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笔绘阴阳》

  九百多年前的天空,较之现在蓝许多也澄澈许多,尤其是夜晚的时候,满天繁星缀如宝石,夜云丝丝流动。烟霭中,月出、月落,日出,日落,昼夜如许轮换,许多年了,我就是这么看着风景过来的。
  我的风景很美,亦很单调。那时,还没有村落,身边只有同类作伴,树、草、花,岁岁枯荣,但没有一个能够像我这样,坚持着活过一年一年再一年。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觉得孤独。
  初时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它让我的身躯空落、神思恍惚、精神恹恹,甚至绝望,每一日清晨太阳出现时,我会想,这是今日的日头,也是明日的、后日的、后日的明日的……每一日的夜晚月亮出现时,我也会想,这是今夜的月亮,它如缺损的圆,明夜的会少一些,再少一些,然后就会多一些,再多一些,恢复原状如此重复……
  好无趣,这一切都…
  唉…好无趣……

  三百年后某个无晴无雨的黄昏,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视野。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人,猎人、路人,我见过不少,但这个人自一出现开始我就被她完全吸引。
  那天,天很灰暗,但她的双眸如繁星误入人间。
  她不是猎人,手中没有猎刀,也不是路人,她直接朝我走来,驻足在我身边,抬头看着我,然后道,“木难生灵,你实在是幸运之极,却为何如此颓废?”
  我没有说话,那时,我还不能够开口言语。可真的,我很想跟她说,随便说几句,随便说什么,即便是狂吼嘶喊,也可将我内心的喜悦略作表达。
  可是,我不能够。

  那夜,她坐在我身边靠在我身上,向我描绘我的世界以外的世界,街道车水马龙,集市接踵摩肩,翩翩公子红粉佳人,美酒、美食,升平歌舞动人……
  整整一夜呵,她说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月隐星褪,她不再叙说,转而唱起小曲来。婉转的调子,柔和悠远。她低低的哼唱,反复四句,十六个字。我不知道曲词具体是什么,本也不想知道,只想聆听,只想这样,一直一直静静听下去而已。
  只可惜,这世间没有事物可以恒久永存。

  随着初升的晨曦,一阵激昂马蹄声踏破寂静。她停止了哼唱,慢慢站起。稍后,几个策马而驰的黑衣人沐日而出。他们越奔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不安。
  八个黑衣人,八匹黑马,停于她身前。领先那人率先下马,其余七人陆续追随。八人一起扶膝而跪 ,领头人双手向她呈上一物。
  那是一只墨色的精巧木雕盒匣。
  虽然不明那匣中装有何物,有何寓意,但我很想大声对她说,不要接,不要!因她一窥匣中之物后,便玉面突如死灰,双目倏然无光。
  凝目,望向盒匣之内,良久后,她叹出一口气,问黑衣领头人,“还有何话语我?”
  领头人人不语一阵,突然双膝着地,以头抢地向她一拜,抬身的时候道,“主公嘱我,若是姑娘此番愿意现身相见,请受他一拜。”
  “好!”她笑答,“我生受了!”
  领头人再拜,“二拜,替我八百死士,谢姑娘一路照拂!”
  她弯腰,上前欲相搀扶,领头人却立时伏身三拜,后续道,“最后一拜,为末将自己。来世若有机缘,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愿凭姑娘驱策!”
  她不再言笑,静静殊立。日轮洒下万道金光,似能透过她薄瘦身体而出。

  那一刻……
  如画面定格,六百年过去了,历历在目。
  真希望,这一刻便是永久,真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不曾听、不曾看、不曾感觉……

  但是……

  老章的话断在此处,一断就是很久很久。我想催他,但被他话语中的悲伤所惊,有些不忍催促,所以就耐心等了下去。

  宿命就是这样,带着压制性的强迫,让人无法躲闪无法追寻无法避免唯有懊恼和后悔。每个人都是宿命的玩偶。至少老章是这么觉得的。
  比如说,当时的他不想听、不想看、不想感觉,却也只能无从躲避的听着,看着,感觉着。

