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事》---爷爷被黄河里浮出的石头棺材带走了

  第六十四章



  月夜三人



  我在院子里呆呆的站着,小九红披着床单也跟着出来,拍拍我,一脸诧异,道:“这是不是小盘河?咱们从小盘河跑出去,最后绕了个大圈子,又回来了?”
  “是。”我打断了思考,地下地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在河底的时候,我可以把小九红当成相依为命同生共死的伙伴,然而一回到地面,那种隐隐的敌意,就又在我脑子里萌生。我跟她,原本就势同水火。
  我有点难过,说不出的难过,总觉得什么地方很遗憾,却又不愿细想,想的多了,想的深了,除了自己心里不是滋味,还能得到什么?
  “喂,问问你。”小九红可能看出我的迟疑和犹豫,她收回手,想了想道:“你说,以后如果再见面了,咱们还打架不?”
  “我不知道。”我也在想,但是最终,只能说出这四个字。
  “我知道了。”小九红永远都是高傲的,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就昂着头,道:“这次就放了你,下次再见面,被我抓到,饶不了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快的像一阵风,一刻不停。望着她的背影,我难以平静。但是转念想想,进入河底已经很长时间了,七七还在河滩上,我得去找。想到这儿,我快步离开七奶奶的院子,朝村口那边跑。
  河滩依然那么空旷,这里能藏人的地方不多,等跑到之前跟小九红一起落水的地方时,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继续找,把能找的地方全部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她。
  我心慌了,七七很听话,不见我回来,肯定不会一个人走掉。但是这片河滩就这么大,她能到哪儿去?我把周围找遍,迫不得已的扩大了范围,前前后后方圆三四里之内的所有地方完全翻了一遍,心里就彻底毛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找出去很远,我知道,七七肯定是不见了,不知道因为什么而离开了这里。是她自己走掉的?还是有人带她走的?我不清楚。我一边走,一边来回想着七七可能会去的地方,她很少跟外界接触,除了老家怀西楼,就只剩下阴山峡谷。
  我只能一路走,一路找,有七七在身边,还不觉得孤单,好歹是个伴,然而只有当自己真正一个人的时候,才能体味什么叫做孤独。我从小盘河出发,沿着那条来回走了几次的遥远的路,几天跋涉,一步都不敢停,不停的找,等到接近怀西楼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的夜里。
  我还是觉得渺茫,孙家的祖地已经没有孙家人了,七七孑然一身,她会到这儿来?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我打算在怀西楼附近休息一下,天亮之后接着打听。村子外面遇水就显得很荒,我想找个合适的地儿,走了不远,突然就看见那片还积着水的滩地上,好像坐着两三个人。
  我估计是遇见突袭遇见的太多,深夜里看见陌生人就感觉紧张,但是对方看见我之后,还是坐在原地,没什么动静。看着他们的打扮,就是普通的当地人,一个老汉,还有个闷头闷脑的中年人,老汉满脸皱纹,坐着抽旱烟,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回避他们,但也没有靠近,想绕路走过去。
  “年轻人。”那老汉吧嗒着旱烟袋,远远的冲我道:“夜路走不得。”
  我一听,对方说的完全是本地口音,跟普通的河滩人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他嘴里吧嗒着的旱烟袋,一下子让我想起爷爷常抽的旱烟,顿时就亲近了很多。我站住跟他搭了句话,打听村子里的事。
  “歇歇吧。”老汉抽着旱烟,道:“村里人都忙着搬家修堤,你要打听人,是得等两天。”
