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侃金瓶梅

  一百六十二

  周司令率本部兵马征讨梁山贼寇,节节胜利,贼首宋江率众投降,接受了招安,捷报传来,朝廷下旨褒奖,加封周司令节制整个济南军区,而征讨大军的各级将佐也都官升一级,陈敬济也跟着沾光得了一个军区参谋的闲职,月薪白米两石(人民币2000块),薪水虽然寒酸了点,但好歹也算部队的文职编制,隐形待遇还是不错的,周司令又嘱咐春梅拿点本金给陈敬济做点买卖,大小也算是男人的一番事业,陈敬济看中了临清码头的谢家酒楼,他和酒楼老板谢三哥商讨投资,出钱把酒楼盘了过来,翻新装修了一番,并雇用当年在临清一块儿做买卖的兄弟陆二郎和谢三哥一起管理酒楼,他又找回了当年家里的老伙计陈三来酒楼帮忙打理日常杂务

  经历了一番冷暖人生的漂泊和感悟之后,和当年那个只知道撒金成花,洒银成酒的甩手掌柜相比,陈敬济成熟了很多,曾经的那些各自流淌的江河开始汇聚成海,对人对事有了自己的体察,老丈人当年教他的那些生意经也开始慢慢有所体会,把合适的人用在合适的位置上,放开长线的同时也要勒住缰绳,酒楼的生意很不错,每个月都有差不多一千两银子(人民币50万)的进账,陈敬济每隔三五天就来酒楼中查账,然后在临河的房间中喝酒听曲,临窗而立,放眼而去的是大运河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商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没有改变的是大运河和流逝的时间,改变的在时间中沉浮的心境以及对人生的感悟

  《金瓶梅》当中的时间也在像大运河一样日夜流逝,转眼间,四年过去了,又是春光三月,花红柳绿,繁华的东京城金水门外,一顶轿子缓缓落下,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在老家仆的搀扶下慢慢走下轿子,他看着眼前恢弘的金水城门楼,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耀眼,让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良久之后,他转过头去,在老家仆的搀扶下坐回了轿子,再也没有回头,靖康元年,北宋帝国的倒数第二个年头,西门庆的干爷爷,权倾天下的蔡京,被弹劾下野,《金瓶梅》当中所描述的各级各层,大大小小的各种“西门庆”当中最上面的这位“西门庆”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的视野

  蔡京和西门庆这一对爷孙俩,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非常相似的,西门庆是一位工商管理的天才,而蔡京也同样是一位经济管理的奇才,西门庆所采取的股份分红制是他做生意当中的一项重要创举,而蔡京主持的盐茶专卖改革同样也是中国经济史当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盐茶专卖制度将盐茶生产,销售以及分配的每个环节都包租给商人来完成,然后商人和国家进行七三开的利益分成,此举不但大大刺激了商人的积极性,也免除了商品流通各个环节当中大量冗余因素的干扰,由市场自主调节商品的流通,而我们前面提到的蔡京分配给西门庆的两淮官盐专卖特权便是这番改革当中的一环,而专卖制度直到今天依然在使用,这是蔡京留给中国经济改革史的财富

  在用人方面,西门庆可以说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是合适的人选,不管是阿猫阿狗,他都大胆使用,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蔡京也同样如此,所谓“宰辅之才”,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会用人,关于蔡京的老师王安石有一个很有名的轶事:有一次王安石的仆人们私下聊天,有一个仆人说王安石最喜欢吃的是獐子肉,王夫人听说了很奇怪,就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仆人说他观察过,每次王安石吃饭只夹獐子肉,王夫人便让厨房的人下次上菜时把獐子肉换一个地方,结果王安石就只夹换了獐子肉的那盘菜,原来他只是吃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这个轶事呢当然是王安石高风亮节的体现,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尽管他有卓越的经济才能,但却主持不了经济改革,因为他头脑太死板,没有变通,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就是,同样是改革派,保守派的代表司马光天天给王安石唱反调,穿小鞋,但对蔡京却是青眼有加,每每赞赏,这就是做人方面的个人魅力不同了,王安石只会用自己欣赏的人,而蔡京用的是真正合适的人

  被保守派和改革派双方都誉为“国之栋才”的蔡京通过大刀阔斧而又不失庖丁解牛般细腻的改革方案做到了他老师没有做到的事情,将北宋帝国推向了繁华的巅峰,但是就如同西门庆是蔡京手下的一枚棋子,而蔡京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的一枚棋子,他们两人同样都是身处一个大时代,身不由己,王夫之曾经嘲讽蔡京是个谄媚讨好的弄臣,但这恰恰就是蔡京能够顺利得梳理协调各种来自上面的阻力,从而将老师被中断的改革重新进行下去的最关键的原因:他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妥协,和西门庆对蔡京做的妥协一样,蔡京必须要把改革的全部成果如数上交给他上面的那一拨人,这就是中央集权社会经济改革的必然宿命,于是一个最令人担忧的局面产生了:在经济极度繁荣的大局下,人民的绝对生活水平在提高,但相对的贫富差距却在越拉越大,司马光对于改革最忧心忡忡的那一点出现了:“与民争利”,对于老百姓来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民怨开始越积越深,尽管蔡京主持了新一轮的社会福利和社会救济制度改革,为独居老人孤儿残疾人以及盲流人员提供免费的衣食住行以及医疗扶助,福利和救济力度之大甚至超过了后面的明清两个大朝,但依然还是杯水车薪,无法再缓和日趋尖锐的社会对立情绪

