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五
清河县新上任的霍县长接到了月娘的状子,一看是丈母娘状告女婿虐待逼死女儿,事关人命,县长大人也是相当重视啊,便派了法医去给大姐验尸,法医回禀的验尸报告写明了:大姐身上有青紫瘀伤,颈部有绳痕,一切迹象表明确实是因为生前受到虐待,不堪忍受才上吊自杀的,霍县长看了尸检报告勃然大怒,将陈敬济提上县衙重打三十大板,并判处绞刑,陈敬济命悬一线,只好痛下血本,叫管家卖了公司,置办了礼金通通都上交给霍县长,只求保住一条活命,霍县长收了顺水人情,也就从宽发落,改判陈敬济充做五年苦役,当然苦役也可以交等量的赎金免除,这意思也很明白,无非叫陈敬济再出点血
陈敬济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房子也卖了,交了赎金之后也没有多少余钱了,只能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住,小金宝见陈敬济这般败落,也不愿意留下过苦日子,就抛下他偷偷溜走了,陈敬济无以为生,又过了小半年,连家里的桌椅板凳也都卖掉了,连房租也付不起了,被赶到了大街上,只能住到县里的乞丐收容所里,和一帮无家可归的叫花子为伍,白天他在街头乞讨,晚上就回到收容所里过夜,到了年底腊月隆冬,天降大雪,陈敬济冻得浑身发抖,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西门家的时候,每天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只和金莲尽情享乐,突然间那些红灯绿酒,玉树佳人都消失了,原来一切都只是梦境,陈敬济抱着头失声痛哭
世事无常,天道轮转,从花团锦簇沦为一贫如洗,谁又能想到这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朝吃千家饭,夜宿古庙亭”的街头乞丐,在半年之前还是一个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富家公子哥儿呢?就事论事得说,如果陈敬济能做到谨慎持家,不要那么任性妄为,他是完全可以避免这一切的,他本来是不需要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的,不过“千金难买早知道”,也没有必要早知道,换一个角度说,这种人生历程的惨痛剧变虽然是一次劫数,但又何尝不是一次缘法,痛定方能思痛,有舍方能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虽然冷酷但却绝对公平,你失去的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你遭遇的愈加惨痛你领悟的也就愈加透彻
陈敬济流落街头,一天在乞讨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认出了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年青叫花子,原来他正是陈敬济父亲陈洪的老友王杏庵,王老太爷一看故人之子居然沦落到这般境地,也是于心不忍,就拿出一些钱给陈敬济叫他去做点小买卖,起码先做到糊口度日吧,可是陈敬济懒散惯的人了,一没决心二没毅力,钱到了手很快就和他的叫花子朋友们一块儿吃光花光了,连着两三次之后,王老太爷也看出来了,这小祖宗压根儿就不是“靠着勤劳的双手劳动致富”的主儿,但毕竟是故人之子,好歹也要“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给条出路啊,王老太爷和临清码头的晏公庙的主持任道士有交情,因此王老太爷就写了推荐信,推荐陈敬济去晏公庙做道士
临清码头我们前面也讲过了,是京杭运河在山东的枢纽站,商船往来络绎不绝,商户们走南闯北,也是热衷于拜神佛求平安,因此晏公庙里香火很盛,任道士作为一庙之主持,刮下的油水也是相当可观,同时呢,商业发达的地方服务业也是很兴旺的,临清码头也是妓院赌场酒楼林立,而任道士的大弟子,庙里负责具体管事的金宗明就是此道中人,这金道士不仅在妓院里包养了情妇,而且还喜欢玩弄面容姣好的男孩儿,陈敬济的模样我们知道,那是相当漂亮的,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所以金道士一看到陈敬济长得这么标志就动了心思,晚上便硬要陈敬济陪睡,陈敬济在乞丐收容所的时候就被其他乞丐玩儿过,要贡献一下菊花也算轻车熟路了,于是陈敬济出卖色相哄得大师兄心花怒放之余也是顺水推舟,和大师兄约法三章:
第一,金道士不准再和其他小道士睡,只能和陈敬济睡;
第二,金道士手上的库房钥匙(晏公庙香火旺盛,管库房是个肥差)要交给陈敬济执掌;
第三,陈敬济要出庙门,金道士不准阻拦
