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渡鬼人,我想告诉大家,鬼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顿了一顿,那个张警官对小李道:这一盘录音机里面的磁带。你可以拿去,我们已经复制了一盘。你回到家中,仔细听听,要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的话,立刻给我们打电话,知道吗?”
  小李点点头。
  小李拿着那一盘磁带,跟着我和张宇阳回到了他住的那十四栋楼,802房间。
  坐在沙发上之后,小李看着我,又看了看张宇阳,迟疑一下道:“这盘磁带要不要听听?”
  我点了点头。
  我心里有一股直觉,也许从这盘磁带之上便可以找到小李老婆车祸而死的真正真相。
  张宇阳也是撺掇道:“打开吧,怕什么?就算有鬼,也让杜老大给渡了。”
  小李这才从里屋取出一只录音机,然后将那磁带放入录音机之中,按下开始键。
  先是一段沙沙的声响,随后便传来啊的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声正是小李老婆的那个闺蜜杨英所发出来的。
  跟着便听得录音机里面传来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跟着又是那杨英满是颤抖的声音道:“你,你别过来——”
  空旷的屋子里面,虽然是白天,我和小李,张宇阳都是感觉到脊背一阵冷汗直冒。
  似乎录音机之中的那个人就要从那录音机里面慢慢走了出来。
  我们似乎都能感觉到那杨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
  过了一会,只听杨鹰尖叫道:“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语声已经是恐惧之极。
  沉默了一会,只听录音机里面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那声音低的就像在人的身旁耳语一般。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跟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害我?我对你这么好——”
  这个女人的声音就像是复读机一般,只是用一种平平的语气慢慢说出。
  那语气空洞,似乎充满了绝望之意。
  随后,录音机之中便传来杨英歇斯底里的声音:“是我害的你,怎么样?谁让你那么骄傲,谁让你工作这么好?找到的对象都这么优秀?小李为什么要跟你结婚,你知不知道,小李最开始认识的是我?本来我们可以慢慢发展的,谁知道你一来,小李就立即爱上你了,你说你有什么好?哼,你本来就是个傻子,你根本就配不上小李,那一天你为什么非要坐我的车?我跟你说过,我不舒服,我不是身体不舒服,是看到你和小李在一起甜甜蜜蜜不舒服——”
  录音机里面又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道:“原来你是嫉妒我和小李在一起,这才下手害了我——”
  杨英大声道:“是啊,怎么样,要不是你坐上我的车,我还不想杀你,是你自寻死路,谁也怪不得。”
  沉默了一会,只听录音机里面,那个女人的声音幽幽道:“我和你认识那么多年了,原来你竟然是这么一种人,是我看错你了。”
  杨英大声道:“我本来就是那种人。”
  那个女人慢慢道:“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吗?”
  杨英警惕道:“什么约定?”
  那个女人淡淡道:“咱们小时候曾经说过,活要活在一起,死了也要一起死。我在下面等了你这么多天了,你还不来,那个约定你难道不想遵守了吗?”
  录音机里面随即传来杨英惊呼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啊。”
  这一声惊呼之后,随即便是一阵沉默。
  录音机里面静了好久之后,这才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
  我也是心中一声叹息。
  活要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这是两个年轻时候,两个如花般女子的约定。
  许多年后,变成了一个活人和死人的约定。
  生不能践行,死也要追偿。
  世上的事情,本是公平的不能再公平的事情。
  小李看着那已经停止的录音机,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数公里之外的城市垃圾焚烧场下面,焦黑的泥土之中,埋着一只烧焦的手臂。
  那一只手臂的手指慢慢动了一下,然后又复归于平静。
  我和小李,数日后去了他老婆的坟墓之前,远远的便看到他老婆的坟墓前的石台之上,放着一双红鞋子,一条白色婚纱,一束他老婆生前最喜欢的黄玫瑰——
  好了,今天的故事讲到这里,楼主睡觉咯~
  渡鬼人笔记第三只鬼——鬼不语

  有时候做鬼比做人幸福。
  做人还要吃饭,睡觉,养活自己。休息不好,就会失眠。被人甩了,就会失恋。工作拖沓,就会失业。
  做鬼就全然没有这些。
  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用担心失业的问题。
  所以,我身为一个渡鬼人,常常羡慕那些鬼。
  那些自由自在,随意飘荡的鬼。
  我曾经问过一个鬼:“那些四处流浪的人,叫浪子,你们呢?你们那些四处流浪的鬼,叫什么?浪鬼吗?”
  那个鬼沉默片刻,告诉我:“四处流浪的鬼叫孤魂野鬼,叫草鬼,像一根草一样,被风一吹就倒了。”
  那个鬼告诉我的方式有些特别,他不是用口,而是用手。拿着一支粉笔,在地上慢慢写下来。
  因为这个鬼不会说话,是个哑巴鬼。
  我认识这个哑巴鬼的时候,是在一个露天的电影院。
  电影院很大,看的人却很少。数百个由上而下的长长的石凳。每一条石凳之上,都留下了男男女女的痕迹。
  有悲欢,有离合。
  我虽然是一个渡鬼人,但是我的故事之中也难免有悲欢离合。
  当我告诉那个我倾慕的女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面临的是一个悲剧。
  我失恋了。
  我渡过无数的鬼,却渡不过自己的劫。
  每个人最难渡过的便是自己的劫吧。
  失恋了的我也不能免俗,便来到这一座城市最大的露天电影院。看看电影也许可以将失恋的痛苦埋葬遗忘。
  也许是天气转冷的缘故,我来到这一座露天电影院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人,坐在做上面的一个角落之中,静静的看着下面银幕上依次上演的一幕幕悲欢离合。
  我只看了那个人一眼,就将目光转向银幕——我是来看电影疗伤止痛的,可不是交朋友来的。
  悲催的是,那天我看的第一场电影竟然是一部老片,黎明主演的甜蜜蜜。
  我已经失恋了,这破电影院还演什么甜蜜蜜?这不是成心气人吗?只是我来到这露天电影院的时候,是堵了一口气,仗着一双腿慢慢走来的。走到这里,再也没有了去下一站的勇气和冲动。
  走路太累了。
  就如同恋爱一样。
  命运也是如此。
  我才不要让自己纠结。
  甜蜜蜜就甜蜜蜜好了。
  我坐在那里静静观看。
  一直到结束,随着甜蜜蜜的歌声响起,我心里的那一份忧伤以及悲伤还有感伤统统消失。我心道:“去他妈的失恋。老子才不在乎。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失去我是她最大的损失吗?”
  我转身愤愤而去。
  直到第二天,百无聊赖的我,无事可做,于是又来到了那一座露天电影院。
  又看到了那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依旧是眉目忧郁的静静坐在那里,和我昨天一样静静的看着银幕上的电影。
  我心里有些好奇,但没有打搅他,而是继续坐在我的原位,看电影。
  电影看完,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第三天,我再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男子还坐在那里,就好像从来没有动过一样。
  我心里好奇,慢慢的就走了过去。
  走到距离那男子二十米的时候,我便从那男子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死气。
  我这时候才知道,这个男子不是人,是一个鬼。而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身上渡鬼人的气息。
  这种感觉就好像蛇和捕蛇人,警察和小偷,猫和老鼠一样,一个鬼和渡鬼人也有这样微妙的感知。
  只见他慢慢的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慢慢的又转过头去,目光依旧空洞的看着前面银幕上的电影。
  那电影循环了一圈,此刻播放的又是黎明,张曼玉主演的甜蜜蜜。
  我没有说话,凝望着那个鬼。
  只见那个鬼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要不是这只鬼眉宇间散发出来的那一种浓郁的死气,我也不会看出来他是一只鬼。
  我端详了片刻,便看到这只鬼的鬼龄年纪不大,似乎只有四五年的鬼龄,我便问他:“你当了四年还是五年的鬼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身为一个渡鬼人,最重要的便是要尊重鬼的想法,如果那只鬼愿意跟你走,那么你才可以带他走,如果那只鬼不愿意,那就千万不能强求。
  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鬼便会心存怨恨。轮回之际就会转变为恶人。来这世间为非作歹,行凶作恶。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每一只鬼都变为好人。
  谁知道眼前这个鬼,却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拿出身边一只粉笔盒里面的粉笔,在他身前的一只长长的石凳之上,慢慢的写下一行字——黎明现在已经老了,当年是那么年轻——
  我这时候才发现,在这一只鬼的旁边,还有一个粉笔盒。粉笔盒里面装了满满的一盒粉笔。
  这一只鬼跟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中疑惑,但是看着这只鬼的眼睛,清澈澄明,不像害人的样子,我便没有立时使出手段,将他渡走。
  我看着他,慢慢道:“也许黎明没有老,是你长大了。”
  那只鬼怔了一怔,默然片刻,这才叹了口气,在面前的石凳之上,慢慢写道:“也许你说的对,是我长大了。”顿了一顿,那只鬼继续写道:“小时候玩玻璃弹珠就会很开心,长大了再看那些游戏就觉得很幼稚。小时候,喜欢一个人就会掏心掏肺,长大了忽然就觉得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很傻很天真。”
  我越来越确定,这一只鬼是善良的鬼。
  因为只有善良的鬼才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
  我问他,你来这里看电影,几天了?