  靖康元年,作为平息民怨的牺牲品,蔡京被他谄媚的对象抛弃,独自承担整个时代的积怨,然后就是例行公事的政治清洗,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他被勒令离开东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身后背负的则是千古骂名,一年以后,北宋帝国覆灭,天下对立分为南北,他亲手将这个帝国推向了顶峰,然后又和这个帝国一起重重地摔了下来,这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时代的悲哀,这位当年“不惜生死”追随老师进行改革,立志澄清天下的年轻人,如今已半身入土,酸甜苦辣,其中艰辛,又有几人能够体察几人能够体味,在离开东京前,蔡京留下了他最后的诗篇:
  “日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新愁,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

  是非功过化作蝴蝶,不如离去,不如醉去吧,《金瓶梅》在送别这位“不如离去,不如醉去”的干爷爷的同时,也在为我们编织分崩离析前回光返照的那最后一场“昨梦”,把梦中最甜美的那一丝感觉重新和我们一起分享,不管那丝感觉我们是否早已忘记
  一百六十三

  东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政治变局,不过对于千里之外的临清来说,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这天陈敬济正在酒楼中视察,突然发现有四五个搬家公司的人在往酒楼中的一处空屋里搬运行李,陈敬济吃了一惊,连忙叫来了谢经理,责问他为什么不事先请示就擅自安排陌生人搬进来,陈敬济正在发脾气,一位容貌秀丽的小妇人走了上来,对着陈敬济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
  “官人息怒,这件事和谢三哥无关,都是我不好,没来得及先向您请示,还望您恕罪,我们就暂时住进来三五天,找到了新房以后马上就搬走,房租我们都会照付”
  陈敬济本来正在气头上,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标致的小妇人,和她四目一对,不禁呆了,看着好生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就好像前世的旧相识一般,这时小妇人身后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向陈敬济行礼说道:
  “这位官人,您是不是西门老爷家的陈姑爷啊?”
  陈敬济又吃了一惊,连忙问那位中年妇人怎么会认得他,那位中年妇人自我介绍道:
  “不瞒陈姑爷,我就是韩道国的内人王六儿,这位是我的女儿韩爱姐”

  原来蔡京倒台之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韩道国王六儿夫妇只好带着爱姐从东京逃回了清河县,但想不到留在清河县的房产已经都被韩二卖掉了,韩二也不知流落到何方,于是一家三口又一路漂泊来到了临清,过了一会儿,韩道国也进来给陈敬济行礼,虽然过往不多,但也算是故人重逢,陈敬济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热情地招呼伙计过来帮忙搬运行李,让他们在酒楼住下了,过了三天,韩道国来请陈敬济去吃茶,一是回礼,二是答谢,大家围桌而坐,喝茶聊天叙旧,陈敬济不时得偷瞟爱姐,爱姐也是对着陈敬济频频地暗送秋波,两人彼此心中都有意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很知趣的先离开了,房中只剩下陈敬济和爱姐两人

  韩道国和王六儿的惯用把戏我们早已非常清楚了,夫妻两人几乎把拉皮条拉成了第二职业,而这次两人从东京一路逃难到临清也自然是逃一路,拉一路,爱姐年少貌美,天资不能浪费,自然也跟着老妈一路做私妓生意,这一次韩道国夫妇当然是想利用女儿的姿色在他们目前的房东,陈敬济身上再故伎重施一番,爱姐跟着老妈一路接客,风情月调已练得轻车熟路,很快就施展本事来挑逗陈敬济,陈敬济本来自从见面以后就对爱姐心存念想,女有情男有意,两人很快就翻滚到了一起,完事儿以后,爱姐开口向陈敬济借钱,说是一路逃难,盘缠吃紧,这明显是委婉的说法,不过是变相地在向陈敬济讨要服务费,陈敬济也很爽快,当即付钱

  目前看来,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这都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萍水相逢,妓女与嫖客在体温和银子之间各取所需,接下来,两人一块儿吃饭,开始天南海北的聊天,如果说刚开始韩道国请陈敬济过来聊天,大家各自心怀鬼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基本也没把心思真放到聊天上,现在事儿办完了,火也泻了,算是能坐下来说说话了,他们聊了很多,两人居然是同年同月而生,真是有缘啊,接着他们又聊起了诗词,聊起了书画,聊到兴头上两人打起了拍子唱起了曲子,真是开心啊,唱完的那一瞬间,陈敬济心中突然像被电流劈了一下,他突然发现了,他和爱姐刚见面时那种既陌生又熟悉,似乎在哪里过面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了,他发现:爱姐很像金莲

  陈敬济从一个富家公子哥沦为乞丐,又从一个乞丐再次咸鱼翻身,有了自己的一点事业,人生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一切不真实的东西会变得更飘渺,但一切真实的东西却会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实实切切,他的生命里有过一个女人,在惊艳了时光之后永远地离他而去,而在经过恍若隔世的漫长漂泊之后,这个曾经惊艳时光的人重新走了回来,一切宛如梦境,陈敬济激动的难以自持

  第二天陈敬济回到家,葛小姐大发脾气,责怪他无端彻夜不归,当即关了陈敬济的禁闭,韩道国见陈敬济好几天没有再过来,又开始招揽新的生意,他为爱姐拉来了一位湖州来的做棉丝生意的何老板,可是这一次爱姐却不愿意再接客了,坚决不见面,韩道国急得几乎要跳脚,女儿不给面子,当妈的亲自救场,王六儿天生妩媚,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是风韵犹存,特别是一双星眼,目光如醉,看得何老板心花怒放,当即拍板,韩道国绿头乌龟一向当得淡定,亲自把他们送进房间,然后自己去外面找地方歇了,爱姐不愿意再接客,自然是因为内心起了波澜,很显然,经过那一天的相处之后,她已经倾心于陈敬济