陈敬济和金道士的这个约定真是令我们忍不住喷饭啊,而且这约定读起来还颇有一点眼熟,和当年金莲和西门庆那个约法三章(详见十九)颇为相似,金莲当时也是约定西门庆不准再睡其他女人,但毕竟金莲是女人,邀宠卖俏也是性情使然,我们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可陈敬济是男人,一个男人要靠给别人当男宠来换取一点可怜的银子和自由,我想就算说再多的“情势所迫,可以理解”,恐怕我们内心深处还是会对他颇多鄙夷,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公子哥一步一步的丢失自己的尊严,一格一格的降低自己的底线,我们又突然觉得特别可悲,特别替他感觉难过
陈敬济拿着一点靠出卖色相换来的银子和自由出入的时间,又一头扎到了临清码头的花花世界中,在包房里,服侍他的挂牌姑娘进来对着陈敬济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陈敬济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都哭了,原来这个姑娘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小金宝,两人许久不见,也是互诉别离之后的近况,原来小金宝跑回原来的夜场之后又被转手卖了几次,现在偶尔也在临清码头这边接客,说着说着,小金宝又是泣不成声,陈敬济连忙帮她擦眼泪,说:
“我的好姐姐,你别烦恼了,我如今又都好了,虽说家业没了,但现在在晏公庙里做道士,师父也挺器重我的,以后我有空就常来看你”
又一番旧爱重温之后,陈敬济又特别留了一两银子(人民币500块)给小金宝,两人才依依不舍地作别
随着年岁的增长,红男绿女见得也多了,这一个段子读来才越发得感动,每每流下眼泪,我们看着陈敬济,这个已经耻辱到让我们不齿不屑的人在这一个瞬间把他的内心展示给了我们,我们突然在他的内心当中看到了一种让我们无比动容的力量,让我们无比惭愧,这个已经遭遇各种巨大的打击,已经开始出卖肉体,已经近乎卑微的人在他拿到靠出卖尊严换来的那一点来之不易的银子的时候,他依然毫不犹豫的把它花在了另一个并不曾真心实意地对待他的女人的身上,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曾经对这个女人动过真情,而至于这个女人是否欺骗过他,是否抛弃过他,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感觉,即便这种感觉对于他身处的现实来说显得那么的窘迫
我们曾经在前面提到陈敬济的性格特点的时候,专门提到了莱辛的《许愿池》里面描写的那位贵族女孩儿,不管是富贵或是贫贱,永远都不要戴一件赝品(详见一百三十六),这是一种很纯净的精神力量,我们现在再回过头来看曹雪芹,看张岱,这两个明清的第一才子,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富贵荣华,到老了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然后写下了《红楼梦》,写下了《西湖梦寻》,但是我们读《红楼梦》的故事,读《西湖梦寻》的回忆,我们看不到抱怨,也看不到嫉恨,我们看到的就是那种非常纯净的力量,即便是烟火缭绕的情节也都能读出雪树银花的剔透感,“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这真的就是际遇问题,学不来的,所以在陈敬济之后我们有了贾宝玉
一百五十六
陈敬济自从和小金宝重逢后,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也是感怀涕零,情意更浓,陈敬济有空就常去看小金宝,或者接济她平时的吃喝用度,或者帮她付店面的租金,小金宝也常叫店里跑腿的小哥给陈敬济寄情书和相思物件
临清码头是服务行业的天堂,暴利泛滥的地方自然也是地方黑势力的重点保护范围,当地有一个流氓无赖叫做刘二,人称“坐地虎”,是张胜的小舅子,张胜我们已经知道,是周司令的心腹之人,可以插手临清本地的治安管理(在明代,地方留守司令的权力很大,直接接管地方的治安管理,相当于兼职地方公安局局长),这刘二和《水浒传》里的施恩干的勾当也差不太多,也是仗着他姐夫的势力恃强凌弱,专门在临清的服务业圈子里给女孩儿们以各种名义收保护费,有敢不听话的就以违反治安条例送局子里去接受再教育
刘二见陈敬济成天就往小金宝那里跑,以为颇有油水,便想去敲诈他们一笔银子,这天他喝了酒,直接就冲到小金宝的包房外,一脚就踹开了门,大声叫骂说小金宝还欠他三个月的房钱,小金宝连连陪笑说:
“二叔叔,您先回家,我待会儿就叫人给您送过来”
刘二一拳就把小金宝打翻在地,骂道:
“你个贱人,谁有空等你送来?老子现在就要!”
陈敬济见小金宝挨打,大声叫道:
“你是什么人?敢来撒野!”