  那只鬼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在面前的石凳之上,写道:“没有几天。”
  我点点头,道:“难道跟我一样?我来这里是第三天了。”
  那只鬼慢慢写道:“我来这里整整五年了。”
  我心中一惊,心道:“好家伙,这只鬼竟然来到这露天电影院整整五年了。——这五年的时间这只鬼难道就一直坐在这个角落之中?”
  我心中疑惑,便问了起来。
  那只鬼点了点头。
  能够坚持一件事长达五年,就是一件让人感到敬佩的事情。能够坚持做这件事情的也一定是一个让人敬佩的人。哦,我说错了,是一个让人敬佩的鬼。
  就比如我眼前的这一只鬼。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告诉我?”
  那只鬼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这才点了点头,然后这才写出自己的名字——郭晓风——顿了一顿,那只鬼竟然还怕我不理解他的名字,又在那长凳上写道——郭是城郭的郭,晓是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晓,风是晓风残月的风。
  我心里一动,心道:“想不到这只鬼竟然还有些文化。”
  突然之间,我脑子之中灵光一闪,一句话脱口而出道:“莫非你死了以后就来到这里?”
  郭晓风点点头,神色间有些落寞。
  我问他:“你是怎么死的?”
  郭晓风迟疑一下慢慢写道:“我是出车祸死的。”迟疑了一下,郭晓风继续写道:“我是在一次春游之中,被一辆从高速路冲出来的汽车撞死的,车上是一个女司机,在那女司机的身边副驾驶还坐着一个手中捧着一束黄玫瑰的女子。”
  只见他慢慢写道:“我死了之后,就来到这里,每天坐在这一条长凳之上,感受着她的气息,看着她看过的电影,似乎还能闻到她呼吸过的空气——”
  我心中一动,心道:“看来这个郭晓风似乎还有一断故事。
  我正要听下去,郭晓风忽然写道:“明天我再写给你看,好不好?如果今天我都讲完了我的故事,明天你就 不会再来了。”写完这一句话,这郭晓风的双眼之中流露出一丝落寞之意。
  我摇摇头,笑道:“怎么会?”
  郭晓风看着我,慢慢的在石凳之上写下:“你是第四个人了。”
  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前面三个听完他的故事就已经走了。
  我只好点点头道:“那好我明天再看你来。”
  郭晓风点点头,眼睛抬起,看向前方银幕,银幕上的黎明正自笑眯眯的看着张曼玉 。
  我那时候就在想,谁是郭晓风的张曼玉?
  当我,第二天来到这露天电影院的时候,我没有看到郭晓风,只看到他在那一张长期坐着的石凳之上留下了两行字——我有事,会晚一些来。
  石凳之上,在那粉笔盒的旁边,还摆放着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之上,引着两个小孩撅着屁股亲嘴的图案。
  我心里一动,心道:“莫非这一个笔记本,是哪个郭晓风给我留下来的?”
  我拿起那一个笔记本,慢慢打了开来。只见笔记本的扉页之上写着郭晓风三个字。
  笔迹清秀,和昨日郭晓风写在石凳之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我慢慢翻开那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面记载了一个少年所有的倥偬岁月,所有的似水年华。
  原来,这个叫郭晓风的少年,是城北高中老师郭云飞的儿子。
  郭云飞住在学校的宿舍之中,和郭晓风的母亲相识相恋,也就订下了美好姻缘。
  郭晓风出生的那一年,学校又调来了一个教数学的老师,向玉农。向玉农有一个独生女儿,比郭晓风大三岁,叫做向海棠。
  海棠小的时候,常常拉着郭晓风的一只小手,四处溜达。
  两家大人都忙于工作,海棠照顾郭晓风更是让大家都感到十分高兴。
  郭云飞便向向玉农开玩笑道:“长大了,就让你家的海棠做我家晓风的媳妇吧。”
  向玉农也哈哈一笑道:“好啊,好啊。”
  七岁的海棠有些羞怯,红了脸。
  四岁的晓风却仰着头问道:“海棠是我的媳妇,好啊好啊。”不过一会就疑惑的问道:“媳妇是干什么的?”
  向玉农和郭云飞对视一眼,又是一阵大笑。
  向玉农道:“媳妇啊,就是将来管你的,你不听话,媳妇就打你屁股。”
  晓风随即一脸凝重的样子道:“我可听话了,绝不会被媳妇打屁股。”
  那时候的晓风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以后慢慢长大,变成了一棵满是思念的树。
  也许,种下的是相思,收获的就是密密麻麻的思念吧。
  小小的海棠就像一个姐姐一样,拉着郭晓风,在这个校园之内走来走去。待得长大了一些,十来岁的海棠,就不满足于这小小的校园了,而是带着晓风,迈出校园,在这座人群川流不息的城市之中走来走去。
  无尽的岁月被她和晓风一点点的踏在脚下。这一座城市之中的每一个角落,也都留下过她们二人的身影。
  海棠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这座露天电影院的最后一排石凳之上,看着银幕上的电影来来回回的上演。
  剧中的每一个人物,人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海棠深深打动。
  之前是感动。看久了就是喜欢。
  年少的海棠,那时候就发誓,今后也要当一个演员。当一个被所有人知道的演员。
  海棠坐在那里看电影,晓风就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
  也许在晓风的眼里,海棠比电影之中的那些人更好看。
  晓风每每看着海棠那一张美到极致的侧脸,心里就有一丝丝的甜蜜涌上心头。
  他告诉自己,待得自己长大,迎娶海棠可好?
  在这个少年心中,海棠就是自己未来的一个触手可及的美丽的梦想。
  只可惜美梦终究会碎。
  待得二人长大以后,这两家的关系依旧很好。只是再也没有人提及那个年少时的玩笑了。
  毕竟,玩笑只是玩笑。
  在现实之下,谁还会在意多年前的一个玩笑呢。
  再说,不可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海棠如愿考上了北影。
  晓风却只上了一份普通的职专。越来越多的因素,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晓风没有上完职专就辍学了。每日待在家里,也不说话。手中最常做的动作,就是拿着一张小时候的照片,痴痴的看。
  照片上是梳着两只麻花辫子的海棠,牵着矮矮的晓风的手。
  母亲问他吃饭,他也不做声,只是点点头。
  父亲要他做什么事情,他也默然去做,也不说话。后来,父母担心他,便将他叫道身前,二人一起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晓风依旧没有说话,而是找来一张纸,一支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字——我没事。
  父母都是骇然,想不到昔日活泼,快乐的晓风竟然在一夕之间,变得沉默寡言,不,是沉默不语才对。
  晓风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他只愿意和人用笔交流。
  学校里认识晓风的人,都为他父母感到惋惜。坊间也纷纷传说,说晓风变成了一个哑巴。
  变成哑巴的晓风,让父母抬不起头来,而晓风却似乎若无其事。
  向玉农和妻子却在暗暗庆幸,自己的女儿没有看上这个半路突变的哑巴。
  海棠在电影学院的这四年,每一天都是梦想着成名。万人瞩目。可是那么多的演员,又有几个能够出头呢?
  除非是背景深厚,要不就是出卖自己的身体,才能有一丝被人捧红的希望。
  海棠在四处碰壁之后,终于答应了一个导演的要求,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在宾馆给她说戏——
  海棠鼓足了勇气,到了宾馆预订的那个房间的门口,却还是没有推开门。
  海棠觉得自己只要推开那一扇门,自己这么多年父母的教育,做人的底线,就会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她做不到。
  在这个肮脏的时代,物欲横流的社会之中,海棠知道自己至少还保有着一颗处子之心。
  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保留多久——
  第二天,当她战战兢兢的来到导演的面前的时候,面对的是导演那一张冰冷的脸。
  她知道,自己又失去了一次机会。
  这三四年之中,她失去了无数机会。
  失去的太多,对她终究是一种打击,她决定回到家里,听从父母的安排。
  ——随波逐流的生活太痛苦了。
  不如回到家乡,老老实实的做一个普通人。
  父母给她托人,进了高中做老师。子承父业,女也承父业。
  其后就是结婚生子。同样的找了一个教育系统的老师。比她大三岁。为人礼貌,体贴。向玉农十分满意。
  海棠无所谓,结婚对于她来说,无非就是找个人嫁了,也不过如此。
  什么是爱情?不过是少年人的激情罢了。像她这个年纪,已经快三十了,都是剩女。再不嫁,估计就要老在家中,还奢谈什么爱情?