  说起来爱姐在东京太师府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眼界不可谓不高,怎么偏偏就看上陈敬济了呢?或者我们换一个提问方式,陈敬济的女人缘为什么总是这么好?其实啊,与其说是他的运气好,不如说是性情使然,我们简单的回顾一下就明白了:陈敬济当年流落街头,得到故人资助,拿到钱以后他很主动的就拿出来买了酒肉和自己的叫花子朋友们一起分享;当年被迫去做道士,卖身换了点钱,转过头就拿去接济一个过去欺骗过他的妓女,不管他是富家公子,还是街头乞丐,不管身边是一堆混吃骗喝的混混,还是一堆喳喳呼呼的叫花子,他都倾心相交,你可以说他傻,但这恰恰就是一种际遇和境界,民间有一句俗话,叫做“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但是到底是谁让戏子无义,让婊子无情的?柳永在襄阳去世的时候,身无分文,襄阳的妓女合伙凑了钱买了棺材和墓地帮柳永办丧事,袁克文在天津去世的时候,穷困潦倒,但天津卫上千的妓女来为袁公子送葬,为什么这些“无情无义”的婊子偏偏就对柳永和袁克文有情有义?这个世界上的道理其实很简单,观众对戏子有义,戏子就对观众有义,嫖客对婊子有情,婊子就对嫖客有情,所以我们看到那么多的女人都喜欢陈敬济,一点儿都不奇怪,上帝给每个人的运气都是均等的,但都不是免费的,你想要运气,不是耍耍嘴皮子就齐了,你得拿出你的真心来换
  一百六十四

  爱姐心里想着陈敬济,见他好些天也没有再来酒楼,更加挂念,便准备了一些酒菜点心,装了一个礼盒派伙计送到陈敬济家去,伙计到了周府,将东西交给陈敬济,陈敬济打开看了,里面还有一封爱姐亲笔的情书,表达相思之情:
  “贱妾韩爱姐谨拜情郎陈大官人:自从那日分别,思慕之心不减,妾每日倚门凝望,不见君降临,妾独守空账,坐卧烦闷,只盼能相伴情郎左右,想来,君在家中有娇妻美眷,又怎会动情于妾,犹如吐去之果核,妾准备了数味茶酥,少表诚意,万望笑纳,心中万分情意不知从何说起,有锦绣香囊一个,青丝一缕,聊表寸心,贱妾韩爱姐再拜”
  陈敬济拿出香囊一看,里面放着一缕爱姐的头发,香囊上还有“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八个字

  爱姐是个百面玲珑的女孩儿,琴棋书画样样拿手,这封情书先从相思无从寄说起,各种思念之情高低起伏,绵绵不绝,然后话锋一转,思念之情转为一句撒娇怨念“犹如吐去之果核”,平地异峰起,妙不可言,然后傲娇之意再次一转,转为浓蜜爱意,最后寄上的香囊和头发,算是在向陈敬济表白了,全书通篇读来,情意真切,堪称辞令妙品,大家以后如果要写情书,可以多加参考

  陈敬济将香囊放入袖中,贴身收藏,当即在书房里写了回书,然后又封了五两银子(人民币2500)作为回礼,连带着让伙计带回酒楼给爱姐,回书里写道:
  “爱弟敬济顿首回覆爱卿韩五姐(爱姐小名五姐):承蒙佳人垂顾,不胜感激,只在两三日之间,必当拜会,特备白金五两,手帕一方,聊表敬意,敬济再拜”
  爱姐将那方手帕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情诗: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和爱姐那封饱含相思情意的情书相比,陈敬济的这封回书有点不咸不淡,不过欲扬先抑,略显平淡的回书之后是一首热情洋溢的情诗,尤其是第二句“洒翰挥毫墨迹新”,一句话道尽千言万语,如果拿《荷马史诗》来类比《金瓶梅》的话,那么前面的八十回就是《伊利亚特》,后面的二十回就是《奥德赛》,和陈敬济的长途旅行一样,《金瓶梅》的故事到了这里,也已经快要走到终点了,在经历了漫长的人性炼狱之后,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洒翰挥毫的墨迹开始浮现出新的色彩,也就是《奥德赛》当中的那个重要的主题:回归

  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爱情基本都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互有好感,然后开始互通情书,感情加深,然后开始互送礼物,到了要挑明的时候了,互相表白,确立关系,然后上床;但是陈敬济和爱姐的爱情过程却完全反了过来:他们先上床,然后互赠礼物,最后才开始互通情书,他们的感情是从身体开始的,但感情真正加深和升华的过程却是通过书信和交谈来完成的,也就是说这个过程从身体开始但最终又超越了身体

  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历经了各种艰险,诸如独眼巨人,食人部落,但是这些还并不是最大的考验,十年的漂泊当中,有长达七年的时间,奥德修斯是花在了奥吉吉亚岛上,和女神卡丽普索住在一起,卡丽普索青春永驻,美艳不可方物,奥德修斯也承认,自己的妻子不管是相貌还是身材都远远不如卡丽普索,更有诱惑力的是如果两人结婚,卡丽普索可以让奥德修斯获得永恒的生命,应该说,这已经达到了女人可以给予男人的极限,也正因如此,面对这样几乎无懈可击的诱惑,奥德修斯也很难说他没有犹豫过,所以他逗留了长达七年,但是最终,奥德修斯还是要选择回去寻找妻子,因为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条件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缺陷:永远明媚可人的脸,仙境般的生活,永恒的生命,这些全部都只是和身体有关的,奥德修斯的妻子只是个凡人,她会一天天地衰老,一天天地枯萎,但是她所给予奥德修斯的是内心的宁静和快乐,爱情是离不开身体的,但最终又一定是超越身体的,如果不能快乐,永恒的生命就变成了永恒的折磨,所以奥德修斯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卡丽普索,回去寻找妻子,“你很好,那么的完美,但是不是我需要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从这块母本开始,奥斯汀的伊丽莎白,易卜生的娜拉,萧伯纳的薇薇,都是顺着这条线一路连下来的

