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侃金瓶梅

  一百四十九

  陈敬济听说月娘卖了雪娥,便委托薛嫂子来找月娘,旧事重提,威胁说要把当年转移赃款那笔老帐写了状子告到省里去,一副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的架势,而月娘这边本来就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来应付陈敬济,只好忍了,雇了轿子把西门大姐连着陪嫁的财物,一块儿又重新送还给陈敬济,陈敬济还不肯罢休,又点名要使女元宵,月娘没有办法,也只能一起又给他送来,陈敬济见竹竿敲的连连得手,得意洋洋,回头又找妈妈死缠烂打要本钱,想要做买卖,陈妈妈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拿出了三百两银子(人民币15万)给他当本金开了一家绸布公司,可同时又实在不放心,便让家里的老伙计陈定做经理帮着陈敬济

  陈敬济跟着西门庆学了六年的生意经,过去也一直在集团里兼着副总的职位,常言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年轻人总是充满了战斗的豪情,他也是踌躇满志,想要像他老丈人一样在绸布行业里大展一番拳脚,不过很多时候,“猪跑”和“猪肉”还真的就是两回事,“年轻不怕失败”那是因为年轻太脆弱太容易失败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款爷,那么很自然地,很快就有一堆帮闲的狐朋狗党围到了陈敬济的周围,都是些教人如何享受人生的主儿,陈定见陈敬济和这帮人成天胡混,无可奈何,便告诉陈妈妈请她出面管教,陈敬济见陈定背着他打小报告,勃然大怒,便撤了陈定的职,转而让自己颇为信任的一个帮闲,杨光彦来做公司的经理,杨大经理刚上任便带着陈大总裁去临清进货,临清码头是京杭运河的一个枢纽站,在明代是很大的一个商品集散地,不过商品繁荣的地方找乐子的场所自然也不会少,杨光彦带着陈敬济频频流连于临清的各大夜场,陈敬济看上了一个叫冯金宝的头牌姑娘,一连包了她好几晚,杨光彦就又从旁劝说,陈敬济便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断了冯姑娘的乐籍,娶回家做了小老婆,陈敬济这次出来进货带的本金是五百两银子,这可倒好,货物还没买呢就先报销了20%做风月帐,陈妈妈本来身上就有病,看着陈敬济整天胡作非为,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气死了,这下可就更没有人能管陈敬济了,他当即把西门大姐赶到偏房去住,让冯金宝住在正房,公司里的事儿他也全交给杨光彦打理,自己就和小金宝喝酒唱曲寻欢作乐

  我们来看看陈敬济这番做派,乍看上去,和他老丈人倒也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也就只是全部了,终究只是形似神不似,我们说的简单一点:手把手的教,能教出一个将军吗?当然不可能,将军是从死人堆里面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陈敬济在集团当那几年的副总说的直白点就是一个大号的吉祥物,根本没有处理实际事务的经验,普通人只看得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打”,西门庆在打理生意的时候真正核心的东西其实都是他自己独自承担的,旁人包括他的这个小女婿,只能看见他的光鲜,谁又能历经到他举棋不定时的窘迫,分享到他前后失据时的权衡呢?都不可能,左右簇拥吃喝玩乐容易,独坐中军决胜千里很难

