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侃金瓶梅

  一百四十五

  武松杀了金莲,又一刀杀了王婆,旁边的迎儿,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儿,哪里受得了这样血淋淋的震撼和冲击,早已经吓呆了,瘫坐在地上,不过武松也顾不得迎儿的死活了,他去王婆房里,把他用来骗婚的银子连同房中一些散落的首饰都打包在一起,连夜出城,到梁山投奔宋江落草为寇去了,后来梁山接受朝廷招安,武松和宋江等三十六员头领也都做了官,这是武松最后的结局

  《水浒传》当中的那位天伤星武行者,一生历经情仇生死,杀人无数,伤人无数,最后断臂出家,大彻大悟,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数得着的经典形象,而《金瓶梅》当中的武松与之相比就显得光芒黯淡了很多,毕竟在《金瓶梅》当中,武松只是一个比较边缘的角色,更多起到的是推动情节的作用,他身上更多体现的是一个草莽英雄本来灰色的那一面,做英雄固然比普通人承担了更多的责任,但同时也让身边的亲人付出了太多无法承受的代价,“一家人在一起不要分散了,好好过日子”,这是西门庆临死前悟出的道理,武松最终快意恩仇而去,但狠心抛下的却是自己最后也是唯一的亲人迎儿,让这个苦命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当然我们并不是因此在苛责武松,我们只是非常的感慨:“浪花淘尽英雄”,没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做一个英雄,这或许才能让我们更好地看清楚人生中那些真正更重要的东西

  陈敬济风急火燎地赶回了东京,才发现祸不单行,他父亲陈洪三天前病重去世了,正准备运回清河县入土,但陈敬济也没有时间等到安排灵柩上路了,他在灵堂前给父亲磕了头以后就赶紧带着钱又急匆匆地先赶回清河县,尽管满怀丧父之痛,但毕竟朝思暮想的一个美妙梦境,似乎马上就要触手可及,这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和喜悦暂时冲淡了悲伤,并支撑着陈敬济直到他赶到王婆家门前的最后一刻,才发现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人鬼两隔,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陈敬济犹如五雷轰顶,伤心欲绝,他当晚就买了纸钱在路边为金莲祭奠;而另外一边,事发一天后,张胜带着之前周忠说好的一百两银子重新来找王婆,才知道已经突生变故,只好回司令府报知详情,春梅听闻噩耗,失声痛哭,整整三天茶饭不进,金莲和王婆的尸首就停放在街口,王婆子的儿子认领王婆的遗体装棺入殓了,而金莲的尸体一直停放着没人认领,春梅就又暗中赏了张胜些酒肉和银子,只说金莲是她的一个嫡亲姐姐,吩咐张胜买了一具棺材帮金莲收尸入殓,并偷偷埋在城外,周司令出香火钱供养的永福寺里

  金莲一生四处漂荡,亲情寡薄,走了也没个亲人来收拾身后事,几乎就要做个孤魂野鬼,这是她的不幸,不过有陈敬济和春梅这些真心的眼泪和真心的悲伤,人生一世又能得到多少这样发自肺腑的牵挂和出自真心的挂怀呢,所以金莲也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们也借花献佛,用这些全书中屈指可数的真情为金莲做最后的告别吧

  西门庆走了,金莲走了,武松也走了,《水浒传》在《金瓶梅》中留下的印记到此已经全部结束,书中的时间也开始不知不觉地加快,就好像少年人总是抱怨天长日久,不知春秋几何,而老年人却总是感怀时光飞逝,如白马过隙,弹指已经一年过去了,转眼已是来年三月清明节,西门庆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月娘带着孝哥儿和玉楼,吴大舅一起去给西门庆扫墓,三月开春,本来也是花红柳绿,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春游踏青的人很多,扫完墓之后,月娘一行人也是一路游玩观赏春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永福寺,西门庆生前也给寺里捐过香火银子,于是月娘等人也顺道进门烧香,寺里方丈也是赶紧茶水斋饭招待,陪他们聊天,正说着话呢,外边有人急匆匆地来报知,说周司令府里的少奶奶来祭祀了,要方丈赶紧去迎接,周司令是永福寺的最大股东,方丈自然不敢怠慢,但是出于礼貌,也不好就马上就撇下月娘他们,就请月娘等人去后堂僧房小坐,等送走了周府少奶奶再陪月娘说话