  老汉嘴里的旱烟锅子一明一暗,言语也很温和可亲,我心神一晃,不由自主就降低了戒备,一边走,一边跟他说话。走近了之后,我看见除了那个老汉和中年人,还有个身段很苗条的女人,背对我坐着。老汉眯了眯眼睛,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道:“坐嘛,坐下说。”
  我觉得自己突然有点迷迷糊糊的,顺势就坐到老汉对面,这老头儿一脸憨厚样,旁边那中年男人可能是他儿子,手里拿着块小石头,不停的在地上画圈,偶尔抬头看我一眼,也是傻乎乎的咧嘴一笑,一句话都不说。
  老头儿随口扯了几句闲话,目光从我脸上慢慢移到我的胸口,他望着我胸口的镇河镜,就定住不动了。这时候,我觉得镜子微微动了那么一下,胸前被划破的那一点点伤口,突然又一阵刺痛。这一痛,完全就把我痛醒了,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瞬间一扫而空,心里减少的戒备,呼的重新冒出来。我狐疑的看看面前的这三个人,老汉虽然看上去很正常,但那个中年男人始终傻笑着在地上不断的画圈,一个接着一个,而那个身段苗条的女人,一直背对我,不肯回头。
  深更半夜,这样三个人坐在一起,不能说不正常,却让人心里有点毛楞。我立即站起身想走,老汉仍然盯着我胸前的镇河镜,慢腾腾道:“不急不急,心急办不成事,老汉我都等了很久很久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怪话让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甚,我连搭话都顾不上了,拔脚就走,但是只走了那么三四步远,就感觉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尽管我是直直的朝前走的,可是走来走去,却总是在原地绕圈子。那感觉,像是鬼打墙,却又不完全像。我惊恐的回头看看那三个人,老汉依然无动于衷的慢慢抽烟,倒是那个傻乎乎的中年男人,咧着嘴乐,手里拿着石头越画越快。
  我越是急,却越走不出那个不大的圈子,来来回回走的腿都麻了。老汉拿下旱烟锅子,道:“来坐着吧,老汉不发话,你走不出去的。”
  我硬着头皮停下脚步,反正已经走不掉了,怕都没用,我说不清楚这三个人的来历,索性不想,直直的转身重新坐到老汉对面,盯着他,道:“你是什么人?”
  “老汉老了,记性不大好,我是什么人,自己都忘记了。”老汉收起烟袋锅,在那中年男人头上敲了一下,道:“别画了。”
  “我还有事,跟你又不熟,还说什么?”
  “不熟是不熟,说几句不就熟了?”老汉笑了笑,道:“你有什么事,说说看,老汉指不准能帮帮你。”
  “你帮不上。”我脑子一清醒,就觉得这三个人反常,尤其是这个老汉,看着没有什么,其实最不对劲的就是他。
  “说笑呢?”老汉又笑了笑,一脸的自信,挺挺胸膛,道:“整片黄河滩上,老汉不知道的事情,真的不多嘞。”
  “我先走,有空再说,事情很急,不能耽误。”
  “走啥,既然来了,多坐一会儿。老汉最喜欢听戏,有一折,保管你也爱听。”老汉扭头对身后那个背对着我坐着的女人道:“栓牢他媳妇儿,给人家唱唱听听吧。”
  那个女人无声无息的慢慢转过身,她的身段很好,模样也俊,但是转过脸的时候,我就吓了一跳。她脸上的妆很浓,好像就是戏台上唱戏的戏子一样,红脸蛋,白额头,惨惨的没有一点血色。她微微皱着眉头,仿佛从来都没有舒展开过,眉宇间有种淡淡的愁意。她转过身,没有说话,抬眼看看老汉。
  这一瞬间,我浑身上下的血似乎都凝固住了,一下子回想起很久之前就听过的那个关于怀西楼的传闻。我一直都以为那只不过是乡里人吃饱了没事编出来的故事,然而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就遇见了。
  这老汉,究竟是什么人?
  “唱嘛。”老汉对那女人道:“就唱我教给你的那一折。”
  那女人微微的清清嗓子,说唱就唱起来,她是天生的好嗓子,第一句唱词一出口,我就像是被雷劈了,尽管心里一直说服自己要冷静,但还是坐不稳了。
  她唱的,是巡河调子,没有我之前听到的巡河调子那么鬼气森森,却很凄凉,让人觉得有什么惨事发生了,忍不住想跟着掉泪。老汉好像很喜欢这段,手扶着膝盖,慢慢打着拍子,他儿子也乐了,嘿嘿笑个不停。
  “别唱了!”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就冲那老汉道:“到底想怎么样!”