  西门庆身边的狐朋狗友比起陈敬济的多了不知道有多少倍,甚至都已经“结义”了,他也成天合着这帮活宝胡混,可是这些仅仅限于玩乐逍遥的层面,生意上的事西门庆从来不让这帮人参与,即便是应伯爵,西门庆也只是让他做咨询,具体的运作流程绝不让他沾手,西门庆的手下具体干事的全是一帮油头滑脑的经理人,但总经理这个职位却一直是为人忠厚的傅二叔,什么样的职位用什么样的人,这种老道的管理经验是旁人无法言传身教的,只有靠自己去摸索,靠时间去堆;陈敬济相比之下显得太过于随意,他所期待能得到的东西来得太过于容易,因此也更加的随意,和西门庆从小在商铺里泡大不一样,陈敬济是个公子哥儿,他的血液里面更多浸润的是一个“情”字,他喜欢享受,喜欢享乐,西门庆在享乐里面更多寻求的是自我刺激和存在感,越享乐反而越空虚越痛苦,而陈敬济在享乐中更多寻求的是一种内心的舒适,他能从中体会到满足和愉悦,现在他刚刚年满二十岁,是一个公子哥儿,二十年后他四十岁,依然还会是一个公子哥儿,享受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他能够想一出是一出,仅仅凭着感觉就一下子拿出本金的五分之一去为一个相好的妓女赎身,以至于气死了老妈,这种抛开现实完全凭感觉办的事情西门庆一辈子都没有干过,不过这种对于一般人来说不可理喻的行动,反而恰恰表明了陈敬济不是那种可以去具体计较一分一毫油盐酱醋茶的人,他从来就不是这种人,因为对于任何太过于具体的东西他都显得太随意,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去在乎,他真正想去在乎并一直在乎的是他和别人相处时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最看重的

  从这一点来说,陈敬济和这个特别具体的世界显得有点脱节,他在这个特别具体的世界里面显得有点单纯,当然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久,当陈敬济对这个世界太过于随意的时候,这个世界也会开始对他随意,而这种随意就不是他可以那么轻松就能够承受的了
  一百五十

  插页十五:(每十篇插页一次)

  《金瓶梅》的前八十回脱胎于《水浒传》但同时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金瓶梅》整个前八十回可以说是大江东去,小桥流水,已入化境,而随着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等经典人物的退场,美人一去,再无芳草,后面的二十回在气场上如何能够继续承接便成为了一个问题,而《金瓶梅》的作者却更上一层楼,黄钟大吕,浅吟清唱,让我们在绝顶之上另见洞天

  挪威戏剧家易卜生(Henrik Ibsen)以其对于19世纪欧洲社会问题的犀利剖析和无情揭露而被尊为现实主义之父(father of realism),是莎翁之后最具有影响力的欧洲戏剧家,不过他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却是带有魔幻主义色彩的《培尔金特》

  《培尔金特》讲的是一个纨绔子弟培尔金特的故事:这位金特少爷整天好吃懒做,吹牛享乐,邻里乡亲都很讨厌他,只有一个外乡人的女儿索尔维格真心喜欢他,培尔金特有一次玩儿的太出格,他参加一个大财主的女儿英格丽德的婚礼,却拐跑了英格丽德并玷污了她的荣誉,此举彻底激怒了乡亲们,培尔金特只好被迫逃到山里,结果误打误撞,进入了山妖的魔窟,山妖大王一定要让培尔金特和自己的女儿结婚,培尔金特打死也不肯,好不容易逃出了魔窟遇到了索尔维格,原来索尔维格不放心他,一直在山里找他,培尔金特很感动送给索尔维格一个银扣作为信物,山妖大王的女儿抱着孩子又来找培尔金特,培尔金特吓得又溜掉了,并自此开始了他漫长的逃亡生涯,他漂流海外,依靠坑蒙拐骗开始从事各种买卖,他在摩洛哥开公司,在中国贩卖人口,在美国开金矿,发了大财,多年以后,他准备回家,结果遭遇了风暴,财富随着轮船都沉没了,一贫如洗的培尔金特回到了家乡,随着歌声回到了多年前在山中和索尔维格相遇的那个小屋,索尔维格一直都在等着他,最后培尔金特在索尔维格的怀中死去

  培尔金特在山妖的魔窟当中和山妖大王有一段非常经典的,被后世反复引用的对话:
  山妖大王问培尔金特,人和山妖到底有什么区别?山妖大王最后告诉培尔金特:
  人就是“真实的面对自我(To yourself be true)”;
  山妖就是“对自我忠诚,哪怕和整个世界一起去见鬼(Be true to yourself and to hell with the world)”
  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例证在于,山妖大王要求培尔金特娶自己漂亮的女儿,因为她已经怀上了培尔金特的孩子,培尔金特连忙说不可能,因为自己还没上过她,山妖大王告诉培尔金特:
  “你在心里面已经上过她很多次了”

