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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之连环局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一个相当冗长且凌乱还有些让人无语凝咽的梦。更令我意外的是这不是一个关于我前世的梦,而是我自己的。
先入我梦来的是祖奶奶,我真是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了,这么乍一见面,我简直激动得快哭出来。祖奶奶没怎么变,还是白白胖胖一副有福的模样。起初我以为是莲华君法外开恩,让我能有机会和祖奶奶再见一面,或诉思念或说再见。但是不是,这个祖奶奶只是我的某些记忆碎片而已。
记忆中,祖奶奶对我很严厉,总是督促我练功,而且很犀利,哪天我偷了懒,她一眼就能瞧出来,然后就是凿栗问候。年幼的时候恨过气过闹腾过,但最终只好妥协。没办法不妥协啊,她冤魂如此不散,我连离家出走都不能摆脱。后来渐渐的便习惯了,没有亲人在身边,朋友也交不到几个,我的人生实在是非常的寂寞,所以能和祖奶奶斗斗嘴也算是种乐趣。
回头想想,真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不告而别啊……
梦中我在学八卦太和困魔阵,应该是初学之故,脚步无法轻盈身法只有笨拙慌头慌脑连方位也辨别不准,步子总是走不好。当时祖奶奶很生气,她沉着脸皱着眉瘪着嘴,呵斥我教训我还抱怨说我是她带过的最笨的天师。那样的表情和那样的抱怨我早已不陌生,但当时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非常委屈,心里抗议着说,既然嫌我笨为什么要选我?
那是我第一次厌倦身为李家人,那年我应该是十六岁左右。
十六岁的女孩儿,一般都会对生活有很多的憧憬和向往,还会有许多不切实际的玫瑰色的梦想。我却没有,每天都被沉重的修炼压得连喘气功夫都没有,哪有时间做青春美梦?
当晚我没有睡,而是趁着月色继续练习。我希望我能做到自己的最好,即便做不成李家的最好。我自我安慰着,凡事不可追求完美,尽力就好。
一练就练到下半夜,饥肠辘辘。我给自己煮面,放了几滴芝麻油一勺酱油。吃面的时候我忽然顿悟了,人生是什么?就是饿肚皮。完整的人生是什么?就是不饿肚皮。完美的人生是什么?就是用美妙精致的食物填饱肚皮。人生的追求是什么?就是在饿肚皮的时候去寻找食物让自己不饿肚皮。所以,人生来就是饿着肚皮来受苦的,祖奶奶几句责骂算什么几记白眼算什么,都是修炼。
于是心情骤然变得轻松许多,心情轻松带来一个明显的改变就是,练功时的身法变得流畅起来,很快就练熟了八卦太和困魔阵。
祖奶奶惊喜于我的进步,但她把这归功于她的严厉管教,所以以后态度更加恶劣呵斥得更加变本加厉。于是我就在一次次的委屈中一次次的顿悟,渐渐的,唾面自干的本事精进不少,并在大多数时候能坦然自若面对祖奶奶的鄙视且能回以真挚微笑。
第二个人我梦的,是莲华君,在任暮的老宅那座通过阴路才能抵达的花园里。旱舫旁,他在月下独坐,把玩着一只青瓷酒杯,长发披垂,被夜风撩动,正是那夜我在困阴局中抱头鼠窜时遇见他的场景。
我曾经说过,我似乎无法记忆莲华君的长相。现在你若问我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眼前浮现更多的却是大宝那张浮肿痴相。这次在梦里我特意凑近了端详,反正这也不过是我另外的记忆碎片而已。
他额头光洁,眉峰高耸,双目深邃,不可否认模样是俊的。我有些疑惑,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为什么我却记不住呢?莲华君放下酒杯抬头看我,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他连眼都不眨。
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他就这么看着我,一句话不说,一个动作不做,就看着。那一刻时间定格了,风不再吹,花不再香,连月光都已凝结。
我是能动的,我直了腰,在莲华君对面坐下,试探着从他手里将酒杯取过来。那酒杯凉沁入骨,握在我的手心里,焐也焐不暖。酒杯里有些透明液体,淡淡的青色,居中浮动着一朵红莲,若隐若现。仔细打量,这才发现红莲是刻在酒杯壁沿的,浮动的是它的倒影。
我忽然想,这酒杯看着怎么这么像李清溟?每次见她,都穿着一样颜色的衣衫,衣角的红莲也格外的醒目。
抬头看着静默的莲华君,我问,“难道你动了凡心,你喜欢她?”
