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桃花不知何处去,红绳不断理不清
晌午后的暑气极重,一叠一叠的闷着,仿佛把天地都扣在了一个盖笼里去蒸。这个时节连穿堂风都没有,呆在屋里反而憋气,倒是那一溜儿垂蔓的走廊成了好地方,陈夙蕙办事的桌子椅子茶水壶,也腾挪到了这里。
暑气里陈夙蕙把一张冰水里拧的帕子贴在额头,一边对陈夙珩说话:“……不管怎样,我的私房不能耽误了。那些咖啡都是要送给辉卿的。”
陈夙珩微微笑:“阿姐你对他倒是上心。”说着吩咐身后的小丫头把桃胶银耳端来,这甜品炖了一个多钟头,琥珀晶莹,软糯絮甜,是美容养颜的上品。桃胶是桃树树津,清血降脂,补水嫩肤,是女儿家的好吃食。
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仿佛听过一句话,天真烂漫的,说这桃胶,是桃树的眼泪。桃树是情缘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树的眼泪,岂非是说情缘伤感,美人垂泪。
这个想头在陈夙蕙的脑子里一过,不知道怎么的,就跟那个喜欢红色衣裳,姿容行止都带着点骚媚的九爷联系在了一起。
哎呦这个联系有点扯,这话听上去像是女子伤春说的,九爷那个人,不伤女子的春就不错了。
把这个离奇的念头甩出去,陈夙蕙摆摆手:“人活一辈子,要是不能爱我所爱,以爱爱之,还有什么趣味。便如这一碗桃胶银耳,不泡发了,到底是不滋润,干巴巴柴乎乎的,不好看也不好吃。”说着,手里搅合了一下手里的甜汤,吐了一口硬结儿出来,“厨房这是怎么回事,连芯子也没有去了。”
陈夙珩手里的笔一停,没评价厨房里的疏忽,倒是想起什么似得,点一点头,神往地冒出一句:“那倒也对。”在牛皮笔记本子上写了几笔,又回了那话题,“说起来虽然是本家嫡系,和我们也是远得出了五服八服的,阿姐你若是愿意,也没什么事情。我们又不是前清,还嘀咕个同姓不通婚。”
陈夙蕙咯咯一笑:“这事儿还没一撇呢,你想什么呢。这也要看缘分的。”
陈夙珩又冒起那副神往的神色来:“我倒是颇为期待给你送嫁啊……只怕来不及……”
陈夙蕙白了他一眼:“少操点闲心吧。倒是警惕点从巴西过来的那条船,那船上有极其贵重的香料,据说万金不抵,要是有了差错,我们拿家私赔人家么。”
最近世界各地都是一团的乱,战火不断,时局吵嚷,翻一条船或者糟了海盗,那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何况那船上的香料,据说是从特别隐秘的什么地方挖掘出来的,是古代印加人的皇族的爱物。这么招眼,难免不出乱子。
这边陈家姐弟在忧心船货,那边卫玠倒是和甘沁今昭到了那个指定的地方。那是文登路上一栋宅子,主家姓灵,十年前死于一场海事。此后这栋宅子,变成了鬼屋。
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鬼屋,上海有,北平也有,都是豪宅洋房,似乎不是这等豪宅洋房,便不能存了那些尊贵的鬼魅。然而今昭一抬眼见到这个房子,就明白为什么这宅子叫做鬼屋了。
的确,的的确确的,鬼屋。
守着宅子的一位鬼使见甘沁一行三人走过来,迎了上去,鬼使并不认得卫国师和太岁,只是对甘沁行礼:“红使。”
甘沁点点头,呼啦一下,那鬼屋里涌出来一群的鬼使鬼差鬼侍卫鬼丫环,齐齐整整地分列两侧。
今昭无语扶额。
这规制都这么齐全了,还能不是鬼屋么。
