃肉啊,你这身子骨得慢慢补,不能太猛,不然一会该晕倒了。把那碗粥喝了。”
我嘴里塞满了肉,筷子上也夹着,一个劲得低头猛塞,心里却想:这么多肉,不吃白不吃,再不吃没机会了。
木夯意味深长得在一边看着我:“听说你爸想让你进中央,你这个吃相行吗?”
我一听这话,顿时兴味索然,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木夯,你怎么这么膈应人呢?”
木夯哈哈大笑:“我不是怕把你撑坏了了吗。爸,我不吃了。”然后转身回屋了。
我看着木夯得背影,想了想把她脑袋上得头发换成一张臃肿得脸,不由的打了个寒战。
我回头,看见猪先生猪太太正在优哉游哉得吃饭。咳嗽了一声,没话找话:“木夯挺瘦得哈。”
猪先生叹了口气:“可不是吗,吃的也不少啊。怎么就是不长肉呢。”
猪太太也叹气:“还不是年初那场病,病好了之后就一天比一天瘦。”
木夯那场病我知道。一连病了一个月。回到学校之后瘦地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一时间成为众多胖妞得嫉妒对象。
这顿饭一连吃了四十几分钟。只要是我手脚不大灵活,吃一口掉两口。终于吃完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
猪先生早就睡了,猪太太哈欠连天得把饭桌收拾了。
我一脸歉意得打着饱嗝躺在了客厅得钢丝床上。这大概是为了让我睡而临时铺的。
老实说这一顿真不错。如果不是木夯有问题,我干脆就一直装病住在他们家得了。
一想到木夯脑袋上得脸,我忽然又有点恐惧。恐惧之后又有点难过。好端端一个人被弄的这么不人不鬼的,真是可惜。
我白天睡了一整天,现在翻来覆去睡不着。文闯临走时我让他告诉我爸一声。我的意思很明显。我爸如果知道木夯不对劲,肯定会过来把我领走。刚刚经历了王大胆的事,他不可能满不在乎。
但是现在都快半夜了,我爸还没有来。文闯到底有没有去我家?
我思前想后,一会是木夯,一会是文闯,一会是爸妈,迷迷糊糊又变成了王二和王大胆。
正在闭着眼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有点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附近。
我身子猛地一紧,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借着外面的月光,我发现好像有人正蹲在我床边。
我心中暗暗叫苦,这可真是让我撞上了。
那东西在我床边蹲了一会,又缓缓站起来,动作迟缓,像是在梦游。我偷眼看去,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真是让文闯说中了,这个人分明就是木夯。”
我想起文闯的话来,木夯头上有两张脸。一张是正常的,另一张普通人看不到。
这时候,月光若隐若现得照在木夯身上。脸却看不清楚。那里是一片模模糊糊地暗影。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只求木夯忽视我,自己走掉。
然而,木夯却没有走,始终在我床边乱晃。我有一个毛病,一紧张就要尿急,我现在就开始尿急,但是绝对没有胆量掀开被子去厕所。
忽然,我听见木夯嘀嘀咕咕说了一句话。这声音很陌生,似乎不是木夯的嗓音。我不确定,乍着耳朵去听。这次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看着木夯黑乎乎地脑袋,想象着她脑门上那张脸,我不由地想逃。木夯也就几十斤地体重,我硬闯地话,绝对可以逃出去。
我跃跃欲试要行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瞬间心灰意冷。我想起来我现在病着,别说硬闯出去了,就是正常地走路也很费劲。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完了完了,今天算是完了。今天这根本就是任人宰割啊。”
正在万分焦急地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人在我脸上吹气。
我心里一哆嗦,背上马上出了一层汗。我小心地睁开眼,发现木夯正低着头,脑袋对着我的脸。
“咕嘟。”我咽了一口吐沫。声音大的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木夯的脖子像是断了一样,吊在胸口上,晃晃晃悠悠。头发披散下来,说不出的恐怖。
我咬着下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屏住呼吸,再也不敢喘气。
忽然,我心里有点打鼓。木夯这人是出了名的喜欢整人。今天这一出,不会是故意装鬼吓唬我的吧。
于是我强装镇定,其实声音都已经发抖了:“木夯,别跟我闹,惹毛了我大嘴巴抽你啊。”
木夯完全没有反应,仍然低着头在我头顶上晃来晃去。
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如果木夯头顶真的有一张脸的话,她现在低着头的姿势,正好是那张脸平视前方。难道,那张脸正在左右张望?
我不敢看木夯,想闭上眼睛。结果闭上眼睛之后发现更恐怖。我在心里暗暗的说:“王天下,你要活,你是聪明人,你要活。”
想要活就不要怕。我咬着牙缓缓转了转头。如果木夯正在用头顶上的眼睛看东西,那么她应该是在看……厨房!