刘二本来就有三分醉意,又见陈敬济居然敢顶撞他,勃然大怒,揪住陈敬济就是一顿暴打,打完了还不解气,又叫来了巡警把陈敬济和小金宝绑了,全送局子里并写了状子等待第二天周司令来判决
周司令再次进入到故事的轨道之中,我们自然也是想到了春梅,自从我跟随着陈敬济,看着他一路沉浮,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春梅的消息了,她过得怎么样呢?原来啊,春梅在去年的八月刚刚为周司令生了一个小公子,周司令已经四十岁了,一直就没有孩子,人到中年忽得一子,也是视如珍宝,疼爱有加,而正好周家大太太也过世了,于是周司令就把春梅扶正做了正房夫人,这天周司令升厅审判,春梅就叫张胜抱着小公子去看周司令判案子
陈敬济被押上了大厅,旁边人把状子递了上来,周司令见是状告陈敬济身为出家人,不守清规,嫖妓饮酒还打架斗殴,便判了重打二十板子并吊销道士执照(在明代,做道士是需要官方执照的),旁边的军汉便把陈敬济放翻,准备打板子,突然在这个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张胜怀里的周小公子看到了陈敬济,一下子就从张胜的怀里跳了出来,就往陈敬济身上扑,要陈敬济抱他,张胜慌忙抢上来抱住了小公子,但小公子一定要陈敬济抱他,哭了起来,张胜怕周司令见了怪罪,只好赶紧把小公子抱回来见春梅
一般来说,一岁以下的孩子都是怕陌生人的,其实也不只是人类才这样,动物普遍如此,咱们养的小猫小狗也都是怕陌生人的,这算是一种生物自我保护的本能,当然也不能说这是绝对标准,也有孩子天生会对陌生人展示笑脸的,但也仅仅只是笑脸而已,可是我们来看,才刚刚半岁的周小公子看到陈敬济,表现出的这种的亲近感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的那种亲热劲头,其亲热之强烈已经到了让我们匪夷所思的程度了
周小公子是去年八月出生的,十月怀胎,照此推算,春梅受孕怀上小公子的时间应该是在前年十月左右,那个时间正好是陈敬济和金莲以及春梅偷情被月娘发现的时间,而春梅被月娘赶出家门并卖给周司令的时间是在前年的十一月,这中间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差,因此周小公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不是周司令,恐怕不是那么板上钉钉的事吧,所以在这个地方《金瓶梅》的作者,或许是在用周小公子对陈敬济的那种反常到近乎于是亲情的亲热感,向我们传达那个只可意会的答案吧
春梅见儿子哭闹不休,便问张胜是怎么回事,张胜只好如实回答,春梅心念一动,似乎突然觉察到了什么,赶紧问张胜那个道士叫什么名字,张胜说是叫陈敬济,春梅心中默念“果然”,同是也连忙叫张胜快去把周司令请下来,周司令听说夫人叫他,便从厅上下来见春梅,春梅撒了个谎,说陈敬济是她远方表哥,请手下留情,周司令信以为真,以为错打了小舅子,连连跌脚,赶紧派人去厅前放了陈敬济,无罪开释,同时又叫张胜去请陈敬济来和春梅“兄妹”相会
春梅和陈敬济已经很久不曾相见了,如果不是这么多的机缘巧合,或许他们一辈子也就不会再见面,只是变作记忆深处的回忆,眼看分别多时的故人又要重逢,可是这个时候,春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停住了,她叫住了张胜,暗中吩咐他先不要去叫陈敬济来与她相见,那么春梅到底想起了什么呢?我们下回来说
一百五十七
春梅回到家之后,倒在床上捂着胸只喊心口疼,周司令见夫人卧床不起,也是慌了,赶紧请来大夫给春梅瞧病,大夫看过之后说春梅是气闷在胸,就开了几幅通气的药,丫环月桂把药熬好了端上来,但春梅只抿了一口就劈手泼到月桂的脸上,大骂道:
“贼奴才,安得什么心?拿这样的苦水来灌我?”
骂完了之后,春梅罚月桂跪着,然后又叫另一个丫环兰花去吩咐厨房熬点粥端上来,厨房熬好了粥端上来,可春梅却不吃了,又吩咐兰花去厨房传话做鸡尖汤给她喝,好不容易鸡尖汤也做好了,可春梅只尝了一口,又发火了,骂道:
“这做的什么汤啊?清汤寡水的,叫我怎么喝啊?”
兰花没办法了,只好又把鸡尖汤又端了回去,叫厨房重做,重新做好之后,再次端上来,春梅尝了一口,这次又嫌做得咸了,劈手就把碗往地上一泼,呵斥道:
“成心的吧,做得这么咸怎么喝啊?告诉那奴才,她要是敢再瞎做,别怪我不客气!”