三人进了去,直奔二楼主卧。那一路也是层层叠叠的鬼使守卫着,还见了牛头马面两族的壮汉,今昭对鬼界的规制还是有点了解的,牛头马面两族,是专司兵戈的,身上功夫都很好。既然有他们在,说明这个主卧很重要。
好吧,主卧的床上,鬼王姬酣然高卧,从她一起一伏的心口来看,显见活的好好的。
“这是?”卫玠有点纳闷。
甘沁倒不是和清平馆一样穿过来的,所以解释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天突然就倒下去了,当时恰好郁垒在旁边,把人送了过来,后来鬼王亲自来看,似乎是桃夭在六合被人拘到了九幽。”
这话刚一落音,今昭便走上前去,眼睛瞪得大大的:“孔雀——”
存在于今昭的视野之中的,是一片鸟语花香,与想象中的九幽不同,这里并不阴森,也没有什么焦土熔岩。不过今昭也听说过华练曾经遭遇的事情,也是优美花园,一开门却行尸走肉,所以今昭的关注点,并不在这园子里,而是在那假山石旁站着的男人身上。
那是极其灼艳的男人,与陈辉卿的脱俗,老元的华美,酒吞童子的风骚,利白萨的邪魅,神荼的端丽都不相同,这个人要说起来,倒是有点像是陈朝长公主,那是眉目端正美丽,组合得宜,风采绰约的综合型,因着各个方面都得天独厚,这人又丝毫不掩饰,反而十分懂得打扮如何衬托,因此这种烧得眼睛疼的漂亮,便格外瞩目。更何况如此漂亮的男人,举止却十分优雅,那优雅里又带着点儿不羁和懒散,一见就知道是身居高位,天下唾手可得的人物。
今昭虽然没有见过这人,但好歹酒吞也科普过,几乎不用动脑子就知道,这个人便是九幽诸多势力里面的一方霸主,自身的势力也是超然,因为发色眸色青如长天碧如湖水,层叠变化,光泽熠熠,因此被人叫做孔雀君上。
一位魔君。
这位魔君此刻闲庭信步,俯首闻花,手持酒盏,怡然自得,却有他身边一位红衣雪肤的女子眉头大皱,一副跟这个人多说一句话,都想踹人的表情。
这种嫌弃脸今昭十分熟悉,鬼王姬。
早年今昭和清平馆的妹子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八卦过相互的情史,鬼王姬有一位极其头痛的前任,每每说起,都不愿多提,如今看来,想必就是这位。
“夭夭,我至今也不知,你到底为何厌我。”孔雀顺手摘了一朵芍药,别在鬓边,笑意盈盈地看着鬼王姬,那眼睛里闪着波光盈盈,看得今昭这个投影仪都觉得脸红心跳。
鬼王姬一抬手:“反正你都把我困在你的地头了,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个做派。是是非非,以你的身份地位,不必那么顾忌,反正你也不要脸,何必整天一肚子的弯弯绕。再者,你喜欢就想要,可我不是你耳朵上的芍药。你就不问问我的心里怎么想的?很可惜,你往我身上砸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想要。”
孔雀听了这话倒是没什么哀色,反而依旧笑得情深似海:“习惯了,你就想要了啊。”
鬼王姬翻了一个白眼,啪地打掉他耳边的芍药:“兔子急了还咬人,你可别逼我。”
孔雀好整以暇看着鬼王姬:“夭夭,我便是逼你,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啊。”
鬼王姬嘀咕了一句“果然是重生台词都不变”,声音极小,只有开了外挂自带字幕的今昭听见了,于是鬼王姬又正言道:“有的人是有缘无分,但我可以干脆,没缘。”
孔雀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他久居魔界,并不是很清楚鬼王姬在说什么,但今昭是听明白了,鬼王姬这是仗着孔雀不明白八荒界的事情,打算出动甘沁,用断缘剪剪短了两人的缘分。