我忽然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的床放在狭窄的客厅里面,正好挡住了去厨房的路。
这时候,不管木夯是人是鬼,我决定先试着满足了她的愿望。
我的脑袋慢慢移动,从木夯头顶下移出来,然后全身用力,艰难的溜到床下。这个动作我足足做了五分钟。
在这个过程中,木夯只是晃了两晃,完全没有搭理我的小动作。
我心中一阵窃喜,开始试着把钢丝床拽到一边去。
我的两只手抓住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太高估我自己了,我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别说是拽床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一,二,三。”然后猛地用力。结果没想到,我的手太虚弱了,根本无力抓住那张床,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后仰,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这声音不小,木夯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看见她低着头慢慢向我走过来。
我坐在地上,想爬起来,但是根本没有那个力气。眼看木夯越来越近,我干脆转身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向前爬。
一边爬我一边在心中暗自庆幸,幸好身体比刚醒过来的时候灵活多了,不然的话,今天非得交代在这里不可。
我爬了一会,终于可以抓住门框,然后扶着它慢慢站起来。
后面的木夯正在我和钢丝床之间犹豫,似乎难以下定决心到底是要追我,还是继续想办法去厨房。
我见机不可失,开始疯狂的向院子里面跑。说是疯狂,其实速度并没有多快。我的两条腿不能打弯,只好直直得,像两根棍子支撑着身体,摇摇摆摆,一跳一跳得逃走。
这样跑了一段,我听见身后似乎有沉重得脚步声,我头皮发麻,忍不住在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木夯已经低着头,不急不缓得追上来了。
木夯得速度比我快多了。只是几秒钟得工夫就已经到了我身后。
幸好,这时候我已经跑到了大门口。我把门插拔下来,打算开门。
忽然背心一凉,紧接着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头皮猛地一紧,全身发麻,小肚子一哆嗦差点尿出来。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我扭头挥着门插打过去。
其实我现在全身木木得,这一下打过去充其量就是给人家挠痒痒。然而,就在我转过头来得那一刻,我忽然看见木夯抬了抬头。
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整张脸暗暗得,唯有一双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里面没有黑眼球,是一大片得眼白,空洞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我看见木夯得眼睛,顿时吓得手脚发软,门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转身就想逃。
木夯伸出两只手来抓我得胳膊,我死命挣脱,艰难得把大门打开。身子前倾,冲劲加上体重,总算把木夯甩开了几秒钟。
有这几秒就够了。我侧着身子,从门缝里硬挤过去。
我看见木夯还在大门里面,干脆随手关门,转身把大门关上了。随即,大门传来一阵撞击声,应该是木夯在撞门。
大门刚刚关好,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叫我:“王天下?”
我精神本来就高度紧张,被这一声吓得两腿发软,扑通就倒在地上。
那人却连忙过来扶住我:“你没事吧。”
我抬头,看见那个人是文闯。
我像是看见亲人了一样使劲抓着他的胳膊,嘴里一个劲得念叨:“你麻痹,你麻痹得……”
文闯见我还能破口大骂,知道我没事,于是扶着我问:“咱们去哪?”
我这时候已经定下神来了,一边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一边问:“你怎么在这?”
文闯叹了口气:“我根本就没回家。在大门口坐了一夜了。”
我大为惊奇:“为什么?”
文闯左右环顾:“你不知道,我昨天从木夯家出来之后,知道你情况不妙,急匆匆想往你们家跑。那时候天基本上已经黑了,我抬头忽然看见了麻子。麻子还像是活着的时候一样,拿着个破碗来回乱晃。我不敢靠近它,于是换了条胡同。没想到,走了两步又看见它了。这下我知道了,麻子是有意挡着我。于是我大着胆子问:“麻子哥,你要干嘛?”麻子也不说话,只是在那看着我。
“我想起我奶奶的话来。鬼有善恶,有强弱。遇见麻子这种鬼,一般的不用害怕。于是我低着头,硬着头皮走过去,快要靠近麻子得时候,它不见了。”
我听见文闯今天晚上这么悲催,不由得也有点同情。不过同情之余是奇怪:“你既然走过去了,为什么不回家?”
文闯叹了口气:“哥们,我也想啊,谁都知道躺在床上比坐在台阶上舒服。可是今天真他妈怪了,我居然在自己村里迷路了,这几条街走来走去,每次都是走到猪先生家门口来。我开始得时候吓得魂飞魄散,玩命疯跑。一直跑的脱了力,干脆认命,我不敢敲门找猪先生,我害怕木夯。于是只好坐在台阶上。等天亮了再说。刚才正是迷迷糊糊要睡着得时候,听见大门有动静。我刚站起来,就看见你出来了。”
我听见大门已经没有动静了。紧张得对文闯说:“兄弟,真让你说中了,木夯有问题,今天晚上一直追我,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文闯抬头看了看:“他们家得灯好像亮了,猪先生起来了吧。要不要进去看看?”