  “莫恼,莫恼。”老汉抬手示意那女人停嘴,然后收了脸上的笑容,道:“没有害你的意思,你说了,自己有事情,老汉给你帮忙,不过嘛,也要求你帮咱办个事情。”
  “我什么都不会。”
  “错了错了,这个事情,只有你能帮咱。”老汉重新掏出烟袋,装了烟丝,打火抽着,道:“咱的事情,先朝后放放,你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听听,老汉能帮就帮,还是那句话,黄河滩上,老汉不知道的事情不多,做不到的事情也不多。”
  “是么?”我尽管心里怕,但是隐约也能看出来,这老汉可能真的没有害我的意思,只不过我不知道他要我帮什么忙,这让我很忐忑。
  “老汉不吹牛,也不撒谎的,多少年都这样,老了更不会变。”老汉道:“有事情就说嘛,老汉先听听。”
  “不吹牛吗?”我心里动了动,想试试他,我故意朝老汉跟前凑了凑,道:“黄河的河眼,通到什么地方的?”

  第六十五章



  三更鬼话



  我还没有搞清楚这老汉究竟是不是在吹牛,如果他真有事求我,估计会随口胡诌,所以我想试探一下。
  “问的好,这些话,一般人问不出。”老汉咧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的发黄的牙齿,似乎在夸赞我能问出这样的话,他沉吟了一下,举着烟袋锅,朝远处的大河指了指,道:“老早以前吧,那边还是一片荒地,没有一滴水,草都不长。”
  “是吗?”我一听,心里对老鬼的话,还有在河眼里那口阴阳古井水面上看到的模糊的一幕,就更加确信了。事情难以让人相信,但不可能每个人都在说谎。老汉这么说,明显就是在告诉我,许久之前,黄河是不存在的,我顿了一下,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知道的那么清楚?”
  “老汉姓花,在这里少说住了四五代了。”老汉道:“我说的那个年头儿,我爹还在世,他亲眼看见,又跟老汉讲的,我爹不会糊弄我的对不?”
  “大概不会吧。”我点点头,脊背却一个劲儿的冒冷气,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花老汉他爹能够亲眼看见?那得多大的岁数?这老东西妖里妖气的,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不由自主又偷眼看看旁边的中年人和那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傻一个愁,反正说不出的奇怪。
  “那时候啊,我爹还小,就在大河边上,天天出来溜达着玩。”老汉抽着烟,继续跟我讲了下去。
  他说,这条大河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出现在大地上的。最初的时候,从西北边的方向,伸展过来一道巨大的裂痕,好像天崩地裂一般,裂痕就像被人撕裂的纸,迅速绵延到了大地的尽头,接下来,天黑咕隆咚的,似乎连太阳都躲避起来了,倾盆大雨连着下了好久。
  “再往后啊,就开始涨水了,大片大片的水,和不要钱似的,从那边哗啦哗啦的流过来,铺天盖地,快要把这片地淹成海了。”
  汪洋泛滥,当时的人就没有活路了,背井离乡。洪水一泛滥,好像就没有尽头,要永远持续下去。老汉讲的不是那么清楚,但是我很明白一旦有洪水淹过的地方,就完全会变成一块死地,很可怕。
