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山顶寒潮之气扑面而来,热汗未收,我生生打了个寒颤。微舒着气慢慢的走,理衫正冠,既是诀别,自当尊重。
又有知客僧迎上前来,依然伸出手想来搀扶,我摆手拒绝。知客僧遂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一路行,我一路看,胸中忽然涌起百般莫名,物是人非事事休。老了啊,老去的不只是人,也是心。
过林穿园,法师独居的小院已近在咫尺。知客僧递上灯笼,语我道,法师有吩咐,只请我一人前往。
细细的竹竿握在我手,把端那丝热气瞬时被冰凉的夜色侵吞,连带烛火也暗淡摇曳。
柴扉轻扣,许久听不见迎客之声,变扣为推,将虚掩的门缓缓推开。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阴风,将灯笼吹抛起来,烛火引燃了纸罩,霎时火光大盛。借着这火光,我见法师坐在他惯常小憩的石桌之旁,一手撑在桌面之上,手边是他心爱的棋盘。身影披在他身后,被摇摆的光映得忽左忽右。
约是火光惊动了法师,他微微扬起头来寒暄,来了啊……
来了。我道。
法师伸手相让,坐罢。
我弯腰坐在石桌对面。灯笼已然燃尽,黑暗霎时来临,便在此时,法师用沙哑的声音感叹,万物归烬,天理不灭。
我问法师此言何意。
法师不答,转问我道,可知他最怕什么?
法师也有怕的事物?
法师似是笑了一声,道,他怕死。
我亦笑答,死亡,谁人不怕?可是无人能逃脱,平头百姓不能,帝王将相也不能。
法师却问我,若是他说只要能活在某人的心中,那便是虽死犹生了,我可赞同?
闻言我起身来到法师身前,深做长揖道,法师于我恩同再造,有生之年,我必不相忘。
法师良久无语,黑暗中我只听见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的嗑嗒之音,它连续响了好几下,说不出的清脆空灵,亦说不出的幽然凄清。
待法师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我只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他说,他有一事相求。我正襟危坐,请法师直言相告。熟料法师只是点了点厚且重的石质棋盘,淡淡道,这局残棋,他希望我能帮他下完。
极是愕然。
等了这许久等来的终生请求,竟然只是下完一盘残局?然而不得追问法师已经起身离去,模糊夜光中,他的背影佝偻苍老。少刻禅房中亮起了烛火,将法师孤然独坐的身影描摹在窗扇之上。
烛光继续透出,落在石桌上的棋盘里,黑与白厮杀正酣。
沉吟,我决定依旧执拿黑子。
法师的棋路我并不陌生,他何时进、何时退、何时攻、何时守,这几十年来的交锋中我早已了解分明。于是心中掂量着得失与胜算,慢慢的想,慢慢的算,慢慢的,黑子占据了优势。这是难以避免的,并不能因为他是法师我便相让,因为我生平从不相让。
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我有一丝犹豫,此子落下,局势将不可逆转。这样的结局,是法师想要的么?他嘱我替他完成此局,难道只是为了一次失败?我抬头看了看窗上法师的投影,它耸然静默,稳如磐石。
收回目光一声轻叹,执子落盘,困境中的白子已陷杀地,我将它们一一拈起。三四枚之后,不由停下。有一枚子,如黏在棋盘上一般,我拿捏不得。变拈为掰,那子依旧牢牢贴着,分毫不动。心中微动,玄机难道在此?既然取不下推不动,我便使出几分力气,在白子上重重一按。
指头果然一松,白子被轻易按下,隐入棋盘中,随之响起嗑嗒轻响。这声音极是耳熟,是机括启动之音。一番端详下,我发现机关所在,原来竟是严密而封的棋盘盒侧露出了一线缝隙来。
沿着缝隙略加用力,一个暗格便如抽屉一般被抽出打开……
我以为我不过打开了一个暗屉,不过应承了一个临终遗言,不过接受了一个或许棘手的难题,我万万没想到,暗屉中安放的是一颗头颅。