我摇摇头:“你确定猪先生没有问题?这玩意要是遗传,咱们两个得交待在这。”
文闯挠挠头:“应该没问题吧,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于是我们两个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把大门慢慢推开一条小缝。向里面张望。
正在这时候,大门忽然洞开,我猝不及防,全身一打哆嗦。
门里面得人也没想到门外会趴着两个人,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幸好,借着院子里得灯光,我已经看清楚了是猪太太。
猪太太自然也看见是我,惊魂甫定得问:“天下,你没事吧。”
我向猪太太背后张望:“没事没事,木夯呢?”
猪太太忽然很警惕得问:“刚才,出什么事了?”
我见猪太太神色不大对,连忙说:“没事,刚才好像看见木夯梦游了。”
猪太太点点头:“是啊,自从那次得病,时不时就晚上梦游。你别害怕,你叔已经起床看着她了。哎?文闯,你怎么在这?”
文闯嘿嘿一笑:“我来找天下出去玩得。”
猪太太不满得说:“天下现在都病成什么样了,还找他玩?你们大半夜得不睡觉,去哪玩?不会是偷鸡摸狗吧。天下,你快点回去睡觉,文闯,你也早点回家吧。”
我看着猪先生家得院子,被电灯照得昏黄,死活不想再回去。虽然猪太太轻描淡写得说木夯是梦游,但是我总觉得不像。而且我看猪太太神色飘忽,有点心神不定。
我想起来刚才木夯追我的场景,不由得一阵阵发虚,即使现在木夯有猪先生看着,我也觉得慎得慌。
我想现在回家,然而,没想到文闯居然来了句:“咱们要不要去看看木夯?”
我诧异的回头:“你想去看?你不是……”
我想说文闯害怕木夯,但是想起来猪太太就站在旁边,这样一说似乎不太有礼貌,于是及时的止住了。
幸好文闯及时领会了我的意思,笑嘻嘻的解释道:“关心同学嘛。”
这个理由实在不咋地,我眨眨眼看着他:“你到底想干嘛?”
文闯还没有说话,他的要求就被猪太太制止了:“大半夜的,好好回去睡觉吧,别闹腾了,我也睡了。”
然后,猪太太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文闯说:“不行,你这孩子出了名的淘气,我得把你送回去。”
文闯一听这话,摆摆手:“不用不用。然后一溜烟跑了。”
我想起来文闯今晚遇上了鬼打墙,不由得有点担心,想招呼他一块凑合一夜,正好也给我壮壮胆。然而,文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了。
我叹了口气,跟着猪太太回到家。
猪太太仔仔细细把大门关好,而我再也忍不住,一头钻进了厕所里面。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憋了几个钟头的巨尿终于被我撒出来,一时间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身上少了几斤,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我提着裤子往屋子里面走,看见木夯的房间仍然亮着灯。
猪先生不知道在哪,估计在屋子里面看着木夯。猪太太则在厨房忙碌。
我的床被拽到了一个角落。我躺上去,双目紧闭,却再也不敢睡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灯灭了。屋子里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我看了看外面漏进来的月光,想了想,摸黑找了一把椅子,放在木夯房间门口,如果她再出来的话,我好听见动静,然后第一时间逃跑。
猪先生的房间一直传来说话声,看来他们两口子也睡不着了。
过了一会,我忽然听见猪先生愤怒的喊了一嗓子:“请什么神?她就是身子虚,病了。就是梦游。我跟你说啊,你别给我弄封建迷信那一套。”
紧接着是猪太太的声音:“你小声点,天下在外面睡觉呢。”
猪先生的声音果然压低了不少,但是我还是能听见他气呼呼说:“我爸当年就是这样,病了,不请医生请神婆,结果怎么样?年纪轻轻就死了。我跟你说,我当了医生,就是不能看见再有这种神神鬼鬼害死人的事出现。”
猪太太和猪先生又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然后就渐渐的没有声音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不能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渐渐亮了。
我才稍微放了点心,终于睡过去。
在梦里,我也知道我没有睡太久。忽然,我觉得有一粒水珠滴在我的鼻子上,我睁开眼睛。猛地看见木夯低着头正在看我。
第二次了,我再也忍不住,大呼一声,挣扎着就要逃跑,结果手脚不灵活,从床上翻下来,重重的摔到地上。
身后传来木夯的笑声:“王天下,你这胆子也太小了。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
我惊魂甫定的回过头来,看见木夯面色如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木夯伸手把我扶起来:“我妈叫你去吃饭。”
我唯唯诺诺,满脑子都在嘀咕:“怎么木夯现在这么正常?难道说昨晚上真的是梦游?”我转念一想,不可能啊,文闯明明看到她长了两张脸,而且昨晚上她的姿势……
想到这里,我一阵害怕,想挣脱出去,离木夯远点。但是木夯死死的抓着我的胳膊,我没办法,只好任由她扶着走。
饭桌上猪先生和猪太太面色如常,对昨晚上的事绝口不提。我也就不说。
我现在比昨天已经好多了,但是吃饭仍然比别人慢了一大截。
木夯一个劲的催我:“王天下,你能不能吃快点?上学要迟到了。”
我翻翻白眼:“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上学?”
