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难事儿
回到中途岛,屠百药只喝了一杯水,就把赵娟叫到办公室来。
听完了屠百药的介绍,赵娟感动莫名。“屠老师,真是太谢谢您了。”她不停地搓着手,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先别忙着感谢。一会儿,你得好好配合。”屠百药说,“我们先沟通一下,让小刘去接你婆婆和丈夫,还有小军。小刘快到时,会短信告诉我,你就要躺在病床上打吊瓶。放心,吊瓶里只是普通的葡萄糖,对恢复体力有好处。”
赵娟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屠百药请戚晏容讲讲对小军的探访。
戚晏容从专业的角度,提出了几点意见:1.小军极度敏感,自卑,隐性叛逆;2.早熟,防范心理强,保守内心秘密;3.对未来非常悲观,自我迷失;4.有轻微抑郁和焦虑,再往下走就是个问题少年。
戚晏容讲完,赵娟脸色煞白。自从有了希望之后,她再也不想死了,但儿子的问题甚至比丈夫的问题更加严重,作为母亲,她的心揪了起来。
戚晏容说:“经过一上午的观察、测试和交谈,我认为小军的问题主要是社会环境和家庭原因造成的。其实他表面上对家中的事情不闻不问,暗地里却深受其害,哪怕你们这些家庭成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时刻牵引着他的心。但他又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把一切憋在心里。特别是失学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因为,在小学的时候,他曾当过大队委,是三好学生,作文曾获过春蕾杯比赛大奖。这就好比一条破浪航行的船,本来有万里前程,却突然触礁沉没。别说是孩子,大人又如何受得了?”
赵娟双手捂面,边听边哭,手指深深地掐在瘦削的脸上,双肩一抖一抖的。
屠百药见她如此,就安慰说:“赵娟妹子,你伤心能解决问题吗?先回屋休息吧。我们再合计合计,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赵娟回屋后,屠百药摸出一盒烟,点燃抽了起来。
戚晏容和叶丰琴对视了一下,都在想,这屠夫好几个月都没抽过烟了,今儿开抽,看来是遇到难事了。
屠百药抽了一支,又抽一支,弄得满屋子呛人。叶丰琴终于说:“屠老师,不是戒了么?人家刘成双是资深烟民,都戒了,您自己违反规定,影响不好吧?”
屠百药眼睛一亮:“快,快,快去请刘成双。”
刘成双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她像小鸟一样跳进办公室,向屠百药敬了一个礼:“首长,有何指示?”
屠百药赶紧起身,扶她坐下,说:“成双大妹子,老屠遇到难事儿了,你能帮下忙不?”
“只要屠总一声令下,就是跳油锅,我也毫不犹豫。”刘成双眼神很亮,显然调养得不错。
“是这样……”屠百药简要地将赵娟一家的情况讲了,想请刘成双找找关系,看北京哪个初中学校能收下邱小军不。
刘成双一开始还笑眯眯的,越听越脸色越严肃。待屠百药讲完,她才说:“屠总,这事……恐怕我真的办不了。”
“你是老北京啊,你爷爷那么多部下,疏通疏通,应该没问题吧?”屠百药见刘成双有些为难,特意提醒他。
“屠总,您是不知道,这外地孩子在北京上学的事,巨难!这样的事,我这两年也办过,但都没办成。说实在话,户籍制度在这卡住,现在送礼都没人敢收啊。就算这孩子能在北京上中学,高考还得回原籍。各地的教材又不同,好多孩子回乡一考,本来是一本的成绩,最后能上二本就算烧高香了,普遍都上了大专、技校。”刘成双说得头头是道,看来的确办过这样的事。
“好不容易求你一次吧,你还为难了。”屠百药皱眉道,“难道就让这孩子永远处于失学状态?”
“回家上啊。”刘成双作为北京人,自有立场,“屠总,您也不想想,如果北京的学校放开,还不得跟现在的医院似的人满为患?哪里照顾得过来?我也承认,户籍制度不公平,但您要是北京市长,您怎么办?”