  他听见女子慢慢吟哦,就是之前反复颂唱的那支曲词,不过这次她的吐字很清晰:
  堙兮均兮,在吾之侧。
  朝兮暮兮,唯永唯乐。
  老章不及思索曲词含义,便看见女子以极迅速动作从领头人腰中抽出长刀,划在自己的颈脖上。她的动作如此绝然,以致手中刀未松、身未坠,便转过半圈,鲜血自她喉咙溅出,洒下一地艳色。
  热血汩汩而流,渗入土中,浸染了树的根系。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章屈膝抱胸,大力的发起抖来,好似很冷一般。他抖动得如此剧烈,整张沙发跟着一起颤动,我忍不住担心,劝他道,待会再说吧,先休息一下。
  老章募然抬头,双眼血红,嘶然道,“马上,就说完了……”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再张口时已然发不出声。我及时伸指点在他眉心,轻轻按压,边念着清心咒。
  少刻后,老章呼出一口长气,继续说起故事来。

  当女子的身躯即将坠落尘土时,那领头人抢上前来,将她拦腰抱住。他虎目蕴泪,双手战抖不停,鲜血喷溅了一身,让他如沐血雨。
  那一日的晨阳,如此艳而凄厉,天地之间充斥着杀气蒸腾的血红之色,成为了老章永久的记忆。老章道,原来不可永久的事物,可以这样的方式成为永恒。
  领头人的眼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它们干涸在了他的眼眶里。他伸手取刀,将女子头颅斩下,沥干血迹,整理散乱的青丝,然后将某样东西放入女子口中,最后再用一方白色绸布将头颅裹好,装入木盒。
  之后,八骑如来时那般,迅捷退去。
  而此时老章的周遭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沁湿,于是,他的叶子整整红了一个春秋。那个春秋过后,老章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我能说话了,”老章失神道,“却,晚了……”
  晚了,没来得及向她道一声谢,谢谢她的述说和她的吟唱;谢谢她临终慷慨赠与的鲜血;还要谢谢她,他心中因她而生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强大,驱散了心中那令人绝望的孤独,陪伴他度过剩下的六百年……

  “那,呃,她的尸身呢?”我问。
  “六百年是个很长的时间,”老章回道,“足以让一切都变成尘土。”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命都可以不要,何必在意一具肉身。跟着再好奇,“那,那个什么墨色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老章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它被一起带走了。”
  “那,”我小心问出最后一个疑问,“魏霞和那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老章不语良久,然后用一声长长又长长再长长的叹息回答了我。
  咳咳,我知道很多人都忘记老樟树的故事了,所以特意重贴一下
  接下来是番外正文了。。。

  先申明一下,本故事是故事不是治史,如有与历史不符之处请多包涵。。。
  番外之《玉换头》

  “我自提刀醉沙场,你独对窗卸红妆。
  花黄枯,思断肠,
  梦中人不老,年年白骨丧。”

  我从梦中惊醒。
  寝帐被夜风吹动,薄纱舞如水波。不过初秋而已,我却觉得有些寒意。搔首,头发断下几茎,躺在我满是皱纹与疤痕的掌心中,互相交错分辨不清。呼来值夜内臣,将灯烛移近些,见数根银丝被昏黄的烛火映得发亮。
  我老了……
  发已白、眼已花,跨不上战马,拉不动弓弦,连宝剑亦静卧案几蒙尘,那段饮马冰河的岁月不知不觉已离我如此遥远,远得隔着生与死,隔着黑发与白发。
  她却没老,在我的梦中,乌发红颜,一如初见之时。

  门外漏进几许杂音,我问内臣何事相扰。内臣回说,相国寺来了人,法师想见我。
  立即起身,便装出宫。听着马蹄嘚嘚敲打在青石板上,在夜色中泛着回音,格外幽静。这样的时候,最适宜回忆。
  我与法师相识多久了?已记不清楚。
  与她呢?
  真切记得那一年,我十七岁。