我们来看一下这一段,春梅这一连串的举动,实在是非常的奇怪,本来就要和陈敬济再次相见,她却暗中吩咐张胜先把陈敬济打发走,回到家又突然毫无征兆的喊心口疼,那你是太太,你说疼就疼吧,方子也开了,药也熬了,可端到嘴边却又不喝,药苦不想喝也就算了,点名了要喝汤可临了又三番五次得出幺蛾子,春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只要看看春梅提及的那个在厨房做汤的奴才到底是谁,我们就全明白了,因为这位在周家厨房负责庖厨的奴才就是我们的老熟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孙雪娥
常言道是“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谁都保不齐有走绝了的时候,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雪娥和春梅这两位姑奶奶谁都不是善茬儿,当初在西门家的时候,两人就互相看不顺眼,找机会就要给对方小鞋穿,现如今赶上雪娥自己落难,被月娘当狗一样贱卖出门,春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把雪娥买了来派在厨房里当下人,自然是想要羞辱雪娥一番,然而这一次偏没想到又能碰到陈敬济,春梅谎称陈敬济是自己的表哥,这个谎能够瞒住周司令,但却瞒不过雪娥,万一雪娥把陈敬济的真实身份捅了出来,即便她现在人微言轻,也难保不会节外生枝,所以要把陈敬济接到家里来,就必须先除掉雪娥
以春梅现在的身份,要除掉雪娥,自然只是举手之劳,但还是需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能让事情看起来显得自然而然,否则骤然出手,无风不起浪,难免惹人闲话,《水浒传》当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按道理以鲁达的一身功夫,要教训郑屠直接上去一顿拳脚了事,但鲁达却故意折腾消遣郑屠,挑逗的郑屠自己憋不住火先动手了,这样鲁达再出手就显得名正言顺了,这就是所谓“师出有名”,在这里,春梅几次三番的要雪娥做的鸡尖汤,和鲁达消遣郑屠用的“十斤肉臊子”可谓异曲同工,我们先来看一下这个所谓的鸡尖汤是怎么做的:把小鸡鸡翅的翅尖,用快刀切碎成丝,再加上萝卜,葱花,胡椒,油酱,酸笋,香菜,一共七种材料一块儿撺好成汤,俗称“水淹七军”,这汤喝起来是香醇无比,可做起来着实是劳神费力,连着忙活了两次,端上去的辛情劳动成果都被春梅直接掀了碗底,和郑屠被鲁达连赶着捣腾了两次“细末肉臊”之后冒出一句“提辖莫不是来消遣我?”一样,雪娥也是忍不住悄悄埋怨了一句:
“轮到你做大了就这般消遣人?”
着啊,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洒家特地来消遣你!”,面对雪娥“以下犯上”,春梅“勃然大怒”,立刻派人把雪娥拉到院中的天井下,强行脱光了衣服,狠狠地打了三十棍子,打完了之后春梅叫来了人口贩子薛嫂,并特意叮嘱她把雪娥卖到妓院里去做婊子,雪娥被临清圈子里的潘老板买了下来,取了个艺名“潘玉儿”,和另一位小妞“潘金儿”包装成一对姐妹花出台,这也算是作者在调侃雪娥了,雪娥在西门家时就时常讽刺金莲是个卖弄风姿的主儿,现如今自己也被迫堕入风尘,偏偏搭档也还是位名姓里潘家带金的妹子,只能感慨命如浮萍,运数无常
处理完了雪娥之后,后顾已然有路,春梅叫来了张胜,要他赶紧去晏公庙请陈敬济来相见,然而张胜去了才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原来任道士听闻陈敬济被抓进局子的消息之后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气死了,徒弟气死了师傅,陈敬济也没脸再留下,又匆匆离开,继续他的流浪生涯,也不知道去向何方,张胜空手而回,春梅自然是怅然若失,台湾漫画大师朱德庸有一组经典漫画叫做《我还没准备好》:
“我还没准备好出生就出生了;
我还没准备好上班就上班了;
我还没准备好结婚就结婚了;
。。。。。。
我还没准备好死亡就死亡了“
朱德庸最后问自己“为什么人生总是比我先一步准备好?”,这既是在问他自己,也是在问我们,人生远比漫画更加实在,但也比漫画更加荒诞,因为漫画家可以等到所有的素材都已经准备好,所有的情节都已经酝酿完毕了才开始创作,但人生不行,人生总是比我们自己准备的更快一步准备好
一百五十八
陈敬济没了消息,《金瓶梅》中的故事依然在继续,只是曾经聚在一起的人各自流落,不知何方,西门家中,来字辈的小厮来昭死了,他的老婆一丈青改嫁走了,瓶儿留下的丫环绣春看破红尘,也跟随王尼姑出家离开了,家中能够倚重的小厮只剩下玳安,来兴,和平安了,能倚重的丫环也只剩下小玉和如意儿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同时也是月娘的生日,月娘办了一桌酒席请了吴大妗子等几个老亲戚来家中庆祝一番,席间伺候茶水的小玉一直找不着人,月娘只好自己回房来找她,没想到,刚推开门就看见玳安和小玉正在床上偷情亲热,两人被月娘撞见,也是慌得手忙脚乱,可月娘也没心力再发脾气,随口训斥了一句就让他们走了,过了两天,月娘叫人置办了新衣和嫁妆,帮玳安和小玉主持了婚礼