  这周府的少奶奶,我们知道,不是别人,就是春梅啊,她这一趟也是专门来寺里为金莲扫墓的,不过问题在于,春梅当时离开西门家,那是完全和月娘撕破脸了的,月娘几乎是像赶狗一样把春梅赶出家门去的,哪怕一件衣服都没给春梅留下,我们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是说凡事不要做得太绝,这样大家以后还能见面,那反过来说也一样,真要把事做绝了,那就是打定主意大家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月娘当初只想着怎么收拾金莲,出手尽是狠招,哪里会想到把春梅赶出去之后还能再见面的,所以月娘在僧房里听小和尚介绍那位少奶奶姓庞的时候,一下子就紧张了,她赶紧从僧房里隔着帘子往大堂里打量,这才发现这周府少奶奶如假包换,果然是春梅,月娘急了,赶紧请小和尚去报知方丈准备告辞走人,可说来也是够寸的,方丈不知道春梅和月娘的渊源,他只想着要是不去当面和月娘告别,送他们出大堂,实在有失礼数,于是便对春梅说自己还有客人在后堂,春梅便说请来一块儿见面说话,方丈便赶紧来请月娘出来一块儿聊天,这下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就来什么,那么月娘该怎么办呢?我们下回来说
  一百四十六

  方丈来请月娘出去说话,月娘一个劲儿的推辞,我们常说,“补不回的脸面,还不起的恩情”,都是及其尴尬的事情,就月娘把春梅赶出家门这件事来说,把下人净身打发出门虽然是当主子的自由,但毕竟显得很没有涵养,很丢身份,所以月娘知道自己理亏,况且月娘是一个面皮很薄的人,有做恶人的心却没有当恶人的脸,再说了,这会儿的春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侍奉左右的小丫环了,且不说如今她已是周府的少奶奶,仅从身份上就已然和月娘持平,再加上西门庆早已注销户口,而周司令仕途通达,两家的家境一对比,一个日渐萧条,一个蒸蒸日上,今非昔比咯

  月娘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可实在扛不住方丈再三热情相邀,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和玉楼还有同行的吴大妗子(月娘的舅妈)一起出来和春梅相见,春梅见了,立马起身,先过来就给吴大妗子磕了一个头,大妗子慌得赶紧给春梅还礼,嘴里直说:
  “使不得啊,今非昔比,这不是折杀老身吗?”
  春梅正色道:
  “我的好舅奶奶,别这么说,奴不是那样的人,尊卑上下有序,自然之礼而已”
  春梅给大妗子磕完头之后,又转过身来,给月娘和玉楼规规矩矩地磕了四个头,然后说道:
  “早知道是几位娘在这里,我就该早点请出来相见的”
  月娘也马上还礼说道:
  “姐姐啊,自从你出了家门进了周府,奴这一向也没去看你,失了礼数,你别见怪”
  春梅说道:
  “好奶奶,奴是什么出身,哪敢劳烦你说见怪二字?”
  月娘又叫如意儿和小玉把孝哥抱过来,春梅和小玉还有如意儿互相都平磕了头,见了礼,然后又从头上取下一对金银的簪子插在孝哥的帽子上,算是送给孝哥的见面礼,小孝哥儿倒是很有灵性,给春梅拱手作揖,月娘看了好不开心

  我们来看一下这一段,这是非常精彩的一段,每每读来颇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感觉,算得上是《金瓶梅》进入“后水浒”时代的第一个小高潮,这其中的核心人物就是春梅,她的表现和用心大有值得我们玩味的地方