  “五百年前的冤家,再次撞到一处”,这是《金瓶梅》的作者为这段与众不同的爱情所标注的注脚,不太吸引眼球但是却透出一份别样而真挚的浪漫,顺着这条线,从这块母本开始,五百年后,我们有了另外一对冤家:贾宝玉和林黛玉
  一百六十五

  陈敬济之死

  王六儿干私妓买卖,偷税漏税的事儿工商局查不着,但是在别人的地皮上混饭吃却不先拜码头,这就不守规矩了,临清夜场的地头蛇,坐地虎刘二很快就嗅到了味道,便来谢家酒楼找王六儿算账,他乘着酒兴对着王六儿大打出手,店里的不少桌椅板凳也都砸的稀巴烂,陆经理和谢主管陪着笑脸百般劝说,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刘二这才扬长而去,两人不敢隐瞒,都来向陈敬济汇报,当年陈敬济在临清码头混道士的时候就曾被刘二好一顿修理,如今冤家路窄,又被这太岁给砸了场子,陈敬济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准备动手收拾刘二

  刘二是张胜的小舅子,张胜是周司令的警卫员,刘二能在临清夜场横行霸道无非也就是仗着大舅哥给他当后台,而陈敬济现在的身份是周司令的小舅子,按道理讲嘛,陈敬济如果要收拾刘二,其实只需要给张胜打个招呼就行了,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春梅的面子,张胜也一定会亲手押着刘二来给陈敬济负荆请罪,再者说了,刘二不知道王六儿和陈敬济的关系,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在太岁头上动土,常言道是“不打不相识”,只要关系挑明了,那以后刘二绝对是忠心不二,亲自派人来给王六儿母女护场子,应该说,这是一个三方的面子都能过得去的解决方案,可是,陈敬济却并不打算这么干,他胃口实在太大,想连带着把张胜一块儿给处理掉

  张胜当年是西门庆手下的打手,后来又经西门庆出面推荐给周司令,所以对于陈敬济和春梅的底细自然是一清二楚,陈敬济想顺带着做掉张胜,一来呢,有那么点杀人灭口的意思,二来呢,陈敬济不想把自己和爱姐的关系给暴露出来,否则风声传到葛小姐耳朵里,家中河东狮吼,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除掉张胜那么刘二也没了后台,一起都做干净了,也不会有闲话传出去了,小算盘拨弄好了以后,于是陈敬济开始派人查找张胜的小辫子,终于收集到了不少罪证,原来雪娥被春梅卖掉之后,是张胜又在暗中包养她,张胜打着周司令的名号让刘二四处霸市放债,败坏司令名声,陈敬济把这些都暗暗记在心里

  正好,赶上金兵在边境滋扰,朝廷传令周司令从济南调兵去山东首府东昌驻扎布防,周司令动身前准备先从济南回家一趟,陈敬济打听到消息,便赶紧来找春梅商量,想趁着周司令回家的机会,让春梅出面列数张胜的罪状,劝说周司令结果了张胜,两人在书房里一边偷情一边商议,春梅禁不住陈敬济百般怂恿,便一口答应了,但他们俩万没想到,隔墙有耳,正好赶上张胜在巡房,从书房窗外听到了两人偷情的笑声,把他们准备算计自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俗话说“困兽犹斗,狗急跳墙”,更何况是张胜这样从街头打手混上来的人,胆大手黑,那是能豁得出去的,既然你们要算计我,横竖是个死,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先下手为强,张胜赶紧跑到值班房,拿了一柄钢刀,在磨刀石上磨了两磨,转过身直奔书房来要杀陈敬济和春梅,也是命数合当,正好周小公子突然害急病,丫环匆匆忙忙地赶到书房通报,春梅赶紧穿好衣服去查看儿子的病情,春梅前脚跟才离开,张胜后脚跟就赶到了书房,陈敬济见了张胜大吃一惊,张胜也是提刀指着陈敬济怒骂道: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贼,为何要串通那淫妇来害我!且吃我一刀!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骂完后,张胜一把揪住陈敬济,一刀穿腹而过,鲜血溅的满地都是,张胜再补上一刀,把陈敬济的头给割了下来,触目惊心的鲜血外是另一层黑色幽默,陈敬济这辈子但凡是算计他人的阴谋诡计没有一件能干成的,而报应却总是来的特别即时,只不过前几次是倾家荡产,流落街头,而这一次是把命给赔进去,

  作为《金瓶梅》的二号男主角,陈敬济登场时还不到十四岁,而他离场时的年纪又恰好是西门庆登场时的年纪:二十七岁,从某种意义上讲,陈敬济这个角色是对于西门庆的另一种补充,也可以说,西门庆身上的某些东西在陈敬济身上又得到了另一种加深和渲染,当一个人处在欲望赤裸裸地暴露的环境中成长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一方面看到陈敬济极端的自私和无耻:当受到欲望的驱使的时候可以全然无所顾忌,完全抛弃任何底线,所以我们看到他干了很多令人发指的龌龊之事,但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他极端的真挚和单纯:在真情流露的时候也同样是全然无所顾忌,完全不在乎任何准则,所以他也收获了非常让我们感动的一次爱情,人性当中很多极端的东西:所谓“好”的也好,所谓“坏”的也罢,都揉捏混杂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所以陈敬济这个角色充满了强烈的寓言色彩