@酸奶2013 30119楼 2014-08-25 09:50:06
不小心插楼了,不好意思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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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插楼。你的回复很好,认同。希望继续为姐妹们服务。修在儿女身上。我也好退休了,哈哈。
“可是,上学是孩子们的权利啊!世界上,哪个国家都是采取就近入学。在美国,只要拿个盖戳的信封,就可以到就近的学校登记入学,旅居的外国人,不问种族、国籍,都可以啊。”屠百药压制着心中的怒气,耐心解释。
“您说的那是美国,可咱是生活在中国北京不是?”刘成双继续讲理,“这事吵吵了多少年了,几乎没有进展,实在是北京无法承载,客观条件如此。中国人口多,又都往大城市跑,如何应付得过来嘛。”
屠百药生气地坐下:“算了,算我白求你了。”
刘成双见他生气了,赶紧说:“屠总啊,您这人心眼好,我敬佩您。但这事,根本就不是您该管的。总理难道不知道这事?他都管不了,您又何必操这心?赵娟这事儿,昨天我就知道了,你们救了她,已经积德了,没有义务再管她的孩子啊。”
@云中的美人鱼 30122楼 2014-08-25 09:53:28
一直想问个事,这“赵娟”的事,和牛兴案,有某种内在关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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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这叫错线进行式。譬如,我们一天中的事,也是交错进行。
戚晏容担心二人再说下去,屠百药要发大火,就说:“成双有所不知,赵娟的婚姻问题,看似是婆婆和丈夫的问题,根子还是孩子的问题。如果不能解决孩子失学,邱大成的病好不了,赵娟还得寻死。”
“这个……这个可就难办了。”刘成双耸了耸肩,“要我说啊,一家子回河南,不就完了吗?”
“回不去了。”戚晏容叹息道,“他们连老家的房子都卖了,地也被征收了,在这里还能混个温饱,回去怎么生活?我接触的病人中,好多都是这种生存状态,回不去,进不来,苦啊。”
“可是现在办不了户口啊。”刘成双无奈地说,“以前吧,我有公安系统的朋友。可是这两年,清除了很多走关系办户口的人,连办事的警察都下课了,谁敢?”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突然,刘成双拍了一下手,说:“干嘛非得上公立的呢?我有个姐们,北京户口,但她认为教学质量不好,就让孩子上了私立的,结果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再报考美国的大学,一路顺风,直接留学去了,可让我们这些亲戚朋友嫉妒了。这孩子叫啥?对,小军。就让小军上私立的吧。对了,好像荣坤荣总的侄儿,从东北来,直接上的私立中学,问问他,怎么办的?”
屠百药白了她一眼:“啥私立学校?贵族学校吧!初中,一年少说六七万,好一点的十几万,上完初高中六年,如果不通胀的话,至少五十万。这钱,就是把赵娟两口子卖了也凑不齐,况且人家还得生活,养老人。”
刘成双说:“是倒是。不过,如果这孩子真的聪明,懂事,我和志钢商量一下,可以资助一点。你们研究所,也适当资助一点。再找院儿里住着的那些老板们化点缘,东拼西凑也够了嘛。”
叶丰琴当即说:“这个行。我挣得不多,一月出一千。”
戚晏容也说:“我出一千五,先把难关度过去吧,等邱大成病好后,他们夫妻还能挣嘛。”
屠百药鹰眼一翻:“哎呀,你们说的根本就不行!你们认为是钱的事吗?那种学校,不是小军呆的地方。里头的学生,家里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跟小军不是一个阶级的。就算小军能够入学,在这种环境里只会让心灵变得更扭曲。孩子的人格发生了偏差,就算成绩好又有啥用?再说,他真的考上了国外的大学,费用是一笔天文数字,你们供得起吗?出一个月、两个月的工资不难,难的是坚持很多年,你们谁能保证?”
一席话,又把众人打击蔫了。
刘成双说:“屠总啊,您以前一直开导我,今天我也开导您一下:这是政府的事,您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尽力就行了,干嘛为难自己?”