  我们先来看春梅对月娘的称呼,依然还是称“娘”,并且自称“奴”,而且见礼之时,春梅对月娘三跪四磕,依然还是标准的下人敬主子的礼数,而且这套礼数不仅是对月娘,对吴大妗子也是,对小玉她们也一样,用春梅自己的话说,“长幼有序”,大妗子是长辈,所以春梅第一个上去行礼的对象就是大妗子,一句话,所有的一切依然都还是当年春梅在西门家做丫环时所遵循的规矩,所以春梅这么做其实就是完全在保全月娘的面子,她知道月娘是理亏的一方,但是为了不让月娘尴尬,她主动放低身段来缓和双方的紧张气氛,能做到这一切,以春梅现在的身份来说,其实很不容易,所以也难怪大妗子慌得连连推辞,她那一句“今非昔比”其实已经把自己的心思点破了,面对如今已然是少奶奶的春梅的这份大礼,她受之有愧啊,而受之有愧的当然也包括月娘,月娘在内心挣扎着如何要出来面对春梅的时候,她肯定已经在内心做着各种各样的假设,但不管是何种假设,恐怕她自己也很难料想到春梅依然能对她这么谦恭这么客气,我们特别注意到,月娘在对春梅回礼的时候用来称呼自己的那个字,也是“奴”,就这一个字可以说把月娘此刻的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意料之外生出惊喜,尴尬之外生出惭愧,同时这个字也是月娘在向春梅传递一个信号:咱们两个现在平级了,不用这么客气,所以后面月娘主动把孝哥儿抱过来给春梅看,并在看到春梅逗小孝哥玩的时候,她也那么的开心,这种开心里面其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有一种欣欣然向之的期许,因为不管有意无意,月娘其实早就意识到和春梅把好关系而不是撕破脸,对于这个已经日渐没落的家庭来说绝对更有意义,但她所担心的是春梅会不会记仇,而今天春梅谦恭的礼数和热情的态度虽然不至于让她彻底把心放到肚子里,但起码也让她长出了一口气

  事实上春梅在这个地方的这番谦和恭敬的表现我们读起来会有点眼熟,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做过类似的事,不错,就是瓶儿,她第一次来西门家拜码头的时候,和今天春梅的表现可以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单纯以各自面对的情势就事论事来说,春梅甚至还要胜过瓶儿一筹,毕竟当时瓶儿和几位太太素无瓜葛,而春梅是背负着被赶出家门的“旧仇”在身的,她还能做的这么滴水不漏,我们说这个女人真的很不简单

  我们在前面也曾提到过春梅的那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关于凤仙花的小例子:她身上很多时候呈现出一种独立于他人的自娱自乐的状态,这种状态显得非常特别,这种特别在春梅被月娘净身赶出家门的那一段里面体现的最为明显,按理说,面对人生这么大的一个变故,一般人没有不惊慌失措的,但在整个过程里面,连金莲都急得六神无主直掉眼泪,可春梅一点都不恐慌,她既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追悔莫及,她甚至还反过来安慰金莲要好好照顾自己,最后她昂首出门而去,一个多余的字也没留,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这和她今天的这番表现其实是相通的,宠辱不惊,得失不悔,人生所面对的事情不管好坏都坦然接受,这其实就是一种人生的智慧了,所以春梅这个姑娘她的天性里面是有一份洒脱的,我们套一句俗点的话,她身上其实是有禅机的,所以我们常说为人要学会养性怡情,因为所谓性情,很多时候其实就是智慧
  @sattlow 2012-05-15 12:57:13
  这不是吴闲云写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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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女张躲躲 2012-09-29 09:26:47
  经核对,确实这个帖子跟吴闲云的《窥破金瓶:吴闲云新说金瓶梅》太像了,简直就是在此书的基础上加工再叙述。
  楼主,我不否认你的文字比吴文更诙谐有趣,但是您是否应该说明一下呢?很多人的成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取得的,但是提及一下那位巨人会更合适吧。
  我这么说没有人身攻击的意思,只是作为这个帖子的忠实粉丝,在发现事实真相之后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然后是深深的失落。
  难道您是吴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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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问到了 那么我就具体说一下吧:


  本帖的主体结构是使用侯文咏老师的《私人阅读金瓶梅:没有神的所在》的思路,侯先生思维严谨,感情细腻,经历丰富,个人认为他的这本书评这是目前金瓶梅评点里最好的一本(仅限于通俗范围,学术界还是魏子云老师),所以本帖有超过一半的部分是来自于对侯老师的引用


  1到14回用的是吴闲云老师《窥破金瓶》的思路,万事开头难,刚开始写帖子时为了吸引眼球,就借用了吴老师的幽默风格来开头


  15回到30回,以及金莲之死的部分都是使用田晓菲老师《秋水堂评金瓶梅》的思路,田老师精通中西文学史,又兼之对于女性内心把握十分到位,所以本帖中大部分女性的心理分析都来自于田晓菲老师的思路,毕竟我是不懂女人的


  插页3是使用的《二十四格》的思路,《二十四格》兼具新颖的思路和善于反思的思考,所以借用了他们一次新颖的观点来评点《红楼梦》

  插页4是使用的是华东师大蔡剑锋老师的思路,蔡老师是华东师大哲学系有名的才子,对于男人的内心把握精准,借用了他的思路对西门庆进行人物点评


  插页6是使用《全球通史》的思路,插页部分很难写,所以大多半的插页都是来自于引用,比如:
  插页13是使用莫威廉先生的思路
  插页14是使用卜正民先生的思路


  怪我没有弄个置顶贴说清楚这些引用来源,可能很多读者也已经看出来了,很多观点不是我自己的我没有注明,这是我的错误,我向您道歉,如果还有其他引用我没有罗列出来的也请您继续指正




  @cigarfisher 2012-09-29 11:44:58
  @sattlow 2012-05-15 12:57:13
  这不是吴闲云写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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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女张躲躲 2012-09-29 09:26:47
  经核对,确实这个帖子跟吴闲云的《窥破金瓶:吴闲云新说金瓶梅》太像了,简直就是在此书的基础上加工再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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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女张躲躲 2012-09-29 12:00:58
  指正不敢说。。。因为我实在是没有看过金瓶梅,更不知道跟它相关的研究著述,第一次跟它亲密接触就是通过楼主的帖子。第一印象太过强大。后来发现另有出处,哎呀,很受内伤。
  不过,不管怎么说吧,楼主也算是给我们做了一顿集精华于一体的文字大餐。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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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能通过这个帖子了解金瓶梅的意义 这就是最大的收获了对吧 至于我 惭愧的说就是个拼果盘的 拼拼凑凑让大家看着方便而已
  我还是建议如果您还有兴趣 买一本侯文咏先生的<没有神的所在> 会有很多收获
  一百四十七

  春梅和月娘正聊着呢,旁边玉楼也接话茬儿说:
  “姐姐啊,要不是赶巧你今天也来寺里,咱们娘儿几个怎么能再见面啊?”
  春梅解释道:
  “主要是因为我娘葬在这里,她孤零零地无亲无故,我要是不记着给她烧点纸钱,她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过啊?”
  月娘以为春梅是说庞妈妈,说道:
  “我记得你娘也去世好些年了,真不知道原来葬在这里啊”
  玉楼听出来春梅说的是金莲,赶紧对月娘说:
  “大姐姐,你听错了,庞大姐说的是六姐(金莲)啊”
  月娘听了脸一沉,不说话了