木夯拿着筷子对碗里的粥一通乱搅:“我打赌你今天得去上学。”
木夯话音未落,我就听见门外我爸的声音:“天下,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瞬间没有食欲了,尽量洪亮的答道:“还行。”
然后我看见我爸的身影,以及他身后的板车:“快吃饭,吃完了我送你去上学。”
我哑然。
木夯故意把粥喝的震天响,眼睛嘴巴里都是笑意。
我爸把时间拿捏的很准确,我们出发的时候,正是上学的时间。街上一群群一撮撮全是上学的小孩。
我爸在前面拉着板车,我坐在后面像是一个半身瘫痪的老太太。我觉得很丢人,把脑袋几乎扎到了裤裆里。
木夯蹭我爸的车坐,倒是欢呼雀跃,左瞧右看。要不是板车地方小,我怀疑她还想在上面打滚。
木夯扭头看见我坐在车上,使劲低着头。促狭地凑过来:“哎呦,王天下同学,觉得害臊啊。”
我没好气:“一边玩去。”
木夯嘴里啧啧有声:“天下,你是不是还不太舒服呀。”
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回答道:“有一点难受,手脚都不大灵活。”
木夯嗯了一声:“看出来了。你这脑袋扎地还是不够深,来来来,我帮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双手按在我头上,使劲往下按。我现在根本没力气挣扎,只能咆哮着威胁她。
木夯一边按一边笑,得意洋洋:“你也有今天,哈哈……”
等我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板车后面跟着一群学生,这帮人看了一路热闹。
终于到了学校,我爸和木夯把我扶下来。
我对我爸说:“你快回去吧,我自己去教室就行。”
我爸估计是有点忙,难得没有去学校找老师聊天,只是点点头:“中午我再来接你。”
然后我由木夯扶着往教室走。还没走到教室,我老远就看见一群人正在院子里刨坑,不知道想干什么。
我和木夯绕过去,忽然听见一阵啪啪地响声。
这声音太熟悉了,我痛苦的闭上眼睛:“张老师,回来了。”
我和木夯小心翼翼得走到教室门口。
然后我们两个开始互相推辞,到底该谁去喊报告。
我说:“木夯你天生丽质,美艳无双,张老师肯定中了你的美人计。你快去吧。”
木夯摆摆手:“天下你小病大养,无病呻吟。张老师肯定中了你的苦肉计,还是你去吧。”
我们两个谁也不敢推门。猛地听见一声大喝:“你们两个不上课了吗?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惊恐得扭头,看见张老师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正看着我们两个。
这下也不用喊报告了。我们战战兢兢得推门进去。
张老师不说话,看着我们两个一步步走过来。
听说有的人有气场,我觉得张老师得气场就很强。现在他距离我有五六米远,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张老师终于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没有胆量和张老师对视,低下头去,正好看见他那双大皮鞋。
张老师得皮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我听见上课铃响了。
我心里盘算:“张老师整人得罪名无外乎上课迟到,以及上课不认真听讲之类的。今天没有迟到,而且也无所谓听讲,看你有什么办法整我。”
过了一会,张老师清了情嗓子:“你们两个,把作业拿出来。”
我瞬间就懵了:“作业?卧曹,昨天丢了半条命,哪里还记得作业。”
我站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很淡定,其实是吓傻了。耳边全是木夯翻书包找作业得声音。
然后,我听见张老师轻轻嗯了一声。紧接着拿手掌拍了拍我的脸:“王天下,你的呢?”
我张口结舌:“我的……”
木夯捅了捅我:“天下,把作业拿出来啊,三张英语字帖。”
我心说:“我写没写作业你不知道吗?真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但是我装摸做样得在书包里翻,尽量营造出一种:我真的写了,真的找不到了得气氛。
我觉得张老师肯定要乐开花了,他的声音里甚至满含期待:“没带来?弄丢了?猫叼走了还是老鼠拿去垫窝了?”