  培尔金特尽管有胆子胡作非为,但并没有胆子愿意面对自己的罪恶,但事实上我们看到他就像看到我们自己,在欲望不受控制的时候,我们的眼中看到的只会是自己,“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所以山妖大王讽刺培尔金特,“你这一辈子其实也只是一个山妖而已”,因为真实的面对自我意味着我们不仅要对自己诚实,更要能坦然的面对自己的弱点,如果我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么我们和山妖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

  《培尔金特》秉承了《荷马史诗》开创的欧洲戏剧当中的一个最核心的传统,叫做一次“大旅行”(grand tour),陈凯歌说过:
  “当我们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非常重要的时候,这个世界才开始原谅我们的幼稚”
  当希腊人的英雄奥德修斯用木马计攻陷特洛伊而志得意满,叫嚣自己已经无所畏惧的时候,他接下来需要的是什么?当培尔金特整天胡作非为,肆意妄行的时候,他接下来所需要的又是什么?很简单,做一次长途的“大旅行”

  《金瓶梅》的作者,在前八十回当中为我们铺设了一个奢华无比的宴席,西门庆银车金马的生意以及他绿灯红酒的生活,所有的这些浮华都在为我们完完本本地呈现:人性在欲望达到顶点的时候会怎么样,而在人性从欲望的顶点开始回归到原点,也必须要通过一次“大旅行”来完成,在《荷马史诗》的后半部中,志得意满的奥德修斯历经十年的海上漂流,在《培尔金特》的后半部中,肆意妄为的培尔金特开始后半生的漂泊,在《金瓶梅》当中,这个漂流漂泊的过程放到了后二十回当中陈敬济的身上,他们所共同经历的这个“大旅行”的核心价值并不在于旅行本身的苦难对于意志的考验,而是在这次旅行当中,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学会真实的面对自我,重新开始完成人性的回归
  一百五十一

  年终官员考核,李县长政绩不错,升官调任去了浙江严州府(今天的浙江建德市),李衙内和玉楼夫妇二人自然也要一同前往,陈敬济打听了这个消息,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陈敬济曾经在花园里捡到过玉楼的一根头簪子,不过他一直悄悄地藏在自己身上,没有还给玉楼,如今陈敬济把玩着这根簪子,想要借题发挥一下,他的计划是这样的:
  用这根簪子要挟李县长,就说自己和玉楼有奸情,而玉楼嫁给李衙内带过去的那些嫁妆都是当年杨司令那个案子里的赃物,李县长为了自己的官场前途,肯定不愿意再搅和到这宗烂官司里去,只能乖乖地把玉楼双手奉上让给他,自己就可以把玉楼娶回家和冯金宝做一对儿

  我们来看一下陈敬济这个计划,拿杨司令那宗陈谷子烂芝麻的葫芦帐来耍无赖这一招,陈敬济也不是第一次用了,用来敲月娘竹杠的时候,陈敬济就用了好几次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招术固然拙劣,不过对月娘还挺有效果,因为这批赃物对月娘来说也确实算是一个把柄,再加上月娘是个色厉内荏,遇事就慌的主儿,不太能扛得住事儿,想要消灾只能乖乖破财;这一次陈敬济又想用同样的法子来算计玉楼,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和对付月娘不一样,威胁月娘,他是想要钱,威胁玉楼,他是想要人,陈敬济是处处都在学西门庆的,老丈人做绸缎买卖,他就开绸布公司,老丈人包养美少女组合,他也在家圈个三线小明星,不过这一次他又想要打另一个“前丈母娘”玉楼的主意,还是让我们忍不住喷饭啊:你个小兔崽子色胆包天啊!