  阿城评价张爱玲时说:
  “信了人性恶,回头一步一步是光明”
  蒋勋在《孤独六讲》中说:
  “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原因,因为他不懂得悲悯”
  和张爱玲一样,所有最伟大的文学家,莎士比亚,歌德,但丁,等等,都是从人性恶这个起点开始的,但是最后回到的终点都是悲悯,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像莎士比亚那样,如此深刻有力地洞悉人性当中最黑暗的那一面,但是莎翁在他最黑暗的悲剧《麦克白》的最后说:
  “Your cause of sorrow MUST not be measured by its worth, for then it will have no end”
  (不要用苦痛本身来衡量苦痛的根源,因为苦痛永远不会结束)
  我认为这是对于人性恶的认识最为深刻的一句话:在认识人性的时候要明白人性黑暗的那一面是永远存在的,所以我们每一个人的人性其实都像陈敬济一样,是非常复杂的存在,但是,莎翁在经历了漫长的人性炼狱之后告诉我们最关键的一点:人性黑暗和人性黑暗的根源是两回事,只有当你悟出了这一点,才能跳出那个永恒的死结,真正重新认识人性,就像阿城说的,看到一步步的光明,这种光明也就是陈敬济这则寓言最大的价值
  一百六十六

  春梅爱姐之死一

  张胜杀死了陈敬济,又直奔后厅而来,准备再杀了春梅,正好另一位警卫员李安赶到,一番交手制服了张胜,春梅听说陈敬济被杀了,跑到书房,见着陈敬济的尸首禁不住放声大哭,葛小姐闻讯赶来,也是哭得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才被春梅救醒,几天后周司令回到了临清,惊闻噩耗也是勃然大怒,当即喝令军汉,就在前厅一百乱棍将张胜当场打死,然后又立刻派人捉拿了刘二,也是一百棍子,当厅杖毙,被张胜暗中包养的雪娥听说张胜和刘二都被打死,担心自己也会被春梅抓去泄愤,万分恐惧,就在房中上吊自缢而死

  陈敬济下葬后的第三天,春梅和葛小姐带着祭品来为陈敬济烧纸暖墓,在墓前她们看到了一位年轻的小妇人,穿着孝服,哭得不省人事,旁边一对中年夫妇直搀扶着她,他们看到了春梅,连忙上来行礼,原来正是王六儿和韩道国,那位小妇人就是爱姐,爱姐听说了陈敬济的死讯,也是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在墓前为陈敬济烧纸,过了好一会儿,爱姐苏醒过来,对着春梅和葛小姐恭敬地磕了四个头,并为她们讲述了自己和陈敬济的爱情故事,空口无凭,讲完后她拿出了陈敬济留给她的定情信物:那方写了情诗的手帕,葛小姐也想起来了,爱姐给陈敬济的定情信物,那个装着头发的香囊,陈敬济一直带在身上

  爱姐表示,虽然没有明媒正娶,虽然没有任何实在的名份,但自己已经是陈敬济的妻子,自己愿意留下来为陈敬济守孝,葛小姐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憋着说不出话来,春梅连忙上来打圆场,劝爱姐不要冲动,不要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不值,但爱姐非常坚定,表示终生愿为陈敬济守节,誓不再许配他人,王六儿和韩道国见女儿如此决绝,苦劝不住,也是大哭一场,和爱姐挥泪告别

  祭拜之后,爱姐跟随春梅和葛小姐回家为陈敬济守节,王六儿和韩道国回到谢家酒楼,何老板表示自己正要回湖州,愿意带他们夫妇一同回去,照顾他们生活,韩道国和王六儿想想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便收拾好了行李跟随何老板一起回湖州去了,爱姐和葛小姐两个年轻寡妇,日子处久了倒也相处得非常和睦,两人以姐妹相称,日渐亲热,而春梅在失去了陈敬济之后,也更加“无人为伍”,周司令又忙于战事,常年在外,春梅便勾搭上了老管家周忠的小儿子,年仅十九岁的周义,小义子眉清目秀,又会点文艺,算是有点陈敬济的影子,春梅朝朝暮暮便和这小情人厮混

  《金瓶梅》在前面九十九回的篇幅通过各个细节为我们展示的社会矛盾在积重难返之后,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通过表象体现出来就是时局开始斗转直下:金兵灭掉了辽国,兵锋所向,直逼大宋帝国的心脏东京,朝廷星夜调集各地部队火速进兵增援,周司令率领山东大军保驾勤王,在高阳关和金兵血战,宋兵大败,周司令也战死于阵前,周司令死后,春梅患上了骨痨病:精神开始日趋涣散,食欲也不振,身体日渐消瘦,但情欲却愈加旺盛,岂料一天正和周义在床上交欢,口鼻中直冒凉气,身子一歪就死在了周义身上,周家二爷周宣派人抓住了周义,为了避免家丑外扬,便将周义直接在前厅乱棍打死