忽然,我看见三张纸,天呐,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正好是三张英语字帖。妈呀,我什么时候写得?我自己怎么不记得?太妙了。
我哆哆嗦嗦把它们抽出来恭恭敬敬交到张老师手上:“老师,我的作业。”
张老师脸色铁青接过来,看了两眼。哼了一声:“回去坐着吧。”
我和木夯如蒙大赦,而我更是喉咙发干,眼睛发酸,全身都大汗淋漓,走在教室里轻飘飘的。屁股终于坐到凳子上得那一刻,我觉得简直太幸福了。
坐到座位上的时候,我扭头看了看文闯的座位,那里空荡荡的,看来,这小子又逃学了。但是,我已经无心管他了,张老师大皮鞋一直在我座位旁边遛来遛去,时刻是个威胁。
整节英语课,我认真听讲,大声背诵,聚精会神到了不要命的程度。张老师提问了我不下十来次,我全都答上来了。
张老师最终带着遗憾下课了,不过,下课的时候他兴高采烈的宣布。文闯又旷课了,等这小子来上学了,一定要好好的批评教育。并且意味深长的说,某些经常违反纪律的同学要小心。张老师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绝对会公事公办。
下课后,一帮狐朋狗友围着我纷纷表示祝贺。我是第一个逃过张老师魔爪的人。张老师想整而没整成,这在我校是史无前例的。
我虽然重病在身,但是精神很好,兴致很高,跟那些人鬼扯了一气。
有眼尖的问我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看起来脸色不大对。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照过镜子了,虽然有了些血色,但是仍然有点灰蒙蒙的。
面对大家的追问,我只是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这是我妈千叮咛万嘱咐的,千万不能把撞鬼的事到处乱说,不然传出去,长大了不好找媳妇。姚媒婆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由于我独特的神秘感,众人全都议论纷纷,很快我的重要程度就仅次于张老师了。
这一个课间什么也没干,吹了一圈牛就上课了。
接下来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一个谦谦君子,但是我们这帮人干的就是欺善怕恶的勾当。这节课热闹非凡,简直和菜市场有一拼。
我问文闯的同桌:“知道姚文闯干嘛去了吗?”
文闯的同桌正在跟后桌女生聊天,听见我问,急匆匆扭头说了句:“不知道啊。”然后就继续热火朝天的聊去了。
我心里嘀咕,文闯这小子估计是吓得不敢来上学了吧。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拖得越久,张老师火气越大。这种做法简直是……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杀鸡取卵,饮鸩止渴。
我打算趁着语文课好好睡上一觉,反正那些古文唐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被我爸逼着背了个滚瓜烂熟。
孰料,我刚刚趴下。前桌就捅了捅我。我抬头,看见他递过来一个纸条。
我揉揉睡眼,打开纸条,看见上面写着:“不用谢我。”留名是大小姐。
大小姐是木夯给自己起的外号。因为她大名叫千斤。连起来就是千金大小姐。她想的倒美。放着热火朝天的木夯不叫,谁会叫她大小姐啊。
我托着下巴看了看纸条,心里纳闷:“不用谢你?我有什么可谢你的?”当即提笔回到:“木夯,我们家最近不盖房,用不着你砸地基。也没什么可谢的。”
很快木夯回条:“忘恩负义,看下次我还帮你不。”
我挠了挠头:“真是莫名其妙。”倒头趴在桌子上睡了。
耳边还有语文老师自娱自乐的吟咏:“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我不由自主的嘟囔了一句:“止增笑耳。”然后,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口水乱流,中间下了几次课我也不知道。我迷迷糊糊只记得星期一的老师除了张老师都不怎么严厉,于是放心的大睡。
好梦正酣,我被人叫醒了。是我前桌,又递过来一个纸条。我心中不快,心想,下次睡觉的时候一定要贴个条:“请勿打扰。”
我打开纸条,上面潦草的几个大字:“快坐好,你爸。”
我只看见“你爸”这两个字,就已经自动坐好了。然后用眼光向窗外瞄了一眼。我爸伟岸的身影果然出现了。不过,他正在盯着院子,而不是我。
我暗自庆幸,连忙打开眼前的书大声背单词,直到历史老师意味深长的咳嗽了一声。
放了学,我慢吞吞故意拖到最后,我爸果然又来接我了。我看见那辆板车就头疼,但是不坐车又回不了家。只好硬着头皮坐上去。
幸好木夯已经走了。不然一路上有她闹腾,更要命。
学校院子正中央的坑已经挖好了,一帮人正在里面砌砖,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跟我爸说:“文闯没有来上学。”
我爸嗯了一声。
我说:“我想去姚媒婆家看看。”
我爸说了句:“回家吃饭,吃完饭好好上学,别总想着玩。”
我就不敢再说话了。
我妈在家包了饺子,一进家门我就闻见香味了。
我妈见我神色不错,也是欢呼雀跃。
吃饺子的时候,很难得我只掉了四次。而我爸也很难得没有发火。
我爸见我已经能慢慢走路了,便声明不再接我。我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下午上学的时候文闯依旧没来。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把作业写上了。张老师要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我不得不小心点。
晚上放学,我在路上慢慢挪。忽然周围传来一阵爆笑。我回头,看见木夯正在我身后学我走路。
我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声,继续向前走。走到半路遇见了李志学母子。李志学一脸斗志昂扬的买包子,看见我之后故意把脸别过去了。而李寡妇木楞楞坐在车上,干脆就没有注意到我。
我回到家的时候晚饭已经做好了。我妈说一会要去给猪先生送医药费。我爸大手一挥:“让天下去。”
我大着胆子说:“我走路这么慢,回来都半夜了。”
我爸固执己见:“你现在是康复阶段,得多锻炼才能好得快。”
我埋头吃饭,心想,锻炼干什么?锻炼好了让你接着揍吗?