玳安和小玉在月娘生日的当天,在月娘的房中,月娘的床上偷情,这种胆大出格的事情要是放在从前,以月娘的脾气和家规来说,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了事的,可现在月娘不但没有过多责怪,还主动帮他们完婚,说实在的,时过境迁,家道中落,家里的老人日趋凋零,玳安是家中的首席小厮,小玉是月娘房里的大丫头,对于孤儿寡母的月娘来说,除了依靠他们还能依靠谁啊?月娘帮他们完婚虽然略显无奈但也有笼络之意,名义上他们只是奴婢,但实际上,月娘已经有那么点意思:开始把玳安和小玉看作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了
平安和玳安一样也是西门家的老人,而且年纪又比玳安大上两岁,可至今还没有娶媳妇儿,他眼瞅着玳安窃玉偷香抱得美人归,在家中的派头也俨然高人一等,自然是羡慕嫉妒恨,背地里抱怨月娘厚此薄彼,心生不平,就自然想额外找点补偿,一天趁着在公司的当铺里帮忙的机会,平安把库房里的一副金首饰偷了出来,带去妓院里找乐子,妓院里的伙计见他仆人打扮却带着名贵首饰心生怀疑,就报给了巡警,把平安给抓了起来,局子里当值的长官吴典恩,正好也是西门庆当年的结义兄弟,认出了平安,平安只好把自己心怀不满监守自盗的情形如实招供,按道理,人赃并获,把金首饰还给西门家这个案子就可以结了,可吴典恩却不想这么简单就结案,否则忙活了这么半天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岂不是太不划算了,吴典恩便开始诱供,要平安做伪证说是玳安和月娘有私情,这样的话把月娘扯进这个案子,自然就可以敲上一笔竹杠
吴典恩当年托西门庆的福,能当上县政府招待所所长,而且连上任时置办的官服也是西门庆帮他掏的银子,如今他调任主管治安,面对昔日的“大嫂”却翻脸不认人,也算是人如其名:“无点恩”,当然了,大哥不着调也别指望小弟靠谱,这帮欢喜冤家互相在对方两肋上插刀的事情干得实在太多,再来这么一出我们也一点儿也不奇怪
吴典恩给月娘发了传票去局子里问话,月娘百口莫辩干吃亏,又担心吴典恩勒索无度,急得六神无主,正好薛嫂来拜访,月娘便对薛嫂诉苦,薛嫂便建议月娘去找春梅帮忙,周司令是吴典恩的顶头上司,只要一句话就能叫吴典恩乖乖闭嘴,月娘听了也是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委托薛嫂去找春梅商量,春梅欣然同意,便请周司令亲自出面把吴典恩一顿臭骂,将赃物系数奉还,月娘感激不尽,准备了礼物和拜帖叫玳安去周府答谢春梅,春梅还了礼,赏了玳安,并约好来年孝哥生日,亲自去西门家拜会,自从有了这么一番交情之后,两家又开始频繁交往
我们来看一下这一段,春梅对雪娥非常绝情,但却并不记恨月娘,月娘有事相求,她二话不说,非常爽快就接过来办了,这是很有意思的,春梅在西门家做丫环时是个小辣椒,一旦爆发起来相当有破坏力,经常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但另一方面她又内心自视极高,平时独来独往,话也不多,从这一点来讲,春梅和金莲是有共通的地方的,那就是吃软不吃硬,春梅要整治报复雪娥,不仅是因为雪娥曾经非常恶毒的用刀背打她,皮肉之苦当然是很难忍受的,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春梅压根儿就瞧不上雪娥,对于春梅这样自视极高的女孩儿来说,来自和自己差不多或者更差背景的人的羞辱通常是最无法忍受的,而月娘则不一样,春梅毕竟是从小就跟随月娘,尽管春梅也不怎么看得上月娘,但主仆名份已定,在春梅的内心当中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地默认了这一点:自己和月娘就是女儿和母亲的关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己在月娘面前总是要低上一头的
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理由,我们都还记得两年前,春梅离开的时候那个镇静到近乎冰冷的眼神,但是两年过去了,此时此刻,春梅的内心开始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和时间有关系的,春梅是一个很早熟的女孩,早熟意味着你会提前获得超越本身年龄的阅历,从功利一点的角度来讲,这算是一桩好事,但这也通常意味着你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不能例外的是,春梅也同样付出了这个代价,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代价也最终决定了她最终的命运
一百五十九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西门庆去世也已经三周年了,春梅准备好了祭品来到西门家祭拜西门庆
春梅在西门庆的灵前摆好祭桌,点上香烛,烧完纸钱之后,月娘请春梅去房中上坐,喝茶聊天,唠了一会儿家常之后,春梅提出想去从前的花园那边看看,月娘听了有点为难:
“咱们那花园啊,自从你爹(西门庆)去世以后就没人收拾了,现如今石头也倒了,树木也都枯了,破零零地都锁起来了,还是别去了吧?”