  玉楼听说金莲就埋在寺里,就要去给金莲坟前烧柱香,月娘却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玉楼便自己起身取出五分银子(人民币25块)给了小和尚,拿了一些纸钱独身来到金莲的坟头,点上了香,烧着了纸钱,玉楼拜了下去:
  “六姐啊,不知道你埋在这里,今天我孟三姐误到寺中给你烧些供养,你早登天界也不愁用度”
  说完之后玉楼也是放声大哭

  金莲的死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但毕竟还是和月娘有关系,仇恨嫉妒再加上内疚,算是月娘的一块心病,所以月娘听说金莲埋在永福寺之后一下子就显得很沉默,她无论如何也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露出一点自己内心的脆弱,相比之下,我们来看一下玉楼:玉楼和金莲的感情是很特别的,她们是性格和性情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一个性烈如火,一个人淡如茶,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她们是那么的亲密,无话不谈,金莲有心事可以和玉楼分享,玉楼有苦楚可以向金莲倾诉,金莲那些恣意任性的举动,甚至是勾引小厮,勾引女婿,玉楼也能站到金莲的角度去帮金莲着想,给她尽量多的宽容和理解,直到金莲被赶出家门,玉楼也是送了她很多衣服首饰,可以说,除了春梅之外,玉楼算是金莲的第一知心人了,不过,硬币的另外一面,和春梅做一个对比:金莲在出事前,真正愿意豁出一切并付诸行动去救她的其实只有陈敬济和春梅两个人,而玉楼呢,月娘要赶走金莲,她没有说一句求情劝阻的话,当她得知金莲被武松买走之后,她其实就已经预感到悲剧的可能了,可是她除了叹一口气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举动了,换句话说:玉楼和金莲的关系也就仅限于此了,她们是那么的近可却又是那么的远

  玉楼和金莲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玉楼和什么人都能相处的很好,而金莲却只能和她看得顺眼的人相处的很好,所以玉楼能够理解和宽容金莲并不代表她真的就欣赏金莲,这就是玉楼和春梅在和金莲关系里面的根本区别,但这也同样并不代表说春梅显得比玉楼更仗义,玉楼已经三十七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理解,也没有什么事情足以掀起更多的波澜,真正在意的其实只是自己了,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和别人的关系里面要得到的是什么,玉楼对金莲所有的付出其实都是在她自己可控制的成本之内,不管是感情成本还是经济成本,她和金莲的那些发自肺腑的闺房密话更准确的说其实只是“倾诉”,而不是“交谈”,交谈是双向的,而倾诉只是单向的,她们两个人就像是登上同一辆列车的两个邻座的旅客,共同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共同分享着旅行中的快乐,这种双方共同的“快乐”之所以是快乐是因为你在对方那里根本就不会失去什么,所以这种快乐在列车到站的时候也就是结束的时候了,我们的人生中其实有很多关系也都像是这样:
  People come in and out of our lives like busboys in a restaurant.

  所以玉楼在此刻放声大哭,当然有为金莲所流的悲伤和惋惜,但这些泪水更大程度上又何尝不是为她自己所流的呢,她从金莲凄楚的结局中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大树倾倒猢狲散,这个衰败之家已经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人心已经散了,各自思变,而自己黯淡的前景和不明的未来又会在哪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玉楼拜祭完金莲之后又回到正堂,和月娘春梅继续聊天说笑,一会儿,周家派了小厮过来通报,说家里有事请春梅赶紧回去,春梅不慌不忙说知道了,旁边月娘便起身说要告辞,春梅再三挽留不住,便让左右拿过酒来为月娘一行人送行:
  “咱们聚少离多,时光也不等人啊,千万别断了联系,奴是个没亲没故的人,改天选个娘的好日子,奴一定亲自去家里拜访”
  月娘也连连还礼表示也一定会去拜访春梅,双方这才告辞各自出门离去

