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熙问:“每个人都有什么念丝么?”
萧鹤还是那懒洋洋的语调:“怎么可能,执念都不是人人都有的,何况念,还有成念丝就更罕见了,要不鬼市上怎么可能作为货物来卖呢。
我听说的是必须精神很强大的人有很深的执念的时候,才可能形成。
这么说来那个女子好可怜,她的执念只有沈文肃公您一个,您的念好像更多的在您的文字里。”
夜熙马上明白了:“所以你问他和那女子分手的原因是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
萧鹤一笑。
不过夜熙说:“女人一生的执念只有情爱也罢了,但是男人如果一生的执念只有情爱,那也太可悲了。”
夜朱弦却说:“就是女子为了情凝固一生的执念,也太没意思了。”
女权主义者萧鹤反对:“能形成念丝的,都是精神力很强大,意志力很坚决的人,不是沉迷于什么就能有的。如果哪个女子能形成念丝,那么不管她为了什么,都是个灵魂和精神强大的女人。”
即使在夜色里,明明暗暗的灯火掩映可见长平王殊色无双的容颜,惊艳呆滞了一街的路人,喧闹纷杂的夜市瞬间沉静下去。
《七夕》
萧鹤少爷素来不喜欢七夕,倒不是他对牛郎织女有什麽意见,只是这个节日的内容太多,实在让萧鹤这样的懒人觉得麻烦。每到七夕,萧鹤真心的庆幸自己不是女人,要不还得加上些事情。
当然这么想的整个京城除了萧鹤少爷估计不会有第二个,尤其被他列为同情对象的女子们,可是欢天喜地的过这个女儿节呢。
问题是七夕不是只是女人过就行的。
七夕之日,晒衣晒书拜魁星,和女子们乞巧种生拜织女一样,都是传统习俗。
静水郡主府,“乞巧种生拜织女”对主人家还真没什么意义。静水郡主本人从小不爱针线,何况这巧或不巧,对她也没什么影响。她也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还没娶亲。所以乞巧了,种生求子了,实在也没什么需要,不过走个形式,应个景儿,也算过节。
可这晒书拜魁星,却是不能含糊的。萧尚书当年金榜状元郎,书为平生少有的酷好,这拜魁星也是习惯。
相对于兴致高涨的萧尚书,一大早被萧尚书叫起来晒书的萧鹤,那一双桃花眼都朦胧的如同深夜里水上的月色。
萧尚书不愧他爱书如命的美名,这书从尚书府一直铺到了郡主府——郡主下嫁萧尚书的时候,御赐的萧府和郡主府相连。
今天早上的阳光极好,虽然立了秋,可是太阳一上来,就照的四处白芒芒的晃眼。
萧鹤只是反对早起,其实对晒书倒是赞成了,阳光下曝晒一下,少生多少精魅。
当然七月七日,晒书晒衣是因为过了潮湿的雨季了,晾晒衣物书画,使之不蠹。不过萧鹤少爷看东西总与人不同的,比如现在当他的目光扫过席子上的书,突然停住了。
萧鹤走过去,拿起一本看起来颇旧的书:“这是新买的?我之前怎么没见过。”
听了这话,萧尚书差点感动涕零了:“原来你每日在家都在读书?”要不怎么认得家里每一本书呢?要知道他家的藏书绝对能比得上藏书大家了,说个汗牛充栋也当得起,这要如何勤奋才能认得每一本书呢。
静水郡主同情的看了丈夫一样:你怎么能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呢?咱家少爷估计连封皮都没看全过。
萧鹤随手一翻,一边打破他父亲的美好梦想:“咱们府上的书一直都很安生,这本都成精了,必定是新买的了。”
静水郡主听了,意兴阑珊的对儿子说:“书都成精了,那么用桃夭砍了算了。”
“使不得。”爱书如命的萧尚书赶紧跑过去,把书拿过来:“这是已故的大儒沈文修亲自誊写的四书注啊,是沈老一生的经典之作,这可是真迹的。”
“大儒的真迹啊,难怪呢。我听说越是灵性大的越容易成精的。”萧鹤毫无敬意的说:“这大儒的字真是一般啊。”
萧尚书深吸一口气,压住火气,决定对孩子教育采用循循善诱:“沈老并非书法大家,但是学问精湛,你要认真品学……”
静水郡主却插话:“都成精了,还怎么读啊?要不找司天台的人来处理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我把它压在桃夭底下几日,什么精魅都消散了。”萧鹤少爷不负责的说:“这样也算我尊重先哲,帮他保住手书了。”
“真要尊重先哲,就要把他的著作精读,印刻在心……”萧尚书抓住时机对儿子进行教育的时候,他手上的书本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手,用书页为足,迅速溜走,留下双手空空,目瞪口呆的萧尚书。
还是静水郡主的神经被儿子千锤百炼过,见怪不怪了,马上反应上来,对仆人们说:“愣着做什么?赶紧把它抓住啊。”
“不要踩了书啊!也不要弄坏了这书,沈文修代表作的原稿啊!”萧尚书无比担心的喊,生怕他的宝贝书有个闪失。
这么一来,虽然郡主府的仆人都训练有素,可是投鼠忌器,还是让那本狡猾的书溜进了花坛。
“回来啊,会弄脏的!”萧尚书自己追到花坛边,着急的劝说。
萧尚书焦虑万分的关心他的书,他家少爷正和他太太说:“母亲,你说这书能听懂人言,那它能学会说话么?”
静水郡主很认真的想了想:“你外祖母曾经说起过,你曾外祖父幼年时一次深夜到书房,就听见书架上书籍们窃窃私语呢。”
“那可真好,就不用自己拿着书看了,让书自己念出声来多省力啊。”萧鹤少爷你还能再懒一些么?