春梅并不介意:
“没关系,我也还想去我娘那里再看看(金莲和瓶儿的房间都在花园里面)”
月娘只好叫小玉拿钥匙把花园的门打开
春梅走进了花园,但曾经记忆中的那些舞榭歌台,绿水青山都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荒凉的景象:凉亭倾斜欲倒,垣墙上爬满了青苔,假山洞口结满了蜘蛛网,池塘里尽是杂乱无章的水草
春梅走到了瓶儿的房间,只见诺大的楼里满是灰尘,空空地丢着些已经破损的桌椅,荒荒的长着些野草,春梅又走到了金莲的房间,只剩两座昔日的橱柜,床也不见了,小玉便告诉春梅,玉楼改嫁的时候把那张床一起带走了,春梅本来还想着把那张床买回去做个念想,听说已是无处可寻,不禁一阵心酸,她又问月娘瓶儿的那张床怎么也不见了,月娘叹息道:
“唉,一言难尽啊,自从你爹去世,家里也是用度紧张,就抬出去卖了三十五两银子(1万7千块)”
春梅听了也叹道:
“可惜了,我当初听爹说那张床少说也值六十两(3万块),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我买去呢”
月娘说道:
“我的好姐姐,人哪有早知道啊?”
春梅重游旧日花园这一段是《金瓶梅》当中的三大经典之一,《金瓶梅》的作者在这里写出了一种极致的苍凉感,张爱玲讲过: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张爱玲所描述的这种荒凉感或者说苍凉感其实就来源于月娘所说的,人永远也不可能早知道,但是我们的时代却早已注定,我们现在再重新回过头来看看曾经在这个花园中所发生的那一切,那时的花园是花绯草翠,是风暖雨润,那时花园中的生活是多么的流光溢彩,多么的令人陶醉,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个大背景:《金瓶梅》当中的那个世界最终崩溃了,就像这个华美的花园最终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废墟,因此那些曾经奢靡的浮华和沉醉开始产生质变,产生出了一种极致的苍凉感:文明是会衰颓的,世界是会毁灭的,每一个身陷其中的人其实都是那么的可怜,所能做的只是无奈的妥协和及时行乐的麻痹
游完了花园之后,月娘安排好了酒席,请春梅喝酒,席旁的歌女手持琵琶古筝,准备唱曲助兴,月娘便让春梅点曲子,春梅心有所感,便点了一首《懒画眉》,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冤家为你几时休?捱到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害我伶仃瘦,听和音书两泪流;
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腹忧闷锁眉头,忘了还依旧,助我腮边两泪流”
忧伤的歌声中春梅想起了金莲,金莲是她的故乡,想起了陈敬济,陈敬济是她的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到不了的是远方”,她一杯一杯地干着,和月娘干,和吴大妗子干,又和小玉干,又和歌女们干,人生有多少次能够心甘情愿得醉去,或许也只有在迷醉中才能去到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和到不了的远方吧
传说孔子在洛阳向老子求道时,老子张嘴让孔子看,并问他说“我的牙齿还在不?”,孔子说不在了,老子又问“我的舌头还在不?”,孔子说还在,因此老子告诉孔子“硬死软生”,纯粹从能不能填饱肚子的角度来看,牙齿的功能是有用的,而舌头的功能是无用的,舌头的功能要发挥作用的唯一前提在于我们是否在享受饮食带给我们美味的这一过程,这其实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两难:决定我们生活质量的,基本都是硬的东西,或者说有用的东西,但决定我们是否生活的快乐的,却基本都是软的东西,或者说无用的东西
春梅是一位非常硬气的女孩儿,她一直以来都是很“硬”的,当初金莲为了西门庆争宠整天争风吃醋,每晚哭哭啼啼,是春梅安慰金莲,帮她开导打气,并告诉金莲,这些都没有意义,没有用;当初潘妈妈抱怨金莲不给她寄生活费,春梅开导潘妈妈,帮她分析形势:瓶儿有钱,金莲没钱,不能等同对待,抱怨也没有意义,没有用,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反差,因为这种开导工作本来应该是由长辈对晚辈做的,而在春梅这个地方却完全反了过来,她在告诫自己的长辈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她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女孩儿,她领悟的非常清楚,什么东西才是有用的,她的生命当中过早的就把“没用”的东西都通通剔除掉了
石头坚硬无比,但鸡蛋才有生命,金莲对于春梅的意义很大一部分在于,她给春梅的精神当中提供了“软”的成分,这种柔软的情绪虽然是“无用”的,但就像空气一样,你包裹在其中的时候毫无察觉,但只有失去之后才能感到是多么可贵,所以春梅面临的是一个当初西门庆同样面临的问题:坐拥一切却内心冰冷,体会不到快乐,这一点是三年前她自己无法体会到的,所以时间能够证明一切,在这个酒醉的瞬间,我们感觉到春梅的内心当中很多本来凌冽的东西开始变得不那么的凌冽了,有一种比较温软的情绪开始不自觉的冒了出来,有一些坚冰该融化的,时间到了自然也就融化了