细胳膊拧不过大腿,实际上我根本没敢拧,从我妈手里接过钱,慢吞吞往木夯家走。
快走到木夯家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远远的我看见好像有人趴在木夯家的墙头上。
莫非是贼?我现在身子骨不大方便,没有声张。慢慢的靠近过去。
没想到,距离这个人越近我就越疑惑。看身影,怎么这么像文闯呢?只见这个人脚下踩着一摞半截砖,两手抓着墙头,正在聚精会神的往猪先生家看。
我轻轻的喊了一声:“文闯?”
没想到我这一声喊出来,那人忽然抖了一下。脚下的半截砖本来就晃晃悠悠。这下干脆塌了。然后我就看见文闯哎呦一声,翻翻滚滚倒在地上。
我挪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但是还没等我过去呢,文闯已经爬起来了,而且作势要跑。
我喊了一声:“是我。”
文闯这才回过头来,长叹了一口气:“天下,你怎么这么损啊,没事吓我干嘛?”
我说:“谁吓你了,你就是做贼心虚。看什么呢这么聚精会神,木夯在洗澡吗?”
文闯贼兮兮的笑:“洗澡在这也看不着啊。”
我奇怪的问:“你不是最害怕木夯了吗?怎么今天敢来偷窥?”
文闯居然正色道:“受人所托。”
我愕然:“受人所托来趴墙头?哪个不要脸的托你了?”
文闯挠挠头:“麻子。”
我一听麻子,顿时紧张起来:“文闯,麻子不会是缠上你了吧,你可得小心点,别又跟王大胆似的。”
文闯摆摆手:“有我奶奶在,他不敢。”
我疑惑的问:“你奶奶?”
文闯点点头:“他想配冥婚。”
我嘴里啧啧有声:“麻子这人野心不小啊。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要饭的,死了倒想娶媳妇?等等。他想配冥婚,你来这干嘛?”
文闯挠头,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我。
我抓住他的胳膊:“难道是木夯?”
我由于比较激动,所以嗓门大了点,没想到被猪先生家的人听见了。
只听木夯在墙内高喊道:“王天下我告诉你,你再叫我木夯看我不打扁你。”
我正要答话,忽然感觉到周围一阵风。文闯已经跑的没影了。
我挠挠头,往木夯家里挪。
他们家正在吃饭。又是满满一桌子猪肉。
猪先生热情的招呼我:“天下来吃肉啊。”
我吞了口口水,捏了捏兜里的票子。心想:“不如多吃点肉,把医药费挣回来吧。”反正我爸也不在,我也没怎么推辞,坐下就开吃。
没想到,坐下之后我就总觉得不舒服,可能是昨晚的事给我留下阴影了。
于是我把钱掏出来,递给猪先生:“我妈让我来送医药费。”
猪先生是爽快人,既不推辞也不数,接过来揣在兜里了。随口说:“正好明天去进点药。”
猪太太热情洋溢的邀请我吃饭。我一来已经吃过了,二来害怕吃完了留我睡觉,连忙推辞,站起来要走。
猪先生随手塞给我一个猪蹄。我千恩万谢得接了。
从猪先生家出来,我没有回家,而是向村委会走去。
因为我觉得文闯有问题,自从挖到那个死婴之后,文闯吞吞吐吐,总像是有事瞒着我,我要问问清楚。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路上得行人开始打手电。我想起前几天得事来,不由得有点害怕。
而文闯得话仍然在我耳边回响:那些鬼,白天躲在阴暗得地方,晚上就会出来,四处飘……
我从猪先生家出来,慢慢向村委会走,走到半路才发现我错了。
因为我的速度真的很慢,而且天黑得很快。
渐渐的,路上再没有什么行人。
这种气氛很不对劲,我转身向回走。
文闯的事我也可以白天问,现在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我往回走了两步,听见有人跟我说话:“怎么不往前走了?”
我随口答道:“黑灯瞎火的,白天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我随意一扭头,发现大街上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人。我身上立刻起了一层汗。
我心里暗暗叫苦,不是那么巧吧。这么快就又碰上那种东西了?
我一步步挪到街边,背靠着墙,左顾右盼得打量四周。
什么也看不到。我开始紧张,喉咙发干。慢慢咽了口吐沫,我开始贴着墙往家挪。
没想到,试着走了一步,居然走不动,我隐约感觉有人在旁边拽着我的衣服。我心里一抽抽,试探着挣了挣。真的有人拽着我的上衣。
我脑袋开始一圈一圈得发麻。我想回头看看,但是又不敢看。我使劲得挣。忽然听到刺啦一声。衣服扯裂了。
我向前一踉跄,借着这个劲歪歪扭扭得跑了两步。然后回头,看见我刚才站着得地方是一个柴垛。
我长舒了一口气:估计是柴禾挂住衣服了。
忽然,我想起来几天前在这里出现幻觉。被几个小孩扯住衣服得事。不由得全身打哆嗦。
我再也不敢看向那里,瘸着腿,以一个瘸子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开始跑。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居然冒出来一句唐诗:天阶夜色凉如水。现在已经快要中秋了,夜风很凉,街上很静。
我耳朵里只能听见我自己粗重得喘息声,以及两脚踏地,频率极不规则得拍打声。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过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街上太静了,隐隐约约出现了回音,我总觉得,在很远得地方,有一个相同得节拍在与我相呼应。
我喘气,它也喘气。我走路,它也走路。
我低着头,捂着耳朵一阵猛跑。
等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渐渐慢下来了。发出绝望的一声低吼。
我并没有跑到家,而是看到了一堆柴垛。
鬼打墙。
我站在街中央,小声得呼喊:“麻子,是不是你?”