氤氲使者陈娇就给今昭科普过,这个人的缘分嘛,是丝丝缕缕缠绕的,各色线条,比如情缘是红的,令人心跳,亲缘是黄的,着意温暖,朋友是蓝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各种关系各种缘分,都是交织错乱,有粗有细,也有一定的规律定数。月老之所以被八荒界的人看得很重,就是因为哪怕是神鬼,缘分交往,也还是要和月老一族打交道的。
不过这些丝线嘛,也是不能乱绕的,有的出了岔子,错了图案,就要被剪掉,断缘剪就是干这个使的,甘沁平时带着她麾下的氤氲使者们料理拾掇的便是情缘。鬼王姬不想要这朵烂桃花,央求手帕交剪短,虽然于理不合,但是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毕竟鬼王姬和孔雀两个人的情缘,既不是节点,也不那么重要。
那花园子里,孔雀悻悻然走了,留下鬼王姬一个人坐在假山旁,仰头望天,对着虚空说:“今昭啊,我知道如果你能找来,你就能看到。等你能看到我这段记忆的时候,估计你也见到甘沁了,是我拖赖甘沁让她把我和孔雀的缘分剪掉的。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我也忍不住要说一句,我的确是十分喜爱孔雀的,不然他也没法招惹上我,不过有的人就是那样,不是你喜欢就管用的,你可以放纵自己去喜欢,但真的在一起是做不到的。譬如阿姐,她和房东大人之间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也能猜到,那样出身的两个人若真的在一起,真的是忌讳。你想想当年阿姐没有入山之前,和姬晋那段儿,何等的风流肆意,既然对姬晋都能如此,她又怎么舍得折腾房东大人呢,说到底,还是不应该喜欢房东大人才对,可是喜欢了又没法子,只能自己心里苦。今昭我劝你,你也收收心,别跟我和阿姐学,喜欢不能在一起的人。实在狠不下心,我让甘沁帮你,一了百了。”
当年甘沁就是这么一剪子让孔雀后来哭都没地方哭的。
而今甘沁还是这么干的。
鬼王姬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她自己拿了那边金色的小剪子,咔嚓一声,把自己的初恋给剪碎了。
一贯懒得多废话的鬼王姬这次有感而发,却又是这样一番话语,让今昭想起来陈娇啊命运女神啊她们的那一句,总是心里烦闷。
其实原委么,今昭如今也能猜到几分了。
魔鬼魔鬼,虽然俩字儿总放在一起,可就跟华辉两人一样,两强一凑,总是犯了忌讳的。
陈清平的忌讳么……
恐怕就是什么一代二代的问题了吧。
今昭从这一段记忆里恍惚出来,转头问甘沁:“怎么叫醒鬼王姬啊。”
甘沁拍拍手:“这个我不管,我也不知道,桃夭只管让你们清平馆把她的尸首,哦不,尸身,哦不,肉身拿回去,至于怎么出来,我也没去过魔界,随便咯。”
今昭扶额,这个甘沁,和鬼王姬画风还真的是有点不同。
卫玠倒是淡定地问鬼使:“你们是有人能带个话,还是这宅子的电话还能用?捎话给静安寺陈公馆的辉腾。”
今昭纳闷,望向卫玠,这么大的事儿辉腾怎么可能做主,叫他来干啥?
卫玠莞尔,指了指鬼王姬:“你背?”
次回预告:
前方高能,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演习!
前方有糖!真的有糖!里面还有玻璃渣!
前方青黄!可能是糖,可能是虐,就看你怎么想了!