一百六十
插页十六:(每十篇插页一次)
1944年的秋天,在大西洋的东端,欧洲依然处在战争漫长而痛苦的拉锯之中,而在大西洋的另一端,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
10月12日,是哥伦布纪念日,纽约,时代广场,派拉蒙剧院,凌晨四点,纽约的天空尚未启明,已经有500多名年轻女孩儿聚集在剧院门口,这些穿着短袜,戴着领结的女孩儿就是著名的粉丝团:波比短袜帮(boby soxer),她们的精神领袖,美国流行乐坛的天皇巨星,弗兰克辛纳特拉(Frank Sinatra),将在派拉蒙剧院举办自己的个人演唱会,时间继续推移,总共超过35000名波比女孩儿将整个时代广场围的水泄不通,爆炸性的一刻来临了,有“尖叫先生(Mr. Scream)”美誉的辛纳特拉登上了舞台,这一瞬间,偶像的照片,示爱的标语,写满电话号码的小纸条,鲜花,甚至还有内裤和胸罩,像雪片一样在时代广场的上空飞舞,整个时代广场淹没在了歇斯底里地疯狂叫喊哭喊声中,狂热的气息足以将大西洋的海水都统统蒸发干净,紧接着,已经沦陷于狂热情绪的人群开始向派拉蒙剧院疯狂涌入,整个场面完全失控,纽约警察已经无法再维持秩序,这就是美国流行乐史上非常著名的“哥伦布暴乱日(Columbus Day riot)”
美国作家布鲁斯布利文(Bruce Bliven)亲身经历了哥伦布暴乱日,他回忆起往事打趣说那可能是五十年才会出现一次的群体性疯狂,但同时,他也提到了这种疯狂背后隐藏的东西:
“歇斯底里填补了心灵的真空”
战争远离美国本土,但关于战争的一切依然以各种形式和美国的年轻人产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处于一个大时代之中,每一个人都受其影响,区别只在于程度深浅而已,整个二战期间大约有超过700万的美国年轻人应征入伍,这在不经意间形成了一个断层:18到30岁的年轻人从美国社会当中“消失”了,一个很自然而然的结果就是,到1944年年底,美国社会当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很特别也很有意思的群体:数量超过300万的年龄在14到17岁之间的青少年,他们被提前推进到了工作当中,换句话说,这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所有17岁青年当中最富有的一拨,也是最为早熟的一拨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大西洋另一端的欧洲,高压统治之下的德国也有一个很特别也很有意思的年轻人群体:希特勒青年团,团员是年纪在14到18岁之间的以希特勒为最高偶像的德国青年,从组织形式和运作方式来看,希特勒青年团和波比女孩儿当然是完全相反的两级,但事实上,如果我们把纽约时代广场换作柏林勃兰登堡门,把辛纳特拉换作希特勒,把辛纳特拉的超级金曲《比尔波德》换作希特勒的心灵鸡汤《我的奋斗》,我们发现本来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波比女孩儿和希特勒青年团开始产生高度的相似性,完全相反的表象下是惊人相似的内核:过早的从青年向成年过渡却缺乏相应的社会包容,过早的被赋予成人的责任却缺乏相应的社会定位
被过度挤压的心灵是需要找到支撑点的,如果找不到,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心灵的恐慌,然后就是心灵的荒漠,美国的本土远离战争,但是“哥伦布暴乱乱日”却从另一个侧面把战争带到了纽约,大时代会把自身的影响力公平地投射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区别只在于个体所身处的社会形式的不同,但核心永远都是一样的,也是公平的,17岁的波比女孩儿们在时代广场疯狂暴乱的实质其实也就是那个大时代所留下的烙印:她们放任却恐惧不安,她们疯狂却空虚孤独,她们富有却一无所有
一年以后,这次影响深远的战争从纸面意义上结束了,但战争的后效却依然在继续,流行乐进化到了摇滚,酒精进化到了大麻,漫天飞舞的内裤进化到了漫天飞舞的安全套,“暴乱”依然还在以各种形式在各个意识形态不同的地方以各自不同的形式继续着,但是所有的这些暴乱却依然是意义非凡的:一方面,它是早熟的代价,但另一方面,却同样也是早熟的一方解药,经过了暴乱的洗礼之后,波比女孩儿们最终找到了她们的社会定位:“青少年(Teenager)”这个词开始出现,波比短袜帮最终长大了,哭过了闹过了疯狂过了之后,认识到人生真正的意义:好好地生活,然后,辛纳特拉那双迷人的蓝眼睛最终成为了书架上那张唱片的封面
一百六十一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又是暮春三月,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在一处寺庙盖大殿的建筑工地上,一帮建筑伙夫正坐着晒太阳,休息聊天,这时远远的只见一个戴着头巾的人骑着马向工地而来,那人走得近了,跳下马来,向着那帮伙夫当中的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说到:
“舅爷啊,您老人家原来在这里挂单啊,可让小人我好找啊”
这位被尊称为“舅爷”的年轻人吓了一跳,明显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连忙起身还礼,并问道:
“这位大哥,你是从哪儿来的啊?”