静水郡主慈爱的看着儿子:“你真笨啊。你要是懒得看书,找人念给你听不是一样的,哪里用得着非要书会说话啊。”果然孩子的毛病,多半因为教育问题。
不过静水郡主想起重要的事了:“老爷,该准备准备了,到快要接七夕赏赐的时辰了。”这七月七日晒书节,三省六部以下,各赐金若干,以备宴席之用,称为“晒书会”。这拜谢赏赐,可是大事,耽误不得。
“好。可是这沈文修的手稿……”萧尚书恋恋不舍的看看花坛。
萧鹤在一边说:“那书已经不在这里面了,已经穿过树林子逃走了。好了,父亲,交给我好了,等没事了,我一定给您抓回来。”
萧鹤别的不靠谱,不过找东西那是长项,谁让人家眼睛带透视的。所以萧尚书才很不放心的暂时放弃了。不放心的原因么,当然是交代我们萧鹤少爷什么事必须做,他转头就给你忘脑后头去了的传统习惯。
事实上,萧尚书的顾虑不是杞人忧天,等忙完了,也中午了,萧鹤就说:“早上起得太早了,我去午睡了。”
萧尚书赶紧说:“那我的书你还没找呢。”
“那本书精啊?反正它跑不出去,晚上再说吧。”萧鹤实在想念自己的床。
萧尚书怒了:“现在找来。人家谁读书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你可好,天天睡啊睡的。”
萧鹤侧头,桃花眼一弯,露出了明亮的笑容,晃的他怒气冲冲的倒霉父亲也一愣神,不过马上差点被他的话气死:“还是我母亲英明,没准备让我做文人,所以什么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和我没关系。”
“那闻鸡起舞呢?”萧尚书不死心的和少爷磕上了。
萧鹤很镇静的回答:“那只闲极无聊的鸡敢打扰我睡觉,我一定不会放过它。”
静水郡主看丈夫脸色不好,赶紧打圆场:“鹤儿啊,先帮老爷找书吧。明天你多睡会儿不就补回来了。”
萧鹤少爷看老爷的脸色不善,还是决定去找书。
萧尚书和妻子据理力争:“你怎么能这么纵容他,他这个年纪最要勤奋努力才是。”
“问题是你不纵容他,你管住了么?”静水郡主说完,就安排七夕宴会去了,剩下萧尚书自己念叨:“慈母多败儿。”
萧鹤找东西其实真的不费力,只是就这样他也懒得做而已。既然非要找了,他直接走到梨花林后头的玫瑰花坛——萧鹤少爷始终分不清玫瑰、月季有什么区别,倒是蔷薇要论架种的,他还能认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一样,都是一丛刺上开着花,当然说都是花颈上长着刺也行。
萧鹤看了看蜷缩在玫瑰花丛底下的那本书,居然这样了还不太脏,难道这就是妖力的好处?
鹤少爷像诱拐小孩一样的声调说:“出来吧,只要你出来,我过往不究。”
那书动了动,却不挪动地方。萧鹤改为恐吓(谁让这本不要命的书居然占用了萧鹤少爷的睡眠时间):“你要不自己马上出来,要不我就一刀劈下去,正好给桃夭磨磨牙。
不过损失这些花。你也不用怕我没法交代,我把你砍成两半,然后找个装裱匠再糊起来,就有本正常的书了。这个办法真不错,我也挺聪明的。”
那书又动了动,还是不见出来的意思,萧鹤少爷看看四周,没有人的话就直接召唤桃夭,有人的话,就派人去他房间里取他的刀。
结果萧鹤正东张西望,却听见有个细微的声音:“我被刺卡住了,出不去了。”萧鹤不确定的把目光转回去:“是你在说话?”
那书说:“正是老夫。”
“既然一把年纪了,还发什么少年狂,还玩什么花下藏一把。”萧鹤仔细观察一下,还真是书被那玫瑰的刺刺中了,要是非要移动,想必要撕坏书面,只好一边抱怨一边说:“你老实在这里呆着,我找花匠来,把这株玫瑰拔下来救你出去。”
花匠是很容易找的,拔玫瑰救书也不难办到,只是花匠想要捡起那本书的时候,书很傲娇的转了个圈,避开了花匠的手。
那花匠可是新来的,不太适应着不合常规的事情,呆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又想伸手去拿,结果那书躲的更技巧了,几乎来了个后空翻。
这次花匠再也不能自我催眠了,惨叫一声拔腿就跑,连傍边的少爷也不顾了。
萧鹤少爷只好自己很不情愿的走过去,弯腰用两个手指把书夹起来,不满的抖了抖,说:“你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么?你身上没沾上刺吧?”
“这是对待先辈的态度么?”书还挺有理。
萧鹤又抖抖手上的书:“我又不是书,没你这样的先辈。”
那书气的书页都一翘一翘的:“老夫乃是沈文修,出身前朝大历二十三年,难道还不能称为你的先辈么?”
萧鹤少爷不为所动:“你都死了二十年了,还阴魂不散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儒,你们孔圣人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你违背圣人言,根本就是沽名钓誉。”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是说圣人就真的认为没有怪力乱神了,你怎么读的圣贤书?”书页翘的更激烈了。
萧鹤理直气壮说:“我天性懒散,不爱读书。”
书这下服了,没劲乱翘了。
萧鹤少爷把书提起对着阳光照来照去的,正好萧尚书被逃走的花匠的惊叫惊动了,赶来看情况,就看着这个情况,不禁问:“这沈文肃公的手稿怎么样了?”
萧鹤还是两只手指夹住一张书页,在他父亲眼前晃晃,心疼的萧尚书肝脏都疼,正当他要重申这是多么珍贵的沈文修的亲笔手稿的时候,萧鹤解释:“这书里有您敬重的那沈文肃公的鬼魂,这老先生著书把自己的魂魄都著进去了,倒是敬业的让人敬佩。”
“什么?这,这是沈文肃公?”萧尚书不知道自己做何表情了。
萧鹤很确定:“他是这么说的,我看了看,是个书呆子样的老人形象的鬼魂封在里面,而且是自己执念不消所以滞留其中的那种,所以可能是真的。”
本来萧鹤想说除了那沈文修本人谁还能对这本子有这么大执念啊,不过看看他父亲看着册子如命如宝的样子,还是没说。
但是那书听了萧鹤的话大怒:“什么叫可能是真的!什么叫书呆子!”
萧鹤不理他,完全没有尊重先哲的概念,只对他父亲说:“父亲您和这书中鬼讨论一下,鉴定他是不是真的,不是的话,我用桃夭砍了他,是的话,我找涵秋帮他超度一下。
其实我个人认为不如留着他也好,您看着书在地上滚了这么久,还一点不脏,也没沾上花刺,可见有这个鬼魂在里面天然防蛀啊,有利保存——您不是说着书稿挺珍贵的。”
也不知道是对儿子的自动保鲜论动心,还是对直接对话先哲的鬼魂有期望,萧尚书沉吟一下,还是说:“如果真是沈文肃公,不能不敬的。我先——鉴定一下。”
萧鹤在把书交给父亲之前,先要挟说:“你老实的有个书稿的样子,再敢乱跑让我找你,我就每天正午把你拿到太阳底下暴晒。”
那书也不知道是被萧鹤吓到了,还是被他的物尽其用论惊呆了,总之没做什么反应,真有普通书卷的样子了。
然后萧尚书去和书卷沟通,萧鹤去睡觉,各得其所。
但是可惜还没到傍晚,萧鹤的美梦就被他父亲惊醒了:“真的是沈文肃公啊!”
