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笔绘阴阳》

  米线,圆而细白韧而绵软,根根一样长短;酸豆角从老坛子中挖出,快刀切做丁,混着朝天椒,蒜蓉油爆一下,下新鲜肉泥一块炒,就是上等美味的浇头;大骨老汤,煮到发白,端上桌前再浇一勺厚重的芝麻辣椒油,还没搁到我跟前我已经口水流了一地。
  将筷子倒拿准备在桌上跺跺筷头,却见这小破路边摊的桌子不但小而破而且还脏,遂作罢。在准备开怀大嚼前我清清喉咙——其实主要目的是咽咽口水,免得尊口一开口水飚溅,坏了我大天师英明神武的形象——我问,“美女,你确定这里的饭菜你吃得下去?”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精致都市白领一般的丽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她吃的比我这个市井小神婆还粗糙,也是米线,浇的是老干妈炒猪大肠,额外还点了份唆螺,跟松鼠嗑瓜子似的,眨眼的功夫丽人就吐了半盘螺蛳壳出来。
  于是我也不多客气,低头夹了一大筷子米线塞进嘴里,跟着唆了口汤,赶了口酸豆角肉泥,嚼吧嚼吧,啧!味道这个好啊……
  “这样的街边小店,越是破旧,味道越是地道,”丽人撇开剩下半盘唆螺幽幽开了口,“这是我和岳玲吃过无数路边摊得到的结论。”
  “哦……”我应和着,抽空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周、呃,周……”
  “不是周,是邹,邹韬奋的邹,”她更正道,“我叫邹爱玉。”
  我再‘哦’了一下,这名儿挺熟,好似哪儿听过。
  “这真是难以置信,岳玲竟然真的死了……”邹爱玉继续抒发感慨,“这真是难以置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托梦这回事……”三两下一碗米线下了肚,我有点意犹未尽,看邹爱玉似乎胃口不太好的模样,我想帮她解决一下她面前那一碗。尚未发声,邹爱玉已经从感慨中清醒过来,看着我正色道,“我本来不信这些也不想来这一趟的……”
  她这话不知含了什么意思,似乎有点儿指责我的味道,我感觉不太爽。岳玲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唵?好吧,还真的有一点点关系,但,我跟这个丽人又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跑来指责我?
  邹爱玉没在意我的波动的情绪,她低头麻利的将筷子插进米线,拌了拌,张口吃起来。她吃起来的速度不输我,吃相什么的实在也不太好看,和她一身装扮委实有点儿格格不入。我遗憾的看着邹爱玉喝完碗里最后一点汤,跟着她扯了桌上的卷筒卫生纸擦着嘴,擦完了对我歉意的笑笑,道,“不好意思,我吃的快了点儿。”
  我摇摇头,“还好。”是还好,没我快。
  “十多天了,我夜不能寐,胃口也很差。” 邹爱玉叹气,“今天来了这里,见到了你,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所以胃口也开了。”
  “嗯,唔。”我做专心致志聆听状应付着,开始掏钱包数钞票,一碗酸豆角肉泥米线三块五毛,我没零钱,只好摸了张十块出来放在桌上。瞅瞅邹爱玉,我有些担心的想,一下掏一张十元大钞出来,她不会以为我会帮她买单吧,要是她以为我会帮她买单我该怎么跟她说不是呢,希望她上道一点别想着占我便宜,大家初次见面没那么好的交情。
  邹爱玉比我想得还上道,见我掏钱想买单她立刻抢在我前头喊老板结账,连我的三块五也一并要付掉。我忙谦让,连说几个‘我付我自己的’。一身油污的老板走过来,瞅瞅我手里那十元和邹爱玉手里的二十元,二话不说接过她的钱,口中还算着账,一共十八块二。我‘一哟’了一声,只听邹爱玉对老板大方道,“零钱不用找了。”说完她四下看看,再跟我积极建议说,“这儿环境不太好,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我顾不得肉疼那一块八,奇怪问,“你还有话跟我说?”
  邹爱玉反问,“那你以为呢,我大老远从北京跑来就为了和你吃顿早饭?”
  现在是早上九点,我盘算了一下,前往H市的末班大巴发车时间是下午五点半,也就是说,我和邹爱玉在一起的时间能有好几个钟头,只是聊天的话还是相当充裕,所以尽管我对她即将跟我说的话并没什么兴趣,也没理由推脱。
  我撇了撇嘴,“去长途巴士站吧,那儿座位多还有免费空调吹,”我说,“说完我正好上车回H市。”熟料邹爱玉略一沉吟,便有了决定,“这样好了,我跟你一起去H市,”她说,“我的事情有点复杂,只言片字怕是说不清楚。”
  闻言我大惊,礼尚往来江湖规矩,难道刚才我白吃了她一顿等下就得替她买大巴车票?车票四十六块五外加两块人身保险,这买卖亏大了!
  好吧,邹爱玉果然很上道,到了车站后不等我表示她又主动把大巴车票也掏了,我再谦让了几句,见她着实真心实意,遂作罢。上车捡了个靠后的座儿并排坐好,等了一阵,车发动了。
  我以为邹爱玉会和我说点什么,毕竟车上我们要共度六个小时,但车摇晃了几下她就睡着了。我侧头看着她的睡颜,眉头皱着,双眼下有发乌的眼袋,看来她的确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扭头看着窗外风景,我暗自好奇她究竟找我有什么事情。想着气一叹,不管是什么事情,必定是件麻烦事,否则人家也用不着这么殷勤的大老远从北京跑来。