屠百药抬眼看着她:“谢谢了。这事不怪你,真的很难。容我再想想办法,你先休息吧。”
刘成双走后,戚晏容也劝屠百药:“屠老师,我看刘成双说的也很有道理。咱们是做婚姻治疗的,对失学的事真的无能为力。”
屠百药说:“是的。这道理我都懂。但我心头过不去这个坎。从历史发展来看,将来的人们再看这段历史时,会觉得太可笑,也太可悲了。大人,受点委屈也就算了,可是,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啊,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就拿小军来说,如果智力平平,好歹混个中学,再上个技校,混碗饭吃也就罢了。但这孩子眼里有灵性,是块璞玉,就这样埋没太可惜了!”
“要不,到我老家去上。”叶丰琴从未见屠百药这么为难过,心生同情。她不是同情小军,是同情屠百药。
“你老家?”屠百药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姑父是中学校长。”叶丰琴说,“在我们那儿,找校长就好使。”
“你没看出来,小军是赵娟的命根吗?”屠百药说,“既然咱们请赵娟到咱们这里来工作,就是不想让这对母子分开嘛。”
叶丰琴赌气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去找总理算了。”
戚晏容突然说:“刚才屠老师提到小军眼里有灵性,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情来。只是,这件事不知对小军有没有帮助。”
屠百药眼睛一亮:“快讲,快讲。”
于是戚晏容开始讲述。
十多年前,我从医学院毕业后,到北京朝阳医院急诊室实习。正是三伏天的半夜,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男子大概五十来岁,瘦弱,穿得很破。他怯生生地在急诊室门口转来转去,不敢进来。我出去一问,才知道他的孩子得是急性肠炎。我赶紧帮他挂了号,紧急输液。但这位父亲一直低着头。原来,他没有钱。
这个男子叫叶劳,江西人,在北京靠拾荒为生,连户口都没有。孩子叫叶天才,十二岁,刚刚小学毕业,因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得了肠炎,当时小脸儿煞白,要是再过半个小时不来抢救,就危险了。了解他的情况后,我代他付了钱。其实当时也不算多,不到一千块。
让我震惊的是这个孩子,人如其名,真正的天才。他的妈妈走失了,跟着父亲住天桥底下,住棚户,住没有暖气的地下室,但从未放弃过学习。上小学时,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很多老师都为他垫学费。更难能可贵的是,叶劳先后还捡了四个女弃婴,养好后再送往孤儿院。这么个不吭不哈的大善人,从不抱怨,儿子也不自卑,挺阳光,学习非常刻苦。当我们把叶天才救过来时,我看到了他清澈的眼神,就如同屠老师说的那样,充满灵性,让人难以忘记。
治好病后,叶劳一直很感谢,过一段时间就买几个水果来看我。那年冬天,他高兴地对我说,叶天才上了北京广渠门中学的宏志班。宏志班是为那些贫困家庭的孩子开设的,条件是品学兼优,但也只收本地的学生。叶劳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感动了学校,经申请教委后上了宏志班。叶天才不负所望,一直保持第一名的成绩。
后来我一直保持与叶劳的联系。他有点小病也来找我。叶天才上到高二时,参加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设的“爱优生计划”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成为学校首个享受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的“爱优生”。然而这个多少学生梦寐以求的机会,却因叶劳父子没有户口无法办理护照白白浪费了。叶劳认识到户口的重要,往返老家五次才办理了户口,但也花光了几乎所有积蓄。
后来,叶天才面临高考,然而没有北京户口不能参加北京市高考。叶劳急得上火,回老家找到教育厅长。厅长看着叶劳提的一包儿子的各类奖状和参赛获奖的证书,被感动了,说你怎么能够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于是亲自批示叶天才参加高考。叶天才深知考上内地大学父亲负担不起,就考了澳门理工学院,结果获得了30万元的“内地优秀生特别奖学金”。
大学四年,叶天才都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一等奖学金。毕业后,叶天才报考美国大学的研究生,被“新长青藤盟校”卡耐基梅隆大学录取,继续深造。去年,摩根士丹利总部录用了叶天才,现在已是年薪近百万的金融新秀。
故事讲完,屠百药和叶丰琴依然沉浸在这个故事里,久久不发一言。
被感动的叶丰琴想:这个故事的确励志,感人,但与邱小军有何关联呢?