萧鹤少爷靠着金漆牡丹纹的床栏,睡眼迷离的说:“那父亲的意思是留着他了?留着也好,防火防蠹。”
结果,那书卷居然在萧尚书手上做出扭捏状,好吧,能做出扭捏状的书似乎很——变态。不过这书似乎没有自觉:“老夫其实因为一桩心愿未了才滞留人间的。”
萧鹤的手指无意识的划过琉璃枕的棱角:“那您还是留着遗憾滞留人间吧,也好保护您老的著作流传千年。”
这么直白的拒绝,连听的兴趣都没有!那书卷被打击了,书页都蔫下去。
还是萧尚书看不过去:“你根本就是懒得听沈老有什么遗愿。”
萧鹤看一时打发不走老父亲,只好把引枕拉过来,靠在身后,准备和老父打持久战——你说什么,子见父的礼数呢?萧尚书刚直但不迂腐,本身出身平民之家,真没那么多讲究,结果惯得少爷变本加厉的放肆。
那书卷却盯着萧鹤少爷的引枕,沉迷的怀念:“那一年的七夕,她就是穿着这样粉红的绣裙,上头绣的也是盛开的桃枝。”
萧鹤少爷马上跟引枕上长了刺一样起身了,谁冷不丁的让个死人说你的枕头和他怀念的女人的裙子一样,也是件别扭事,就是不忌讳鬼怪同时还是女权主义者的萧鹤也一样。
还是萧尚书雷厉风行:“来人,给你们二少爷换个引枕。”不排除他老人家看儿子那些艳丽的用品不顺眼很久了,借机发作。
马上有侍女抱了新的引枕进来,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就是穿着一件这样朱红的裙子,绣着的也是折枝海棠。”
这下不用萧氏父子说,连侍女都犹豫是不是还要换上手上的朱红折枝海棠纹引枕了。
萧鹤终于开口了:“我明白了,你老就是想让我不自在。”
萧尚书抓住机会教训少爷:“你要不喜好这等艳俗之物,现在何必不自在。”
萧鹤不以为然:“那我用什么才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青裙缟袂谁家女, 去趁蚕生看外家’,女孩子喜好什么颜色的没有?谁知道什么时候碰上个喜好清淡颜色的女鬼的情人也来怀念怀念呢。”
那书卷里的某大儒看着父子的对话直线偏离中,赶紧说:“我死后的遗憾就是不知道她过的如何了,结果这怀念之情,就把我禁锢在我自己的手稿里了。”
“什么大儒啊,不就是个色鬼么,临死了还忘不了女色。”被打扰了睡眠又暂时没有引枕可靠只好自己坐直了的萧鹤少爷打击报复。
萧尚书维护自己的偶像(?):“胡说!无理!沈老虽有放不下的——旧情,但是还是置身与学术专著之中,可见沈老平生挚爱还是学术。”
“才怪呢。”萧鹤少爷反驳,从父亲手里拿过那书卷,捏这最后粘死在封底的一页,“他在这里写了一首艳诗,怕人看见就粘死在封底上。我看他的色鬼魂就是被束缚在这艳诗上了。”
为了表示自己说话的正确性,萧鹤少爷冷酷无情的要把粘住的书页强行撕开,“疼!疼!疼啊!”书卷惨叫起来。
还是萧尚书阻止了少爷的恶行:“这是孤本啊,千万别撕坏了。不过说起来,沈老只是滞留书中的鬼魂,为什么会疼呢?”
“心疼啊,心疼他的艳诗。”萧鹤少爷不负责的胡说,“好吧,其实因为他的魂魄和这书卷合为一体了,说实话,他不应该说是鬼魂了,应该说就是书精了。”
萧尚书从少爷手里拿回书卷,晓之以理:“沈老,您老高寿,寿辰八十九高龄,而且您已经去世二十年了,您老的旧恋人应该不在人间了。您还是去地府和她相会吧。”
“要是她不在人间倒是好事,要不现在都是垂垂而老的年纪了,什么红裙美女都成皓首苍颜了,您还是不要看了,带着您老艳诗里的美好回忆安生待着吧。”萧鹤少爷更打击人。
书卷却说:“我就是希望能看她一眼她皓首苍颜的样子。”
萧鹤少爷鄙视的看着书卷:“你这人真是恶劣,得不到的,就希望看人家红颜不在的样子,心里就平衡了?没得到她最美好的岁月,也不用后来日日看她苍老的容颜?”
这下,连侍女们都鄙视的看着那书卷了。
那书卷却不在意萧鹤的嘲讽:“我希望看见她皓首苍颜的样子,是这样的话,我就知道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度过了她安静的岁月直到年华老去,而不是凝固在如花的时间。”
萧鹤少爷不为所动:“那你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别说垂老之年还有什么避嫌。非等死了这么多年了,才想起来,连地府都不入,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已经入了地府的?”
书卷长叹一声:“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说:有生之年不相见,黄泉路上不相逢。所以我只能……”
这回是萧尚书的职业病了:“你做了什么事,让人恨到要和你‘有生之年不相见,黄泉路上不相逢’的?”
“还能做什么?负心人,枉读圣贤书。”萧鹤本性发作往后一靠,结果撞上了错银的床栏,背上一疼,当然把账记到这书卷鬼魂身上。
书卷却没反驳,只是用悠悠的声音说起往事:“那也是一个七夕,我那时候来京城赶考,住在客栈读书。
那一年天气炎热,又听到外头热闹非凡,我就按捺不住,放下书卷,想要四处走走,也感受一下京城里七夕的气氛。
结果我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被一个捕虫网的杆子正好砸在头上,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粉红绣裙的少女正站在墙头。
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充满生气,我当时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头脑一片空白,似乎忘了一切,只看见她,看见她站在那里。”
“不是刚被捕虫网砸了么,砸傻了吧?”
“色鬼本性发了而已。”
这么无所谓的直接登堂入室正是长平王夜朱弦和福王夜熙,他们走到门口正听了大概,发言么,和萧家二少爷很相似不是。
萧尚书赶紧起身:“见过长平王殿下,福王殿下。”夜氏皇朝的规矩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亲戚之间,便是皇族,也没那么繁复礼数。
萧鹤少爷索性连床都没下,还在他的床栏上靠着不动。
福王笑的倒是很讨人喜爱:“姑父您身体修养好些了么?”
前些日子,萧尚书因劳累旧病复发,皇帝特批他在家修养几日,这不今天也没上朝和办公,反而偷得浮生闲的在家晒晒书,抱怨抱怨儿子。
长平王也说:“您还是多休息休息吧,书虽然也是消遣,看多了也劳神。”
萧鹤少爷马上说:“可不是这些妖鬼精怪的闲事更不用管他的。”
萧尚书倒不意外长平王和福王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家少爷房里。
今年天凉下来的早,皇家难得七夕前就从离宫回到京城了。既然难得能在京城过七夕,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孩子们要是老老实实的在宫里或者家里参加七夕宴,那才真奇怪了。所以今晚上他们有什么活动,这个时候也该行动了,只怕就差萧鹤没起床了。
好奇心比较旺盛的福王就问:“你家这书成精了?会变成人去科考,还知道勾搭无知少女?”他只听了个艳遇史做出的判断。
萧尚书努力为偶像正名:“这是沈文肃公的鬼魂,滞留在他的手卷里了。”
“沈文肃公?”不学无术孩子一福王夜熙听着耳熟。
长平王夜朱弦回答:“就是那个没事注释四书的沈文修。”这个应该夸您居然记得是谁么?