  月娘等人出了永福寺,时辰还早,便往杏花酒楼而来,玳安已经在酒楼下的地势高处铺好了桌布,摆好了酒菜等着他们,杏花酒楼地段风景优美,有美景处必定也是人烟热闹,自然也有不少舞枪弄棒吹拉弹唱的街艺表演,月娘一行人便席地坐下喝酒吃菜,观赏景致和表演,玉楼喝着酒,看着楼下一派车来马往,人潮涌动,人山人海中她突然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看着她,玉楼对他印象不错,这是个漂亮的男人,相貌俊朗,衣着华贵,背着弓棒,颇有英气,两人四目相对,似乎已有千言万语而过,目光流转,再看处,那个男人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玉楼今天实在有些疲惫,她心中想着的依然还是金莲,依然还是她自己那难以估摸的明天吧,这个不期而遇而又一晃而过的眼神的交汇,就算是给这个疲惫一天的一丝额外的补偿,惊喜之后慢慢的也就淡忘了吧,就像人生中的很多小插曲一样,在心中泛起一丝水波之后又马上恢复了平静,不过真的会是这样吗?
  一百四十八

  月娘和玉楼等人去给西门庆扫墓,留下了雪娥在家留守,说得好听叫留守,说得直白点其实就是看大门,雪娥呢一直以来也就是这么高不高,低不低的被晾着,太太的名义,丫环的待遇,家里但凡有宴会,她也必须待在厨房里管酒菜,太太们但凡要出去串门办事,也全是留下她看大门,中午闲来无事,雪娥和西门大姐在大门口聊天,这时一个路过的卖首饰花翠的货郎看到了她们,在大门口站住了,对她们说道:
  “雪姑娘(雪娥),大姑娘(大姐),你们不认得我了吗?”
  雪娥和大姐定睛一看,这货郎不是别人,居然是来旺儿!

  自从西门庆设局陷害把来旺儿充军发配到徐州以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们几乎就要把他遗忘了,这也可以说是《金瓶梅》的作者使用的一个“千里伏线”的笔法,来旺儿自从去了徐州以后,又投奔一个在东京做官的老乡,后来老乡因为父亲去世要回徐州守孝,来旺儿就又回来了清河县,在一家银铺做学徒,这一次他担子里挑来卖的首饰不少就是他的手艺

  来旺儿和雪娥也算是老情人了,六年过去了,时过境迁,很多事情改变了,很多人也都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两人能再一次相遇,也算是有缘吧,西门庆活着的时候雪娥的处境就很尴尬,更不必说西门庆死了,她在家中的地位也越来越微妙,就这么猫一天狗一天地过日子,她的内心也是分外的煎熬,实在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如今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旧情人,雪娥心里也突然生出了新的想法,两人又开始私下偷偷约会,而且每次相会之后雪娥就会交给来旺儿一包财物带走,他们商量好了,攒够了财物就一起回徐州去,买个小房子,每天种田织布,再做点银器买卖,虽然不算富贵,但下半辈子也总算有个依靠了

  终于,在转移了最后一包财物之后,当天夜里,来旺儿带着雪娥上房翻墙逃了出来,两人连夜出城,当晚先投宿在城东外,来旺儿的姨娘屈姥姥家,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屈姥姥的儿子屈铛瞄见他们二人的包裹里有金银首饰花翠,心生歹意,便暗中偷出一些拿进城去卖,屈铛这么个市井混混平白无故哪会有这么多金银首饰,所以这一卖就露了赃底,被县里的巡查警员当场抓获,顺藤摸瓜,把来旺儿和雪娥也一块儿拷捕归案,县里判了来旺儿私通婢女偷盗财物之罪,发配苦役五年,而对于雪娥,县里从宽发落,便给月娘发了领认状,教她领雪娥回去,可是月娘却不打算再把雪娥领回去了,她的理由是雪娥勾引下人,偷窃财物,玷污了家门,于是她决定卖掉雪娥