  婚姻就是两个符合结婚条件的人在,在一起凑活过日子。
  酒席的场面很大,都是教育系统的人。郭云飞也来了,携妻带子。
  向着向玉农口中连声道:“恭喜恭喜。”看着新娘子那么漂亮,郭云飞心中未免有些酸酸的,有些失落。
  心里暗暗道:“要不是自己的儿子,没考上大学,要不是自己的儿子好端端的变成了哑巴,那么现在这个漂亮的新娘子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了。”
  向玉农脸上带笑道:“同喜,同喜。”看着站在郭云飞夫妇二人身后沉默的晓风,向玉农更是心中掠过一丝鄙夷。
  酒席之上,新娘新郎给众人,挨桌敬酒。敬到晓风这一桌的时候,晓风也不说话,就是连干三杯,三杯酒下肚,晓风立时就多了。
  海棠皱皱眉,对于这个喝多了的年轻人心中一阵厌恶。于是敬完酒之后,悄悄走到一边,问起父亲:“那个一语不发,就知道喝酒的男子是谁?”
  向玉农幸灾乐祸的道:“是你郭叔叔的儿子,郭晓风,在你上大学的那两年,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哑巴了。”
  海棠心里就有些异样,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就变哑巴了?
  是以,婚后也就常常带着丈夫,去郭叔叔家串门。告诉丈夫,自己小的时候,是如何带着小小的晓风,在这个城市里面转来转去。
  晓风就像她的亲弟弟一样。
  海棠的丈夫笑着道:“也是我的亲弟弟。”
  二人对晓风特别好。每次出去玩的时候,都带着晓风。
  晓风也渐渐消去了对于海棠丈夫的那一份戒心,每次都是高高兴兴的跟着海棠夫妇一起。
  海棠喜欢看露天电影,喜欢哪一种氛围。
  海棠丈夫就会闲暇的时候,带着海棠,晓风一起去看露天电影。去这个城市最大的那一座,一去就是半天。
  海棠跟丈夫一一细说,自己和晓风儿时的往事。晓风就在一旁微笑而听。
  直到那一天,他们看完电影回家,穿过那一条马路的时候,从一侧 高速路出口拐出来的一辆汽车疯了一样,向三人冲了过来。
  那一刻,海棠和他的丈夫都惊呆了。
  站在两个人身旁的晓风猛地冲了过去,使劲将海棠和她的丈夫推了开去。
  那一辆汽车砰地一声,将晓风撞得飞了起来。然后一头向前撞了过去。就在即将撞到路边电线杆的时候,驾驶室的女司机脸上闪过一抹诡异而狞恶的微笑,而后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一打方向盘。
  副驾驶于是就结结实实的撞到那路边的电线杆子之上。
  副驾驶,手拿黄玫瑰的那个女子,一只雪白的臂膀被撞的飞了出去。接着整个人,整张脸慢慢扭曲,口中流出鲜血。
  那一双眼睛一瞬间失去了神采。
  海棠和她丈夫都是惊得呆住。
  几秒钟之后,这才醒悟过来,急忙向那晓风奔了过去。来到晓风的身前,只见晓风口中也是汩汩流出血来。
  海棠吓得浑身哆嗦,颤声道:“晓风,你要挺住,知道吗?你一定不能死,你还要陪我们看一辈子电影呢。”一边急忙掏出手机,拨打110,120.手指颤抖,竟是拨了好几次,这才打通电话。
  打完110,120之后,海棠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似乎要虚脱了一般。
  晓风失神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海棠,似乎是点点头,然后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海棠颤声道:“你要说什么?晓风。”
  晓风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晓风的眼神慢慢涣散了。就在海棠和她丈夫的大哭声中,晓风的灵魂慢慢飞了出去。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这样一段话——
  我不喜欢看电影,只不过因为你喜欢,所以我就陪着你一起看,因为你喜欢,所以我也就喜欢。
  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打搅到你,但是如果你不厌烦,我就会这样一直陪着你,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会对你说——海棠,我爱你——
  ——笔记本记录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晓风终于做到了他在笔记本上面的承诺,一直陪伴海棠到自己死的那一天。
  这一句话也仿佛是一句预言一般。生生应验。
  这是死的预言,还是爱的一语成箴?
  谁知道呢?
  也许死就是最美好的结局吧?让爱停留在那一刻,不生不灭——
  我把笔记本合了起来,放在那一张石凳之上,看着旁边的粉笔盒,看着粉笔盒里面一根根粉笔。
  心里胡思乱想——这些粉笔也许也会有生命吧?
  有的在黑板上随意乱画,有的会被老师写出一道道算题,而眼前这一张落寞的石凳上的这一根根粉笔,却是被那一只鬼写出了一段悲伤的故事——
  今晚,那一只深情的鬼还会不会来?
  我守在夜风之中。苦苦等了一个半小时,那郭晓风终于来了。
  一来就来到他那张石凳之前,看了看那被风吹起来的笔记本,慢慢的在石凳之上写道:“你看过了。”
  我点点头。
  此刻的我竟然也不想说话。
  在和这一只鬼接触了这几天以后,我忽然也觉得说话是一种很疲累的方式,不如沉默,不如不语。
  用文字交流,有时候比语言似乎更精准,更有况味。
  郭晓风竟然也不说话了,而是将那笔记本拿起来,放到一旁的石凳之上。然后自己又坐了下去。抬起头,看着银幕。
  过了很久,那郭晓风也不说话,而我竟然还是耐不住,问道:“你在临死前,想对海棠说什么话?”
  郭晓风目光有些虚浮,沉默了一会,这才拿出一根粉笔,在面前的一张石凳之上慢慢写道:“我想在她面前说——我爱她。因为我知道,那一刻要是不说出来,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顿了一顿,郭晓风的眼神之中有些悲凉,慢慢又写了一句话:“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就连那三个字我都说不出来。”
  我看到石凳上的笔迹,都似乎充满了悲伤。
  我慢慢问道:“在那之后,你还有没有见过海棠?”
  郭晓风慢慢写到:“我死了以后,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她来。可我一次也没有看到。我在这里,整整等了五年,一次也没有遇到。难道她不喜欢看露天电影了?”
  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上来。
  我问他:“难道你在这里就为了等她?”
  郭晓风慢慢写到:“难道还有别的理由吗?我又不喜欢看露天电影,我连电影也不喜欢看。每次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是在看她。——可是这五年来,我一次也没有看到她。”
  郭晓风的眼中有痛苦,他的字中也有深深的痛苦。
  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郭晓风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良久良久,这才慢慢写道:“我怕吓到她。——我是鬼,不是人了。她看到我一定会害怕。所以我希望就远远的看着她就可以了。知道她好,知道她幸福,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看到他写的这些字,我心里无由的感到有些伤痛。
  我心里慢慢升起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帮助他。
  我看着那写在石凳之上的满满的深情的字迹,每一笔每一划都是透出无尽的思念,我心里的那个念头,便更加不可遏制的生长起来。
  我站起身,安慰他道:“也许明天海棠就会来看你。”
  郭晓风叹了口气,在石凳之上写到:“我已经不奢望了。”顿了一顿,郭晓风又在面前的石凳之上写到:“我这些日子,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了,似乎我的灵魂随时就要烟消云散。看来,不止是做人,我做不长久,就连做鬼,我也做不了几天了。”
  郭晓风的眼睛空洞而又忧伤,在他的眼睛之中,似乎盛载着过往所有的似水流年。
  我心里更是紧张,于是决定现在就去,去找海棠,让她来看一看这个为她而死的痴情男子,就算是变了鬼以后,还是对她一往情深。
  让她明白,有些人的爱,无论是到了阴间,还是阳世,都是一样的不会改变。
  我找到海棠的时候,海棠正在和丈夫坐在家中,安安静静的看着电视。
  我直截了当的告诉她,“一个人一直在露天电影院等你。”
  海棠愕然,问我:“你是谁?又是谁在露天电影院等我?”
  我告诉她:“是那个五年前,救了你和丈夫一命的那个男子。——曾经你牵着手,一起长大的那个少年,你不记得了吗?”