  “人都不能活了,死了好些,我家也没有办法,我爷爷带着我爹,还在这儿死熬着,活了那么多年,都不想离开自己的家啊。”老汉叹了口气,道:“熬了老长时间,一大群人从那边来了,在治水,要把这铺天盖地的水都归拢起来。”
  老汉讲的故事非常的奇怪,大水滚滚而来,把四周完全都淹没了,但是只有地面上那道巨大的裂痕,一滴水都没有进,水淹过来,都是避着那条裂痕的。老汉的爹不肯离开故土,那群治水的人来了之后,他就在附近暗中看。那群治水的人有一个头领,很能干,也很能吃苦,带着人日夜不停。看了一阵子之后,花老汉的爹终于明白了,他们是想把大水全都引到地面上那巨大的裂痕里头。
  故事就是这样,放到今天的人嘴里,多么漫长的过程都只是一句话,然而事发时的艰辛和波折,并非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那个能干的头领带着人奔波很久,想尽了办法,最后终于把肆虐大地的水,全部归流引入了那条裂痕中去。
  正因为这样,原本没有河流的大地,就突然多出了一条河,一直流淌,直到今天。
  “那个治水的头领,时常都到河边来,沿着河走,一年又一年,从满头黑发走到了满头白发。”老汉道:“年轻人,你说谁能没个生老病死的时候呢?这个头领,最终也是死了。”
  这个头领死去的时候,一大群人给他送葬,抬着一尊巨大的木像,一口沉重的石头棺材,还有一尊大鼎。送葬的人全都下河了,抬着木像、石头棺材、大鼎,被河水吞没。花老汉的爹目睹了这一切,却不敢靠近,那个带人治水的头领即便死去了,威望也极高,没人敢于亵渎。随后,送葬的人浮出水面,但是没有上岸,就在河里一个个拔刀自尽。
  “那些个死尸啊,没有被水冲走,就在原地打着漂儿,忽悠忽悠的沉了下去。”老汉看着我道:“年轻人,你知道这些个死尸都是什么吗?”
  “是什么?”
  “那就是最早的镇河阴兵!”
  我的脑子忽的闪亮了,一点一点的线索好像被老汉的讲述串联起来,完整又清晰。毫无疑问,那个治水的人,就是大禹,莲花木像,石头棺材,葬入大河中,那么河眼连通的地方,就是大禹的墓!
  如果我说起来,很多人可能就觉得我在胡扯了,所有人公认的,大禹墓是在浙江绍兴的会稽山。但是,那只是一座空墓,或者说是一座衣冠冢。人们所膜拜的大禹墓,只不过是一个象征,是一种精神和凝聚力。
  “那口鼎,在什么地方?”我回过神,问花老汉,莲花木像,石头棺材,我都亲眼见过,但是花老汉说的那口鼎,闻所未闻,它既然在禹王被安葬的时候随着石头棺材一起出现,就说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为什么不见了?
  “这个,老汉就不知道了。”花老汉烟不离手,一袋接着一袋,当他打亮火光抽烟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并不和我想象的一样妖气丛生,那好像就是一双普通的眼睛,但是因为看尽了世间的变迁和沧桑,所以深邃。他慢慢扶着烟袋,朝那边的大河望了一眼,道:“禹王治水安天下,被奉为四方共主,收九牧之金铸九鼎,后人都说,那是权柄和荣耀,老汉不觉得,九鼎,肯定不止那么一点用处,但是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样子,老汉真的不知道,也不能瞎说去欺蒙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些讲述之后,我对花老汉的印象,又一次有了改变,我不认为他多么恐怖阴森。
  “她......”我不知道那个年轻女人叫什么名字,就指了指她,道:“她刚才唱的,是你教的?”