作者真的是很想大家都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但是清平馆这些人太能折腾了!臣妾控制不了啊![掩面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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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为了让我多打鸡血多产文!请各位不要大意地在贴子里热情讨论剧情和人物!作者君我泪流满面地等着你们![挥手绢
228 鲈肥菰脆调羹美,一梦千年忆还乡
“好么,一共这么两个半人,倒是睡倒了仨。”老宋撇着嘴把门带上,里面鬼王姬“栩栩如生”地睡着,瞧那深睡好酣的宁静,和前几天被他们丢到奉天去的青婀黄少,不差毫分。
说起了青婀黄少,卫玠倒是去摇了个电话给沈鲜衣问问情况,接电话的是辽哥儿阿宁,那爽朗性子,倒是一抬口便爆了大新闻,俩人醒了。沈鲜衣给买了票,大连港一路走海船到上海去,已经上路了,掐算时间,将有个一两天就到了。
便是卫玠,对此也十分无语:“阿宁,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早说。”
阿宁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定盘星出了点儿岔子,我给保着,一时就忘了。”
卫玠一听“定盘星”三个字,也没了二话,到底这三个字的分量,是毁天灭地级的,出事儿了岁时十二族全力救护,也是正常。
通过陈夙珩的关系查了查,青婀和黄少搭乘的那条船,应是今日下午就到,正巧回来收拾洗漱,便是晚饭。陈清平一时凑不够手多珍奇的食材,便干脆一早和老宋朱师傅三人去买菜,打算凑些沪上名菜,接风洗尘。譬如虾子乌参、八宝鸭、松鼠鱼、金银蹄、油爆虾、油焖笋、腌笃鲜、糖醋小排、咕老肉,甚至炒螺丝,又有几道诸如珍宝蟹、红酒小羊排、烤银鳕鱼、天妇罗拼盘、重扬物等泊来又稍微本土化的沪牌洋菜,更是拖赖陈家面子,搞来了松江四鳃鲈。这种从古至今都有江南第一鱼之称,轶闻传说无数的美味,就算是陈清平,也是头一次见到。
传说,嗯,按照朱师傅科普的典故,松江四鳃鲈本来是松江秀野桥下寻常鱼类,因为仙师吕洞宾手欠,给人家画了俩红圈圈点缀,后来这鱼就长跑偏了,这种咸水生淡水长的洄游型鱼类,按照李时珍的说法——补五脏,益筋骨,和肠胃,益肝肾,治水气,安胎补中,多食宜人——是贵族百姓都迷信的可以延年益寿的好食材。
朱师傅袖着手瞧着几条稀罕的鱼儿,冒了一句:“这可是演义里曹孟德爱吃的名物。”
陈清平正拿了一根筷子掏鱼肠,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应该去当地吃。”所谓当地,就是曹孟德的那时候。朱师傅听了这话一笑:“那要先请人修清平馆了。”旁边择莼菜的今昭一脸纳罕:“清平馆怎么修?”朱师傅笑笑:“清平馆到底是辉卿的法器,既然是法器,自然能修,只看有没有人会修。”
今昭想了想陈辉卿连个电脑都要去纽约的店里修,对他的维修技能绝望了。
大半天过去,食材也料理得妥当,只等青黄二人一下船便开始埋锅造饭。陈辉卿带着辉腾、陈夙蕙去接,分明是下午到,一过早上就出门了,陈夙蕙笑颜如花:“逛逛去。”
傍晚头上青婀炸弹一样撞进今昭怀里,咬着牙小声说:“我不在这会儿,你有什么新进展没?”