  海棠和她丈夫都是大骇。二人对视一眼,都是愕然道:“他不是死了吗?”
  我沉声道:“他是死了,但是死了的他还在那电影院的石凳上留下了一些话给你。你最好去看看。”
  海棠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我一起去。相信我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我出示了我的身份证,还有我所知道的那些,只属于海棠和晓风之间的故事。——海棠相信,如果不是晓风亲口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那些发生在海棠和晓风之间的故事。
  路上,我问海棠,为什么五年多以来,一直不去那露天电影院看一看?
  那里有一个一直深爱着她的人。不,一个五年之中一直深爱着她的鬼。
  一个不说话,只用粉笔写字的鬼。
  海棠有些难过,慢慢道:“我不敢去,我只要想起,我是在和我丈夫去看露天电影的回家路上,这才出的车祸,我就感到心里难过内疚,所以我一直没敢去,触碰过去的往事,那些伤,碰一碰就痛。”
  海棠神色黯然。
  我这才明白。
  就在这时,车窗外,忽然就下起倾盆大雨来。
  那大雨下了十来分钟,就此止息。
  我和海棠赶到那露天电影院的时候,长长的石凳之上已然满是被倾盆大雨冲洗过的痕迹。
  郭晓风已经无影无踪。他留在那些石凳上的那些深情的笔迹也被这大雨一一冲去。
  我心里一阵悲哀。心道:“原来,再如何深情,也逃不脱被这倾盆大雨冲去的命运。郭晓风的命该如此,他的这一番深情,恐怕终究无法被海棠知道了。”
  海棠慢慢走过去,来到那一张郭晓风长期坐的那一张石凳之前,然后慢慢捡起放在石凳之上的那一个笔记本。
  转过身来,看着我,迟疑一下,慢慢道:“这个笔记本是我初中时候,送给晓风的。”
  海棠慢慢打开那一本笔记本。
  我站在海棠的身后,望去,只见那笔记本上面 ,每一页的字迹都被这倾盆大雨浸泡的模糊不成样子。
  我心里渐渐失望。直到海棠翻到这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只见那一页上面所有的字迹都也已被雨水浸泡模糊,只有最后五个字还有些许痕迹。
  那五个字就是海棠我爱你。
  海棠看着那一个笔记本,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我的心里也是一酸。——命运毕竟待郭晓风不薄,就在他烟消云散的那一刻,他还是通过自己的方式,告诉了海棠,这些年藏在他心里的心事。
  那一段凄美的爱情,在这少年的心中,璀璨的一塌糊涂的花季,终于在这一刻悄然盛开。
  看不到下一页了?
  一碗红尘。
  半壶流年。
  苍茫岁月里,蹉跎了谁的年华?
  渡鬼人笔记第四只鬼——酒鬼

  每一个渡鬼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个生离死别的故事。
  有的故事就很悲伤,悲伤到你听了很久很久的岁月之后,只要想起,就会心痛。
  这一次,我们来讲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慢慢说,你慢慢听。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酒鬼。
  生前,这个酒鬼就喜欢喝酒,喜欢的要命。
  那一次,我在完结了一单任务之后,身心疲惫,便驱车来到这个城市的这个角落。一条略显肮脏的小巷之中。
  这条小巷两面都是那些小小的门脸,就是大家常去的那种狗食馆。门脸不大,里面也是十分局促,只有十几个平方的样子,摆着十来张桌子。
  老板看你进去,就会拿着菜单,问你要吃什么,脸上带着笑。
  我喜欢这种氛围,我更喜欢坐在这狗食馆的窗户前,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想象着这些过往的人群之中,都有着怎么样的悲欢离合的故事。
  我是一个渡鬼人,更是一个旁观者。在别人的故事里,感悟着自己的人生。
  那一次,我进去之后,却看到我经常坐的那一个位置坐了一个男子。
  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盘鱼香肉丝,一盘辣子鸡丁,桌子上最为醒目的是摆放着五六瓶啤酒。
  中年男子的脸红通通的。看到我看向他,这中年男子也望向我,口中嗫嚅着:“看什么?没看过喝酒吗?”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落到自己面前的酒碗上。
  没错,这个中年男子喝酒不是用杯子,用的是那种碗,海碗。
  走南闯北,喝酒不用杯子的人我见过不少,不过,在我所住的这个城市,喝酒不用杯子,用碗的却是不多。
  我那时,第一眼便给这个中年男子贴了一个酒鬼的标签。
  我没有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到这个男子的一旁,另外一张桌子之上,要了两个菜,也要了一瓶啤酒,自斟自饮。
  窗外的夜色慢慢弥合起来,随着这夜色弥合,一丝丝的小雨也落了下来。
  这小雨打在窗户的玻璃之上,静谧无声。只是不一刻的功夫,这狗食馆的窗户玻璃便被那悄然无声的雨水,浸润的看不见了外面街道上匆匆而过的人影。
  我有些无聊,将目光收了回来,再次落到面前,不远处另外一张桌子上的那个酒鬼。顺着酒鬼的脸颊一路往下,细细打量起来。
  募地里发现一个问题,这个酒鬼的双脚下面,竟然有很大一片湿印。
  那湿印似乎是水痕。
  我心中一动,心念一闪之下,忽地明白,那湿印不是水痕,应该是酒痕。
  我一呆,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抬起头,看着那酒鬼,只见那酒鬼此刻,正自端起手中的海碗,张口喝了一口酒。
  这一口酒喝下去,那海碗便空空如也。
  酒鬼随即又要了一瓶酒。咕嘟咕嘟又倒满了海碗。
  适才酒鬼喝下的那一碗酒,半点也没有洒,那他脚下的印痕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又看了看这酒鬼的一双脚,只见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一双脚就遮蔽在这裤子下面,竟然看不到脚面。而他适才倒酒的时候,露出的那一双手,也是苍白的可怕。
  那时候,我心里就募地里一寒,心道:“这个酒鬼莫非真的是鬼?”心里嘀咕,我便慢慢将自己的心神集中,将自己的那一只可以破人鬼,看透阴间的阴阳眼望在对面那个中年男子身上。
  我的这一只阴阳眼因为入行不太深,所以就好比天龙八部之中的段誉,所用的那一招六脉神剑一样,时灵时不灵。
  所以很多的时候,想要用上这阴阳眼的时候,就要集中念力,这样才可以看得到对面那个人是不是鬼。
  这一看之下,我立时就明白了,原来自己对面桌子前,坐着大碗喝酒的这个中年男子真的是一个鬼,一个酒鬼。
  那个酒鬼似乎察觉到我在看着他,慢慢抬起头来,向我瞪了一眼。
  我随即向他微微一笑,心里暗暗思衬:“要不要现在就收了他?将他带走?”
  渡鬼人只要不遇到那般人神共愤的鬼的时候,都是会将这个鬼渡走,而不是带走,或者收了去。
  渡,是引他去往生河,过奈何桥,喝上一碗孟婆汤,重生为人。
  带走,则是将这鬼带到阴间,不让他在重返人世,就此隔绝阴阳之路。
  收了去,那就是将这只鬼,灭魂消灵,不复人形,从此天上地下,人间阴世,都再无一丝一毫的痕迹。
  去如春梦了无痕。
  我心里犹豫,毕竟眼前这个鬼,只不过是一个酒鬼,看上去并无恶行,我这般将他收了去,是不是有失公平?