问着这个问题的我,心里突然涌起了莫名的苦涩。这苦涩让我耸然一惊,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受?心乱蹦了几下,我不敢继续端详眼前人,遂低头,用手指沾着酒杯中的液体,在石桌面上写出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我写得很慢。
看着桌面上那三个字,我纠结极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和李清溟有什么关系?
我继续沾着液体,在桌上写字,李清溟、李镜铤、李熍熵……这是三个我知道的李家人的名字,于是我继续纠结,为什么会这样,我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还有那些我曾经梦到过的前世们,拿大砍刀的,插秧的,当赤脚医生的,她们的名字又会是什么?假如将来我能继续梦见她们,能有机会知道她们的名字么……
我如此希望。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桌面上的字全部擦去。我抬头看着忽然能动弹的莲华君有些惊异,不知道这些名字是否被他看去,继而心想,这是我的梦,这个莲华君是虚的,所以不用担心。再者他这么神通广大,或许知道我们的名字到底藏了什么玄机,真可惜以前没有想到问一下。能解除这个疑问,耗费三年阳寿也值得。
“我没有心,”他却道,“所以不会动凡心。”
这是在回答刚才我脱口而出的那个问题么,可是这个莲华君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而已,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的回答呢?或是,我心底里希望他如此回答?
“但是我希望我能有颗心……”他继续说,跟着站起来,右手朝前一探,直袭我左胸,“你的心呢?让我看一看,它是否还在……”
我吓得往后猛退,一个趔趄仰面摔倒。翻身起来,莲华君已经不在。心在胸腔砰砰跳得厉害,虽然是在梦里也够吓人的。我安抚着自己,还好还好,心还在,没让莲华君摘了去。
我还在那个花园里,不过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望着四周即熟悉又陌生的景色,我不知道该去哪儿。转头看看那艘旱舫,我想,要不去船上坐坐?
我当真上了旱舫,进了船舱,在窗边坐下。伸手就能够着另外一边的柜子,记得上次在这里看见了李清溟的油纸伞,不知这次会发现什么。
打开柜门,里头空空如也。可就在此时,船身突然轻轻一震,我呆了几秒,难道船又动了?
推开窗,看见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一片与上次景色颇为相似的浩淼烟波水色,这船果然在划动。恰逢一个浪头打来,船身摇晃得更加厉害,我扶着桌子坐下,心中好奇不知这次船会带我去哪里。一开始我还安静的等待,但感觉过去很长时间了船还在行走,没有停泊的迹象,于是我对船夫起了兴趣。
掀开竹制隔帘,我低头钻出中舱,船尾果然站着一个船夫,穿一身白衣衫,腰间扎着根腰带,他手里扳着两只木浆,看见我,遂微笑道,“亲爱的,这船坐得可还稳当?”
我是真没料到我会梦见凤卿。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你想我,我就来了。”他答。
我啼笑皆非,难道我真的想凤卿了?
凤卿似对我的思想活动了如指掌,继续道,“你记挂着我,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同时还很疑惑为什么我要给你那对印,所以,你就梦见我了……”
这倒是大实话,那些的确是我现在非常想知道的,尤其是轮回印的作用,它只是能带我回去看看前世们这么简单?不见得吧……想着,我低头看了看掌心,两个印虽然只有单薄的三根线条组成,但看着很有视觉冲击力。
“你好好看看,再好好想想,”凤卿循循善诱道,“它们像什么?”
怎么看都是两个弯弯曲曲的三角形而已,只不过一个尖角朝上一个尖角朝下。
凤卿摇着桨,将目光投向远方,神色悠然。
我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你想去的地方。”他回答。
这个回答让我陷入沉思良久。现在的我几乎可以说是居无定所身无长物一点积极的追求都没有,生活似乎只剩下了混吃等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我想去哪儿,凤卿又怎么会知道?我叹了口气。
“迷惘了,亲爱的?”我现在很确信这个凤卿就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否则他怎么会跟我肚子里养的虫一样能那么锐利洞察我的内心。也就是说,我的确是有个地方想去的,但是平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我向四方远眺,除了水就是水。
“水的尽头是什么?”凤卿这样问我。
“是,”我想了想,“岸……”
这里不可能是传说中的无涯海,有水自然就会有岸。问题是,岸上是什么?凤卿没继续追问,笑微微的看着我,不谈及我欠他的修镜子钱,凤卿看着还是挺可爱的。他忽然将手一指,“看,岸到了!”
我转头,看清眼前景物时只觉意识混沌,口中喃喃做声,“怎么会是这里……”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连绵的碧绿草原,草原尽头矗立着一座被密林所围的山,那座紫色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