  “这是老汉的儿媳妇,你说的那折戏啊,没错,老汉教的。”花老汉笑着,道:“你应该很熟,老汉小的时候,喜欢在附近玩,有时候还会下水去耍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大河里出现了那么一些人,每天驾着船,在河里来来往往,一边走,一边就吼着歌儿,老汉喜欢那歌,听的久了,记在心里。老汉又喜欢听戏,专门把词儿跟儿媳妇说了,叫她编到戏里头。”
  我考虑了很久,其实很想问问花老汉,知不知道河凫子七门的隐秘,知不知道七门的后人究竟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但是考虑了一下,我觉得花老汉不会了解这些,这是七门最大的秘密,除了老鬼和爷爷那样的人,就连宋百义他们,都不一定清楚。
  “这几天,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年纪跟我差不多。”我说着就把七七的模样跟花老汉讲了一下,不指望他能提供具体的线索,只求有一点点收获,我就有寻找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年轻人啊。”花老汉露出一丝带着尴尬的笑容,道:“你今天净问一些老汉答不出的事,要是问问黄河滩上那些有名有姓的人,老汉就算不知道他在哪儿,也总能猜猜,他可能会在什么地方,这么大的小姑娘,老汉的确不知道。”
  “好好想想,你们平时不都在这附近的?”
  “栓牢,有见过这小姑娘没有?”老汉转头去问他的傻儿子。
  “嘿嘿嘿。”花老汉的傻儿子一句话都不会说,只会傻乎乎的咧嘴乐,不过听了花老汉的话,他拿着手里的小石头就在地上画。
  那一刻,我有点吃惊了,因为他在地上画了一个人的脸,那张脸惟妙惟肖,活脱脱就是七七。
  “见过?”花老汉看看地上的画,问我道:“是这个人么?”
  “就是她!在哪儿见到她的?她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朝哪儿走了?”我心里很激动,也不害怕了,蹲到栓牢身边,匆忙的问他。
  “咿啊,啊啊咿啊......”栓牢对着花老汉一边啊啊的喊,一边比划着,花老汉听着,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我不知道栓牢到底在说什么,可是一看花老汉的表情,心里忍不住一紧。
  “年轻人,事情可能有点麻烦。”花老汉看完栓牢的比划,转头对我道:“你讲的那个小姑娘,是从这里经过过,那时候老汉可能在打盹,栓牢看见了。老汉这儿子有点傻,讲不出个道道,但是他说,那小姑娘,是被一顶轿子抬着走的,在附近停了一下脚。”
  “轿子?”我也觉得有点意外,黄河滩虽然当时还很闭塞,但是轿子这种东西,从解放后就渐渐被淘汰了,除了有时候逢年过节的大集,或者打花鼓,轿子几乎就见不到了。是谁会用轿子当做交通工具?
  “是什么时候经过这里的?”我接着问道:“是朝着北边走了?”
  我说着话,栓牢又刷刷刷的拿着石头在地上画,我看见了一顶四四方方的轿子,还有四个模糊的人影,抬着轿子在走。
  “年轻人,老汉的傻儿子说不清楚那么多,轿子是朝着北边走了。”老汉慢慢道:“还有,栓牢说了,抬轿子的那四个,都不是人。”



  第六十六章



  开锁放人



  “你说什么!”我大吃一惊,终于知道花老汉为什么会自己皱起眉头,事情真的这么棘手?七七是被谁抬走了?我感觉心里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乱成了一团麻,赶紧问道:“抬轿子的,不是人,那是什么!?”
  “栓牢说不清楚啊,年轻人,要是老汉当时亲眼看见了,说不定能给你说道说道,但的确是没瞅见。”花老汉有点遗憾,可能是觉得帮不上我什么大忙。
  我一下子泄气了,而且心慌,七七被谁弄走了?因为心慌,我再也想不起来该问花老汉什么问题,一个人闷着头坐着。
  “年轻人。”花老汉拿下嘴里的烟袋,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离天亮还早,但是他的语气里有股说不出的急躁,对我道:“要问什么,你尽管问,老汉还有事求你帮忙的。”
  “好了。”我打断思路,花老汉不管是什么来历,但是他总算是解答了我心里的一些疑问,我不能食言,所以尽管乱糟糟的,却还是对他点头道:“要帮什么忙?”