  靖康二年十一月,金兵狂飙猛进,像潮水一样得涌入了东京城,王朝终结,世界倾覆,巨大的动乱随之而来:“兵戈遍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民间夫逃妻散,父子不相顾”,《金瓶梅》在前面九十九回当中琳琅满目的繁华和奢靡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创痍和萧瑟,世界已经毁灭了,大家都开始纷纷各自逃命,葛小姐被葛家接回了娘家避难,周家也关了家门离去,只留下爱姐一人,爱姐无依无靠,只好收拾了行李,抱着自己的月琴,一路唱着小曲去湖州寻找父母,千辛万苦,赶到了徐州地面,天色已晚,她投宿在了一位老婆婆家中,过了一会儿,有一位河工来老婆婆家吃饭,真是机缘巧合,正是韩二叔,他自从卖了韩道国的房产后一直在徐州当河工谋生,居然在这里又遇到了爱姐,叔侄二人久别重逢,抱头痛哭,韩二带着爱姐来到了湖州,找到了韩道国和王六儿,没想到这个时候何老板也已经死了,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女儿,又过了一年,韩道国也病死了,韩二便和王六儿结为了夫妻,收养了小何姑娘,三个本来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这样聚到了一起,成为了真正的亲人,种田养稻,开始了新的生活

  猿人到智人的演化过程长达数百万年之久,其间出现了成百上千的不同的族群,在这个漫长的演化过程中,有一支族群在进化的过程中进化出了同情心,他们更加倾向于帮助自己的同类,因而在残酷的生存竞争当中拥有了最大的竞争优势,在经历了数不清的灾难和巨变的考验之后,其他的族群都慢慢被淘汰了,只有这支拥有同情心的族群最后挺了过来,并发展壮大,这就是我们的祖先:人类,我们都是人类的后代

  同情心的获得是生物进化的奇迹,因为这和基因的自私性形成了天然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大自然在创造同情心的时候进行了一个非常精妙的制度性设计:神经调控,在我们的大脑内有一个部位叫做岛叶,这个部位是负责所有成瘾性行为的,比如酒精,大麻,赌博,等等,当岛叶接收到瘾性刺激的时候,就会有神经信号传递,让大脑分泌出多巴胺,一种通过放松神经让我们感到快乐和愉悦的物质,而同情心的获得,就是把“帮助别人”这个机制写入了岛叶,当我们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大脑会分泌出大量的多巴胺,让我们产生非常愉悦的感觉,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我们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从基因的自私性来说明明是自己吃亏,但我们依然会感觉愉快,这是大脑在对我们进行精神层面的补偿和奖励,所以今天当你看到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反应一定会是上前帮助,如果你有这样的反应,不要觉得是自己傻,恭喜你,这是你身上一个先祖留下的“成瘾性印记”在发挥作用

  尽管同情心的获得是一个非常精妙的神经调控设计,但是在和基因的自私性的对抗上,依然还是显得微不足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第二反应就是进行权衡利弊,然后放弃帮助的念头,但就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就已经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了,因为微和无是本质的区别,只要有微,就能积少成多,创造奇迹,我们的祖先在和自然漫长的搏斗中留给了我们两件武器:一口宝剑,想象力,一面盾牌,同情心,剑分双刃,所以我们通过想象力让我们的文明一次又一次的飞跃,但文明不断飞跃的同时也不断的把基因的自私性推到一个又一个的高峰,让欲望不断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然后,文明崩溃,世界毁灭,但是盾牌永远独当一面,尽管同情心微不足道,但这是我们的底线,是我们的精神原点,所以世界一次一次的毁灭,而我们每一次都重新挺了过来,在旧世界毁灭之后又能重建新的世界,因为我们的大脑深处一直藏着这面坚实的盾牌

  二捣鬼韩二叔是一个标准的三好先生: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好色贪杯,他是一个典型的金瓶梅式的人物,但是《金瓶梅》的作者却把旧世界毁灭,新世界重建这个非常关键的起点放到了韩二叔身上,《金瓶梅》是一部通篇黑暗的小说,巨大的绝望情绪笼罩着全书,但是《金瓶梅》的作者却在巨大的绝望中为我们隐藏了巨大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就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只有当我们经历了彻头彻尾的黑暗之后我们才能够真正领悟到我们精神的原点,看到我们的先祖留给我们的这面盾牌,韩二叔只是一个普通人,但他干了一件太不普通的事:重建新世界,而这种对于人类精神原点的信心就是《金瓶梅》的作者留给我们的希望: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韩二叔,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先祖的印记
  一百六十七

  春梅爱姐之死二

  春梅的骨痨病是一种典型的神经系统失调性疾病,这种疾病不涉及器官病变,也不涉及组织异化,只和神经调节有关,大自然在为我们创造同情心而发展出的神经调控机制中,除了在岛叶中写入“帮助他人成瘾”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环就是控制多巴胺的产生量:多巴胺会在产生之后迅速的消逝,而在多巴胺减少到一定的量之后,神经系统就会开始失调:例如肌肉开始失控,精神注意力开始下降,情绪开始急躁,所有的这些失调都是一个目的:大脑在委婉得提醒你,你需要去帮助别人了,你需要去和别人沟通了,当你去帮助别人之后,当你去和别人沟通之后,你就会重新获得多巴胺,重新获得愉悦,然后所有的这些失调都会立刻消失

  尽管大自然的这个设计非常精妙,但这个机制也就是我们各种神经性疾病的根源,随着文明的不断发展,不断分割的空间造成了人群大面积的心灵隔离和心灵孤独,产生包括抑郁症在内的诸多精神疾病,基本都是基于这个原点:多巴胺分泌严重受阻,事实上,在做心理理疗的时候,有一个非常简单但却是很有效的小办法,理疗师会和病人尽可能多的聊天,然后找一个机会对病人说:
  “你能帮我去倒一杯热水吗?”
  当病人倒回一杯热水之后,理疗师会不断的鼓励夸奖病人:
  “你看,你本来是多么热心的一个人,愿意帮助别人”
  这种行为导向就是在帮病人重新获得多巴胺,而人类社会当中最普遍使用的镇定剂:香烟,酒精,咖啡,都是作为“同情心”的替代品在帮助神经系统重新获得多巴胺,而我们大量使用的各种药物,包括已经成为毒品的可卡因,海洛因等,当初都是作为神经理疗的药物在作为“同情心”的替代品在使用,我们人类社会最普遍的道德价值,最普遍的宗教理念,也全部都是基于“同情心”这个我们人类的精神原点,所以今天,当你看到一个在酒吧独自借酒浇愁的公司职员,在赌场看到一个双眼通红的小公务员,在剧间休息时的后台看到一个吞云吐雾的话剧演员,在教堂看到一位潜心祷告的信徒,他们其实都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在那一瞬间,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原点:同情心,不管是直接使用还是在使用替代品,总之,他们都需要通过这个原点重新获得多巴胺,获得多巴胺之后才能在神经失调之后重新获得心灵平静