  不过感慨之余我们还是很好奇啊,陈敬济到底为什么想要勾搭玉楼呢?我们接着往下看:
  陈敬济清点了陈妈妈留下的遗产,共有白银一千两(人民币50万),陈敬济给小金宝留下了一百两当生活费,剩下的九百两他当作本金和杨经理一起去浙江湖州进货,进货之后回航到了清江浦(今天的江苏淮安市),陈敬济让杨经理守在码头看守货物,自己另坐船到严州府去找玉楼,到了严州以后,陈敬济准备了一份礼物来到李府拜访,并谎称自己是玉楼的二弟孟锐,李衙内倒也没起疑心,只当陈敬济真是自己的小舅子,连忙迎进客厅,热情招呼,并请玉楼出来说话,玉楼见了拜帖,也以为真是二弟来访,到了客厅一看是陈敬济倒也是吃了一惊,不知道陈敬济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但她也不好当众揭穿,不过正好又有其他客人来访,李衙内便出去迎接,玉楼就摆下一桌酒菜招待陈敬济,两人吃着喝着聊些家常话,陈敬济便开始抱怨月娘狠心:
  “我和六姐(金莲)相好的事谁人不知,她(月娘)却把六姐赶出家门,连累她被武松所害,她当初要是还在家里,武松有几个胆敢上门行凶?这个深仇大恨,六姐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过她(月娘)!”
  玉楼劝他还是看开些:
  “都过去的事了,还是算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啊?”

  我们来看一下陈敬济的这番话,一句“我和六姐相好谁人不知”大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势,乍一听嘛也算是掷地有声,不过气壮未必理直,金莲之死多半是咎由自取,即便是清算杀人元凶,那这笔深仇大恨也应该算到武松头上,月娘顶多就是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诛心之过,陈敬济如果真要“冤有头,债有主”,那也应该上梁山找武松拼命去,但他并不这么算,一笔烂帐全算到月娘头上了,再退一步说,即便这桩深仇大恨都由月娘买单,既然好汉做事好汉当,那应该是谁饶不过月娘啊,应该是陈敬济自己啊,可他说得是什么呢?他说的是“六姐(金莲)饶不过她(月娘)”,敢情你慷慨激昂说了半天,说到重点了,要报仇的时候你叫个死人先帮你顶上?

  所以对于陈敬济来说,报仇只是一个幌子而并不是那么实在的需要去完成的一个目标,在他和金莲的这段备受舆论非议的孽缘当中,“报仇”是一顶可以让他自己拥有道德高度的冠冕堂皇的帽子,他真正感念的其实只是那段已经再也找不回来的感情,而在这段几乎不可能被世俗接受的感情里面,头一个“障碍物”就是月娘,道德这把尺子对自己都是无效的,永远都是只量别人而量不到自己,陈敬济只会把自己无法圆梦的愤恨一股脑地迁怒于“月娘”,因为很多时候我们的仇恨都是带有选择性的,没有办法重温的旧梦就像天边的地平线,只能接近而无法到达,而更绝望的地方在于,即便能够到达,那一瞬间的地平线也和我们想象中的那一条大相径庭,陈敬济想要勾引玉楼,一者在于他已经习惯于肆无忌惮之后的胆大妄为,二者更在于,就像很多男人会和妻子的闺蜜出轨一样,美好的旧梦在触碰到现实的落差之后需要找到一个新的寄托点,而曾经承载这份想象的妻子身边的另一个亲密的,同时也承载了太多共同的记忆的女人,就变成了重温这份旧梦的希望,一条其实更加渐行渐远的地平线

  又喝了几杯之后,陈敬济便拿话来挑逗玉楼:
  “姐姐不知道,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姐姐啊,想当初在家时,和姐姐一块儿下棋打牌时,同坐成双啊,谁能想到如今各自分散,你东我西啊”
  玉楼笑道:
  “姑爷也别这么说,自古道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清谁浊,时间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陈敬济又拿出一包情人间调情时喝的成双的香茶,递给玉楼说:
  “姐姐,你若有情于我,就吃了我这包香茶吧”

  陈敬济酒席间一再风言风语,他想干什么勾当,玉楼心里当然有数,不过碍于脸面,玉楼也不好发作,所以她的那番“清浊”之论其实已经是在委婉的拒绝陈敬济,并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可是陈敬济并不知趣,如果说刚才拿话挑逗还是暧昧的话,那么现在他拿出这包香茶那就是把暧昧的话都挑明了,面对这样露骨的勾引,玉楼又会怎么应对呢?我们下回来说
  一百五十二