街上静悄悄得,没有人回答我。我的声音在空旷得大街上传出去老远,声音慢慢变散,听到后来像是绝望的嘶吼。
我开始绝望,拖着身子在街上转圈。
我握着拳:“王天下,你是聪明人,你要活。你是聪明人,多动脑子就能活。”
我睁开眼,把心中得恐惧强压下去。我站在空无一人得大街上,开始一点一点的想。
以我仅有得一些知识。我知道鬼打墙其实是幻觉。你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听到得东西,都不是真的。
于是我做了个大胆得决定。
我把眼睛闭上,两个手指死死得塞在耳朵眼里。开始一步步得走。
在夜里,一条注定闹鬼得街上,这样走绝对是找死。但是我现在要活,要活就必须先找死,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走了十来步,砰得一声,脑门撞在一堵墙上。生疼。但是我不睁眼。我调整方向,接着走。
现在街上更静了,其实不是静,而是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身子撞在一个东西上面,不同于坚硬得墙和粗糙得树,这一次软软的,还有温度,像是一个人。
我睁开眼,发现我仍然站在街上。只是不同的是,街上开始出现了行人。而且一排排房子里面大多亮着灯。
被我撞到的那个人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诧异得看着我:“天下,你干嘛呢?”
我唯唯诺诺,没事没事。
我觉得我又听到了人间的声音。刷锅得,吵架的,打孩子的。
这里距离村委会已经很近了,我咬了咬牙,乡村委会走去。
一进村委会的大门,我就冷的打了个哆嗦。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我暗叫一声不好,这里有脏东西。
我正想要退出去,文闯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了。看见我来了他也很诧异:“天下,你怎么来了?”
我苦笑一声:“我不想来,我不来行吗?”
文闯一脸无辜:“什么意思?”
我抓住他的胳膊:“麻子在吗?把他给我叫出来。这小子活着的时候也吃过我们家的饭啊,怎么现在恩将仇报,跟我玩鬼打墙?”
我话音刚落,就见平地起了一个小旋风。
我马上怂了。
刚才豪情万丈的找麻子,只不过是在文闯面前吹个牛,没想到,真的把鬼招来了。
文闯估计是见我脸色不大好,连忙说道:“天下,没事,麻子没恶意。不过,鬼打墙怎么回事?”
我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文闯挠挠头:“不应该啊,麻子刚才一直和我奶奶商量事,不可能去找你麻烦啊。”
我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计较,找你来是想问点事。”
文闯点点头:“我就知道你早晚得问我。走,进屋。”
屋子里姚媒婆还没有睡。看见我来了,热情的就要拿吃的,但是我把她拦下了。
我知道麻子就在附近,被鬼看着我吃不下去。
我开门见山:“文闯,你今天去木夯家看什么呢?你给我讲讲。”
文闯看了姚媒婆一眼,挠挠头:“那天晚上我不是碰上鬼打墙了吗?横竖在猪先生家周围转。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在他们家台阶上坐着。后来听见里面有响动,就趴在门缝上看。正好看见木夯追你。”
我点点头:“你今天晚上是想接着去看?”
文闯摇摇头:“那天晚上,木夯追你的时候,我看清了她头顶上的脸,觉得很是面熟。但是我没有多想,结果猪太太出来,我再回家的时候,就遇上了麻子。”
我奇怪地问:“你不是早就遇见了吗?在他的鬼打墙里面。”
文闯想了想:“麻子说,鬼打墙那件事不是他干的。当时他在木夯家周围瞎转,看见我一直在猪先生家门口转圈。就猜到是鬼打墙,他想过来提醒我,但是这时候你和猪太太走出来了。”
我有点惊奇:“鬼打墙不是麻子弄的?那是谁?”
文闯摇摇头:“麻子也不知道。后来回去的时候我遇见他,他把我叫住了。开始的时候我怕得要死。后来麻子说明来意,这才渐渐放松。”
我有些不满的说:“什么来意?和木夯配冥婚?木夯还没死呢。”
文闯裂了裂嘴:“也不是和木夯配,和木夯身上的鬼配。”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她被上身了?”
文闯摇摇头:“麻子说,好像要比上身麻烦点。”
我又慢慢坐下去:“什么意思?”