  县衙接了月娘的回帖,卖掉了雪娥,不过同时又派了个媒婆陶妈妈来到西门家,要说一门亲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次县里对雪娥法外施恩,从宽发落其实是李县长的大公子李拱璧李衙内的意思,这位衙内爷,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人山人海中和玉楼一个柔情万种的眼神交汇的那位贵公子,李衙内今年三十一岁,家里的正妻已去世两年,只有一个本是陪房丫头的侧室,他自从那天看到了玉楼之后,被玉楼的风姿所折服,一见倾心,便四处打听玉楼的消息,知道她现在寡居在家,这才特意前来提亲,愿意娶玉楼做正房大太太,陶妈妈见到了玉楼,把李衙内提亲的意思说了,玉楼那天见到李衙内人物风流,气度不俗,本来就有好感,她转念又想:
  “月娘自从有了孝哥儿,心肠改变,不似以往,我若不往前一步,找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在这儿傻傻地守着干嘛?”
  当下欣然同意,就写了婚帖交给陶妈妈带回,陶妈妈又顺便把玉楼的生辰改小成三十四岁(实际年龄为三十七),“女大三,抱金砖”,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四月十五,李家的婚轿候在门外,玉楼凤冠霞帔,珠帘红袍,月娘拉着玉楼的手,垂泪说到:
  “孟三姐,你好狠啊!你走了,撇下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和谁做伴去啊?”
  送走了玉楼,月娘回到后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她想到了西门庆还在的时候,姐妹们在一起是何等热闹,如今冷清寥落至此,她扑到西门庆的灵床上放声痛哭

  西门庆临死的时候希望几位太太们能守住这个家,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可是这个家又真的值得去守吗?娇儿拐带了财产跑了,金莲被赶出门给杀了,雪娥盗窃私奔未果被卖了,玉楼改嫁也走了,诺大的一个家,就此败了散了,所以月娘此刻的伤心痛楚我们也是感同身受,从此以后,她就是孤魂野鬼了,想一想难道不可怜吗,但是可怜之外又何尝不可恨呢?

  我们来看一下玉楼在做改嫁决定前的心思,固然有各寻生路的意思,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月娘啊,月娘埋怨玉楼自私自顾,离她而去,但月娘自己又是怎么对待她的这些姐妹的呢?西门庆死的当天,月娘就迫不及待地烧了瓶儿的灵床,锁了瓶儿的房间,常言道“死者为大”啊,刚刚当家就公报私仇,而且还是拿家里最有人缘的一个故人开刀,能不让人寒心吗?再者对金莲和雪娥,金莲是死对头,姑且不论,况且对死对头赶尽杀绝已经失去人心了,而雪娥一直就是心甘情愿给月娘当枪使的,月娘卖掉春梅和金莲,赶走陈敬济,整个过程当中给月娘出谋划策充当打手的全是雪娥,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雪娥自己天道好还,也是自作自受,但月娘明明有把雪娥捞出来的机会,居然把她卖了,这些玉楼都是一一看在眼里的,将心比心,谁又愿意和这样心胸狭窄的当家人长久同处呢?

  当然了,除了月娘这个当家人自己处事不当尽失人心的问题,家中女子愿意守节,无外乎“为名为利为情”而已,从名来讲,按照当时的礼法,月娘是正室,守节是义不容辞理所应当,要是真竖个贞节牌坊也是月娘的名声,其他人能沾到光吗?从利来说,家中的太太们,除了月娘有儿子外,其他都是膝下空空,没有儿子就没资格分到家业,更何况,无儿无女又无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百年之后谁来养老送终?最后说为情,恐怕西门庆自己都要叹一声惭愧,不提也罢,他的这些女人们有几个是为了情和他在一起的?所以既然枯守下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赶紧捞点实惠的,云归云,月归月,各自逃出升天

  家中日益凋敝,人人做鸟兽散,而陈敬济听说了变故之后,也立马开始行动,那么他打算干什么呢?我们下回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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