今昭眼圈一红:“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果然特么的是你啊。”
又时间两人收拾停当,摆开了席面,一流水的沪上名菜一道道端来,那松江四鳃鲈做了四吃:雪片玉脍、小舟过河、八宝锅子、莼鲈之思。
雪片玉脍,顾名思义,是生鱼片。是四吃里第一道摆上来的,铺在白瓷盘子里,薄如蝉翼,色如凝雪。众人都按照朱师傅的示范,先用淡茶漱口,就怕吃不到这个鲜味。鲜!果然是鲜!便是吃遍名物的清平馆众人和见多识广的陈家姐弟,也一入口便惊了。松江四鳃鲈本来便以肉甜而雪白,味纯而鲜甜得名。便是没有沾取任何汁料,也能觉得满口丰腴,嫩滑柔腻,不仅没有一丝鱼腥味儿,反而津甜回甘;
小舟过河,是咸汤汆鱼柳,取的是翼尾附近的鱼肉,稍微浆打成滑,汆入火腿煮出来的咸汤里,比之刚才的雪片玉脍,多了咸味儿,吃出了这鱼肉与咸汤混合后带出来的淳味;
八宝锅子,则是用鸡片、鸭片、鲜虾片、牛片、猪片、羊片、火腿片、菌片八种,与鱼片做了火锅,吃的时候先头八宝片子入水,一熟也不捞,单纯吃个汤头鲜味,再入鱼片,鱼片入水白弹,纯鲜本色染了诸般食材的味道,层层叠叠,那八宝的片汤在辅佐了鱼片后还可以拿来下龙须面,别人还好,黄少卿倒像是饿坏了,吃了三海碗;
莼鲈之思,则是去了鱼肠的鱼与莼菜做汤,莼菜本有千里之莼江南之味的美誉,与四鳃鲈这样的鲜味做汤,有种水风轻晚霞明的悠闲味道,仿佛一闭眼便是十里水乡,船篷荡荡。
“还真的别说,睡了这么些天,我以为舌头都僵了,没想到一下口就让四鳃鲈给叫醒了!”青婀吃的香甜,连咕老肉这样她平时的爱物都没顾上临幸。
黄少卿则更夸张,虽然他平素是办差忙碌,习武之人,已经够粗豪,但到底也是名门之子,不至于吃的太放浪形骸,可是今天他简直像是饿死鬼投胎,估计随便去城隍庙拉一个乞丐,也就是这种吃法吃相吃量。
今昭正在喝鱼汤,忍不住看着黄少卿也不嫌烫,把一碗汤都倒进嘴里。
忽然她眼前一晃,友朋高坐的席面,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雪山。
今昭目瞪口呆地站着,这是黄少卿的记忆?
连绵的雪山,荒芜的林场,里面有一种极其可怕的三眼怪物,无所不食,大约是这怪物的缘故,这连绵千里的林海雪原,竟然除了怪物之外,也就湖泽里能有点小鱼小虾米。
黄少卿坐在湖边,一边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啃着一条生鱼,那鱼还在微微抽搐,血沿着黄少卿的嘴角流出。他似乎是极担心被那三眼怪物袭击,恨不得把整条鱼直接吞进去;
忽而情景又变了,不再是雪山,而是荒凉冰原,蓝白色的视野里,黄少卿尝试着生火,却因为没有柴薪和环境太冷而失败,他只能拖着一只比北极熊还大的白毛怪熊,在漫漫冰原里行走,困了便依偎进白毛里睡觉,饿了便沿着上一顿啃出来的口子,继续茹毛饮血;
又是烈烈沙漠,黄少卿平时镇神杀鬼的一身功夫,在黄金色的沙漠起伏,只为了掘开一株看似旱死的植物根部可能贮藏的水,又或者为了一只沙蛇那身上的几两肉;
又是密密森林,有毛四脚的动物几乎没有,蜈蚣蜘蛛却大过人,然而蜘蛛的肉厚,似乎比起蜈蚣,更能得到黄少卿的偏爱;
又是海上,又是河边,又是沼泽,又是洞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今昭直觉有好多年了,黄少卿才找到了人迹,于是村庄里的农饭也吃过,小镇上的庙素也尝过,那风物与这边相类的世界,拥有奇异幻想的存在规则,今昭只看记忆的片段随着各色饮食闪过,从一城到一城,从一国到一国。黄少卿他在一城里做保镖,押镖护镖直到老镖主死去他的儿子当了镖主;他也在一国里成为将军,辅佐君王征战,扫平周边数个国家,一时一统;