  “现在离天亮,还有三炷香的功夫,抓紧着点,够用。”花老汉慢慢从石头上站起身,把烟袋锅子插到腰带上,突然噗通就跪倒在我面前,眼巴巴道:“放我们走吧。”
  “你在搞什么?”我吃了一惊,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下意识的朝后退了退,盯着他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了。”
  “放我们走吧!”花老汉一时间就难以自制,那双老眼里带着点泪光,道:“老汉的儿子傻,但是从来不会去害谁,至多就跟人闹着玩。”
  花老汉的儿子栓牢从出生起就是傻的,这让花老汉很心疼,也很溺爱。栓牢喜欢在附近玩,他的确没有存着害人的心。很久之前,有一个人从这里经过,正巧看见栓牢在跟几个过路的行脚人恶作剧,那人可能有点武断,就认为栓牢是在害人,所以出手惩治。花老汉心疼儿子,赶过来之后,那人不由分说,连花老汉也一起收拾了。
  “老汉不知道他是谁。”花老汉抬手指了指我脖子上的镇河镜,道:“当时,你这面镜子是在他脖子上挂着的。”
  花老汉说的事情,可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镇河镜的威势还很大,如果镜子还和当年一样的话,那么挂在我身上,花老汉估计会退避三舍。
  “老汉提头担保,栓牢这辈子,从来没有作践过人命。”花老汉可能说到动情处了,嘴唇来回哆嗦,带着央求的口吻,道:“栓牢一个人孤零零的,老汉看着不忍,给他找了个媳妇,这事是老汉的错,跟栓牢没有关系,老汉跟你磕头,作揖,怎么都行,老汉被锁着,心甘情愿,只求着能把栓牢放了,把他放了吧......”
  花老汉真的开始磕头了,不停的磕,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拦他,怎么说他。傻乎乎的栓牢看见花老汉在磕头,扑过来抱住花老汉,咿啊咿啊的喊,想把他爹拉起来,但是花老汉不肯,膝盖在地下生了根一样,眼巴巴的望着我。栓牢咧着嘴开始哭,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那个年轻女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开始抽泣,一家三口凄凄惨惨,我看着有点心酸。
  我被唐家婶子算计了,已经长了记性,但是我总觉得,这世上,不应该都是那些算计别人的人。尤其是当花老汉跪在地上抱着傻儿子老泪纵横的时候,我心里那块抹不掉的隐痛,仿佛也被触动了。
  “好了,你起来。”我对花老汉道:“我没什么本事,能帮的上你,我会帮。”
  “谢......”花老汉估计没想到我会答应的这么干脆,一时间激动的就说不出话了,使劲按着栓牢的头,道:“栓牢,给恩人磕头,给恩人磕头......”
  “别弄这些个,你帮了我的忙,我帮你的忙,天经地义的。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这个事,老汉真的说不那么明白。”花老汉指着四五米之外的一块地,道:“劳烦你动动手,把这下头挖开,就什么都知道了。”
  河滩地被水一淹,就松垮垮的像是一滩泥,栓牢拖过来一把烂铁锹。我心里有点嘀咕,不过还是朝那块地挖了下去。铁锹虽然烂,但吃土深,挖的非常顺利,挖下去一截,下头好像是一片被土埋住的地基。我心里一动,又加快速度把附近挖开一片,顿时就完全明白了。
  这是个老戏台子的地基,戏台被人拆了,但地基还留在原地。我回头看看旁边的花老汉,他也正望着我。
  “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怀西楼的传闻,你该听过。”花老汉道:“老汉被那个带着铜镜子的人锁在这儿多少年,怀西楼的人就在老汉头顶上坐着看戏,前后多少年,除了栓牢那媳妇,老汉没作践过谁,那是我的报应,我自己担了,跟栓牢没有关系。”
  “你说吧,下面怎么弄?”我也只想着把事情赶紧做完,七七的下落,始终困扰着我。
  “面前三尺三寸的地方,挖半丈深,什么都明白了。”
  我按着花老汉说的,找准地方,继续朝下挖,湿乎乎的沙土突然干燥了很多,挖下去一米多深,有一层硬硬的土壳,铁锹用力捣了几下,那层土壳哗啦就塌了下去,露出下面一个黑乎乎的洞。我在旁边朝下照了照,当时头就一晕,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土壳下头的洞大概有六七米见方,里面盘着一大一小两条大的吓人的蛇。两条蛇身上五彩斑斓,一圈红一圈黑,花里胡哨的一片,都被一条生了锈的铁链子死死的锁着不能动,那铁链子不是太粗,但是链子上的锁却像一只圆圆的铜盘,上面刻着隐隐的水波纹,跟镇河镜背面的花纹是一样的。