  陈敬济抛出象征男女情爱关系的香茶,勾引之心表露无遗,玉楼勃然大怒,当即翻脸,劈手就把那包香茶扔到了地上,厉声呵斥道:
  “好不知羞耻!我好心好意招待你,你倒居然敢来戏弄我!”
  陈敬济也不着急,他捡起香茶,不慌不忙地说道:
  “怎么?你嫁了个金主儿,就不理我了?你敢说你当初在西门家做小老婆的时候和我就没有点瓜葛吗?”
  说完,陈敬济就从袖中取出那支玉楼的头簪子往玉楼眼前一放:
  “你看这东西是谁的?这上面可还刻着你的名字呢,咱们俩要是没点那什么的,这东西怎么会在我手里啊?你当初和吴家那个(月娘)串通,图谋了我家寄放的那八箱子金银珠宝,那可都是赃物啊,你就带了都嫁给姓李的,你要是不承认,咱们到衙门里去说道说道?”

  玉楼一看这簪子吃了一惊,居然就是自己当年在花园里丢失的那根,但当时丢了也就丢了,也并没有再留意,万没料到居然会落在陈敬济的手里,被他拿住当作把柄,不禁暗暗叫苦,陈敬济要是拿着这根簪子借机闹事,那自己可是百口莫辩啊,况且自己刚刚嫁到李家,根基不牢,这种丑事就算能解释清楚,但流言腐蚀人心如同蝼蚁啃食堤坝,早晚必溃,白布染上黑墨,就绝没有再能洗干净的道理了,玉楼心中虽然千万头神兽狂奔而过,但转念之间,立马换作笑脸,笑吟吟地拉住陈敬济的手说:
  “好女婿,我和你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呢?你既有心,我也有意啊!”
  陈敬济见要挟得手,便要玉楼和他私奔,回家做夫妻去,玉楼顺水推舟,就和陈敬济约定,要他晚上三更天(午夜12点)在府墙后等候,自己会扮作仆人带一包财物偷偷溜出来和他远走高飞

  玉楼的现任老公李衙内,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要钱有钱,要靠山有靠山,要前程有前程,玉楼凭什么要抛下这么个如意郎君,跟着你陈敬济去干私奔这么没谱的事情,所以我们想都不用想就明白,玉楼给陈敬济的这个约定,就是一个托词,借坡下驴先稳住你嘛,可这么明显的缓兵之计陈敬济还是没看出来

  波兰电影大师基耶斯诺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名作《爱情短片》当中,少年爱上了一个少妇,少年对少妇说,我爱你,少妇脱光了衣服让少年上她,可怜的少年两三下就泻了,少妇嘲笑少年说: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其实一路走来,玉楼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男人,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常言道是“自古嫦娥爱少年”,陈敬济对自己的相貌还是相当有自信的,玉面脂唇,风流倜傥,标准的小白脸,诚然小白脸嘛,姐姐阿姨都喜欢,不过女人到了玉楼这个岁数,对于小白脸的态度就比怀春少女考虑的要更多了,玩儿玩儿可以,但来真的那就没意思了,想要来真的,那我所需要的必须是你能提供的,你能提供我们再来说下一步的事,我们再回想一下西门庆和玉楼相亲的那个场景,和陈敬济勾引玉楼的场景做一个对比,西门庆能够让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妇露出小女儿的羞态,那是因为他清楚玉楼需要的是什么,然后他真心实意地提供给玉楼需要的舞台,千里万里任佳人驰骋,相比之下,陈敬济对于玉楼需要什么一点都不清楚,甚至也不想去弄清楚,他满脑子所考虑的只是自己需要什么,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我们可以说这是天真,也可以说是自私,一种典型的少年人的自私,固执轻浮地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的中心,每一个人都必须围着自己打转,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给你一盆冷水,让你明白你的自私是多么的可怜