文闯对我说:“木夯身上那个东西已经有小半年了。几乎快和她长在一块了。所以,要弄下来,有点麻烦。”
我摆摆手:“等等。我记得我在乱葬岗被王大胆上身的时候,听见你奶奶说过,被上身之后如果不把恶鬼弄出来,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身子被他霸占,要么,变成痴呆。怎么我看木夯挺正常啊。”
文闯抓抓乱糟糟的头发:“这就是她幸运的地方了。上她身的人是傻西。这家伙除了想吃东西,别的什么也不会。而且本来就傻,没有影响木夯的脑子。这都是麻子说的。”
我一听傻西的名字,有点呆。因为那个又脏又臭的人和木夯实在不搭调。
傻西具体叫什么,没人知道。她是个傻子,整天在学校周围要吃的。从来不洗澡,也没有地方洗,从来不换衣服,也没有衣服换。蓬头垢面,脸上的泥有几寸厚。
这时候我又想起麻子来了,同样是要饭的,麻子可比她体面多了。
学生们一开始都害怕这个人,看见了就远远的躲开。后来发现她人畜无害,而且打不还手。于是纷纷欺负她。
有些人在学校被张老师之流揍了。往往会拿她出气。
放学后打傻西,成了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
后来她开始见人就跑,就算给她吃的,也得放在地上,等人走了才敢过来拿。
后来,我们发现她隔一段时间就消失几天,再出现的时候,衣服虽然破败,但是身上好像洗过澡一样。
学生们纷纷盛传,她被附近的小流氓带走了。
果然,几个月之后,傻西的肚子越来越大。她自己本来就疯疯癫癫,更别提照顾孩子了。
实际上,那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事情有了开头,就再难刹住车。傻西开始频繁的失踪,频繁的怀孕,频繁的生下孩子,又频繁的看着他们夭折。
那些死孩子都被扔在了乱葬岗。连埋都不用埋,任由风吹日晒,猫啃狗咬。相比之下,泡在酒坛子里的那个死婴,简直算是风光大葬了。
后来,傻西的事终于传播开来,惊动了一些喜欢揽事的人。比如猪先生,以及一些不得不管事的人,比如村长。
只可惜,他们找到傻西的时候,她已经难产死了。
傻西的一生很悲惨。她是个傻子,所以经历了一连串的不幸。她又幸好是个傻子,不用清醒得面对这些痛苦。
我听到上木夯身得恶鬼是傻西的时候,不由得有点怀疑:“她胆子那么小,也敢学恶鬼上身?而且木夯虽然喜欢开玩笑,但是绝对善良,我从没见她欺负过傻西,为什么偏偏找上她了?”
我想起来傻西生前被很多人欺负过,但是这些人绝对不包括木夯。这人恩将仇报,实在是太可恶了,不由得有点生气。
文闯说:“天下,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听麻子说了之后我才明白,傻西之所以找木夯,是有原因的。”
我瞪着眼睛问:“什么原因?因为木夯家有猪肉吃吗?”
文闯摇摇头:“你记不记得,咱俩经常看见木夯送给傻西吃的。”
我一拍大腿:“记得啊。说到送吃的,那绝对是木夯送的最多。”
文闯说:“所以,傻西害怕所有人,唯独不害怕木夯。”
文闯这么一说,我脑子转得飞快:“你的意思是,正因为她不害怕木夯,所以才上了她的身?”
文闯点点头:“傻西活着的时候也不害怕麻子,不过麻子现在已经不是人了。恐怕傻西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上别人的身。只知道跟木夯在一块呆着比较安全。凑巧木夯家又大鱼大肉。这一呆小半年,她可不想走了。”
我着急了:“傻西倒是不想走了,那木夯怎么办?一辈子都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姚媒婆正在炕上坐着纳鞋底,见我神色激动,笑眯眯拉了我一把,让我坐下来。
文闯指了指墙角:“麻子来就是和我们商量,怎么把傻西给弄出来的。”
我看了看墙角,估计麻子就在那蹲着呢。但是我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我只好尽量当他不存在,对文闯说:“怎么麻子就跟傻西勾搭上了?”
文闯傻笑一声:“谁不想娶个媳妇呀。”
我们两个正说着,忽然屋子里平白无故起了一阵风。紧接着阴冷又加重了一层。
文闯本来正在和我说话,但是这时候忽然看向墙角,嘴里时不时嘀咕一声。好像在和谁交谈。
我揉揉脸:“这几天经历的事真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怎么好端端的就跟一只鬼在屋子里呆了半夜?”
文闯和麻子喋喋不休,也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
我看看姚媒婆,姚媒婆还在认真的纳鞋底,一针一线很是仔细,但是我觉得她的脸色并不好。可能是感觉到我在看她,姚媒婆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笑容很是勉强,好像满腹心事。
我正在发呆,忽然一股暖流袭来,顿时全身上下都十分舒泰。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有谁在屋子里生了个炉子,不过几秒钟之后我明白了,是麻子走了。
我对文闯说:“麻子哪去了?”
文闯说:“回乱葬岗老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