屠百药一拍大腿:“好!好!好!关键是,你现在与他们还有联系吗?”
“一直有啊。”戚晏容说,“后来我到美国学医,把美国的情况跟叶天才介绍了,他才决定考美国的大学的。不然,他很可能早就就业养家了。”
“那你不早说!”屠百药翻了翻白眼,但显然抑制不住喜悦,“刘成双认为只要出钱就有用,其实有时候一个故事,就能改变人的命运!赵娟,你进来吧,这是你最后一次偷听了。”
门被打开,满脸泪痕的赵娟站在风里。
(未完待写,看到顶起)
@我有阳光果粒橙 30151楼 2014-08-25 10:13:59
顶帖,船长威武。想写帖请船长赐教一二的 。这么快就过了300页。不知是否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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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啊。我争取回回有特点,有问题的长帖吧。如果按之前的这种整法,老船要倒下了。大伙鉴谅啊。你们有问题、故事,最好互相讨论,或请@南若心理 老师看看。
补记:
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在北京晚报上看到一条豆腐块新闻,不到五十字,说一个捡垃圾的外地人,捡了几个女弃婴,自己养起来。
我当时也是开车(自行车)。我便和另一朋友赵兰健(摄影家),两人“驱车”前往北京朝阳区平房乡。当地那时没开发,乱得很,全是棚户。找了三个小时才找着。那个人叫叶辛(此处化名叶劳),孩子叫叶天生(此处化名叶天才)。我们在那里采访到深夜。兰健也拍了很多图片,第二天接着拍。那时叶天生还是个孩子,见了我们的捷安特自行车,兴奋地骑了好几圈。在那时他的眼里,能拥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就是上帝的恩赐。
叶辛江西人,受过文革迫害,没有户口(江西户口也没有),是个“黑人”。但他以前是中学物理老师。他在阴暗小屋里教儿子数学,物理。天生的成绩一直没下过第一名。后来的命运就是小说中的描述。大摩总部的人到卡耐基梅隆面试五十人,独要叶天生。天生一步踏入这家公司总部工作。现在在北京也有他的办公室。
当然,我们当年不是采访叶天生。我们是采访一个拾荒老人的大爱。他前后捡弃婴六个,亲自养。这些弃婴,有的是在垃圾桶里捡出来的,都没呼吸了,全是女孩。有的还是豁唇。有的有先天性心脏病。至于来路,有的可能是到京治病整不好就扔垃圾桶的,有的是小年轻不懂事,生了娃害怕就扔的(有一个是叶辛在露天厕所外捡到的,冬天,胡乱捆了一件女人的棉衣)。当时心灵很震撼。我和兰健决定各自发挥专长,把这件事报道出去。
我的文章被当时《家庭》杂志在北京的编辑刘忠义老师看上,发表在该刊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兰健的图片,则更有冲击力,发表在当时的《视点》杂志上,立即引起文化界的关注,摩罗还组织了一场研讨会。这些报道,政府关注,也有社会捐款。最后,叶辛收养的弃婴,全部办了北京户口,并在北京福利院健康成长。那些病,如豁唇、心脏病等都治好了。
叶辛大哥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我和兰健一直跟他有联系。天生回国我们也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一个月前,那天下大雨,我和兰健参加完一个36岁老姑娘的婚礼后,突然很想叶辛,就驱车百里,到北京首都机构附近的马泉营找叶辛。他已经七十多岁,现在租住在一个村里,条件好了些,一月1500元租金,不过背已经驼了,瘦了,精神挺好。我们聊了一下午。他说,现在采访叶天生的媒体很多,天生不愿意说这些事。我说是的,平静才是最好的生活。
天生已与北京高中时的同学结婚。将来,他会回国。
这一家子的故事,教育了我。我总是认为,一个人,不要把自己那点小痛苦挂在嘴边。这个世界上,苦难太多了。但当我们能够穿越苦难时,我们的人生才会有点儿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