  她说岳玲给她托梦了……
  我暗猜,她和岳玲是什么关系?亲戚?朋友……
  嗨,我恍然小悟了一下,我想起这个邹爱玉是何许人物了,她就是那个和岳玲一起去情寨的好朋友中的一个,后来我还因岳玲的事情给她打过电话来着……
  那她找我是什么事情?难道和情寨有关,难道她最近身体也出状况了,像岳玲当初那样?
  要是真的,这可难办了,元小美下的招我还真不会解,得靠凤卿……
  话说,凤卿这货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不回来也好,最好永远不回来,这样我那十两金子可就保住了!
  要不要给何玮打个电话问问凤卿的近况?
  哎!我讨厌何家人!

  左思右想中,不知不觉我也堕入梦乡。
  祖奶奶板着脸露了面,看来火气没有全消。她问我这又是在哪儿混着,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我老老实实回答,在大巴上。
  祖,又去哪儿了?
  我,没去哪,就是送陈枫和他女朋友入土为安。
  祖,哼!你是天师,是捉鬼降妖的,别在这些杂务上分太多心!
  我,哦。
  祖,何家那小子走了?
  我,走了。
  祖,他那事儿解决了?
  我,解决了。
  祖(怒了),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问一句你答一句!
  我(谄媚笑),祖奶奶你想闻什么样的闷屁?只要你要,我就敢放。
  话音未落,一个凿栗落我头上。
  这个凿栗成功的助祖奶奶泄了怒气,之后她态度变得和蔼许多,还继续和我探讨我这情寨之行。其实关于情寨里发生的一切之前我已经向祖奶奶汇报过了,但她似乎很有兴趣,继续孜孜不倦的挖掘细节。说到段妹娃被元小美占据了身体最终也没救回,祖奶奶啧啧啧;说到元小美和许由竟然是母子却以情侣面貌在外招摇撞骗,祖奶奶啧啧啧;说到何玮居然是何家老太爷的候选人之一,祖奶奶啧啧啧;说到何玮毁了洵玉箫目的是打消现任何老太爷求长生之心,祖奶奶不啧啧啧了,她赞美起何玮来,没口子的说他什么是个正派人物是个好小伙儿,有原则有气节,强!看得我瞠目结舌,问祖奶奶,要不要赶紧投个女胎来嫁给何玮,我可以帮她做媒。祖奶奶竟然没生气,她上下将我一阵打量,然后问,“你不考虑考虑?”
  一哟!祖奶奶竟然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了,我正感动,只听祖奶奶继续怪异道,“往年的天师二十二、三模样就能卸任了,尤其是资质差的,十八、九也有,怎么你就撑了这么久呢?是不是找个人来分分你的心能助你快点卸任?”
  这种话可真不悦耳啊,而且最近出现的频率相当的高,我立刻板了脸,“祖奶奶,你以为我愿意干这些破事啊,你既然这么嫌弃我,就去跟阎王爷求求情,早点把我阳寿减了不就行了!”
  “呸呸!”祖奶奶斥道,“你以为阎王爷在这儿跟你过家家呢,阳寿想减就能减?”
  祖奶奶关注的重点让我很是无语凝咽,早知道她不待见我,没想到这么不待见,不枉我把她名字拿去送给何之鱼。
  说起名字,我忍不住好奇那个被何之鱼恋恋不忘的李天师真名是什么,于是撇开满肚怨气堆出一脸欢笑向祖奶奶讨教。祖奶奶向天呆望,俄而回神告诉我,“依稀记得她叫熍熵,李熍熵。”
  “穷商?”我嘎嘎笑了,乐得手舞足蹈,“她财路很烂吧……”