  两人约好之后,玉楼又劝陈敬济喝了几杯,笑颜美言哄他开心了,送他出了府门之后,玉楼立刻便来和李衙内商议,玉楼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这个人不是我的二弟,而是西门家的女婿,他这次来用心不良,想要勾搭我出去,我已经先稳住他了,让他今晚三更天在后墙等候,咱们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剪除后患如何?”
  李衙内欣然同意:
  “无毒不丈夫,既是他自个儿来送死,也别怪我们心狠了”

  夫妻俩当下便计划好了,李衙内马上去严州府官库里取出二百两银子(人民币10万)的库银,装在一个包裹里,到了夜里三更天,陈敬济果然来到后墙等候,玉楼从墙内把这包库银用绳子系好抛出墙外让陈敬济接住,陈敬济刚收好包裹,旁边一阵骚动,黑暗中一下子闪出四五个人,高喊捉贼,登时就把陈敬济按翻在地绑了,连夜送进了严州府大牢,准备按盗窃州府库银的罪名查办

  玉楼是个宽和的人,平时即便对下人也都是慈眉顺目,笑语相应,不过这并不代表别人可以在她那儿讨到便宜,我们前面讲过了,玉楼的这种宽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在别人那里不会失去什么,如果真到了会失去什么的时候,玉楼是绝不会手软的

  根据《大明律》的记载,盗窃库银,数目在八十贯(白银八十两)以上的,判处绞刑,陈敬济流氓耍无赖,纠缠要挟固然可恶,但毕竟罪不至死,可玉楼一下子栽赃了陈敬济二百两的库银,那意思就是要彻底做死他,永除后患,也真是狠得下心啊,常言道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一出手就是奔着命去的,那么陈敬济会被如何判罚呢?我们下回来说
  一百五十三

  第二天一早开衙审判,陈敬济被押上大堂,州库库守已经被李衙内收买,便作为人证呈报了案情经过,无非是说陈敬济撬开库门,盗窃库银,陈敬济急忙大喊冤枉,口中连连骂玉楼可恨,严州府的一把手徐知府是个“极是清廉刚正的人”,他见陈敬济年少清俊,一派文弱公子模样,长得就不像个攀檐走壁的飞贼,又听他一口一口的叫冤枉,就察觉到内中只怕是另有隐情,于是徐知府命令先把陈敬济收监,明日再审,同时他又派自己的心腹下人假扮囚犯,和陈敬济关在一起,故意套近乎探听陈敬济的口风,陈敬济也是对着这个所谓的难友“大倒苦水”,说玉楼和自己有私情,而她嫁到李家的嫁妆是杨司令那个案子里的赃物,自己来找玉楼讨要赃物反而被设计拿下,要被屈打成招

  下人暗中把陈敬济的话记录好了便回来给徐知府回话,徐知府见了深信不疑,认为这必是李家有意设计陷害,他也是略有几分得意得说道:
  “你看怎么样?我就说嘛,这中间肯定有冤情!”
  于是第二天开衙,徐知府当堂宣布陈敬济无罪释放,同时他又把李县长找来谈话,毕竟和他儿子李衙内有关嘛(李县长此时担任的是严州府的通判,是严州行政机关的二把手),徐知府苦口婆心的教导李县长,受朝廷委任,就一定要为官清正,否则只是凭个人好恶就官报私仇,那公道何在呢?

  在威尔士南部有一个叫做Tonypandy的地方,在工业革命时代以煤矿著称,1910年,当地爆发了大规模的矿工罢工事件,当时担任英国内政部长的丘吉尔派伦敦警察介入血腥镇压罢工,并开枪射击,造成大规模流血,从此以后,这个地名成为南威尔士对英格兰永恒仇恨的象征,好了,上面的这些事情的过程是我们希望被听到的,那么真相是什么呢?丘吉尔派去配合威尔士方面调停罢工的伦敦警察厅的警察只带了雨衣(南威尔士多阴雨),并没有携带武器,在冲突当中有几个矿工擦破了鼻子,仅此而已,Tonypandy当地人都知道所谓的“开枪流血事件”全是子虚乌有,不过他们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当威尔士人需要仇恨英格兰的时候,这实在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材料,Tonypandy因此也成为了人性当中一个影响更加深远的代名词:选择性谎言

  严州府的徐知府,是全书当中继开脱武松的陈府尹,弹劾西门庆的曾御史之后第三位“极是清正廉明”的官员,徐知府身为一府之父母官,事无巨细,很有职业道德,对待可疑案件也都是秉承公正执法的理念,不过他采拿证据的方式却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偏差:弱者讲的是不是就都是真话?