  春梅是一位非常强悍的女孩儿,但再强的人也强不过命,事实上,在春梅重游旧日花园那一段,我们就已经看出来了,春梅的内心已经开始出现波动了,她开始有意识无意识的在向月娘重新靠近,或者说,她在有意识无意识的向着曾经的那段生活靠近,春梅在嫁入周家之后生活不可谓不华贵,周司令做到一方兵马统帅,也算是封疆大吏,春梅作为地方一镇夫人,养尊处优,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珠翠,出入都是前呼后拥,比起她做丫环的时候可谓天壤之别,可是心境已然两样,再也感受不到从前的快乐了,春梅是一个骄傲到近乎傲慢的人,她自视太高,真正让她服气,真正让她折服的其实就只有金莲,所以那段青春的岁月对于春梅来说是很充实的,也正因如此,春梅在离开西门家之后一直处在一种“无人为伍”的状态,她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能让她欣赏,能让她坐下来倾心交谈的人,陈敬济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点,但是在陈敬济死后,这一点唯一的快乐也逝去了,她宁愿自己收起羽毛然后一步一步的枯萎,也不愿意放下架子,像瓶儿和玉楼那样平易近人地和下人聊聊家常,像陈敬济那样和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打成一片,如果她愿意这么做,一切本来都可以不同,但是所有的这些都不可能再假设了,都是性情使然

  湖州的不少富家子弟眼见爱姐容貌标志,又聪明伶俐,都纷纷上门来提亲,但爱姐一一拒绝,她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出家为尼,终身守节,最后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无疾而终

  韩爱姐是《金瓶梅》所有女性角色当中最后一个出场的,尽管她出场的篇幅只有短短的三回,但可以说是平地异峰,惊鸿一瞥,她这个形象放在《金瓶梅》所描写的时代里面显得有点超前,当然了,这主要是个人际遇的原因,超前的气质来源于超前的个人际遇,事实上,春梅和爱姐这两个略显超前的女孩儿合在一起就已经有了薇薇的影子,薇薇代表的是一种全新的女性形象:经济平等,智力平等,阅历平等,社交平台平等,所以能够真正的把自己和男性放到同样平等的高度上,所以可以完全听从自己的心声来对自己对男人做决定,既不会过度激进,把女权变成另一种男权,也不会过度谄媚,完全丢失掉自己的底线,因为薇薇有这个底气,不管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从这一点来说,爱姐比春梅更纯粹一点,所以爱姐在选择要为爱情守节的时候她不会像春梅那样依然要担心“值不值”的问题,她并不在乎这点,因为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在男人那里失去什么一样

  爱姐最后的选择充满了传承的意义:她亲身经历了旧世界的毁灭以及新世界的重建,然后她选择了终身悼念那个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旧世界,所以在新旧两个世界里她都是一个不太被理解的疯子,但是在毁灭和重建当中最本源的东西被传承了下来,本源无所谓落伍或者超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爱姐就是那个本源,所以我给了爱姐一个《金瓶梅》所有人物形象当中最高的评价:她是旧世界的灵魂,又是新世界的先知
  一百六十八

  开始的开始,最后的最后,从终点开始,从起点结束,《金瓶梅》的最后一个故事,毫无疑问,是留给月娘的:
  金兵攻陷东京之后,马不停蹄,直扑山东,准备攻打山东首府东昌,月娘见家家户户都纷纷逃散,便锁了家门,跟着吴二舅(那时吴大舅已经死了),带上玳安,小玉,以及十五岁的孝哥启程去济南,原来,济南的云理守是当年西门庆的结义兄弟之一,孝哥出生的时候,云理守贪图西门庆的家财,就让自己的女儿和孝哥订了娃娃亲,月娘一方面是去济南躲避兵祸,一方面就是让孝哥和云小姐完婚

  月娘一行人刚走出县郊外,突然一位手持禅杖的和尚走了过来,对着月娘高声叫道:
  “这位吴姓娘子到哪里去?还我徒弟来!”
  原来这位和尚正是十五年前,在泰山救了月娘一命的普静禅师,普静禅师当时曾要月娘许诺,十五年后收孝哥作徒弟,月娘当时一来碍于救命之恩,不好拒绝,二来也是随口敷衍,没真当回事,可没想到,十五年后居然真的又遇见了普静禅师,而且他居然还记得十五年前的约定,月娘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吴二舅也赶紧帮妹妹解围:
  “师父啊,您是出家人,为何还这么不体恤人情?我妹妹就这么一个孩子,日后还要指望他继承家业,传递香火,怎么能跟你去出家呢?”
  普静禅师见吴家兄妹没有兑现的意思,也不坚持,只是天色已晚,便邀请他们去旁边的永福寺安歇一夜