  人世有正道,阴间也有公平,一个处理不好,渡鬼人就会被这些鬼的怨气缠身,从而中了鬼的咒怨之气。
  一个鬼的诅咒不可怕,要是年深日久,经年积累下来,那可就成为一件对于渡鬼人来说,极其可怕的事情。
  这个可不能大意轻忽。
  我正在思考该如何处置这只酒鬼,这个酒鬼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处境微妙,竟而慢慢站起身来,也没有看我一眼,就慢慢走到狗食馆的柜台跟前,买单。
  老板满脸堆笑,说了一个数字。
  我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酒鬼,从衣袋之中取出一个钱包,然后从钱包之中取出一张百元冥钞,递给那狗食馆的老板,打了一个酒嗝,向着老板摆了摆手,道:“不用找了。”转身走了。
  那一顿饭也就花了五六十块钱,老板看见酒鬼给了一张百元纸钞之后,心里高兴,将那张百元冥钞收了起来。
  我皱了皱眉,心道:“该不该揭穿这个酒鬼骗人的伎俩?”犹豫之际,这个酒鬼已经打开屋门,迈步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酒鬼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而后一伸手,扶住一旁的门柱,喘了口气,这才迈步而去。
  待我追出狗食馆的时候,那个酒鬼已经行出一百多米开外。
  我正要迈出追出,目光一瞥眼之际,忽然看到地上一个钱包。
  我心里一动,随即俯身将那个钱包拾了起来。打开钱包,看了看,只见钱包之中,装着几张冥钞,夹层之中还装着一个有些发黄的身份证。
  我细细打量着身份证上面的那个男子的头像,发现跟适才这个酒鬼一模一样,只不过眉宇间显得意气风发,这一张身份张上的证件照应该是这酒鬼年轻的时候照的。
  经年之后,这个男子变了鬼以后,也未见苍老,只是眉宇间多了几份无法言说的悲伤。
  我将那钱包揣进衣兜,正要向那酒鬼追了过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这声音却是那狗食馆老板发出来的。
  我回过头去,只见狗食馆老板,正自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眼神之中带着一抹鄙夷不屑。
  我心中纳闷,这狗食馆老板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不想理睬于他,抬起脚步,就要走开。
  那狗食馆的老板一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嘿了一声,道:“哥们,吃完饭还没给钱呢。”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心中暗道:“这可丢死人了。”
  取出那酒鬼的钱包,将钱包里面的那几张百元大钞一股脑的塞到狗食馆老板的手里,口中道:“都给你。”
  我这是慷死人之慨,所以就索性大方一些,将这几张冥钞都给他。
  那老板眉花眼笑,伸手接了过去,眼睛望着我,嘿嘿笑道:“先生慢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屑。
  我此时一心一意要去追那只酒鬼,那里管他如何看我,急忙抬头,只见小巷的尽头,那只鬼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迈开脚步,追了出去。待得出了这小巷,面前便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大道,街道上满是泥泞,来来往往的都是打着伞的匆匆回家的行人。——哪里还有那个酒鬼的行踪?
  我心里却并不紧张。我虽然不知道这酒鬼去了那里,但是我手里有酒鬼的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面有酒鬼的家庭住址,明天只要按着这个身份证上面的地址,自然就可以找到酒鬼原来的那个家。
  有关酒鬼的一切也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
  我慢慢走回家。沿着那一条泥泞的街道。街道两旁是一盏盏温暖的街灯,照着人们回家的路。
  人,可以回家。那些鬼呢?那里是它们可以回的家?
  人,回到家,可以有父母妻子的陪伴,有温暖的灯光守候,那些鬼呢?也许等待它们的只有一方幽闭的空间,一座墓草青青的孤坟而已。
  孤坟,野鬼……哎。
  一念及此,我竟然有些唏嘘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去寻找那一个酒鬼。
  找到它又该怎么样呢?是将它渡过往生河,还是收了它,让它形神俱灭,不复轮回?
  我不知道。
  我该如何做?
  人都是矛盾的。鬼呢?是不是也是矛盾的?
  我心里忽然有些怨恨起来。要不是遇到那只酒鬼,自己今天晚上一定是快乐的,在那个小小的狗食馆喝完酒之后,回家,睡一个好觉,然后第二天起来,继续明媚的生活。像个普通人一样。而不是眼前这个患得患失的渡鬼人。
  对了,我是渡鬼人,我就一定要渡了那只鬼,那只喝完酒,给人假钞的酒鬼。
  打定主意以后,我就回家,好好睡了一觉。既然明天已经决定将那只酒鬼渡了,今天就不必自寻烦恼。
  第二天,早早起来,去巷口吃了一碗混沌,又吃了两个烧饼,这才取出那一只酒鬼的身份证,然后看清了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和地址,一路逶迤到了这个城市的河东胜利路大街,十三号,一所独门独栋的院子门前。
  院门上了锁,门口两侧的高高的围墙上爬满了绿绿的爬山虎。
  我看了看门牌号码,确定是这里,这才上前敲门。
  一直敲打了半个小时,那一户人家始终没有人来开门。反而这户隔壁的十四号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大门打开,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五十来岁的男子。
  那男子一看就是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只见他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个来回,这才咳嗽一声,道:“小伙子,你找谁啊。”
  我急忙走了过去,向那男子叫了声叔叔,笑着道:“我是杨天的朋友,他身份证落在我们家了,我给他送来,他家里怎么没有人啊?”说着,我将那个身份证掏了出来,给那教书先生看了一下。
  那教书模样的人神情古怪的看了看那杨天的身份证,又看了看我,过了好一会,这才试探着问道:“你真的是他的朋友?”
  我点了点头,道:“是啊。”心里隐隐感到自己那里做的有些不大妥当。
  那教书先生随即摇摇头道:“你不是他的朋友,你要是他的朋友,你怎么连他死了三年都不知道?”
  我心里哎呦一声,心道:“糟糕,糟糕,怎么这个茬给忘了?”
  我急忙赔笑道:“对不起了叔叔,您猜的真对,我还真不是杨天的朋友,我是他朋友的一个朋友,特意让我来看看他,他那个朋友之前和杨天有一些生意上的来往,这一次特意嘱咐我,来看看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要将以前欠他的一些欠款交给他的家人。对不起了,还没请教您贵姓?”
  那教书先生哼了一声道:“我姓郭,就在这里的中学教书,现在退休了。”
  我心里暗道:“我又没有问你是干什么的,不用回答的这么详细。”
  那郭老师一摆手道:“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告诉你那个朋友,这笔账是不用还了。”
  我愕然道:“为什么?”
  郭老师嘿然一声道:“这个杨天父母死得早,三年前得了癌症,住了院,住院治疗期间,却又和同屋的一个病友勾搭上了,还闹着要和他老婆离婚。他老婆一气之下,和他离了婚,没几天就嫁给一个美国人,出国定居了。”
  我呆在那里,心里暗暗道:“想不到这个酒鬼还这般花花肠子,真的没有看出来。”
  郭老师继续道:“这个小子没好心意,他老婆走了之后,没多久,这个小子就癌症复发,去世了,和他勾勾搭搭的那个女的没过几个月,也死了。哼,人在做,天在看,这杨天就该死。”
  我默然一会,心里暗道:“这个 杨天的酒鬼,想不到结局也这般惨。看来,不光好人没好报,就算是坏人也是没好报。”
  我问郭老师:“郭老师,这个杨天死了以后,埋葬在那里?”
  郭老师指了指城南,道:“就在城南的公墓那里。”
  我向郭老师道了谢,这才转身离去。打了一个的士,一路来到城南公墓。
  下了车,给了车钱,那的士绝尘而去。我站在公墓门口,定了定神,一路走了进去。到那传达室问了杨天墓穴的具体位置,这便一路寻了过去。
  到得杨天的墓穴之前,只见杨天的墓碑之上覆盖了一层尘土,显然这坟墓疏于打扫。
  放眼望去,只见这公墓之中,一座座墓碑都是这般尘土遮蔽。墓碑孤独的伫立在天空之下。似在静静的聆听着什么。
  它们如果有灵,会不会感到孤独?
  它们如果会说话,那又会说些什么?
  我心里暗暗唏嘘,看来人还是活着的好,死了以后,也不过是每年的那几个日子,祭祀一番,子孙再多,又能如何?
  我慢慢坐了下来,我知道白天不会等到那一只酒鬼出现,毕竟人鬼殊途,白天阳气太重,那只鬼终究无法承受。只有等到晚上,暮色四合,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一只酒鬼才会出来。
  我将从商店里面买的三瓶酒取了出来,摆放在这墓碑前方的小小的石台之上。
  就算是鬼,临渡走它之前,也要满足它生前的唯一爱好吧?
  就像人死之前,要喝上一杯断头酒一般,鬼死了,也要给它喝上一杯往生酒,让它往生极乐,再入轮回。
  我从早晨一直坐到中午,又从中午一直坐到下午,日已夕暮。就在夕阳刚刚落下的那一刻,那一只酒鬼募地出现。
  酒鬼坐在坟头上,目光抬起,静静的看着我。
  我也静静的回望着他。
  这酒鬼的眼睛之中有一丝空洞,有一丝忧伤,望着我,良久良久,这才缓缓道:“你来了。”似乎这一只酒鬼早就知道我会来一样。
  我点点头,慢慢道:“你知道我是谁?”
  酒鬼的一双眼睛更加忧伤了,淡淡道:“昨天在那酒店里面,我就知道了。”
  我纠正他:“那不是酒店,就是个狗食馆。”
  这一只酒鬼也不以为忤,淡淡道:“是,狗食馆。”顿了一顿,这酒鬼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渡鬼人?”