  祖奶奶啐了我一口,骂我眼里只有钱,简直丢尽李家天师面子。我气哼哼不说话,她继续解释起了那两个字,火字旁,一宫一商。
  联想起其他两个我知道的名字,我不由自主的深思。我难得的愿意思考,却被祖奶奶打岔。她老人家紧跟着追问我知道了这个名字又想干嘛难道还能告诉何之鱼?心思被抓回,我向祖奶奶摇头,回说我只是被何之鱼不成功便成仁的态度感动了,明明他还是有机会逃之夭夭的,却偏偏选择了玉石俱焚的路,死临到头还被我骗,最后一个心愿未了,实在是可怜。
  熟料祖奶奶哈哈哈的笑起来,继而嘲笑我学艺太太太不精,导致一些常识都没掌握,能混到现在还喘着气实在是老天爷格外垂怜。我来不及跟祖奶奶计较她那副刻薄嘴脸,只是捡着她话里的话追问我哪些常识没掌握她这么说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何之鱼啊,”祖奶奶鄙夷撇嘴,“你以为你放过他他就能保全了?”
  我不收他他也不能保全?我皱着眉,眼珠子转了转。
  祖奶奶继续传到授业解惑,“假如那箫真是洵山神物所做,那一个阴身如何接近得了?初次使用那箫时,何之鱼必定被那箫伤了阴身……”

  一哟!祖奶奶说的对呀!

  但凡神物属性必阳,何之鱼是死了以后才学成的长生诀,阴阳相克,何之鱼区区一个新鬼怎能抵得住玉箫之神?因此被其所伤也属应当。
  至于为什么祖奶奶强调‘初次使用’,这道理我懂。
  神物之所以成为神物,除开属性神力不提,它们还能自发附应其主,稍加干涉,便能与主人琴瑟和鸣水乳交融。比如说,琨琦兄妹的七巧玲珑镜,因使用者功力不同,在我手里与在何琨手里的表现亦有不同就是这个原因。同理,协调过后,后来的元小美就能毫发无伤的使用洵玉箫了。
  这样一想,很多被我偶尔思及又迅速忽略的小疑惑亦豁然贯通。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就是,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作恶的都是元小美而何之鱼到底去了哪?
  当当当当,答案就是,何之鱼一直在养阴身。
  因此元小美才领着元家全族钻深山老林,不惜让全族人趋于毁灭也要固守旧地,只因该地风水好,可以助何之鱼一臂之力。
  至于何之鱼的身份,我也有了一个靠谱的猜测,他就是元家的族长。
  陈枫曾说过他见过元家族长,在地底下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陈枫还说当时的族长似乎生了重病,很气息奄奄的一副模样。这表明那身体已经禁不住了不管用了,所以元小美着急给何之鱼换一个身体,于是倒霉催的许由粉墨登场。
  如今,元小美消失了,作为肉身使用的许由后背被何玮崩了个洞,元家剩余的族人全死该地的风水也被毁了,何之鱼退路全无,即便我不收了他,他也撑不了多久,所以他借我之手缩短痛苦。
  这么一想,我对何之鱼仅存的那点怜悯立刻荡然无存。我甚至恶毒的高兴起来,幸好当时把祖奶奶的名字告诉他了,让他白白开心一场。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看着祖奶奶得意模样,我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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