  从徐知府的切入角度看,李衙内的老子身居高位,李家的人又气势汹汹一定要严办陈敬济,而陈敬济呢,势单力薄,又一副楚楚可怜的文弱书生样,因此他在第一时间就产生了一个怀疑:这会不会是李家的人横行霸道,肆意栽赃?其实这也符合我们一贯的本能反应,换作是谁,在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都会产生这样的怀疑,因此,徐知府在对待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了:他已经认定李衙内在蓄意陷害,而陈敬济是无辜的,所以我们看到,当徐知府接到下人给他呈上的陈敬济的口供时,他说得那句“你看怎么样”,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不言自明啊:怎么样?你们老爷我英明吧,早就料敌于先了!一方是假,那么另一方就必然是真!很可惜啊,徐知府在陶醉于明察秋毫的同时也陷入了他给自己制造的一个Tonypandy当中:一方是假,可另一方还真不见得就是真,因为真话很多时候是很不堪的,因为我们的真实目的很多时候就是很不堪的,陈敬济能告诉徐老爷说,自己这趟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来拐带玉楼的?当然不可能,不过他这个可怜巴巴的受害者身份反倒是给他提供了不少方便,他随便怎么编排徐知府也都不会再怀疑他了,所以很多时候,强者弱者,施暴者受害者,双方说得其实都不见得是真话

  《金瓶梅》的作者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在他的笔下“清正廉明”的人除了“清廉”之外,几乎一件 “正明”的事都没干过,全是葫芦官判葫芦案,而且自我感觉都还相当良好,所以作者通过书中一件件的葫芦案给我们展示的是:在每一个案件里面,每一个人都在上演自己的“罗生门”,每一个人说的都不全是真话,而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话,我们人性当中普遍存在的Tonypandy让我们不可能去穿过每一件“罗生门”找到事情的真相:这是人生大戏的喜剧,也是人性的悲剧

  不过呢,常言道是“清官儿不好找,四条腿儿的蛤蟆满地跑”,徐知府能恪守清廉的本分,在那样一个法制程序聊胜于无的时代还能认真查证一番,已属难得,我们也不好意思对他过多吐槽,我们也是要帮陈敬济感慨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运气眷顾啊,总比遇上一个像夏局长这种满眼钱串子的父母官好吧,哪还有功夫问你冤不冤的,早拉出去赏你一刀了,那么逃过一劫的陈敬济接下来会怎么办呢?我们下回来说
  一百五十四

  李县长被徐知府教训了一通,也是信以为真,顿时觉得无比羞愤,毕竟自己也是严州府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体面人,现在儿子出这么一档子丑事儿,而且正好又是撞在顶头上司手里,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啊,他回到家立即把李衙内叫到跟前跪下,就喝令左右大板子只管往死里打,当家的发雷霆之怒,左右下人也只能下狠手,打得李衙内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李县长不依不饶,命令李衙内即刻休了玉楼,赶出门去,以挽回李家的名声,李衙内宁死不从,流着眼泪恳求父亲:
  “儿子不孝,爹爹就是打死儿子,儿子也不能舍弃妻子”
  李县长勃然大怒,就要打死李衙内,旁边李夫人也是跪下来苦苦哀求丈夫,毕竟虎毒不食子,但这种丑事也必须避嫌以对上面有一个交代,于是李县长就让李衙内带着玉楼回老家河北真定府(今天的河北正定县)
  “福兮祸所依”,经过了这样一些磨难依然能够不离不弃之后,李衙内和玉楼的感情反而是得到了升华,更上一层楼,后来李衙内考取了功名,玉楼也在四十一岁的时候当了高龄母亲,给李家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两人恩爱偕老,这是玉楼最后的结局