萧鹤接下话:“就是那个无聊家伙,写什么四书注,让后人记着受罪的。
其实是个沽名钓誉的色狼呢。骗了人家小姑娘,让人家恨的说要和他:有生之年不相见,黄泉路上不相逢。”
夜熙来兴趣了:“还有这样的事,我得听听。
当年我读书的时候可是被这什么四书注整惨了。偏太傅老人家就偏好他,非让我们天天记他写得什么什么的。”
萧尚书似乎有点明白少爷对着书卷的怨气由来了,不只是今天影响他睡觉,而是积怨已深的问题了。
于是大家坐下,继续听故事。
萧尚书认为这样的情况,这沈文修的鬼魂估计很难继续叙述自己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了。
不过沈文修并不被外物所动,完全不在意听他故事的四个人,其中三个是为了报不得不读他的书的怨恨的才听的——能听到你幼年怨恨的道德家的私密情史不是而很快乐的事么。
书卷鬼魂继续说:“那一年七夕,我就那么遇上了她,我还记的她穿的是粉红绫裙,上头绣着一枝盛开的桃花……“
萧鹤把那粉红桃花引枕扔下了床,对侍女说:“紫绫,拿那天青色的引枕来。再有什么东西敢说什么女鬼穿这样的裙子的,我就生撕了她们,一片一片贴到北城墙上去。”
听的那书卷在萧尚书手里颤抖了一下,讨好的蹭蹭这个发狠的少爷的老爹,来寻求保护。
少爷的老爹萧尚书也知道儿子从听见沈文修的名字之后,脾气就有些大,说话也够狠,不和他平时懒散温和的性格,难道学这沈文修的书真的那么痛苦么?
好像只有记忆力惊人的长平王没什么怨气的样子,看来还真的可能辛苦了点。萧尚书不禁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学沈老的《四书注》的?”
长平王夜朱弦回想一下:“八岁。”
萧尚书无语了,夜朱弦和夜熙,萧鹤差不多年纪,夜熙和夜朱弦虽然是叔侄,但是只比夜朱弦小六个月,萧鹤按现在的生辰算,比夜朱弦小两个月。也就是他们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学《四书注》(或者夜熙还没到八岁),这是拔苗助长,还是虐待儿童?
不过,萧尚书说:“这真的不是沈文肃公的错吧?分明是你们当时的太傅的错,哪有孩子能学懂这个?!”
福王夜熙现在还愤然:“当时那个变态太傅自称他能学懂。”
萧尚书才想起来,可不是,那时候老太傅病衰,圣上听了当时的礼部尚书的推举,用了以神童出名的陈瑞教授儒学,虽然时间不长。不过萧尚书看看自己家少爷,好像萧鹤那时候开始厌学的吧?
想想萧鸾作为太子伴读,长成了文武双全的人中才俊,萧鹤作为长平王伴读,学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以公正闻名的萧尚书也不得不认为那什么神童教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不是自己家少爷先天有问题。
那书卷也有了兴趣,从萧尚书手里探出半本书身:“那八岁就能读懂老夫的著作的神童是谁啊?”
长平王嘴角微扬,顿时一室流光:“陈瑞。自称郡望扬州,和你是同乡,所以最是推崇你。要是哪天阿鹤偷着把你撕了,你最好去恨陈瑞吧。”
虽然陈瑞做他们老师的时间不长,就被罢免了。但是夜朱弦这么直呼其名,也是完全无视师道尊严了。
萧尚书无奈的看看这个被宠溺的无视天下规则的孩子,虽然那是个误人子弟的庸师,但是从礼数上你们还是要给他尊敬。萧尚书认为他有义务纠正这亲王的一时错误——以一个正直臣子的身份。
可惜没等萧尚书开口,他手里的书卷听了夜朱弦的话,却吃了一惊,马上惊叹:“他会推崇老夫?老夫以为他会怨恨老夫的,看来还是老夫狭隘了。”
夜熙来了兴趣:“你和他有私怨?”
书卷带着怀念和惋惜的语气说:“私怨说不上。只是我还活着的时候,他那时候还是个少年,一天来拜访我。我当时很欣赏他的才华。可是后来交往多了,发现他性格偏激,自视甚高,过分固执,只怕日后被这性格所累,无法发挥他的才能。
可是当我指出这些的时候,他却出言不逊,愤然离去,直到我离世,再没登我的门。”
“性格偏激,自视甚高,过分固执?说的真是贴合。”好吧,夜熙也够放肆。
不过萧尚书也不得不说着书卷沈文修对陈瑞的性格分析到位,而且陈瑞确实少年登科,才名远扬,但是在仕途很不如意,最高峰就是做皇家教师,还不久就被罢免,之后郁郁而终。
既然朝中同样以固执出名的萧尚书也看不上他,因为他的固执是建立在对他自己的自傲之上的,而不是对是非原则的固执。这就是一个恃才傲物的文人和一代名臣的本质区别。
萧鹤终于舒服的靠在引枕上了:“反正他已经死了,不用说他了。文肃公您老继续说您的执念吧,我看您不说完,我们今天也做不了别的。”
萧尚书自己的少爷比长平王和福王在尊重陈瑞上根本是半斤八两。
夜熙感叹:“能听称呼谥号的前人自己的回忆,也真是难得呢。”
终于言归正传,大概是因为了解了沈文修和他们幼年怨念的罪魁祸首也有间隙,萧鹤他们三人的态度立刻好了很多。
以至于萧尚书终于没批评他们对陈瑞的毫无礼数的言论,那陈瑞到底对这些孩子的正常成长有多么严重的不良影响啊。当时在外的萧尚书回忆,难怪连推举陈瑞的当时的礼部尚书也不久告老还乡了。
既然暂时抿恩仇了,那么言归正传,继续听书卷讲他曾经的爱情:
“那一年的七夕,我无心读书,离开寄宿的客栈,想要看看京城里七夕的景象。走到一条小巷的时候,从天而降一支捕虫网。我抬起头,看见了正站在墙头的她。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破瓜年纪,娇美的如同怒放的木槿花。
她见砸了我,就在墙头上向我道歉,原来她想要捕捉邻居树上那只最大的蜘蛛,希望明天能拿出让姐妹们都艳羡的蛛网来。
也许是老天垂怜,那只蜘蛛偏那时候垂下来,正在我前面,我就捡起捕虫网扑住了那只蜘蛛给她。
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的笑容,看着她的笑容,我仿佛不是在小巷里闷热的空气中,而是沁浸在冰镇过的青梅酒里。
就这样我们结识了,然后我们自然而然的相爱了,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是我却在家乡由父母做主已经娶过妻室,而她的家庭不会同意,我也不忍让她为妾。