  我奇怪,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一只酒鬼依旧淡淡道:“渡鬼人渡的鬼多了,身上也就多了一份鬼气,也许你不觉得,但我们感觉的到。”
  我哦了一声,道:“你既然都知道我是渡鬼人了,那你现在就跟我走吧。”
  那只酒鬼摇了摇头,道;“我现在不能走。”
  我诧异,道:“为什么?”我不明白,一只鬼遇到一个渡鬼人竟然敢公然违逆。这只鬼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那只酒鬼看着我,慢慢道:“我在等人。”
  我皱眉,道:“你还等什么人?”
  那只酒鬼慢慢道:“我老婆明天就来了,我要等一等她。”
  我讽刺他道:“你老婆不是已经出国了吗?嫁给外国人了。你还在这里等她?更何况你不是在医院另结新欢了吗?你爱的人又不是你老婆?”
  那酒鬼望着我,满眼悲伤,慢慢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笑道:“难道还有什么反转不成?”
  酒鬼看着我,慢慢道:“我来讲一个故事,讲完了,你就明白了。”
  我思索了一会,觉得就算是听完这个酒鬼所讲的故事,也不会改变我将他渡走的决定,于是就点了点头,而后坐在酒鬼的对面,听他慢慢讲了起来。
  夜风吹过脸颊,轻柔曼妙,让人感到无限舒适,而从这个酒鬼口中慢慢讲出的故事,却带着无限的悲伤。
  酒鬼和酒鬼的老婆结缘于大学,二人同窗四年,一毕业也就顺理成章的结了婚。
  结婚生子,人生大事完成。酒鬼觉得对得起自己早早就过世的父母。
  而他,对待自己的老婆,更是极尽一个男人的温柔。
  酒鬼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每个月赚着四五千的薪水,虽然不高,但也足够。
  更何况,酒鬼是一个平和的男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只要老婆孩子在身边,平平安安的,在酒鬼心里,就比什么都好。
  孩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是讨人喜欢。
  老婆也是如花似玉,在一个公司担任着会计,每日里酒鬼下班早,就会开着车,带上自己的女儿,到他老婆的公司,静静的在公司楼下等待。
  每每老婆出来,迎接她的便是酒鬼和女儿两张满是笑颜的眼睛。
  那时候,公司的很多同事都羡慕的不得了。言语之间都是满满的嫉妒之意。
  老婆心里满足,每每躺在床上,靠在酒鬼的怀里,眼睛之中满是浓浓的情意,慢慢道:“你知道吗?你这样对我太好了,我怕,我自己承受不来。”
  酒鬼笑着眯起眼,道:“对你好,难道还错了?”
  老婆摇摇头,微微叹气道:“你难道没有听过天妒红颜这一句话吗?有时候一个人太幸福了,老天爷就会嫉妒,将这一份幸福夺走。”
  酒鬼酒抱着老婆,使劲紧了一紧,慢慢而又坚定的道:“不会的,我答应你,一定要让你幸福一辈子。”
  这一句话说的很慢,但让老婆感动不已。
  老婆抬起头,望着他,慢慢道:“那要是有一天我得了绝症呢?你怎么办?”
  酒鬼抱着老婆,慢慢道:“第一,你不会得什么绝症。第二,我对你还会像现在一样,我的心很小,装不下第二个人,你知道的,我的心里,无论什么时候,满满的都是你。”
  老婆的眼睛有些湿润,柔声道:“你要是得了什么绝症,我也一样对你。”
  酒鬼摇摇头道:“我可不要你这样对我,我要是得了绝症,我就会放开你,因为在我心里,你的幸福最重要。”
  老婆更加感动,但还是摇摇头,道:“可是没有你,我又怎么会有幸福?”
  酒鬼笑道:“咱们别在这里胡思乱想了,哪有那么多的绝症?”
  二人都觉得好笑,似乎那些什么绝症,只有电视剧中的女猪脚,男猪脚才会有,而他们不过是这滚滚红尘之中的一对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夫妻而已,又怎么会得什么绝症?
  这一切距离他们太遥远了。
  二人谁都没有在意。
  直到酒鬼的单位体检,检查出了酒鬼的肝上长了个肿瘤。
  需要酒鬼去肿瘤医院检查。
  酒鬼心里便有些发毛。但还是没有怎么在意。
  直到肿瘤医院的检查单确诊之后,酒鬼拿着单子,一瞬间,似乎天都塌了。
  他拿着那一张单子,一双手不住颤抖。他心里来来回回的重复着一句话——自己得了肝癌——自己得了肝癌——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早早走了,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自己的老婆和女儿。
  可是酒鬼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听到这件事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他是要给老婆一辈子幸福的男人,可是现在,手中拿着的这一张确诊单,却将这所有的幸福撕成碎片……
  他拿着单子,去问医生:“大夫,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得了肝癌?”
  大夫满眼同情的看着他,慢慢道:“要不是你告诉我们,你没有亲人,我们还不能将这个结果告诉你,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赶紧住院治疗,这样下去,也许经过几个疗程,你体内的这些癌细胞就会慢慢消失。如果治疗不及时的话,那么这些癌细胞就会扩散开来。”
  酒鬼木木的走出医院,走到一个狗食馆里面,要了一瓶酒。然后倒了一杯酒在自己的面前,看着杯子之中清冽的酒水,酒鬼惨然一笑,他不明白,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为什么老天爷竟然让自己得了这什么绝症肝癌——这是为什么?
  没有人给他答案,也许这个充斥着虚假荒唐的世界,每日里那些被化工物品各种添加剂充斥的食品就是最大的罪魁祸首。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老天爷已经让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他的幸福不在是一辈子,而是一年,或者半年,抑或三个月,两个月——
  想到这里,酒鬼就觉得自己要发疯。
  这个世界竟然将自己最爱的人的幸福生生剥夺,他不甘心,他是要给自己老婆和女儿幸福的人,可是世事残酷如斯,这一份幸福,他又如何给?
  酒鬼端起面前的那一杯酒,一饮而尽。仿佛他饮下去的不是一杯酒,而是所有的过往,所有的那些点缀在他短暂生命之中的悲欢岁月——
  就这样,酒鬼一杯接一杯的喝了下去。
  他不再去想,也许他在喝下去那杯酒的一瞬间,已然有了决定。只不过这个决定谁也不知道。
  酒鬼是被派出所的人送回家的。
  因为酒鬼喝多了,不给钱,还跟狗食馆里面的人打了起来。
  狗食馆的人报了警,派出所的人这才赶到那个狗食馆,将酒鬼带到派出所,用冷水冲了冲,问了问酒鬼的家庭地址,这才将酒鬼架上警车,一路110送了回来。
  酒鬼老婆第一次看到老公喝的这么醉醺醺的样子,心中满是奇怪。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意外,谁知道,自那以后,酒鬼喝酒就成了常事,每每烂醉如泥的回来,酒鬼老婆便头疼的给他洗脸,脱去衣服,让酒鬼好好睡觉。
  一日一日过去,酒鬼喝酒已经成了常态。直到喝到吐血,直到送进医院,直到医生满脸生气,质问酒鬼的老婆:“你这媳妇是怎么当得?你老公得了肝癌,三个月了,还让他喝酒?你这不是要送他的命吗?”
  酒鬼老婆心里满是委屈,但也多了一些释然,终于直到老公醉酒的原因。于是便安排酒鬼住了院,每日里伺候酒鬼,任劳任怨。
  因为酒鬼老婆知道,得了癌症的人活不长,她希望这个自己所爱的人,在他自己有限的生命之中,能感受到自己对他的爱。
  她爱他,甚至超过爱自己。可是这么一份爱,却在那一天,在她回家给酒鬼做牛肉汤的时候,生生断送了。
  当她提着牛肉汤走回酒鬼的病房的时候,路过的病人,和酒鬼同房的病友都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有些奇怪,心里忐忑不安。她似乎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走到病房门前,没有立即推门进去,而是站在那里侧耳倾听。只听得病房里面有轻轻的低笑声。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笑声。
  那女人说,别这样,外面该来人了。
  那个男人说:没事的,我老婆回家了,要晚一些才回来。
  男人的声音是酒鬼。
  酒鬼老婆只觉得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一般,一把推开了门。
  门里面,是一张病床上,两张愕然的脸。
  是酒鬼快速收回的手,是另一个女子急忙低下的头。
  酒鬼老婆看着这两个人,心中的愤怒慢慢冷却下来,似乎在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心里只是在愤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看清这个男子?之前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哄骗自己的谎言罢了。
  她瞪着酒鬼,希望酒鬼能够出来解释一下。
  谁知道,酒鬼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之中竟是出奇的冷静,酒鬼慢慢道:“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在酒鬼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酒鬼的脸上一阵轻松,似乎和自己离婚是一件可以解决掉他所有烦恼的事情。
  而这五个字却是让她彻底崩溃。
  她手中的那一保温壶的牛肉汤掉在地上,她整个人的冲了过去,一双拳头不住在酒鬼的身上捶打,口中更是声嘶力竭的大喊:“你这样对得起我吗?你这样对得起咱们的闺女吗?”