一颗枯萎的、女子的……头颅……
又有知客僧迎上前来,依然伸出手想来搀扶,我摆手拒绝。知客僧遂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一路行,我一路看,胸中忽然涌起百般莫名,物是人非事事休。老了啊,老去的不只是人,也是心。
过林穿园,法师独居的小院已近在咫尺。知客僧递上灯笼,语我道,法师有吩咐,只请我一人前往。
细细的竹竿握在我手,把端那丝热气瞬时被冰凉的夜色侵吞,连带烛火也暗淡摇曳。
柴扉轻扣,许久听不见迎客之声,变扣为推,将虚掩的门缓缓推开。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阴风,将灯笼吹抛起来,烛火引燃了纸罩,霎时火光大盛。借着这火光,我见法师坐在他惯常小憩的石桌之旁,一手撑在桌面之上,手边是他心爱的棋盘。身影披在他身后,被摇摆的光映得忽左忽右。
约是火光惊动了法师,他微微扬起头来寒暄,来了啊……
来了。我道。
法师伸手相让,坐罢。
我弯腰坐在石桌对面。灯笼已然燃尽,黑暗霎时来临,便在此时,法师用沙哑的声音感叹,万物归烬,天理不灭。
我问法师此言何意。
法师不答,转问我道,可知他最怕什么?
法师也有怕的事物?
法师似是笑了一声,道,他怕死。
我亦笑答,死亡,谁人不怕?可是无人能逃脱,平头百姓不能,帝王将相也不能。
法师却问我,若是他说只要能活在某人的心中,那便是虽死犹生了,我可赞同?
闻言我起身来到法师身前,深做长揖道,法师于我恩同再造,有生之年,我必不相忘。
法师良久无语,黑暗中我只听见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的嗑嗒之音,它连续响了好几下,说不出的清脆空灵,亦说不出的幽然凄清。
待法师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我只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他说,他有一事相求。我正襟危坐,请法师直言相告。熟料法师只是点了点厚且重的石质棋盘,淡淡道,这局残棋,他希望我能帮他下完。
极是愕然。
等了这许久等来的终生请求,竟然只是下完一盘残局?然而不得追问法师已经起身离去,模糊夜光中,他的背影佝偻苍老。少刻禅房中亮起了烛火,将法师孤然独坐的身影描摹在窗扇之上。
烛光继续透出,落在石桌上的棋盘里,黑与白厮杀正酣。
沉吟,我决定依旧执拿黑子。
法师的棋路我并不陌生,他何时进、何时退、何时攻、何时守,这几十年来的交锋中我早已了解分明。于是心中掂量着得失与胜算,慢慢的想,慢慢的算,慢慢的,黑子占据了优势。这是难以避免的,并不能因为他是法师我便相让,因为我生平从不相让。
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我有一丝犹豫,此子落下,局势将不可逆转。这样的结局,是法师想要的么?他嘱我替他完成此局,难道只是为了一次失败?我抬头看了看窗上法师的投影,它耸然静默,稳如磐石。
收回目光一声轻叹,执子落盘,困境中的白子已陷杀地,我将它们一一拈起。三四枚之后,不由停下。有一枚子,如黏在棋盘上一般,我拿捏不得。变拈为掰,那子依旧牢牢贴着,分毫不动。心中微动,玄机难道在此?既然取不下推不动,我便使出几分力气,在白子上重重一按。
指头果然一松,白子被轻易按下,隐入棋盘中,随之响起嗑嗒轻响。这声音极是耳熟,是机括启动之音。一番端详下,我发现机关所在,原来竟是严密而封的棋盘盒侧露出了一线缝隙来。
沿着缝隙略加用力,一个暗格便如抽屉一般被抽出打开……
我以为我不过打开了一个暗屉,不过应承了一个临终遗言,不过接受了一个或许棘手的难题,我万万没想到,暗屉中安放的是一颗头颅。
一颗枯萎的、女子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