  那条老蛇一动不动,旁边的小蛇比我的胳膊都粗,蛇头微微的晃动着,在小蛇旁边,躺着一架已经烂成骨头的尸骸。遗骨皮肉不存,只剩下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有身上的戏装。
  我完全明白了,回头一看,坐在石头上的三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洞里头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铁链抖动的声音,那条老蛇动了,在下头朝着我不断的点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的长虫,当年那个挂着镇河镜把花老汉锁住的,必然就是七门里的先辈,这一锁就是许多年,花老汉和它儿子走都走不脱。我心里有点怜悯,完全是因为花老汉对它儿子的眷顾和疼爱。
  它们,也是两条命,万物有灵,草木皆有情。
  我从洞口慢慢爬了下去,铁链子上的圆锁是空心的,不用花老汉指点,我也看出了端倪,拿着脖子上的镇河镜,套在中空的圆锁里,左右轻轻一扭,圆锁顿时裂开了。如法炮制,我又用镇河镜打开另一道锁,然后爬了上来。
  不多久,一大一小两条蛇顺着洞口钻出,那条小蛇嘴里衔着一块白森森的骨头,它们在我面前慢慢爬了一圈,然后随着夜色爬向远处。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朝着北边而去,走了一段之后,偶尔回头,好像还能看到花老汉他们一家的背影,走在无尽的夜色里,还有那凄凉的巡河调子,在耳边萦绕着。
  我离开了怀西楼,也不打算再去阴山峡谷,七七肯定不在哪儿。我把所有能想到的人全部想了一遍,却还是想不出,是谁带走了七七。
  我一路向北走着,沿途始终没有发现线索,心里每天都很乱,孤独而且害怕。我完全失去了目标,老鬼交代的事情肯定是做不成了,现在七七又不见,我茫然的顺着大河游荡。
  离开怀西楼两天之后,我没了主意,那种一个人漂泊流浪的感觉太难熬了。尤其是在汛期涨水的河岸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就好像走在一片广袤的无人区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承受不住而倒下。
  但是,这条路还在脚下,只要我还能动,就必须不停的走。我突然觉得爷爷之前对我说过不止一次的话,很有道理。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个熬。
  这个季节的天,时晴时阴,有时候日头会很毒,白天没法赶路,得找个地方歇着,等阴凉了以后再走。我在远离河滩的地方找到一片小林子,打算过去打个盹。但是刚刚靠近林子的时候,就看见有个人正靠树坐着,脸上盖着草帽。
  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但完全就是一副赶路人的打扮。我对陌生人有点排斥,不管他是做什么的,我都不想接近,所以看见这个人之后,马上就要转身离开。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对方,那人拿下脸上的草帽,朝我看了看。这一下,他的相貌就很清晰了。这人岁数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圆圆的脸,好像挂着一副天生的笑容,如同庙里头的弥勒佛一样。
  我一转身,这个弥勒佛一般的人就在后头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也肉呼呼的。
  “老弟,怎么就走了?天那么热。”
  我不理他,自顾自的走,弥勒喊了两声,见我不回头,拔脚就追了过来,一路小跑,挡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眼,笑的很憨厚。
  “你干嘛!”我有点不满意,很警惕的望着他,顺势观察周围的情况。
  “老弟,打听一下。”弥勒对我挤了挤眼睛,伸出一只手,道:“铁筢子一拉水划划,五爪子抱窝捂黄呢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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