  日出山外,野生凉荒。
  侍卫送来水囊,我仰头而灌。凌冽山泉顺喉滑下,酣畅如烈酒。三哥在一旁笑了起来,说我如此鲸吞,很快便会告罄。我将水囊丢回侍卫,举起马鞭指着前方,告诉三哥说,再走三十里,便是凤阳。
  凤阳是父亲起兵之地,亦埋葬着祖辈好几代。清明临近,我与三哥奉父亲之命前往宗祠祭祀,之后将在该地清修三年,一来锻炼心志,二来以解民生。父亲说,他年轻时在此放牛种地讨饭行乞,被辱骂被欺压被毒打,如此种种困苦经历,才造就他的坚毅果敢,才有本朝的宏伟创世。而作为他的子嗣,必定要了解这段过往,所谓不知苦之可畏,则不懂甘之可贵。
  苦为何物,我自然知道。出生时,陈军逼近应天,满城慌乱,母亲于九死一生中诞下了我,父亲没能抽空来看一眼。三岁时,母亲弃我西去。七岁,父亲方才赐名。又是两年后,父亲登基称帝。彼时百废待兴民生凋敝,日子过得艰难之极。
  时至如今,百姓依然衣难蔽体食难果腹。
  三哥顺着我的马鞭眺望一阵,回首时言语颇含焦虑,听闻凤阳今年的饥馑尤其厉害,快生民变,不知是真是假。
  我点头,八成是真,本是春发之时,这荒野却是焦土一片,连点绿色也见不到。边想,边下意识的摸着腕上缚着的青玉牌。现在只有四个侍卫随行,若是民变起,这四个侍卫难以护我与三哥周全,但此去凤阳实属势在必行。遂宽言安慰三哥,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我的保证并不能让三哥放下忧虑,他建议道,不如在驿站稍等几日,或许信官正在赶路,父皇若是听闻凤阳即将民变的消息,或许会召我们回去。即便等不到召回旨意,看看事态走向再做下一步决定也较为妥当。
  稳妥一点并无坏处,只要不误了祭祀时辰。于是,我们便掉马转往驿站。

  这大约便是巧合了,若不是三哥这一转念,我和她大概不会这样轻易遇见。五十年前,我这样想。
  五十年后,每当我回想起这段过往时,那阴霾的天、森冷的风、倒春的寒,那焦黄的土地及饥民们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的脸上露出对食物的歇斯底里的狂热渴望等等,一切历历在目。
  但最让我笃信不移的却是,我与她,必定会遇见——即便不是在驿站外那所破旧的凉棚里,也会是其他某处,或是一条泥泞的田间小路,或是一座野外山庙,艳阳下,雨光中,荫蔽树影里,她会出现在我面前,突兀,却理所当然。
  这是宿命。

  车身一震,我自回忆中惊醒,耳闻随车内臣在低声呵斥驾人的粗心。
  这条宫道还是法师入住相国寺那年修的,算来也近二十年了,每年我都要在这条路上奔上几回。以前是骑马,后来,马骑不动了,便是坐车。再坚硬的青石也难敌岁月侵蚀,这条路的确是越来越颠簸。不是没动过修葺念头,法师阻止了,他道,他希望我能明白并接受,人与人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距离,还有时间!我理解他的话中之意。只是我若是轻言放弃之人,又怎会有如今?
  不过,或许今夜是我最后一次在这条道路上狂奔了罢……
  法师自去年冬天一病不起,到现在已有大半年光景,我早已料想他挨不到梅花再开之日,却没想到这才刚入秋,我便要赶着去见他最后一面。
  撩开暖帐,望着车外无边黑暗我习惯性的猜想,此时此刻,她就躲在那黑暗的某处罢,她被马车的轱辘转声惊动,她正如我现在撩开暖帐一般掀开遮光的窗帘,偷偷目送马车渐远的身影……
  不知她是否注意了车头飘扬的旗帜,黑暗中的她能否认出旗帜上那两个字?
  她以避而不见作为处罚,我不怪她,只是,这刑期可有尽头?

  冷风侵入,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起来。内臣赶来问我可需要热茶,我摇摇头。
  我不喜内臣们捧着炭炉烘热的茶水,太苦、太浓郁,相较而言,我更愿意喝一碗相国寺的茶。
  凌冽的寒山化冰之水,引入红泥茶壶中,以松枝煮之,汩汩滚开时,能嗅见雪水特有之味,似是冻牢了经秋的树木与花朵,在这一刻于腾腾热雾中释放。
  还有法师,总是坐在我的斜对面,推开石桌上常年放着的一盘未尽之局的棋,将粗瓷茶杯放在我跟前,一边注入茶水,一边慢条斯理问我,最近国事可好?身体可好?
  他总是将国家之事放在万事之前,明明心系民生却拒绝出仕。真是个矛盾的人呵……
  矛盾的岂止法师一人而已?
  当初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她也曾百般纠结。是我,令她违背了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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