我们注定不能相伴一生,我继续和她交往下去,只能耽误她真正的姻缘。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和她分开。她却说她愿意不要名分的和我走,回到我的家乡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能和我两厢厮守的。
但是我拒绝了她,她是个富裕人家的掌上明珠,我怎么能让她跟着我流落天涯,无名无分呢。
她很伤心,说她不在意名分,不怕吃苦,只要能和我在一起,有爱饮水饱。
可是我很残忍的说,我要和她分手,是因为我不想因为她耽误了我自己的前程。我想要有个有德行的好名声,想要参加科举蟾宫折桂,想要将来平步青云。所以我不能为了儿女私情放弃科举,不能因为拐带良家女坏了名声。
她听了,很震惊的看着我,似乎不认识我了。但是这件事,我只能硬着心肠让她伤心。她哭了,哭的那么凄凉,哭的我每一年的七夕的傍晚,似乎都能听见她的哭声。
然后她说:既然如此,她不耽误我的青云志,从此有生之年不相见,黄泉路上不相逢。
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一年的早春,我落榜的时候,她出嫁了。
到我临终的时候,我想的我这一生最希望的事其实是再见见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再见到她。‘有生之年不相见’,我活着的时候,不能去见她。可是就是我死后,她依然要和我‘黄泉路上不相逢’。
我当年愧对于她,当然答应了她的要求,可是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这是多么残忍的约定。可是我又不能打破这个约定,因为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坚守的约定了。
我就在这样的煎熬里死去了,等我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被禁锢在我自己的书稿里了。
也许就是萧公子说的,因为这本书稿里有她写给我的诗,这是我们相恋的时候,我仅有能留下来的见证,可是我还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它。我临终前,把这首诗写在了我一生的心血之作的手稿上,然后把这一页粘住,让我人生里唯二的两件幸福的事合并在一起。”
夜熙微微一笑:“好婉转的故事。”
萧鹤眉眼一弯,笑容灿烂如同窗外夕阳,话却现实的发冷:“那么沈老当时只是让你的情人死心才如此说的,还是真的顾虑了自己的前程啊?”那明亮的如同满月下的清江水般的眸光停在书卷上,似乎想要看透他灵魂深处。
书卷长叹一声:“我当时是想要让她死心,不过这么脱口而出的话,必然是反应了我的本心。”
夜熙顺手拿着桌上镇纸的水晶狮子把玩:“你倒实在。要不明天让人帮你查查户籍,看你的情人还在世么,如果还在世的话,你可以去看看她,既非有生之年,又非黄泉之路,相见也不算违约。当然如果她已经去世了,你就死心吧。”
书卷沉默一会儿,才说:“谢谢了。”
这个空隙,萧鹤已经打了个哈欠,似乎又想要躺下,夜朱弦看了他一眼,说:“既然你们相遇七夕,就七夕了结吧。”
“这么晚了,再查户籍不好吧。”正直刻板的萧尚书坚持原则性,就算他再崇拜沈文修,也不能让别人在七夕节为这个加班啊,又不是公事:“除非去沈老的情人的母家去问,不太好吧?”
夜朱弦一笑,顿时一室流光溢彩的奢华和茜纱窗外的半天流霞一起失色:“不用那么麻烦的,沈文肃公既然知道那女子什么时候出嫁,自然知道她嫁到哪里了,是不是啊,沈文肃公?”
书卷犹豫一下,还是说:“是。”
夜朱弦站起来:“那么我送你一趟。”
萧鹤诧异的转头看着他:“朱弦?”
“难得在京城过七夕,不是应该看看京城七夕的景象么?”夜朱弦的理由似乎很充分。
可惜萧鹤一点动地方的意思也没有:“七夕不是应该都在家过节么,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去。”
夜熙帮腔:“反正你也要出去的,不过早一会儿,多走点路的事,难得在京城过七夕啊,就是没什么可看的,也是看了才知道没可看的。不能臆想没好看的就不看啊。走了,你都快懒死了。”
萧鹤不但没起来的意思,反而又滑下去躺倒的意思:“我懒不死的,倒是少睡一会儿,多走路,我会死掉的。”
萧尚书终于忍无可忍:“给我起来!天天睡,成何体统?现在去了结沈老的心愿。”
萧鹤很委屈:“为什么大过节的,我非要帮着一个死了二十年的鬼魂幽会啊?而且他幽会的还是六十年前的美女。朱弦,你发什么疯啊?”
夜朱弦平静的说:“我只是想要观察一下人类的爱情。”
“那有什么好观察的?我给你解释一下就行了。”萧鹤少爷为了少走路,可谓煞费苦心:“爱情吗,就是想要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如果不能在一起,就非常的想念,就这么简单了。”
夜朱弦不为所动:“按你这么说,你和你的床就是爱情了,你天天和它难舍难分,不能和它在一起的时候,就非常想念它。”
“这么说真是这样啊。”夜熙笑着说:“我回去就告诉皇姐,她的情敌原来是你的床。”
萧鹤满怀深情的抚摸自己的床栏,说:“我还没说完,爱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专一性。
虽然我真的很爱我的床,恨不得时时刻刻和它在一起,但是如果换一张床,我一样能睡的很好,一样难舍难分。所以这不算爱情了,爱情必须难舍难分的,思念不断的目标只能是一个人,唯一的。”
可惜夜朱弦执迷不悟,夜熙和萧尚书作为帮凶,三比一的绝对优势,萧鹤反抗无效,不得不离开他难舍难分的爱床,去帮一个死了二十年的鬼魂单方面幽会六十年前的美女。
不过最重要的问题,夜熙出来了才想起来问:“这六十年前的美女还在人世么?”
萧鹤几乎都要爬到马上了,听了这个问题不满的说:“你连这个都不确定,还掺和什么啊?”
夜熙毫不在意:“我其实只是想看看你不得不起床的样子,你说我都看了十几年了,你居然还能每次都翻出花来抗拒起床。”
萧鹤怨念:“我说你怎么可能这么热心,果然是居心不良。”
夜朱弦插话了:“那女子还活着。”
书卷不顾在外头发言可能引起的问题,急切的问:“您怎么知道?”