  一行人赶了一天路,都累了,吃过斋饭便都休息了,第二天一大早继续赶路来到了济南,云理守也是非常热情,盛情款待接风,接风酒席之后,云理守来找月娘商量孝哥的婚事,可说着说着,云理守便拿话来挑逗月娘,要月娘干脆和自己也成亲,来个喜上加喜,月娘听了大吃一惊,严辞拒绝,便要找吴二舅来帮忙,可云理守满不在乎,一挥手,叫下人捧上来两颗人头:居然就是吴二舅和玳安,月娘见二哥已被杀害,哭倒在地,心里明白要是不答应这白眼狼,恐怕连孝哥的命也保不住,只好答应了和云理守的婚事,孝哥和云小姐完婚当晚,云理守便急匆匆地要拉着月娘上床,月娘还是推拒不肯,云理守当即翻脸,拿起刀,一刀就砍死了孝哥

  月娘见儿子惨死,大叫一声,一下子醒了过来,全身都是冷汗,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第二天一早,月娘来到禅堂,准备烧一柱香求保平安,这时只听普静禅师一声高喝:
  “那吴姓娘子,你还未醒悟吗!”
  这一声断喝真是醍醐灌顶啊,月娘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普静禅师早已把他们一行人在济南会遇到的惨剧都通过梦境提前告诉了她,普静禅师带着月娘走到孝哥的房间,孝哥这时还熟睡未醒,普静禅师拿起禅杖在孝哥的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孝哥一下子翻过身来,居然是西门庆,脖子上架着枷木,腰上拴着铁索,普静禅师又轻轻点了一下,又变回了孝哥,原来孝哥正是西门庆转身投胎而生的,普静禅师告诉月娘:
  “你丈夫生前冤孽太重,今日我收他为徒,度他早日脱离苦海”
  月娘顷刻之间经历巨变,也是不禁放声大哭

  过了良久,孝哥醒了,月娘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说:
  “乖孩子,你就跟着师父出家去吧”
  然后就在佛像前替孝哥剃度,普静禅师为孝哥,也就是西门庆,取法名为明悟,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或许我们只有在经历了沧海桑田,经历了满身冤孽之后才能真正的明悟,月娘是《金瓶梅》七个主要角色(庆济楼月金瓶梅)当中唯一一个陪我们从第一回走到第一百回,贯穿始终的人,从一个千金小姐到豪商夫人,在漫长的道德摇摆和欲望挣扎当中她从一个正襟危坐的诗礼小姐变成了一个冷漠无情的虚伪妇人,可是最终她所苦心孤诣的一切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赖以为生的儿子到头来居然是命运给她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但是就像维纳斯要通过砍去双臂才能得以升华一样,西门庆通过死亡最终“明悟”,月娘也通过残缺的方式最终顿悟

  不久之后,大金帝国立张邦昌在东京做了傀儡皇帝,康王赵构也在南京称帝建立南宋帝国,大的动乱终于过去了,天下分为南北,重新恢复平静和秩序,月娘收玳安做了义子,为他改名为西门安,人称“西门小员外”,开始了新的循环,而大彻大悟之后的月娘也终于是心如止水,心平气和,一直活到七十岁善终,这是月娘最后的结局,同时也是《金瓶梅》的最后一句话,不过这还并不是《金瓶梅》真正的结局,《金瓶梅》的作者把那个真正的结局放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一百六十九

  结束语

  小玉在当天晚上睡不着,来方丈室外,从门缝里往里看,只见普静禅师还在念经,四下人烟寂静,万籁无声,佛像前的长明灯半明半暗,原来普静禅师见天下慌乱,人民受劫,所以发慈悲心,幻化世人,普渡众生

  一个大汉走了进来,全身铠甲,胸前插着一支箭,说到:
  “我是周秀,蒙师父超度,今天去东京城沈镜家托生为沈守善去了”
  又一个人走了进来,衣着华贵,说到:
  “我是西门庆,蒙师父超度,今天去东京城沈通家托生为沈越去了”
  又一个人走了进来,全身血污,提着头,说到:
  “我是陈敬济,蒙师父超度,今天去东京城王家托生去了”
  接下来,是金莲,武大,花子虚,瓶儿,蕙莲,春梅等人,都一一从佛像前走过,经过普静禅师超度,重新投胎转世为人去了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因为和春梅偷情而被乱棍打死的周义:
  “我叫周义,蒙师父超度,今天去东京城高家托生为高留住儿去了”

  高留住儿,稿留住儿,稿子就留在这里了,《金瓶梅》的作者,也就是普静禅师,在普渡众生之后轻轻地挥一挥手,向我们做最后的告别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先生的名字,不为别的,只为向先生表达最深的敬意,很遗憾,直到今天我们也不知道先生到底是谁,而且很有可能永远也无法知晓了,不过这可能也就是先生的本意吧,我们知道他是普静禅师,是佛,也就是悟道者,对于佛来说,名字和身份都已不再重要,或许他早已知道,他的这部书将永远被唾弃,被误解,被贬低,但是他已经把对我们最深切的关怀以及慈悲都留在了书中,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当他们最终真正读懂了《金瓶梅》的时候,会被书中的关怀和慈悲所感动,所以这些动人的故事最终流传了下来,在这些故事里面,有你,有我,有我们,我们在这些故事里重新认识了我们自己后,会变得更加从容,然后好好地生活


  李昱宏说:每一张照片都是一种悼念
  这是女人们在政和六年元宵节的一张合影,左起:
  孟玉楼,潘金莲,庞春梅,吴月娘,李瓶儿


  

  不管多么糟糕,留下的都会慢慢变得温润,时间把杂碎的生活炖成了一锅佛跳墙,就像许巍的歌声:
  “经历了人间百态世间的冷暖,这笑容温暖纯真”

  (全文完)
  最后一回的插图,全部细节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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