  孟玉楼是《金瓶梅》当中气质非常独特的一个女人,《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个非常懂得欣赏女人的人,玉楼在出场的时候就已经三十四岁了,和金莲那种咄咄逼人摄人心魄的美不同,玉楼已经没有了弹之欲破的皮肤和绯红欲滴的嘴唇,时光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岁月的烙印,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个女人在经过了时间的发酵之后变得醇厚,在经过了岁月的积淀之后变得从容,或许那张曾经美丽的脸早已在同时光的抗争中变得松弛,但这也是时光留下的印记,在告诉你天高地广,云淡风轻,面容松弛的同时心境也开始同样变得松弛,开始真正明白自己所需要的,开始不再需要为了迎合而刻意张扬,开始能够更加恬淡更加坦然地享受自我,这就是《金瓶梅》的作者在告诉我们的,一种真正的属于成熟女人的美,这或许就是玉楼的独特魅力当中最吸引我们的部分吧

  玉楼夫妇离开了严州府,陈敬济也只好灰溜溜地选择离开,悻悻然回到了清江浦码头来找杨经理,留守在码头的下人告诉陈敬济,杨经理早就已经独自开船带着所有货物和资金跑了,陈敬济大吃一惊,追悔莫及,其实他老丈人早就教过他了,像这种酒肉朋友有几个是靠得住的,可是年轻气盛志得意满的陈敬济早就陶醉在自我膨胀当中,又哪里会明白这点呢,世上没有后悔药卖,陈敬济在牢里把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没有办法,只好当了衣服勉强凑了路费,狼狈不堪得挨到家里,可刚到家,西门大姐和小金宝就来找陈敬济互相告状,这个也是我们可以想象的,一个是自命冰清的姑娘,一个是送往迎来的窑姐,本来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怎么可能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可是陈敬济一直就厌烦大姐,偏袒小金宝,再加上他这次严州之行已经连着被骗了两次,惊魂未定,怨气未消,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地方发呢,于是陈敬济一手扯住大姐的头发劈面就打,打得大姐满脸鲜血直流

  我们常说“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是女人,更何况是妻子,而且大姐虽说不算名门闺秀,但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份委屈啊,当晚就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年仅二十四岁,《金瓶梅》的作者也是在这里做了一个辛辣的对比:同样是面对妻子,李衙内可以为了保全玉楼被打得双腿鲜血直流还咬牙坚持,而陈敬济是直接为了撒气把大姐打得满脸鲜血直流,同样风流倜傥的两个人,但是李衙内是男人,陈敬济只是男孩,男人和男孩最大的区别就是男人懂得什么是承担,而男孩不懂,所以大姐最后会选择那样一个极端的方式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一份对陈敬济的绝望吧,她实在不能从这个所谓的“丈夫”身上感受到哪怕一点可以依靠的感觉

  西门大姐死了,陈敬济这才慌了,当然还有更令他心慌的事:月娘得到消息以后带着人来到陈敬济家,把陈敬济和小金宝一顿暴打,同时顺道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一股脑砸得稀巴烂,最后把当初让给陈敬济的嫁妆又全都搬了回去,不过这还不算完,月娘找来了吴大舅商量下一步对策,兄妹俩很快就达成了一致:为了防止陈敬济以后再用那套已经用烂了的赃物说辞来敲诈勒索,干脆利用大姐的死状告陈敬济杀害亲妇,彻底做死他,永除后患

  应该说陈敬济耍无赖敲竹杠的招数用得太多之后开始产生严重的后果了,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就是,他的两位丈母娘在对他耍无赖的底线失去耐心的时候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同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彻底做死他,事实上,敲诈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做就是没有结果的,因为迈出敲诈的第一步一定是破坏信任关系,而敲诈预期达成的结果通常又是希望重建信任关系,这本身就是矛盾的,所以不管是玉楼还是月娘,她们都不愿意或者说不可能去承担这种风险,相比之下,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更能带来切实的安全感,第二天,月娘的状子就递到了清河县县衙,那么这个官司接下来会如何进行呢?我们下回来说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