夜朱弦的眸光轻闪,像是把满城的灯火都映在里面:“看阿鹤就知道了,他看出那女子还活着。可是为了以防被萧尚书逼着跑一趟,所以他装作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知己?能看透你想要隐瞒的所有事。
萧鹤果然不反对:“你那首艳诗上缠绕着那女子的执念,那念是生人的念。我在鬼市上见过卖念丝的,生人的念不如亡者坚固杀伤力强,但是却卖的比亡者的念贵,因为生人的念更难得。”
那书卷太吃惊了以至于顾不上纠正他那是情诗不是艳诗,更顾不得萧鹤作为活人跑到鬼市上做什么,他只是关注:“那诗句里有夕织的执念?现在还有?可是那诗句是我誊写过的,不是她的原文,她只是念给我听的没有写下来啊。”
“别问我那执念是什么东西,怎么回事,我只负责看。
而且你应该比我清楚啊,因为你自己也有,因为你们两个的执念丝连在一起了,所以才把你的鬼魂拉进这本手卷里。只不过你的念丝遍布了整个手卷,所以你和这手卷融为一体了,而她的念丝只在写着艳诗的那一页。”萧鹤少爷一贯原则是我看见,我只负责看见,其他的别问我。
夜熙问:“每个人都有什么念丝么?”
萧鹤还是那懒洋洋的语调:“怎么可能,执念都不是人人都有的,何况念,还有成念丝就更罕见了,要不鬼市上怎么可能作为货物来卖呢。
我听说的是必须精神很强大的人有很深的执念的时候,才可能形成。
这么说来那个女子好可怜,她的执念只有沈文肃公您一个,您的念好像更多的在您的文字里。”
夜熙马上明白了:“所以你问他和那女子分手的原因是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
萧鹤一笑。
不过夜熙说:“女人一生的执念只有情爱也罢了,但是男人如果一生的执念只有情爱,那也太可悲了。”
夜朱弦却说:“就是女子为了情凝固一生的执念,也太没意思了。”
女权主义者萧鹤反对:“能形成念丝的,都是精神力很强大,意志力很坚决的人,不是沉迷于什么就能有的。如果哪个女子能形成念丝,那么不管她为了什么,都是个灵魂和精神强大的女人。”
即使在夜色里,明明暗暗的灯火掩映可见长平王殊色无双的容颜,惊艳呆滞了一街的路人,喧闹纷杂的夜市瞬间沉静下去。
因为中间几章用另外的网名发的,怕只看楼主的朋友看不见,不连贯,所以重新发一遍,下边是新章节
再也不插播节气文了,事先没想好,写着费劲啊。这几天每天写一个结局,都废弃了,多少字的,我的编辑得气死。
萧鹤一行对此很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在书卷的指点下,终于走到一处院落。墙内两三点灯火,月光下里面一片沉静,只有三两处虫声透过石墙,淡淡的晚风隐隐带出来夜来香的清香。
夜朱弦三人对视一下:好静谧的夏夜的院落,只是和今天处处的热闹景象有些格格不入了。
夜熙的长随上前叩门,一时门开了,出来一个水绿长裙的垂髻少女应门,看见门口的人不由愣在那里。
萧鹤上前说:“请问康岳氏住在这里么?“
既然只有灯笼朦朦胧胧的光,萧鹤的笑容也亮花了那少女的眼,让她的警觉和理智都旅行到爪哇国去了:“岳?您要找我祖母吧?”
萧鹤的笑容更深:“是的,我受人之托给康府老夫人岳氏夕织带一样东西。”
少女却有些为难或者有些难堪:“我祖母不住家里,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去白衣庵礼佛了。”
夜熙听了奇怪:“七夕住在庵堂礼佛?”七夕也是个很多活动,要摆家宴的日子啊,居然去寺院礼佛?
少女听了这话有些羞怯难堪:“我祖母老人家除了年节,每月的上半个月都在庵堂里礼佛,已经很多年了。”
萧鹤笑容不变:“那么请问康小姐,白衣庵在哪里?”
少女柔柔的问:“您要送什么东西给祖母,方便让我转交么?”
萧鹤的长睫一垂,在眼下形成一道好看的阴影,他的声音懒懒的缓缓的,却让人不禁听近心里:“六十年前,有人欠了小姐的祖母一样东西,辗转了这么多年,终于能给岳氏夫人送来了,还是我亲自交给岳氏夫人吧。”
“六十年前?”康小姐的惊讶之色难掩,对于十几岁的女孩子,六十年实在是漫长的如同传说一样的悠长岁月。
康小姐想:既然六十年后还要送来的东西,不是那人太过守信,就是这东西真的很重要,她的教养让她压下了满腹的好奇,说:“既然这样,那么确实还是麻烦公子亲自送去的好。只是现在白衣庵已经关门闭户了,不如我明日派人去找公子,给公子们带路去白衣庵见我祖母。”
一直故意留着灯光之外的地方的夜朱弦突然说:“不必了,请小姐告知白衣庵的方位就足以了。”
如果说萧鹤的声音是人间的醇酒,那么夜朱弦的声音就是仙界的灵泉。
虽然应该有各种理由,但是少女完全不知道怎么可能拒绝夜朱弦的要求。她指着门口的街道:“直着走到头是运河码头市场,左拐,街脚第一条巷子进去,就能看见了一座庵堂。”
萧鹤又一笑:“谢谢康小姐了。”
“不!应该是多谢公子们才是。”康小姐虽然不是腼腆怯生的女孩子,到底从来没应酬过萧鹤一行这样的奇怪但是惊艳的客人。
虽然就算宵禁,对这行人也没什么障碍,只是——萧鹤对长平王:“朱弦,天晚了,你不能再在外头逛了,我们直接去朱明艳姑娘那里。”
夜朱弦不以为然:“今晚过七夕,晚上人气比寻常白日还盛呢。”
夜熙也说:“运河码头的夜市啊,今天一定很热闹,还是去一趟吧。时间来得及,难得有个这么多人不睡觉还能出来的日子。”
萧鹤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没坚持,真是难得有个这么多人不睡觉撑着阳气的日子。
趁着夜朱弦和夜熙流连夜市的热闹的时候,萧鹤吩咐随从:“暮秋,你去白衣庵叫门吧,和给康岳氏送六十年前故人的东西。如果庵里说夜间不方便迎客,就说请康岳氏出来,在什么合适的地方。”
暮秋没什么把握:“都这么晚了,那康岳氏又是在庵里礼佛的,如果那康岳氏不肯出来,不要收什么六十年前的东西怎么办?”
“你说六十年前七夕欠下的,必须七夕给她,她自然会搭理你的。”萧鹤的目光还是跟随这夜朱弦。
虽然萧鹤还是那么懒散的姿势,但是熟悉他的暮秋看的出他目光里的警戒,所以也不敢啰嗦,得令去了。
一时又暮秋又找回来——虽然在夜市这样的地方,夜朱弦一行也非常好找,准确说根本不用找,直奔而去就行。
夜熙虽然没看见刚才萧鹤的安排,但是还是马上就反应上来暮秋做什么去了,就问:“那白衣庵肯开门么?”