  酒鬼目光之中有痛苦之意,但口中还是冷冷道:“离婚了对你我都好。离婚了,我就可以和她结婚,你,你也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
  她却没有看到酒鬼在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一丝殷红的血丝慢慢流了下来。
  她忽然之间就不再捶打酒鬼了,因为那几句冷冰冰的言语让她一下子领悟了,一个男人的心既然已经离开,那就永远回不来了。
  她站起身,眼睛瞪着酒鬼,慢慢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酒鬼慢慢摇头道:“我不会,我永远不会。”这几个字就像是针一般,深深的刺进她的心里,让她痛的无法忍受。
  第二天,她就将所有钱款交给酒鬼,然后带着女儿,回了老家。
  一个月后,就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之下,匆匆的嫁给了一个老外,远走异域他乡。
  飞机飞上三万英尺的高空的时候,她一个人,眼睛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云朵,突然间泪流满面。
  那些昔日以为可以永远的幸福,那些昔日以为恒久不变的爱情,也如这窗外迅速掠过的白云一般,流逝无踪。
  她还是深爱着他,但是她知道,自己因为爱,才选择放手,这样才不会让他难过,让他可以在他剩余的生命之中,做他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爱他自己愿意爱的人。
  牵手是爱,放手何尝不是更深沉的爱。只是这一份爱,终究还是让这个女子,在这三万英尺的高空潸然泪下。
  那一瞬间,她心痛如割。
  坐在一旁的美国老公操着并不流利的中文,问她:“达令,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流泪。
  她不爱这个人,但还是要嫁给他,她深爱的那个人,却要在病房之中,去和另外一个同是癌症的女子结婚——
  她却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那个病房之中的女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那个女子有些不安,向酒鬼道:“这样不好吧?”
  酒鬼眼中的痛苦之意更加浓了。慢慢道:“如果不这样,她就要陪着我,慢慢的看着我一点点变瘦,一点点不成人形,一直到死。那样的话,她就会在我死后一直痛苦下去,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快乐的。现在,在她心里我就是个负心人,她会恨我,但这份恨就可以让她好好的活下去。未来日子,她才能遇到更好的人,陪她过完这一生。我希望她幸福,我曾经答应过她的,而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事情了。”
  那个女人这才明白,酒鬼要自己和他演的这么一场戏,是为了让那个酒鬼挚爱的女人忘记他。
  牵手是爱,放手也是爱。
  酒鬼就在她老婆放手之前,就已经决定放下她的手,让她去忘记自己这个人,开始另外一端生命之中的旅程。
  三个月后,就在酒鬼老婆和美国老公在异域他乡,举办盛大的婚礼的时候,当牧师郑重的询问美国老公,“你是否愿意娶杨怡小姐为你的合法妻子,并且一生之中,无论富有或者贫穷,顺境或者逆境,健康或者疾病,你都愿意永远爱她,一直到老吗?”
  美国老公满脸堆着幸福的笑意,双眼望着杨怡,慢慢道:“我愿意。”
  酒鬼老婆竟然有些恍惚,似乎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昔日那个深爱她的男人,对她深情款款的说。
  牧师转过头来,望向酒鬼老婆,郑重问道:“杨怡小姐,你愿意嫁给爱德华先生为你的合法丈夫,并且一生之中,无论富有或者贫穷,顺境或者逆境,健康或者疾病,你都愿意永远爱他,一直到老吗?”
  杨怡看着爱德华那一双深情的眼睛,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慢慢道:“我愿意。”
  前来观礼的亲朋好友的掌声立时响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在大洋彼端,夜深人静的病房之中,酒鬼终于闭上了他的眼睛。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滑落下来,掉在地上,那一滴眼泪是这个男子留在世上最后的一点思念。
  …………
  酒鬼抬起头,看着我,慢慢道:“后来,我就被小区的好心人葬到了这公墓之中。”
  我看着酒鬼,心里其实已经是心潮澎湃,眼前的这一只酒鬼,竟然不是如同郭老师所说,是一个薄情的人,相反,竟是一个情深似海的男子。自己得了癌症之后,竟然舍不得他深爱的女子,在他死后,在这个世上痛苦,而选择了早早放手,而他放手的这个方式,更是让人无法理解。
  我问他:“你这样做,你就不怕别人永远在耻笑于你,说是是个陈世美吗?”
  酒鬼依旧淡然道:“我已经死了,那些死后的虚名对我有什么意义?”他的目光慢慢的向远方的夜空望了过去,远方的天空之中星光灿烂,每一颗星星都是那么美。
  酒鬼望着那天上的星光,慢慢道:“我小的时候,记得我母亲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每一个人死去,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陨落。我的这颗星星已经陨落了,我可不希望我爱的那个人从此黯淡无光,我希望她的人生还要像从前一样,闪闪发亮,依旧那么美好。”
  这一番话,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所说,我心里感叹着,这个男子即使变成了一只鬼,想不到心里竟然还是如此纯净。
  我此时,竟有些不忍渡走他了。
  我犹豫了一下,问他:“你老婆明天真的会来?”
  酒鬼点了点头,慢慢道:“我女儿昨天托梦给我,说是妈妈后天会来看我。”
  我哑然一笑,心道:“这种话他也信?反正我不信。从来都是听说鬼给人托梦的,我还没听说过一次,有人给鬼托梦的。”
  酒鬼淡淡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但我知道我女儿不会骗我。”
  我想了想,道:“好,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等到明天你老婆来了以后,你们见了最后一面,我就带你走。”
  酒鬼点点头,道:“一言为定。”
  我也点点头,道:“一言为定。”心里却有些好笑,想不到自己竟要在这夜半深宵,在这公墓之中,和这一只酒鬼陪伴一宿。
  那公墓的管理员也是奇怪,竟似乎忘了有我这么个人一般,不闻不问,也不来寻找一番。
  心念一转,便即释然。这么一个偌大的公墓之中,谁又愿意在这公墓里面,待上一宿?谁又有胆量陪着这千百个墓碑?
  谁又能保证这一座座坟茔之中,夜半更深之际,没有一只只鬼魂出没?
  我是一个渡鬼人,我可不怕,来一个渡一个。来两个渡一双。多多益善。
  仙侠小说之中,修真的那些修士,身边常常备有一只百宝囊,我的身边虽然没有百宝囊,但是我身边却有一只百鬼囊,是我爷爷在我正式成为一个合格的渡鬼人的时候,亲手交给我的。
  我爷爷将那百鬼囊交给我的时候,眼珠转动着,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告诉我说,这里面已经有了三只鬼。
  三只恶鬼。
  我反问他:“你不是说,这世上没有恶鬼吗?怎么现在你这百鬼囊里面有三只恶鬼?”
  我爷爷的脸上神色有些尴尬,不过他毕竟是浸淫在这人世间几十年的老狐狸了,眨眨眼,随即敷衍我道:“这百鬼囊里面不是三只恶鬼,而是三只糊涂鬼。”
  我问他:“三只恶鬼跟三只糊涂鬼有什么区别?”

  我爷爷嘻嘻笑道:“三只糊涂鬼吗,因为糊涂,做起事来,就有些颠三倒四,行为反常。有时候就会做出一些伤害他人的事情。”
  我哦了一声,心道:“看来还是三只恶鬼。”
  等不及了,先更一点
  那一只百宝囊就被我放在身边,看到百宝囊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爷爷,还有百宝囊里面的三只恶鬼。哦,不,三只糊涂鬼。
  我取出那三瓶二锅头,然后给酒鬼杨天倒了一杯,放在他的面前。
  酒鬼端起酒杯,深深的闻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似乎有些陶醉道:“好香。”
  我对这二锅头却不大感冒,每次喝起来,总是感觉有些太过猛烈,一口喝下去,辣到嗓子眼里。
  我斟了一杯二锅头,抿了一口,便皱起眉头,将这二锅头放了下来。
  酒鬼杨天扬起一条眉毛,问我:“怎么了?”
  我伸了伸舌头,苦笑道:“太辣了。”
  杨天笑道:“怎么?渡鬼人也怕烈酒?”