那位戴头巾的人回话道:
“小人我是临清周司令的警卫员张胜,自打舅爷您上次离府,夫人便一直记挂着您啊,这不,也是老天开眼,终于又让我找到您老人家了!”
张胜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建筑工人,陈敬济,在又经历了一圈漫长的漂泊之后,他再次回到了我们的视线当中
陈敬济跟随张胜回到了临清,沧海桑田,桑田沧海,春梅和陈敬济久别重逢,恍若隔世,互诉离别之情说到伤心处两人也是失声痛哭,周司令是个厚道人,爱屋及乌,也是非常热情得为自己的“小舅子”接风洗尘,嘘寒问暖分外亲热,并立刻吩咐人把西书院收拾干净,安排陈敬济住在家里,而对于陈敬济的前程,周司令也考虑得非常周道:周司令刚接到朝廷的指令,不日就会率领本部山东驻军执行朝廷年内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征讨宋江为首的梁山反政府武装,周司令便把陈敬济的名字也注册进了随军名单,等到平定匪乱之后朝廷论功行赏,陈敬济也就能跟着封个一官半职,算是为家里挣一份光彩了
饭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一件一件地办,职位安排妥当了,又到了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了,春梅亲自出马,为陈敬济张罗婚事,要帮他再讨一房媳妇儿,重新成家,春梅亲自坐镇把关,媒婆子薛嫂也是不敢怠慢,先报上来第一位候选人,临清朱师长家的小姐,家世人物都不错,不过年纪只有十五岁,春梅嫌小不合适;薛嫂又报上来第二位候选人,应伯爵的女儿,应伯爵此时已经潦倒死了,应家也早已败落,春梅自然不愿接这个烂摊子,又否决了;薛嫂又报上第三位候选人,在临清做绸缎买卖的富商,葛家的闺女葛翠屏,葛小姐家世好人物也出众,春梅这才点了头,葛家知道是周司令家里来求亲,背靠大树,也是求之不得,这门亲事也就定了下来,媳妇儿有了,春梅又让薛嫂帮陈敬济再找一个使唤丫头,薛嫂职业人贩子,业务娴熟,很快就找来了一个小姑娘,本来是在黄四家里服侍的,黄四和李三还有来保这三人自从失去了西门庆这座大山以后,做官府的买卖处处受制于人,亏空数额巨大,补不回来,全吃了官司,家产也都被敲诈干净,李三也死在牢里,全都败落了,春梅交了赎金,留下了这个丫头,改名为“金钱儿”,事情便都办妥了
《金瓶梅》的作者,在这里用举重若轻的笔触把这些流散猢狲的命运用不经意的方式点给了我们,黄四,李三,来保,应伯爵,这几位职业经理人和项目咨询师当年在西门庆手下可谓叱咤风云,风光无限,在大树倾倒后,他们也是各显神通,瓜分金盘而去,但最终还是逃不过各自潦倒的命运,《左传》讲“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承认,当年是西门庆把他们聚到了一起,并给了他们尽情施展自己能力的平台和契机,当他们一起喝下创业酒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命运和西门庆牢牢地拴到了一起,单纯望去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个具体家族的兴衰,但与之息息相关的,是一个大时代正在悄无声息得逝去,在这个大背景下,一些人走到了前台,另外一些人则退到了幕后,或者黯然隐去,或者暴尸街头,这也就是《金瓶梅》关于聚散离合的魅力根源吧
葛小姐过门之后,春梅对她非常热情,关怀备至,每天吃饭都要叫上她一块儿,两人同起同坐,亲如姐妹,陈敬济和葛小姐也算是两情相悦,但另一方面,涉世未深的葛小姐或许想不到,她敬爱的春梅姐姐和她的新任老公却维持着不为人知的暧昧地下关系
廖一梅在《悲观主义的花朵》里说“可以跟你上床的人有很多,但可以跟你交谈的人却很少,既能上床又能交谈的就少之又少了”,有一些东西只有在多年以后才会显现出珍贵的价值,我个人很偏爱关于春梅和陈敬济这段暧昧关系的描写,两人在书房里闲坐半日,聊天,下棋,喝酒,然后上床,和《金瓶梅》之前大部分充斥着浓烈体液气息的激战场面相比,这一部分显得含蓄和柔软,在盛大的节日和狂欢的舞会上,闪光灯能够照耀到明艳动人的脸,但却无法照出那张脸后的神色,只有在相片发黄之后那丝神色才会重新浮现出来,对于春梅来说,和陈敬济的闲坐聊天以及做爱,更像是归途,而不是启程,两岸的青山和水中的云影已经不再是惊喜和感慨,一切只是一种静静的慵懒的感动,没有期待,没有遗憾,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果,更无所谓爱情,甚至连怀旧的感觉也在变淡,痛哭的冲动也在消失,一切激烈的东西都在远离,这是两个浪迹天涯之后,无以为伍的人在这份静静的情绪当中各自回味,什么都没有说,但什么都说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