暮秋回答:“回四殿下的话,那康岳氏说在庵里不便接待,约两位王爷和少爷去素馨楼见面。”
夜熙点头:“庵堂都是女尼,说不方便也是规矩的。素馨楼是什么地方?”
暮秋指着街口:“就是那座茶楼。”
夜熙看去,一座颇为规模的茶楼,灯火通明的正在营业,就点点头。
进了茶楼也不用寻找,谁让长平王惊艳效果太好了,一出现就满座皆惊,就算在隔间里看不见外头情况的人发现外头一下子鸦雀无声,会因此出来查看。只有两个点了灯的隔间没有动静。
萧鹤目光一扫:“这里。”完全不用在一边因为目不转睛而呆若木鸡的店小二,直接走进那隔间。
里面果然站着一个缁衣的老妇,皓首苍颜,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是否是个迷人的美女。不过她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依然身姿挺拔,气质清雅。
夜熙蹙了下眉头,果然是六十年前的美人,可惜如何的红颜如花,也敌不过岁月如刀:“夫人是康门岳氏夕织?”
老妇见到夜朱弦三人也不禁愣住,就算漫长的岁月的阅历也不曾遇上夜朱弦的“郎艳独绝”,不过到底恢复的快,只是她也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来找自己:“正是老身。不知道公子们说的六十年前故人的东西是什么?”
别人也罢了,只要萧鹤看的到那沈文修从看见这老妇那一瞬间,就如同外头那些没见识的人们见到夜朱弦一样,只盯着到目不转睛,而以至于呆若木鸡,好吧他好像还多一样微微发颤。
萧鹤不禁扫一眼那岳夕织的鸡皮鹤发,对比一下夜朱弦的殊色无双,也许这就是爱情吧,因为爱,所以能把这样老态龙钟的枯槁老妇当作风华绝代来看。
既然现在那沈文修看旧情人看的如痴如狂进入忘我境界,那么萧鹤也不客气,把书卷放桌子上一放,猛地就把写着两人情诗的那粘在一起的两页一下撕了下来。
如此巨痛终于让沈文修恢复神智了,不过他的惨叫也让那老妇注意到这本书卷了:“这……”
萧鹤把书卷给老妇看:“康夫人,您六十年前故人沈文修的鬼魂在这书卷里。”
那康夫人听了这话如同被雷击中,脸色瞬间青黑。萧鹤忙说:“您当年说的‘有生之年不相见,黄泉路上不相逢’,他一直遵守着的,现在他已经成为鬼魂,您还活着人间,所以不能算有生之年相见了,这里也不是黄泉路,但见无妨吧?”
而夜熙上前一步,扶着老太太坐下来,又拿起桌子的茶杯递给老太太。
康老夫人沉默一会儿才恢复,推开了夜熙的茶,说声“谢谢”,然后才转头慢慢的说:“相见争如不见。”
萧鹤一笑,看了一眼听了这话抖的比刚被自己生生撕下两页来的时候还厉害的书卷,把手上的书卷顺手递给夜熙,把刚才撕下来的两张纸放在桌子上,拔出了腰间的“桃夭”,对那康夫人说:“也许您会想回顾一下当年的情诗吧?这首情诗就被沈文修写在这张纸上,然后和前一页粘住。不过一旦被切开,您这六十年的执念也就会被割裂了。”
“什么?”康老夫人也不知道问的是情诗还是执念。
萧鹤眉眼一弯:“夫人的执念形成了念丝,缠绕在您爱情的纪念上,我不知道其中怎么辗转的,但是现在您的执念的念丝就缠绕在这首情诗上。我要把这两张纸分开,只怕会同时切断您的念丝,希望您有个准备,毕竟您的年纪,您的身体……”
康老夫人沉默的看着那粘在一起的两张纸,过了一会儿才说:“分开吧。如果能分开的话。”
虽然这两张纸被浆糊涂的满满的,粘的似乎密不可分,可是遇上了“桃夭”,没有什么分不开的。
萧鹤看似随意的划过桌面,“桃夭”粉红的刀身就平稳的从纸面下穿过。在萧鹤把“桃夭”温柔的收归刀鞘的时候,夜朱弦拿起了两张纸,已经完全分开了,而且两张纸都没有丝毫的破损。
康老夫人只是在“桃夭”划过纸张中间的时候,感觉身体一种丝毫被遗忘了的轻松,不过这轻松只是一瞬间的事,快的似乎只是一种幻觉。
虽然纸张上头还粘着凝固多年的白色浆糊,也能看清上面原来写的字,夜朱弦并没有看直接交给了康老夫人。
康老夫人居然很从容的接过了那张有字的纸,六十年前自己亲笔写过的诗句,自己少女时代最绮丽的梦想,六十年无法释怀的遗憾,都在这短短的四行字里。
萧鹤在康老夫人对面坐下——能坐着绝对不站着,这可是萧鹤少爷的人生信条,而且招呼夜朱弦和夜熙也坐,有地方不做是浪费资源,浪费是可耻的。
看着康老夫人看着那纸上的字一动不动,似乎担心一眨眼那些字就会不见一般,当然也可能是陷入了回忆。
不过萧鹤没打算等老太太回忆往昔,他们等会儿还有事呢,主要是他不希望朱弦在夜间的时候停留在外头,所以萧鹤甚至没找个舒服的姿势坐,就说:“您的执念形成的念丝就缠绕在这诗句上,刚才我切断了的,现在有恢复了。您到底对那沈文修到底有多么的执着?
我听说这念丝可不是无缘无故就能形成的,必须得过分的执念才可能,而过分的执念是要消耗福报的,您只怕把您六十年的福禄都消耗在这里了,真的值得吗?
本来您也可以夫妻和睦,儿女承欢,而不是把一半生命都浪费在佛堂中——要是您信仰如此,那么天天礼佛也不为过,可是您并非因为信仰佛祖啊。恕我直言,您还不如全心全意礼佛,以求和沈文修的来世姻缘呢。
可是您现在这样,等于除了苦了自己的一生,只是把沈文修的魂魄禁锢在他的手卷里——不幸的是,还不全是您的功劳。您又何必放不下呢?”
夜熙在一边也说:“就是啊,你若无情我便休,何必为难自己啊?”
康老夫人放下手上的纸张,看看夜熙手里的书卷:“他真的在里面?”
“在!真的在,还会说话呢。”夜熙把手卷递在康老夫人眼前。
康老夫人却抬了抬手,终于还是放下没有接过去。
夜熙就对书卷说:“你倒是说句话啊!说啊!难道不在了?被你的桃夭顺带消灭了?”后两句是对萧鹤说的。
萧鹤白他一眼:“‘桃夭’上月才封印过,七大妖师封的呢,怎么可能误伤。”
不管夜熙怎么抖动,甚至抻那书卷,书卷都毫无动静。还是萧鹤心疼:“别扯坏了,我回去不好交代了。”
“扯坏了,就把那沈文修的鬼魂扯出来让他再写一本好了。”夜熙异想天开的解决办法。
“不可能。他的魂魄离开这书卷只怕就要魂飞魄散了,怎么写?难道让它用书页卷着毛笔写字?”萧鹤也一样想法奇异。
这时候康老夫人说:“我说话他能听见么?”