他有至交好友,一同斗劫匪,战绿林,也有伯乐名君,并肩扫天下,统六国,更有痴心的女侠,高贵的公主,甚至神权之上之地的女巫,为了他宁可一生不嫁,纯心思慕。
城城国国,他经历无数,人人事事,他遇见许多,但每一个,都不能阻止他的脚步,每一个,都是为了更靠近一件事情:
离开。
离开六合。
今昭甚至能听见六合里的黄少卿心里那焦灼的嘶喊的声音:
离开,离开六合,带着她,离开六合。
万水千山,红尘万丈,一整个恢弘而玄妙,壮美而辽阔的世界都不能留住他的脚步,他永远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旅者。
他旅途的终点,只是,离开。
今昭闭上眼睛,想哭。
这段记忆,从头到尾,以她作为太岁的直觉估算,不少于,一千年。
黄少卿独自一人,在六合之中,为了离开,努力了一千年,最终成功,找到神山大巫。
神山大巫垂暮的声音问:“如许经年,你已是梦境之人,你在梦境经过的时间,是你在梵境所经历的一半,且是你在梵境经历的成年后那一半,两者其实并没有相差太多。你为何不留下?”
“我和人约好了,要一起离开。”黄少卿不假思索地回答,正如他不假思索地答应过。
神山大巫叹气,施法。
醒来。
醒来后两个人都是立刻起身,青婀看了看房间里的黄历和钟表,活动着身体:“哎呦!快一个月了!你这出来够慢的。”
黄少卿咧嘴笑:“是挺慢的。”
“你怎么了?”陈清平用食指敲了敲她的耳垂。
今昭一震,这才从那段令她荡气回肠的记忆之中醒来。
对面的青婀正在和玉卮蔓蓝讲她是如何在六合翡翠泽旁醒来恢复记忆,又是如何化作青鸟本体,沉睡在黄少卿体内,助他恢复法力——“天啊想想我已经快一个月都在睡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了。”青婀说完,又塞了一筷子的玉脍进嘴。
今昭转脸看着狼吞虎咽不发一言的黄少卿,开口:“青婀,吃完饭,你给我滚到我房间,我有事情和你说。”
大概是今昭从未如此严肃,简直是一脸肃杀,大家都吓了一跳。
太岁放下筷子,极其沉冷地重复,强调:“吃完饭立刻过来,不然从今往后,你不要指望我再理你。”
夜光潺潺,月色凝冼。
玉卮和蔓蓝都沉默站在花园子里,也不管那一院子的魑魅魍魉,然而大约是气氛太沉重,大约是仙家女儿们气质太超然,这一刻竟然没有什么脏东西敢近前。
“哭累了就睡了,还真是老样子。”蔓蓝叹了一口气。
玉卮也叹气,仰头,大抵是想起了孽镜童子那两千年道行:“然而知道归知道,还是不能勉强的。”
今昭表情肃穆,面容在月色下隐有一番历经风雨后的沉炼高华:“总要知道,若连知道都不知道,那便是极大的辜负了。”
三个姑娘家面面相觑,半晌,还是蔓蓝先开了口子,搓着手:“不行,我要助攻!”
玉卮也凑过头来:“你说青婀的生男恐惧症在黄少卿身上也没事,不凑CP太浪费了。赶紧的,想办法!”
今昭仰头,握拳:“青婀羞涩,黄少卿传统,干脆,生米煮熟饭。”
蔓蓝举手:“熟了以后,我负责通知黄夫人。”
玉卮竖拇指:“点赞,就这么办。”
朱师傅温文尔雅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算我一个。”
众女将一回头,男将们除了黄少卿也纷纷出现,利白萨振臂低呼:“颤抖吧!CP狗们!青黄CP应援团今儿成立了!”
玉卮转头问朱师傅:“男主角呢?”
酒吞童子闲闲弹着指甲:“我劝了点酒,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