  我白了他一眼道:“渡鬼人只不怕鬼,这二锅头还是怕的。”
  杨天一笑,眼睛望着面前的那一杯二锅头,慢慢道:“我总觉得,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好像是这酒一样——”
  我不大明白,抬起头,满腹狐疑的看着他。
  只见他一双眼睛依旧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杯酒上,慢慢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就好像这酒,只不过有的像红酒,有的像白酒,有的像米酒,有的像这辣辣的二锅头。”
  我哦了一声,好奇的看着杨天。
  感情像酒这一个说法,我倒不是第一次听说,但是像杨天这么细分的,我倒还是第一次听。
  只听杨天继续道:“有的恋人或者夫妻感情特别好,平常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不激情,不浪漫,但是偏偏细水长流,越来越好。就好像那米酒一样,入口绵软,喝到口中越来越香,后劲悠长。有的夫妻结缘于偶然,夫妻二人都是天性浪漫之人,每每于那日常琐事之中,品出那么一丝浪漫来,就好像这红酒一样,醇香醉人。有的夫妻的感情就像白酒,喝一口就辣到嗓子里。平日里,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仿佛仇敌一般,但是等到事情来的时候,却忽然间什么矛盾也没有了,一致对外,这样的夫妻也往往多数白头偕老,最怕的就是那一种夫妻,平日里好的仿佛蜜里调油一般,每天恩恩爱爱,那一份幸福似乎要全世界都知道一般,这般夫妻感情像极了二锅头,炙烈烧喉,就好像那一首歌唱的一样,死了都要爱,只可惜,越是炽烈的感情越难长久,就好像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一刻的景色最美,只可惜最美的一刻过了之后,就会是暮色四合。所以说,做人还是低调的好,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应该是一样吧。”说到这里,酒鬼杨天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心里反复回荡着酒鬼杨天的这一番话,忽然间觉得他说的大有道理。
  杨天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继续道:“其实,人生很多的事情都是这样,不光是感情,比如命运,也一样如酒,有的人的命运如红酒,少年有成,英俊多金,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有的人的命运却像那二锅头一样,激荡起伏,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却突然间晴天霹雳,死字临头——”
  我心头一震,心道:“这酒鬼说的是他自己吗?”
  我抬起头,目光望向那酒鬼,只见酒鬼喝了那一杯酒之后,神色有些迷离起来。眼神之中满满的都是怅然。
  我看着酒鬼慢慢道:“你是不是有些遗憾?”
  酒鬼迟疑一下,慢慢点了点头。良久良久这才缓缓道:“我只是遗憾,当初没有跟自己所爱的人多待一些时间。”
  我慢慢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介怀的,你只要把人生当成一场戏就可以了,你的戏已经落幕。”
  酒鬼叹了口气,道:“是啊,我的这一场戏已经落幕,我老婆的戏还在演出,只不过她的戏里面已经没有我了。”顿了一顿,酒鬼杨天抬起头,看着我,满眼伤感的道:“也许我真的该走了。明天,见过我老婆以后,我就跟你走。”
  这一句话说的竟然有些凄凉,有些生离死别的味道。
  不,不是生离死别,因为他已经死了,我只是将他渡走,带他过往生河,重入轮回。
  我看着杨天神情落寞,不由得心里生出一分豪气,对杨天道:“来,我陪你喝一杯,我虽然喝不惯这二锅头,但在你临走之前,我舍命陪君子,不,舍命陪酒鬼,咱们痛痛快快的喝一回。”
  杨天从坟上下来,走到我的面前,坐了下来,神色有些激动,点点头道:“多谢你。”
  我给自己和杨天面前的酒杯斟满,然后端起酒杯。
  杨天也端了起来,和我碰了一下。和人喝酒很多次,和鬼喝酒,这还是头一回,尤其是在夜深人静,在这荒郊野外的公墓之中,面前是一块块的墓碑,身旁也不知道围着多少孤魂野鬼,我就在这里,要和眼前这个伤心人大醉一场。
  也许我醉的不是酒,是未来,是未来命途多踹的人生,我会渡多少只鬼,我会走多远的歧路?我会爱上怎样的人?这一切谁知道呢?
  那个少年年少的时候,没有过一场酩酊大醉?
  没有在午夜痛苦过得,就不叫经历过人生。
  没有在深夜酩酊大醉过的,也不叫青春。
  人生就是一场戏吧,你的戏落幕,我的戏开始。
  青春就是一场梦吧,你的梦已醒,我的梦依旧迷茫——
  我和酒鬼这一场拼酒一直喝到我人事不知。
  人和鬼还是不一样的,人喝酒会喝醉,鬼喝多少酒,都不会醉。所以,人有的时候会痛苦,痛苦的时候,喝了酒就会麻醉,至少在喝醉的那一刻,不再痛苦。
  而鬼就不一样,鬼喝多少酒都不会醉,所以鬼永远比人痛苦。
  所以,我只看到杨天脸上微微的笑意,我看不到杨天心里,早已经心痛如割。因为所有的往事,都在我追寻他的那一刻,被硬生生从他的脑子之中想起——
  我是不是很残忍?
  晚上八点档,继续更
  午后,温煦的风,慢慢将我吹醒。
  我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座墓碑之前的草地之上,面前的石台之上东倒西歪着三个酒瓶。
  每一个酒瓶都是空的。空的像我此刻的脑袋,空的像我过往的人生。
  空的就像眼前这一作坟头,坟头上没有了杨天的任何踪影。
  阳光一出来,那些鬼就会自动消失,因为他们是鬼,鬼只能生存在夜里,在黑暗中,这是阴间与阳间的法则。
  我晃了晃脑袋,脑袋竟然有些疼。我正要慢慢站起来,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你认识他吗?”
  我一呆,急忙站了起来,转身望了过去,只见站在自己身后的竟然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一袭白衣,脸颊也是腻白如雪。一个美女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我不免有些尴尬。
  一时间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那白衣女子眉间轻蹙,继续问我道:“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来这里喝酒的。”一句话说出口,立时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这个借口太过荒唐,什么人会在夜半三更来一个公墓之中,坐在一座坟头旁边喝酒?除非是神经病,疯子。
  我尴尬的笑了笑,道:“你是什么人?”这句话说出口,我心里立时醒悟过来,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眼前这个人来到这里,站在杨天的坟前,自然就是那酒鬼的老婆杨怡了。
  我真笨。
  我正自心里暗暗懊悔之际,那个白衣女子眼神之中露出一丝忧伤,慢慢道:“我叫杨怡,这坟墓里面的人是我的,我的前夫。”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
  杨怡诧异,眉毛挑了起来,问道:“你知道?”
  我察觉自己失言,急忙掩饰道:“是啊,我是杨天的朋友,以前听他说起过你的。”
  杨怡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些不大相信,看着我,慢慢道:“你是他的朋友,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我急忙解释道:“我是他医院的朋友。”
  杨怡的脸色,在听到医院两个字的时候,立时阴了下来,她哦了一声,看了看我,沉声道:“原来是他的病友。”顿了一顿,继续道:“我来看看他。”说罢,径直走到杨天的墓前,将带来的一些水果摆放在石头供桌之上。然后又取出一些纸钱,慢慢将纸钱摊开,复又取出一个打火机,将纸钱点燃。
  纸钱冒出火苗,火苗吞吐不停,一点一点将那纸钱吞噬。吞噬的应该还有眼前这个白衣女子,对坟墓之中那个人深深的思念。
  杨怡蹲在墓碑之前,看着那火焰,那一团火焰暗红的光,将杨怡的脸颊映出一片红晕。
  火光是热的,墓碑却是冷的,冰冷,杨怡的眼眶慢慢湿润起来。
  我站在一旁,似乎可以听到杨怡的心,轻轻哭泣的声音。
  我心里一动,三年了,杨天坟墓上的草已经青青,墓木已拱,这个女子的心里竟然还深深爱着眼前这一座坟墓之中的那个伤心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许对一个同样伤心的女子来说,静静陪伴就是给她最好的安慰。
  良久良久,这个女子并没有回过头来,而是看着眼前,那一团渐渐熄灭的火焰,慢慢道:“你是他的病友吧?他,他后来和那个女人结婚了吗?”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兀的问出这一句话,时隔这么多年,该忘得应该也忘了吧?
  我不知道杨天和那个女人有没有结婚,但我不忍心让眼前这个女人失望,我缓缓道:“他没有结婚,在你走后的三个月后,杨天就去了。”
  杨怡脊背一颤,声音也颤抖起来:“你是说三个月后?是不是六月十二号?那一天我结婚——”
  说到这里,杨怡声音也急促起来,募地转过身来,望着我,在她眼中,满满的都是痛苦之色。
  我有些唏嘘,心道:“她此时要是知道,在她大喜的那个日子,她以前的那个男人却离世而去,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是不是会更痛苦,更难过?”
到顶部