“能。”萧鹤点头,“看他的样子不过是情怯,真见到了您,他就不知道如何说了而已。”
康老夫人缓慢的说:“我不用他说什么?我只想听他一句实话,当年为什么抛弃我?真的是因为他当时说的舍不下功名利禄,还是因为他已经厌倦了我,还是因为乡下那个女人?我不相信他真是是个为了功名利禄就抛弃我的人。”
夜熙不可思议的看这康老夫人:“您老不会为这个纠结了一生吧?您的执念难道只是想要这个的答案?”
康老夫人很坚定的回答:“是的,就是我已经被抛弃了,但是起码应该告诉我为什么。”
夜熙费了好大劲才把“太不值得了”这句话咽下去,不管他感觉多么不值得,也是人家一生的信念,夜熙实在不忍心打击这么个错过了一世的耄耋老人。
没回帖没动力,是没人看了吧。拖稿把大家都拖走了吧。
萧鹤看看夜熙手里发抖的书卷,说:“根据他要求我们帮他来见您时候的说法:他是为了您着想,希望您忘了他,找个您家族满意的未婚男子,明媒正娶的嫁过去,静好平顺的过一生。而所谓舍不下功名利禄的说法,只是为了让您厌弃他,从而忘了他。
不过,您早过了知命之年了,我不得不说,他抛弃您,除了为您打算之外,也确实包涵着舍不下自己的功名利禄的原因。对于一个读书人,拐带妇女可不是好名声。
当然比起您要跟着他回乡下给他做妾的悲剧,他名声上的损失可以说微不足道,毕竟文人无行的多了,您又是自愿的,他要运气够好,不过耽误几年工夫,一样能功成名就,那时候没准您的牺牲,还能被扭曲成什么佳话呢。
所以这么说来,这沈文修算是有良心有道德的了,起码他真的为您考虑了,也为您选择了一条对您来说最正确最容易的道路,只是您好像不太领他的清就是了,大概他的方法不对吧。”
夜朱弦接口:“至于您说的乡下女人,如果是指沈夫人,那么我只能说我倒真的没记得沈文修写过什么给妻子的文字。倒记得沈文修真是写过几首什么感伤怀人的诗,如今想来好像都不离七夕、木槿,夕阳之类。”
至于沈文修是不是厌弃了岳夕织,如果是,好像他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当然也不一定,想想当年岳夕织分手事掷地有声的两句决别词,就是变心抛弃她的渣人也没准会终身怀念她的——他只是在当时抛弃她,而她却要在整个人生,甚至身后来生都抛弃他,对于男人来说这样绝决的背影总是不能忘怀的。
不过这么想的夜朱弦和萧鹤只是交换了个眼神,没有把这样的分析说出口。
夜熙却把手上的书卷放在康老夫人面前的桌面上:“沈大儒,你应该自己给康老夫人说清楚,这是她应该得到的。”
那书卷在康老夫人的注视下,居然不抖了,书页也不卷曲了,夜熙感觉自己是不是困了,怎么居然感觉那书卷有些端正严肃的感觉——可那只是一本手稿啊!
书卷终于开口了:“夕织!”
只是这一声呼唤,康老夫人即刻泪流满面了:“沈郎!”
“夕织,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自作聪明,是我让你伤心了!对不起,夕织!”听书卷的声音,完全可以推断如果书卷有眼泪,只怕也会泪流满封面了。
萧鹤在一边想:幸亏书卷不能哭,要不把字弄花了,父亲还不唠叨死我,一边想着一边正好扫见那张写着情诗的纸张,上前的念丝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是一张平凡的纸,纸上写着四行字,涂着一层早干了多少年的浆糊。
六十年的执念一瞬间冰消雪融。
回复第4183楼, @鎏金镜
没回帖没动力,是没人看了吧。拖稿把大家都拖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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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JX林小贤 4190楼 2013-09-15 20:19:00
有,明天我都来看,不过潜水而已,没更时好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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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编的故事,写着太费劲,总写不出来,没办法。
这就是爱情?还是只是偏执?萧鹤真心不太能理解。
不过毕竟是七夕啊,天上有一对分离的了,地上么,就不知道有多少了。只是不知道每年见一次,相见也就等于要再重新经历一次分离;这和长长久久毫无再会的希望的只有一次的分离;那种更痛苦?
萧鹤站起来:“六十年不见了,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说吧?当着我们只怕不便,我们就先走了,这本手卷就先留给夫人您了。
等你不用了的时候,送到刑部尚书府就可以了,说是我们府里七夕借出去的沈文修的手卷,门子就会收的。”他眸光一转,“我相信夫人会归还的,否则我可没办法向家父交代的,那么……”他没说下去,不过手指有意无意的划过桃夭的刀柄。
康夫人其实没看到他这个小动作,康夫人的全部精神都在书卷上,但是她很认真的抬头承诺:“公子能出借——沈郎的手稿,老身不甚感激,老身自当奉还。”
萧鹤眼睛一弯,笑容明亮的能让康岳氏想起少女时代那温柔的夏夜:“康夫人不用着急,等您不用了也不迟。”
等他们从茶楼出来,萧鹤伸个懒腰:“其实那些念丝还在的话,拿到过几天的鬼市上一定能换件奇怪的东西。”
夜熙听了马上说:“那么还是赶紧没有了的好。”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很多病弱的老人都没熬过去,一天大雪之后的早晨,一个年近中年身穿白色麻衣的书生来刑部尚书萧府,对门上扫雪的门子说:“在下的祖母生前借过贵府一本手稿,是沈大儒的手卷。祖母昨夜去世,临终要把这手卷物归原主。”
等这手卷送到萧鹤手里的时候,萧鹤有些诧异:“你居然还在?”
“老朽夙愿已了,回来给公子看守书卷,防火防蠹。”
终于完结了,愁死人的一章,不过章透漏的信息量也很大。比如萧家兄弟和皇室的关系,比如萧鹤少爷性格的另一面。
关键是我响应大家号召,把长平王拉出来露了露脸啊。
嫌我更文慢的朋友们得体谅,我不是专攻这一个文。大家有空的话可以去我在创世中文网的文看看。
http://chuangshi.qq.com/read/novel/index/showid/59586461.html《朱门绮户》
古代言情分类,其实宅斗部分毕竟多,要不可能写成种田文了。新站啊,流量还成问题,希望大家去踩踩。
@世上清泉 4179楼 2013-09-15 18:11:00
沙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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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难道你每天都在?我更新这么懒,都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